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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不太快的快板


  张建设事没办完就从省城回来了。
  一下车,他就赶回到家里,要菱子说明情况。
  什么情况?菱子问,我犯法了?
  你没犯法,张建设铁青着脸说,离犯法不远了。
  什么事?菱子叫丈夫明说。
  张建设道:你跟胡大威的事!
  我跟胡大威嘛,菱子说,也不是今天的事,你早知道。
  我要知道今天的事,张建设吼起来,过去的事我管不着!
  你听谁说的?
  你没必要知道这个。
  你不告诉我,菱子说,我就不告诉你。
  张建设想了想说,反正离你我不远。
  是刘岚啊,菱子放心了,她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了?
  听到了,也看到了!
  你说吧,菱子说,她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我叫你自己说,张建设恐吓菱子,我什么都知道了。
  别像日本鬼子审犯人似的,菱子说,你以为我怕你是不?
  人得有点人格,张建设怒气有加地说,得要脸!
  谁不要脸了?菱子也生气了,你不是说什么都知道吗,你说我跟胡大威怎么了?
  我叫你自己说,张建设说,主动好!
  你这样跟审贼似的,菱子毫不畏惧地说,我就不说!
  这是你的风格吗?张建设问,你不是说不会让我面子上难堪,你不是说自己很诚实吗?
  我再告诉你一遍张建设,菱子说,反正从结婚到今天,我李菱子没跟除你之外的任何男人睡过,信不信由你!

  张建设默声不语,菱子也默默坐着,夫妻两个对抗起来。
  女儿贝贝进来,发现家里气氛不对劲,凑近爸爸说,你又怎么了?
  张建设看看亭亭玉立的女儿,心里的气小了一点,也有了掩饰的用心。
  没什么,张建设说,都是些不遂人意的琐事。
  五十而知天命,贝贝说,爸爸你都是知天命的年纪了,还动不动就生气呵。
  张建设叹了一口气。
  你洗澡吧,贝贝说,我给你把水烧上。
  张建设不愿在女儿面前跟老婆吵架,拿上浴巾去了卫生间。
  浴室里水声哗哗。
  贝贝问,妈妈,你们怎么了?
  菱子看着女儿,说,有人告密。
  有什么可告的,贝贝说,现在还有那种人!
  都是前些年培养的那种,菱子气哼哼地说,人前是人背后是鬼的东西。
  贝贝去了厨房。
  菱子拨了电话,小声说,他回来了,刘岚告诉的。
  贝贝轻轻给妈妈拉上房门。
  菱子在电话里继续说,她也就是扑风捉影罢了,什么?她想害你?她害你干吗?不至于吧?

  当天晚饭后,张建设稍微平静了些。
  贝贝去了自己的房间,夫妻俩再次说到那个话题。
  我是信任你的,张建设说,多少年来我从没怀疑过你对我说的话。
  这我知道,菱子说,今天我也还是这样,不说就不说,要说就说实话。
  我就是喜欢你这点,张建设说,不撒谎,敢做敢当。
  都告诉你吧,菱子坦白地说,在你这次出差前,我对你说过,我不会爱上胡大威的,我们的感情早就干枯了。也许好多年以前就干枯了,只是我没有注意。这次刘岚回来,而且姜一品也回来了,看见他们两个旧情不减当年,心里有点那个,这是真的,但也仅仅是一点情绪,一点小小的感触。刘岚硬说胡大威对我还有感情,希望老同学之间还能保持过去那种情分,还怂恿我这个那个。
  她鼓动你接近胡大威,张建设纳闷地说,这就不对劲了。
  也不能怪人家,菱子诚恳地说,主要是我,我没有完全忘记过去那份感情。藏得深,并不就是没了。后来看见姜一品对刘岚那么好,我是有点动心,想看看胡大威是不是还记得我们二十多年前的交情。虽然那种感情是懵懵懂懂的,可到底也是感情啊。
  这也不是不可理解,张建设问,他对你怎么样呢?
  他都回忆不起旧事了,菱子伤感地说,这叫我很伤心。
  所以你告诉我你们的关系完结了,张建设问,是不是?
  是的,菱子承认说,可是从你去了省城后,胡大威不知怎么想的,一个劲地向我道歉,说了很多对不起的话,有些话叫我很感动。他反复回忆过去的那些细节,居然都还记得。我知道是我委屈他,错怪他了。你不知道,他那个大粗人还能两晚上不睡觉给我写了很大一篇文章,我真的很感动。至于接触,除了昨天他在客厅里拉过我的手,什么越轨的事都没有,当时姜一品在场。
  张建设问,你当时是怎么反应的?
  我觉得有点过分,菱子说,可也没当即抽出来,怕他太尴尬。就这些,你就提前回来兴师问罪,好像戴了绿帽子似的!
  张建设问,没别的实质性的关系?
  菱子说、还是那句老话,要是那样,一定会告诉你。
  胡大威呢?张建设关切这个问题的另一方面,他怎么样?
  你还不知道他的!菱子恨铁不成钢地说,少一根筋,缺零件。
  照你说的,张建设问,胡大威没有侵犯你的意思?
  也不能说没有,菱子说,但他很克制。你要知道,这里有个别扭,就是姜一品。要不是姜一品极力阻挡,真说不定他会怎样发展。现在是甜言蜜语,将来也许会动手动脚的,我已经注意了。他这个人还是听姜一品的,他们俩是老好。
  姜一品这人还行,张建设不由得对姜一品生出几分感激。
  一品是个不错的人,菱子说,他那人就是酸软点儿,但人家有原则。
  这样的朋友值得一交,张建设说,明天我请他吃饭。

  张建设次日约请姜一品吃饭,且只请了他一个人。
  肯定是要整我,胡大威说,不然不会单独请你。
  难道你不该整一整吗?姜一品说,满锅的肉,还想啃骨头!
  临走前,胡大威态度暧昧地嘱咐姜一品,多注意,多留心趋向。
  用得着你说,姜一品径自赴宴去了。
  姜一品与张建设见面,彼此很融洽。张建设讲了几个刚从省城听到的黄段子,其中有条段子叫“大家都是海拉尔”,姜一品听了差点喷出嘴里的菜来。
  酒过五巡,张建设将话引人正题。
  姜处长,张建设说,这些日子,你对我家庭的关照,我听菱子说了。
  关照什么了?姜一品故作惊讶地说,俺既没给你老婆做饭,也没给你老婆洗衣服。
  怎么说呢?张建设伸手给姜一品,说,一句话,你姜一品够朋友。
  姜一品是个机灵的人,一听便知菱子说了他好话。他的本意是为了胡大威和菱子的安全,结果却得了这样一个副产品。搂草逮兔子,一举两得,生活到处都有戏剧性!于是姜一品顺水推舟地说,朋友就是朋友哈哈哈。
  两人开怀畅饮,胡扯人啦,热热闹闹喝到深夜十一点钟。
  张建设问,要不要我陪你去洗个桑拿?
  饶了我吧,姜一品摆手说,我不要洗那种可怕的澡。
  你不喜欢那些玩意儿?张建设问,要是想开荤也行,我保证叫你满意。
  咱又不是同性恋,姜一品醉意朦胧地说,你怎么叫我满意!告诉你老张,我算看清了自己,我根本就不是享那福气的料。寻花问柳,需要一整套本领,观念得有,意识得全,金钱得多,时间得好,身体得棒,技术得高,还得有避孕套,娘的哟,少了一样都不行。
  张建设再次感受到姜一品的直率与幽默。
  我有一事相托,张建设试探地问,不知姜兄能否帮我。
  你说老张,姜一品慷慨地说,酒都喝了,事情还不是一句话嘛。
  张建设迟疑犹豫了半天,话到嘴边又缩回去了。
  不好说?姜一品问,那就给我写信,或者打电话。
  其实也没有什么,张建设说,我信任你,你确实能对胡大威起到一定的影响。
  明白了明白了,姜一品立即正事正办地说,本人不否认,我的话对胡大威是有那么一点点作用,绝对不敢说有多大。如果我理解得不错,你是要我施加影响,叫胡大威规矩点,该怎样的怎样,不该怎样的万万不能乱动。朋友妻,不可欺,是不是这个道理?
  张建设深深点头,说,一品兄真是个明白人。
  咱好话孬话都当面讲明白,姜一品说,我在这里一天,就能起一天的作用,我不光能说胡大威,也能说菱子,也就是你老婆。你别小看同学之情,有些话可能夫妻间说不清楚或不好意思说,同学之间就能说。我的意思是,我不当你的情报员,只当你朋友,为你的利益负责一点点。
  张建设要跟姜一品握手。
  先别握手,姜一品说,有一点我不敢保证。
  什么?张建设问,你说。
  我很快就要回省城,姜一品说,人不在这里,还起什么鸟作用!
  能起到,张建设说,我相信你能起到。
  有也是稀松寥寥的事儿,姜一品说,常言说鞭长莫及,他如果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实际上另搞一套,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他爹!就算是他爹,现在也没多少人肯听老子的话了。现代人,你还不知道现代人是个什么东西嘛!娘那个骚玩意儿的,孬到七国去了!
  你只要答应帮忙就好,张建设打断姜一品的牢骚,说,我张某知息必报,以后一品见有什么需要我的,只管说一声就是,小弟虽然能力有限,有些小忙还是能帮上的。
  我不搞交换,姜一品说,也不搞平衡啊什么的。
  是吗,张建设说,前几天还听到你说到现代平衡论呢。
  那都是糟蹋人的,姜一品说,感情这东西没有什么平衡一说,只有倾斜才是感情。
  张建设想到自己与菱子,深以为然。
  两人说到省城里的事情。
  张建设说,我姐夫在省委组织部工作,有空不妨去走动走动,朋友嘛。
  他一说到这层关系,姜一品便觉脸上冒火,好像一个路过妓院的女子被人误解为卖笑的娼妇似的。姜一品摆着手说,那种事,就不必提了,咱还是凭工作吃饭吧。事情做不好,领导扶上去,到头来还得给领导丢脸。
  那是那是,张建设说,这话太对了。
  姜一品想起相大威的嘱咐,问张建设工程项目怎样了。
  张建设说,暂时还在研讨阶段,项目要招标,还得等一段时间。
  什么鸟工程,姜一品说,咱不懂得那些东西,都是你们的事哈哈哈!
  整个谈话十分顺利,而且充满了信任与友谊。
  姜一品回到别墅,胡大威正等的不耐烦,见到姜一品,急切地问,张建设说了些什么?
  说了很多,姜一品说,大都跟你胡大威有关,我还答应了人家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那件事,姜一品说,你胡大威跟菱子不可胡来。
  谁胡来了?胡大威说,虽然我姓胡,可姓胡的不见得都胡来啊。
  别跟我贫嘴,姜一品说,既然我答应了他,你就得考虑,不然我姜一品没法做人。
  你答应得好,胡大威说,我听你的。
  真的啊,姜一品郑重地嘱咐,你可别给我当儿戏。
  你这个好人做得太容易了,胡大威说,不费吹灰之力。
  胡大威知道张建设还没有将项目包给别人,大喘了一口气。
  胡大威应当感谢刘岚,在他迫切希望有人将消息透露给张建设时,刘岚及时地充当了这个角色。
  可是这种理性上的感激完全没有得到感情上的肯定。胡大威对刘岚的做法充满愤怒。他肯定了这种分析:,这个女人想整我,而且在关键时想扎我一刀。不论效果如何,刘岚的主观意图是要陷害我。
  胡大威不明白,刘岚为什么要跟他作对呢?说到底,不就是背后说了她一句话嘛,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胡大威背后不知被多少人指点过,甚至有人说我是黑社会头子,我也没怎么人家。世上就有这么种人,他们觉得自己什么都好,谁也说不得,比老虎屁股还厉害。为了维护完美形象,他们只能努力装扮自己,并且不失时机地整治别人。前者要不断地伪装,把缺点掩盖;后者就是给那些敢于给自己提意见的人施以颜色,叫人家违心地说好。如果不这样,就千方百计地整人,甚至从肉体上干净彻底的清除之。胡大威不喜欢这种人,尤其是这种女人。
  胡大威终于想清楚了。
  他猜测,刘岚怨他恨他的原因,一是渴望在姜一品心目中保持美好的形象,从而加强跟姜的关系,开辟一处权力资源;二是只有保持完美的印象,姜一品才能对她言听计从。据说当年梁山伯不能辨别祝英台是女性,是因为老和尚在梁的床头上放了一块砖,只要这块砖不丢掉,梁兄就永远不会怀疑祝英台的性别。
  有没有更深更远的想法呢?胡大威突然想到刘岚提出的贝贝和大顺的婚事。
  一些事,如果不去怀疑,便会觉得理所当然无可非议;如果稍微做些推敲,就会发现问题不小。这件事现在回想起来,胡大威越想越觉得刘岚的这个红线牵得不符合人之常情。刘岚要跟姜一品好,却热心给菱子办好事,这跟刘岚从不关心同学,跟她向老张告密的做法不吻合;再者,大顺王倩都在省城,不把他们朝一起拉反而做远在一隅的贝贝的文章,很有点佯攻的味道。这女人是不是要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胡大威眼前出现了一片豁然贯通的隧道。
  兵贵神速,他马上跟秀美通了电话,说到想当媒人的话题。
  这种事还是让孩子们自己决定为好,秀美说,当父母的操心多了反而不好。
  咱这不是包办,胡大威说,就是给孩子创造个方便。孩子们年轻,大人多给他们点提示,对孩子有好处。你看不见有些家庭吗,听任孩子随意胡来,年轻人一时冲动,选择的人不对劲,后来造成悲剧的也不少啊。
  秀美动心了,问胡大威,你想介绍谁家姑娘?
  就是王信的女儿,胡大威说,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孩。
  不行,秀美断然道,你难道不知道老姜跟刘岚过去的关系吗?
  过去那点事,胡大威轻描淡写地说,都几十年了,早就干巴了。
  死灰也有复燃的,秀美说,再说,我也喜欢那丫头,现代得要死,没规矩。
  胡大威还想谈点什么,秀美说,这个话题从此免谈。
  放下电话,胡大威感到多日来少有的高兴。看来,刘岚确实在打大顺的牌,叫我猜中了。这样一弄,结果基本就注定了,享受悲剧后果的可能是刘岚自己。既然现在刘岚已经站到最显眼的地方,就有好看的戏了。

  半小时后,姜一品就从会议筹备处打来电话。
  你跟秀美讲了些什么?姜一品很不高兴地说,她对我大发雷霆。
  电话里不好说,胡大威托词说,还是见面再谈吧。
  胡大威十分钟后就出现在现场会筹备处的会议室内。
  正是中午,本系统的几位中层领导没有回家,饭后就在这里喝茶休息,刘岚也在。
  胡大威朝刘岚微笑,刘岚还以为他不知道张建设提前回来跟她提供情况之间的关系。还有一个刘岚不清楚的变化,那就是菱子从这件事中看到刘岚的不可靠,张建设的反应已经不能传达到刘岚那里去了。
  胡大威当着他们的面说,我给你们两家提个亲怎样?
  两个人都看着胡大威。胡大威坦然地说,一品家的大顺和刘岚家的王倩,是挺般配的一对,我很想促成这件好事。如果你们两家能联姻,那真是太好了。常言说,一辈同学三辈亲,说归说,得有个具体的联系才能说明问题。
  刘岚骂道:你疯了胡大威。
  怎么了?胡大威问,难道你家王倩配不上他家大顺?王倩缺胳膊呢还是少腿,我知道,挺好的一个女孩,很漂亮,有才能,性格也好。
  我已经介绍贝贝给大顺了,刘岚说,这要是叫菱子知道,我怎么做人!
  不要老是想着做人什么的,胡大威说,儿女的事有时比老子的事更重要。
  大威你不该多管这些闲事,姜一品平静地说,我告诉你,这事不可能成功。
  刘岚不由得一惊。
  她再次告诫胡大威不要继续说这件事,并且说她想回滨海看看。姜一品希望刘岚不要中途退出会议筹备工作,刘岚不管这些执意要回去看看。姜一品虽然批评她固执己见,但还是放她走了。
  回过头来,姜一品批评胡大威多管闲事。
  大威啊大威,姜一品说,什么事只要你插手,就麻烦了。
  胡大威装疯卖傻地说,不就是介绍个对象嘛,好心不得好报!
  你在错误的地方,当着错误的人,说了错误的话,姜一品说,你提出了一件叫双方都十分尴尬的事。
  胡大威说,我还没当菱子的面提出来呢,要是那样,就热闹了。
  姜一品摆手说,好了好了,我已经明白了,你是给他们留面子了。
  对不对啊,胡大威拧着脖子说,你想想,要是我当了你们四个人的场面提出来,那该有多好看。菱子对刘岚有看法,刘岚对我怨气十足,你对刘岚是那个心情,对我也是七横八坚的,张建设恨不能吃了我,我对张建设也没少用心,菱子对我冷热不均,你对菱子颇为关照,张建设对刘岚就那么回事,刘岚还以为谁都不知道她干的好事呢。这样的状态,将你们儿女的亲事当众提出来,还不叫你们个个小脸焦黄!
  行行好吧俺哥!姜一品站起来,唱了两声京剧:这几天多情况勤了望费猜想。
  唱完这句,姜一品沉思片刻,突然明白,胡大威就是明知谁都不会同意,才提出这样的婚事的。真正同意这样做的,可能只有刘岚,而刘岚却担心胡大威过早提出这个话题而得罪菱子,打草惊蛇,并最终让儿女大事走向事与愿违的处境。
  姜一品第一次感到,胡大威这人不可小看。

  不知谁传的话,这事很快就被张建设知道了。
  当天晚上,张建设夫妇找到姜一品,问胡大威这样给大顺提亲是什么意思。
  有这事,姜一品坦率地告诉他们,胡大威是提过,就是一句话,刘岚也在场。当时我就告诉胡大威,这事绝不可能。
  刘岚也是的,菱子抱怨说,放着自己闺女不说,却提我们家贝贝!现在来这一手,不是明摆着叫我们现眼吗?
  这事跟人家刘岚没关系,张建设说,有人搞阴谋。
  这话说重了,姜一品说,谁也没有阴谋,都是好心。
  好心?张建设冷笑一声说,刘岚给贝贝提亲的事,他胡大威不是不知道!
  你也甭这样说,菱子劝丈夫,这样一说,好像咱非要赶着跟大处长攀亲似的。
  恶心就恶心在这里,张建设说,孩子的事,本来我们是不要管的。这样一弄反而复杂起来了。她王倩要是能跟大顺好,我们绝不会有半点意见,也没必要有意见。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既然给贝贝提亲的事在前,胡大威这样横着插上一杠子,明显的就是要跟我张建设过不去,是处心积虑打击我。
  这样想是不对的,姜一品说,我敢担保,胡大威绝没这个意思。
  我看这样吧,张建设说,以前说的事等于没说,你们该怎样怎样,我们得个清白。
  就是呢,菱子说,他们家闺女在省城,见面方便,成了也没有两地分居问题,干吗要扯上我们家贝贝!这个事呵,从打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不过没说出口就是了。千万不要因为这事大家生分了,姜一品此时完全失去了平时的幽默感,一个劲地招架、劝说、解释、安慰。菱子想起前后的事,就一阵阵恶心,好像吃了一把死苍蝇。姜一品看菱子难过,干脆告诉菱子和老张,王倩那孩子,不可能成为我们姜家的媳妇。
  张建设问,为什么?
  你们就不想想,姜一品说,我跟刘岚有那份前科,秀美能同意这种联姻?
  张建设点头。
  胡大威这样想,姜一品故意说,说明他是个粗人。
  有人千方百计地整我,张建设说,整我还不够,还要整我家的人。一品,我告诉你一句心里话,这件亲事无论怎么发展都是次要的了,我要跟这个家伙较量较量,看我能不能保护我的家庭,我的老婆,我的孩子。
  姜一品千说万说,张建设就是不听。
  张建设恶狠狠地说,较量较量也好。
  我们的交情,姜一品说,别忘了这一层啊。
  当然,张建设跟姜一品握着手,说,绝对忘不了。

  晚上,姜一品给秀美打了个电话,说了这边的情况。
  秀美警告说,婚事绝对不行,从此不准任何人再议。
  大顺最近怎么样?姜一品问,这孩子有点太解放,你得注意。
  我早注意了,秀美说,大顺和王倩最近经常玩到很晚,真担心他们弄出事来。
  密切注意动向,姜一品夸老婆革命警惕性很高,说她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放下电话后,姜一品突然意识到,刘岚可能真的介入了孩子们的交往。如果这一点能肯定,那么刘岚在这里给贝贝说媒就是一种不大不小的阴谋。如果这是她处心积虑的安排,那真太可怕了。
  姜一品拿起电话,要跟儿子说话。
  从儿子的话里,姜一品听出,此事王倩比较主动,而且确实得到过她妈的暗示。姜一品要儿子注意行为风范,儿子很不在乎的说,不就是孔孟他们那一套嘛。姜一品不能容忍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这样浅薄地对待传统,批评了大顺一通。不幸的是,儿子并没接受老子的批评。老子说,你不懂得传统。儿子说,我们民族的伦理传统可以归结为十个字:上床是小人下床是君子。
  姜一品放下电话时,整个身心都充满了失败的感觉。
  次日是周末,姜一品什么都不想干,独自来到一中校园闲逛。
  母校一中,是姜一品经常梦见的地方,这里的青桐树,这里的芙蓉花,当年的教室,青砖的墙壁,宿舍附近的水井,水井旁的大柳树,都叫他留恋。从小学到大学,他有过很多母校,中学的母校最叫他难忘。那些当时看起来高不可攀的老师们,现在虽然不如过去那样伟大那样威严了,但是姜一品对老师们的尊敬一如既往,而且越来越重。
  他走遍一中整个院子,却很难找到当年的感觉。青桐树杀光了,现存的都是白杨。幸存的几棵芙蓉树都老得不成样子,完全没有当年豆蔻年华的鲜亮了。假期里留守的校工向姜一品大谈速成林的优点,口气就跟商人谈现代化似的。他希望看到当年那些娇嫩得叫人不敢摘不敢拿的花朵,希望抚摸那些挂满露水的草绿色的叶子。可是没有,都没有了。
  当年的教室已经打了,原地盖了新的教学大楼。这可以理解,平房盛不下现在这么多的学生。不能拿过去跟现在比,二十年后来这里寻找今天的人一定会有同样的感觉。
  姜一品转到东边的宿舍区。大柳树还在,水井却已经封了口,横在上面的推杆也没有了。水井旁边盖了个配电室,一个平板小房子,很多电线从那里进去出来,完全没有值得一说的意味。只有东边的老宿舍还有几排,看上去旧而且矮。经过几十年的风雨,它们都没有过去整齐了,院墙中又套了些小院,叫人有一种不安全的感觉。一不安全,什么诗意都没了。
  姜一品意兴阑珊地离开了一中。
  经过人民医院,他留心那里曾经生长过的两棵银杏树。可惜,也没有了。栽这种公孙树的人都有一定的远见,因为它们多数都不在培植者的有生之年里拿出自己的回报。现代人已经没有这种耐心了,他们要的是现世的好处。
  医院的青砖小楼也都没有了。南门里,当年菱子在那里卖过草席草缮子的小店早已变成商业大厦。向北去的石头街也变成了平坦的柏油路,原来的照相馆、裁缝店、七女商店都不知哪里去了。专门唱柳子戏的新新剧场也换了门庭,改成舞厅和录像厅了。老专署那片房屋已丧失了过去的地位,显得寂寞而孤独。
  二十多年前,姜一品曾在东方红电影院里看过苏联电影《法吉玛》。那部电影曾经恩赐给姜一品许多个“第一经历”:第一次被外国电影震动,第一次看爱情三角故事,第一次看见漂亮女人和年轻男子接吻。易卜拉欣和法古玛青梅竹马的爱情,姜卜拉特当兵前的婚礼和用烧红的金币烫伤的手掌,都永远留在姜一品的记忆里。他一连看了三遍,并因此打开了少年的情窦,知道世上还有那样要命的美好故事。他隐约记起来,前几天写的那个美好的故事。活跃在他潜意识里的女主人大概就是工程师易卜拉欣的妻子法吉玛……
  站在电影院外边,能听见里边的刀枪、拳脚和撕杀声。这些怪诞的声音一直传到路南的邮电局。这个四层高的建筑被称为邮电大楼。当时的县城大都只能盖四层楼。据说毛泽东主席有一次路过滕县时曾指着,座四层楼房问随从这是什么地方,随从说这是滕县县城。毛泽东开玩笑说;这些人还没忘记他们那个小滕国啊!毛主席的话总是那么有力,从此就没有人敢在县城建造超过四层的楼房。这个四层楼在文革。中曾是两派武力争夺的制高点。1968年11月16日清晨,曾有十几个群众在两派冲突中死在这里。他们都是屈死的冤魂,而且至今还被误解。不明历史的新一代人也许会把他们等同于汉奸或还乡团,用鄙视的眼神看他们朽烂的骷髅,可怜他们向谁辩解!
  幸亏省城公园里喝的那次茶,使胡大威和姜一品一起离开了当时运动的主流,得以避开了生命的危险,也减少了历史污点。姜一品很庆幸当时的急流勇退,如果死在那个大楼上,当时很壮烈,可现在的评价就会叫人感到窝囊。四层大楼如今正在被推倒,因为道路要拓宽。不到三十年,一座楼房就完了。它承受不了历史的重压,也抵挡不住未来的冲击,当然要倒下去。
  时间如此有力,连钢筋混凝土都抵抗不了它!抵抗不了的时间给我们带来了物质生活的改善,也带了更多的自由更多的信息,可是有某些宝贵的东西丢失了。这种丢失是主动的,而不是不小心丢的。这里再没有那个拉一天驴车将挣的钱去收购一位同学的粽子的姜一品了,也没有那个为爱情发疯的胡大威了。
  发生了多少奇怪的事啊。爱情如轻烟一样消散了,人们喜欢用性来平衡利益。珍惜恋爱史的菱子,极力维护丈夫尊严的张建设,儿女的亲事引起的麻烦,老同学间的怨恨,刘岚和菱子对《美好的故事》的不同反应,市民的愁苦的面孔和眼神,不同阶层间的不原谅,用堕落方式探索人的能量,所有的人都在试探泥石流的力量。感情被黑烟所笼罩,所有的环境都受到污染,包括人的心理,当代人和他们的孩子都面临着滚滚洪流—‘…
  姜一品感到喘息困难,立即回到住处。
  他拿起笔来,才情迸发地续写他的长诗。
  啊,我渴望猝死,不要有半点的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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