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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浩在医院服侍病妻半个多月，稍有好转便送妻子登上了东去的列车又回风光旖旎的天津卫去了。那里有他们的女儿茜茜、儿子远远还有年逾古稀但精神矍烁的老妈妈。荒凉偏僻的戈壁小镇上留下了他孑然一身。看过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他便“咔嚓”一声关闭了烦人的广告节目，百无聊赖地走到书架前，中外现代小说一一检阅过都觉得没有什么看头，在古典文学格前停留良久。唉唉，三言二拍已熟知其味，水浒、三国、西游……读了不只一遍，《牡丹亭》用典特多读起来颇费力气……“嗯嗯，还是这套石头记读起来滋味醇美！”遂把一册《红楼梦》扔在床上，解带宽衣上了床。信手翻到第五回，警幻仙姑一下子就抓住了他…… 嘿嘿！郑浩禁不住笑出声儿来。好一个风流倜傥芹圃翁，妙笔绘出如此一个俏丽仙姑来！嘿嘿…… 郑浩兴奋极了，在荒凉的戈壁摊上他，发现了一处松柏滴翠、鲜花吐娇、蝶舞蜂喧的幽谷，只见艳阳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深山古寺旁一俏丽女郎朝他珊珊走来，及到近处，嫣然一笑，绽开珠唇，甜甜蜜蜜地叫了一声：“浩哥哥！”便一侧身躲在花间……“啊？！韩梅，韩梅，妹妹，妹妹——！”郑浩惊喜地喊着，正待去拉躲在花间的韩梅，只见那女子一回头却变成了警幻仙姑：“嘟，大胆狂徒，无端闯入佛门禁地。快快将他逐出山门！”随着一声吩咐，林间闪出几个夜叉：不由分说，一把将郑浩推下山谷…… “啊——！”郑浩惊叫一声，大出一身冷汗——他从梦中惊醒。 连日床前忙碌，郑浩的神经衰弱症又犯了，夜间常做恶梦、出虚汗。不过此梦却使他为之欣喜。韩梅，多好的妹妹呀，一别二十几年了，音讯皆无，今夜悄然入梦，虽只一刹那，也足以使他感到无比欣慰！这一梦也惹起了郑浩诸多烦恼，他和韩梅先后从广袤的冀中平原和江南水乡来到这山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常年不洗澡，翻穿大皮袄的戈壁沙滩，尽管人们把柴达木比作聚宝盆，但是每一个先驱开拓者都是要付出超出常人数倍、数十倍乃至百倍艰辛的。郑浩回忆着他与韩梅在艰苦环境中相互照应、亲如手足，以至卿卿我我，难离难舍的情情景景，便更加难以入睡……五更露尽，他才恍恍惚惚进入了梦乡。 ……白浪哗哗击袭着柔软的沙滩，郑浩十分惬意地追逐着浪花儿游上岸来。突然，穿着各色游泳衣的游客和浴场工作人员急匆匆潮水般地涌汇在一起——女人，一个女人从礁石上跳了下来，被人救起后平展展地躺在沙滩……“唉唉，想不开呀，寻短见跳海自杀……” “还能救活吗？” “唉唉，这女人已是中年了，有什么难唱的曲儿也不该……唉！” “嗯，瞧，瞧——身上有工作证：青海省柴达木，柴达木，柴达木……”听着这熟悉、亲近的地名，郑浩轻而易举地分开人群凑到横躺在沙滩上的女人跟前——啊，一只截去三指只留无名指和大拇指的残掌搭在腹上——是她，是她？韩梅，韩梅，我的好妹妹…… 郑浩的胸脯上像是压了千斤巨石，喉咙像被一团棉絮紧紧地堵着，他从睡梦中哭醒，伤心地泪流满面。梦，常常在现实生活中真实地再现。弗洛伊德说这是意志的达成。 自治州批准了文联组织文艺界人士去北戴河疗养的报告。郑浩荣幸地得到一个名额，便草草装了几本书和一摞子稿纸，和戏剧家、诗人、画家、小说家们一起来到了海滨。 有人说艺术家是疯子。这倒不尽其然，灵感来了有些歇斯底里倒是常有的事。他们来到海边，踏上细软的沙滩，听着哗哗的涛声，看着一群群白鸥翻飞于白浪间，目睹满载鱼虾、海蟹归来的渔船，有的摇头晃脑朗诵诗歌，有的放开喉咙尽兴歌唱，有的举起相机捕捉一个个醉人的浪花儿……郑浩同样是诗兴发作，也即兴吟出几句小诗。岸上“疯狂”了一阵子，又“疯狂”地扑通扑通一个个跳下大海，溅起一簇簇“疯疯狂狂”的浪花儿…… 晚霞映红了海滩，游人渐渐稀疏了。郑浩留恋海水的浸润，舍不得离去的也想好好看看大海上的霞光，一旦作起文章来也有一段海霞的抒情描写。 海滨的人越来越少了。 忽地，人们涌聚去老虎岩下——有人跳海了！ 郑浩也急急忙忙凑过去打算看个究竟，然而，救护车已拖着骇人的尖叫声把跳水人送去医院抢救了。留下的只是声声议论： ——柴达木一片瀚海淹不死人，不是还有青海湖吗？干嘛跑到咱海滨来找腻味！ ——唉唉，甭那么说，一个女人嘛，必有难言的苦衷啊！ ——是啊，瞧着可怜呢！ …… “一个女人？她什么样子？有多大年纪？”郑浩急切地问。 人们摇摇头：没看清楚。 一声柴达木，一个女人……莫非，莫非梦会在现实生活中展现吗？难道会是她……？ 郑浩不敢多想了，他顾不得去冲洗身上的苦涩味儿，迅速穿起衣服赶到了医院。 不知护士长是出于同情、崇尚大西北人，还是想找到一个支付住院抢救费用的对象，特许郑浩进了抢救室。 “啊？！”郑浩不由地惊叫一声，遭到大夫的呵斥。是她，真的是她，韩梅！ ——张圆圆的脸儿，一架高高的鼻梁，一个小巧秀美的小嘴巴，两道弯弯细眉……虽说面若枯黄的白纸，微闭着嘴唇，紧闭着双眼，却仍不失文静、高雅、秀丽的风彩！ “她……噢，这个人不会死的吧？”郑浩怯怯弱弱地问。 “放心——”大夫一回头看到郑浩一副焦急的样子，脸上一点儿和气的样子立即收敛了起来：“这会儿知道着急啦？多喝几口海水能活，今后注意少给人家点气吞就好了。哼！” “大夫不……不是……” “什么不是？” 郑浩又摆手又摇头：“我是说，我俩不是……” 大夫也觉得是否指责错了人，忙堆下笑脸：“噢噢，你是做好事的，原来并不认识呀？对不起了。” “还……还说不准。 “这就怪了？”大夫一脸狐疑。 “是这样，我也是大西北，噢，是从柴达木来的。说不定……也可能认识呢。”郑浩解释说。 “那好，你随她到病房去好好看看吧。” 抢救措施施完之后，郑浩和护士一起把柴达木女人推入病房轻轻地让她躺在病床上。待护士调整好输液点滴快慢之后，郑浩轻轻地从雪白的薄被中拉出她的左手一看：啊——果然是她，是她，韩梅……郑浩凄凄楚楚轻柔、温情地抚摸着韩梅的残掌，一滴滴心酸的泪水扑簌簌滴在洁白的床单上：妹妹，妹妹，苦命的妹妹。你这是咋的啦，有什么想不开的事逼你自寻短见啊？苦命的妹妹哟…… 苦痛之烈莫过于悲哀中对幸福时刻的回忆。郑浩捧着韩梅的残掌，泪眼盯着她那张蜡黄的脸儿，屏住气息听到她微弱的呼吸……他，等待着她苏醒过来；他，排遣不开年轻时美好的回忆。 记得那是一个初春天气的礼拜天，乍暖还寒，刚刚从江南来到柴达木的韩梅几乎要被那满目荒凉吓倒，然而她又和多少志愿开发柴达木的有志青年人一样为柴达木聚宝盆无尽的宝藏所迷恋。此时的郑浩已是走进柴达木两年的“老兵”了。他领上韩梅去看看他曾去过的那个有绿色生命的山崖、冰川。一路上，郑浩告诉她，有人说柴达木是一个可怕的骷髅，那只是看到了它的外表，领略了“君不见青海头，自古白骨无人收”的凄凉；我说，他是一个哲人的大脑，内涵丰富极了，要我们去探求！韩梅听着不住地点头称是。他们走进冰川，抬头一望：啊，韩梅，你看那崖上绿了，绿了呀！韩梅高兴地拼命朝前跑了几步，她像发现奇迹一样回头来惊叫着： “郑浩，郑浩，快来看呀，快来看呀，还有白梅花呀——啊，雪白雪白的白梅花呀！” 郑浩快步跟上，你搀我扶，攀上山崖，他们看到一簇簇的灌木丛中洁白的小花映着阳光悄悄的开放了。 “这是什么花呀？”韩梅问。 郑浩摇摇头：“不知道。反正不像白梅花。” “是。这不是梅花。它叫什么名字呀，挺素雅的！”韩梅一股打破沙锅问（纹）到底的的犟脾气。 说也巧，就在这个时候，一位老大婶走过来，她是来捡拾野菜的。郑浩忙上前口称大婶：“这小白花儿叫什么名字呀？”老大婶不无凄凉地叹口气说：“唉……！她们的命苦哇，年年是她们早早开花向人们报告春天的消息，却躲不过四月八的黑霜。年年岁岁花似锦，岁岁年年黑霜煞，她们永远结不下一颗种子。人们怜悯地叫她苦命花！唉……苦命花！” 大婶远去了。 郑浩和韩梅抚弄着一簇簇洁白的小花怜悯之情顿生，久久不忍离去！ 琼姿只合江南载，倩影移向戈壁来？春掩残香玉容去，唯留佳韵赴瑶台！唉——郑浩掏出随身带的小本子，记下了她的芳名： 苦命花——圣洁的花。 你开在冰川， 开在戈壁， 开在山崖…… 你孤芳自傲斗冰雪。 敢将香蕊报春发！ 四月八——黑霜煞。 毁了你孕育的种子， 坏了你俏丽的容华。 香魂随了春风去， 年年岁岁枉嗟呀！ 啊—— 苦命花——圣洁的花！ …… “哎呀呀，郑浩同志，你诗写得很棒呀，给我吧，给我吧？”韩梅收起郑浩的小本子跑下山崖。郑浩追下来：“不好，不好，那是胡诌的，胡诌的……” “不，挺棒，挺棒的呀，我要，我要……” 他们在冰川、山崖间无拘无束的追逐着，嬉笑着…… 病榻前，郑浩又一次仔细地观看中年的韩梅：啊啊，脸蛋儿更圆了，体态更丰满了，俏丽，风姿却依然不减！她更美了呀！ 韩梅轻咳两声，吃力地挣扎着睁了睁双眼。 “啊，你可醒过来了！” 她真的醒过来了——两行辛酸的泪水从一直没有睁开来的眼睛里流出来。 “韩梅，韩梅……”郑浩轻声叫着。 “你是……是……谁……谁呀？”她的声音是那么微弱，微弱得几乎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而郑浩听到了。 “我是郑浩。” “郑……浩？” “是郑浩，你心目中的‘才子’郑浩啊。”郑浩要想法唤醒她的记忆。 “真……的呀？是浩哥哥！快……快告诉……我，我是死了还……是活……着？”韩梅悲戚戚有气无力地问。 “韩梅，好妹妹，你活着。你掉进海里……是大伙把你救起来送到医院抢救过来的呀。”郑浩激动地使劲攥了攥她那只截了指的手掌。 刹那间，韩梅那苍白文静的脸上露出了难以忍受的痛楚和悲愤。她拼命睁开了双眼——啊，这是一副何等可怕的容颜啊，瞳孔还没有收拢正常，突出的眼球上布满了血丝……她使足了全身的力气瞪大了眼睛，找寻，找寻……然而，她视线模糊，郑浩心里明白，她是看不清他的面孔的。郑浩又一次狠狠地攥攥她那截指残掌，热泪流在他们俩人紧握着的手上：“好妹妹，是我攥着你这只手第一次对妹妹说我要娶你的呀！妹妹……” 韩梅紧紧闭上双眼，泪水如泉涌了出来。 “好妹妹，我床前陪你整整一夜呀……我亲眼看着大夫们排出你肚里的海水；亲眼看着你呼出了第一口气；亲眼看着大夫为你心脏起搏；又亲手按着你的脉搏，兴奋地感觉出它微弱地起跳……” “犯罪，犯罪……谁叫你们救活我的呀？难道我人世间的冤孽还没有受够吗？天哪……天哪——！”随着这声嘶力竭的呼叫，韩梅，挺尸般地僵硬在床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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