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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丹阳今年才３２岁，却时常笑着说她的“前半生如何如何“。在她的所谓前半生中，又划出了一半赋予学校：从小学、中学到大学。这一点本来很平常，稍微有些不平常的，是她的四年大学生活：她毕业于一所名牌大学，这使她常觉得自己有理由骄傲。大概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１９８８年，陆丹阳刚刚走出校门的时候，有一个明显的习惯，就是在与人谈话时喜欢把母校的名字挂在嘴上。 陆丹阳是个外形普通的姑娘，在校时学的又是所谓长线专业，因此不容易在初见面时便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她又喜欢引人注目，于是就时时要抬出母校的招牌来。这招竟常常奏效，听到的人就会谨慎地多看她几眼，因为据说那所学校出来的学生都是特别擅于闹事的。 说到她母校的著名，确实不仅与学术地位有关，还与学生运动有关。不过当陆丹阳在校读书的时候，也就是八四至八八年，校园内倒是基本上很平静。虽然与文化有关的各种讨论也很是热烈，但是真正与游行沾边的事件只有一次。那是第二学年刚刚开学的时候，主题与反日有关。如果陆丹阳参与了，恐怕这将成为她唯一可夸口的经验，但她偏偏拒绝了。陆丹阳对运动的拒绝并非出于深思熟虑，而完全是即兴式的。记得那天中午，陆丹阳和她的室友正在睡午觉，只听楼底下有个男生在喊：“女同学们，快去游行吧！今天是九一八！“她们这才知道有人要游行了。可是她们个个贪睡，谁都懒得爬起来，于是就没回答。那男生不死心，就又喊了一遍。陆丹阳想：这么喊下去还得了？中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于是从床上爬起来，抄起一个瓶子就扔了出去。瓶子在空中走了一个抛物线，随后陆丹阳就听到“啪“的一声，然后那男生就不叫了。 她们愉快地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起来之后，一个女生想吃方便面，这时却突然发现她的酱油不见了。陆丹阳闻听此言，就探头向窗外看，果然不出所料，楼下的空地上黑了一块，按照公式一推算，那块黑色的痕迹正好是瓶子的落点。尽管将这两个条件综合起来，尚不能严密地证明陆丹阳于朦胧中扔出去的就是那瓶酱油，但陆丹阳本人愉快地承认了，随后又去小卖部替她的同学重新买回一瓶来。 扔酱油的故事从此便成为陆丹阳在四年的大学生活里所作过的唯一一件不本分的事情，虽然她扔酱油的初衷是要将游行煽动者拒之门外，但是这件事被讲了许多遍，就糊里糊涂地变成了陆丹阳热情参与运动的一个例证。 然而在那些真正曾经轰轰烈烈过的人们看来，这件事简直就是滑稽可笑：要知道大学生闹事通常都是往窗外扔啤酒瓶的。扔酱油瓶，这算什么？他们会笑着对陆丹阳说：“你还是很老实的嘛。“ 纵观大学四年，陆丹阳的确应该算是很老实的，这恐怕与她身在数学系不无关系。但她既然是这所学校的一员，又怎么能一点儿都不受大环境的影响？事实上，影响无处不在，即使在校方组织的正规历史教育之中。比如学校里放《青春之歌》，大家一开始还带着受教育的心态规规矩矩地看着，待到银幕上出现游行队伍，座位上就开始骚动起来。原来银幕上的学生们不是空着手儿游行，他们也和现代人一样，打着旗子呢！而领头儿的那面旗子上，恰恰写着陆丹阳所在学校的名字。一看到这样的场面，礼堂里就立刻响起口哨声，跺脚声，嘘声或者欢呼声。陆丹阳一开始还能保持镇静，后来也就随着礼堂里的各种声响激动起来。 这种激动能使人热血沸腾，而沸腾的结果就是蒸发、膨胀。有这种感觉的人，会觉得自己坐在一团气体里，与此相应地，自己身体的边界扩大了。这种感觉能导致两个结果，一是使人觉得自己获得了某种抽象的力量，它大于自己的四肢能发出的力量，二是使人觉得自己与周围人的距离拉近了，彼此共同形成一个整体。陆丹阳在这种时刻就会深深地骄傲地感到自己已经同某种传统融为了一体。有传统真好！ 说得再简单些，就是陆丹阳有了一颗不平常心。这也就是她在毕业后，喜欢时时把母校的名字挂在嘴边上的原因。但她毕业的时机很不巧，仅仅工作了一年，就发生了那场动乱，随后她母校的名誉便急转而下了。陆丹阳那时正在一所师范院校教基础课，动乱被平息后，上面发下了文件，规定所有大学毕业生都得去基层锻炼一年，于是陆丹阳就参加了赴陕西扶贫的讲师团。一年过去了，临到返回北京时，那所师范学校又不想接收她了。教育局当然不同意，经过一番说服工作，最后答应多分给该校一个大专生。就这样，作为搭配，陆丹阳总算回到了北京。 从此，在所有的政治学习会议上，每当陆丹阳站起来发言，她的第一句话必是：“我是个学数学的，对这些是外行……“她这样说的目的旨在撇清自己。因为众所周知，在她的母校里闹事的多半是些文科学生。没有谁教她这么说，她仿佛天生就会。她的语言十分流畅，没有一点儿表达上的障碍，但是说完以后，她隐约感觉到自己身体四周多出来的那团气体消失了，自己身体的边界也逐渐清晰起来，与此同时，她的内心却慢慢陷入暧昧之中。 从此，陆丹阳的笑容也变得暧昧起来，她的不平常心自然也就消失于无形。除了表白自己是学理科的之外，陆丹阳还尽量向那个大专生靠拢，一举一动，处处模仿她的作为。她才疏学浅，陆丹阳也就尽量少说少想；可是她脾气暴燥，陆丹阳却不敢象她一样与人争执。更有意思的是，大专生不久就结了婚，生了孩子，教研室里几乎看不到她的身影，即使偶然露一面，也是一副邋遢相，乏善可陈。陆丹阳从榜样的身上看不透更深的含义，就只好把那一点皮毛学了过来，从此终日衣衫不整。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进入了九十年代。有一天，陆丹阳在宿舍睡完午觉，然后睡眼惺松地去上厕所。从厕所出来往回走时，与几个新分来的大学生打了个照面。陆丹阳的宿舍在走廊的西边，那几个大学生正处在逆光的位置上。陆丹阳向宿舍走，就只能看到她们身体的轮廓，还有她们手里拿着的网球拍。陆丹阳想看清她们，以便确认是否应该与她们打招呼，但是她们的身影正好把阳光挡在背后，因此面庞很暗，难以辩认。陆丹阳就想：怎么一觉醒来，太阳已经西斜了？与此同时，那几个姑娘也看着她，并且感到纳闷：这个人怎么现在才起床？两拔人就这样各怀心事擦肩而过。一俟陆丹阳从她们身边走过，其中一个姑娘就悄悄地说：“知道吗，听说她还是名校毕业的呢。“陆丹阳闻听此言，心下大惊，于是迅速转过头去，那几个姑娘则已经迈着轻快的步伐，下楼了。 陆丹阳已经蒌顿了好几年，她并不知道，另一种价值观已经在人们面前展开：人们开始向往名校了。至于原因，则十分简单：据说名校毕业的人都能挣到大钱。当然，这只是“据说“，对那几个年轻姑娘来说，陆丹阳就是个身边的反例，所以她们奇怪地多看了她几眼。等陆丹阳弄清这句私语的背景之后，她的不平常心被凭空激发起来，她又象89年前后的陆丹阳了。 这时已是1993年。陆丹阳终于冲出了她自己给自己作的茧。她探头探脑，嗅到了新生活的气息。不过这种新生活的实质是什么，她却判断不出来。尽管缺乏判断，她却已经决意要在新生活中扮演重要的角色。 在1993年，人们对新生活的表达仍然处在暧昧之中。陆丹阳其实应该耐心一些，等到弄清某些基本概念之后再动手，但她等不及了，她的身上到底是有传统的，她要张扬个性，与众不同。 可是这次她错了，新生活的关键是平庸。 更何况，陆丹阳又有什么实力能作到真正与众不同呢？她无非是在个人问题上耸人听闻罢了。婚姻恋爱问题往往是年轻人体现叛逆性的最后一块阵地，可是到了九十年代初期，人们已经懂得应对任何不合常理的恋爱无动于衷，因为有更值得关心的事情在。再过上一、二年，人们就更成熟了，他们开始推已及人。到了这时，陆丹阳再干什么也不能让人由衷地诧异了。有那么一次，陆丹阳带了一个身材矮小象侏儒的男子招摇过市，看见的人就问她：“是你男朋友？“陆丹阳不经意地回答：“就算是吧。“她虽作出不经意的样子，她所期待的却是惊讶与反对，但对方却颇为理解，并且象个同谋似地压低声音问道：“是个大款吧？“到这时，人们已经找到了理解一切问题的法宝。人们不再承认另外一种价值观，只承认在这仅有的一种价值观上，有着无数的等级。暧昧的日子一去不复返。陆丹阳说不出这是好还是不好，只是明白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是断然无法与之抗争的。 陆丹阳于是离开了学校，到一家国际知名的计算机公司去应聘。她虽不是学计算机专业的，但由于有着良好的数学基础，所以很顺利地就被录取。一旦进入公司，她就被包围在工作里，倒是少了很多思考的机会。她的不平常心在这里既没有得到满足，也没有受到挫折。她绝少在工作中提起自己母校的名字，这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因为若论起学历来，她那个名校还得往后排，因为总经理就是个哈佛的毕业生。那么总经理就喜欢炫耀出身吗？也不，总经理常常仰天长叹：“怎么一个哈佛的肄业生倒成了世界首富？“ 自从进入这家公司，陆丹阳就感到有一把锋利的斧子在她背后砍了一刀，砍去了她身后拖着的时间的尾巴，她从此可以轻装上阵，在社会的无形阶梯上，一级级向上爬了。很快，陆丹阳就变成了一个典型的白领。她事实上仍然不漂亮，但是她并不会给人留下不漂亮的印象。 她喜欢剪轮廓清晰的Bob头，永远穿线条明快的职业装。她从里到外都给人一种清爽、果断的感觉，与暧昧无缘。 陆丹阳在别人眼里渐渐变成了一个聪明的，明察是非的，理性十足的人，但只有她自己明白：她还保持着高度的想象力。每天下班以后，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着迎面走来的一张张男性面孔，她就会感到那些人不是尚未成年就是已经结婚。无论她的好朋友们怎么向她解释：人潮人海中必有未婚适龄男子，而她从理智上也能相信这点，但她的眼睛所看到的，却总是与她相信的不一样。这不是想象力又是什么？也许，这是她内心深处的唯一一个暧昧的角落。 这一天，冯端端突然给陆丹阳打了一个电话。这些年来，同学们的变动都很大，之所以彼此还能保持联系，则大半有赖于冯端端的努力。至于冯端端，她能成为联络中枢则是基于两个彼此矛盾的原因：首先，她是个精力充沛的人，一刻都不肯闲着；其次，她是所有同学中，生活道路最稳定的一个人，也就是说，自毕业至今，只有她一个人没有改换过联系地址和电话。于是同学之间就形成了一个默契：无论谁有了变化，通知冯端端即可；同样，无论你想查找谁的下落，向冯端端了解即可。 冯端端在电话中说：“知道吗，成果从美国回来了。“成果是他们班上的高材生，几年前去美国读科学哲学的博士。陆丹阳问：“成果回来干什么？“冯端端说：“干什么？他毕业了！“听冯端端说成果都毕业了，陆丹阳才恍然悟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于是就顺便发了几句感慨。冯端端接着说：“告诉你吧，成果还没结婚呢。“陆丹阳一下子就敏感起来：“你告诉我这个干什么？“冯端端说：“不干什么，你自己明白就行。今晚咱班同学要聚会，你可得来啊！“ 陆丹阳当然是要去的，但是既然冯端端透露了成果还没结婚的事实，她反倒不便太早到达成果家。当然，她不便早去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成果的家在甘家口附近，陆丹阳上班的地点在国贸大厦，下班的高峰时间里，这一段的塞车现象最为严重。于是，她下了班之后就到国贸地下一层的职工食堂里去吃饭，吃完饭又回到办公室玩了一会儿电子游戏。磨蹭到九点，才开着公司的车不紧不慢地向成果家走。 尽管这样，等她推开成果家的门之后，还是发现客厅里只有冯端端和成果两个人。陆丹阳一看这架势，就有些不悦，心想：还真成了相亲了。她对这种事很敏感，虽然也愿意约会，但却希望能不露痕迹。冯端端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连忙解释说：她的确是约了好几个人，可临到晚上，全都临时变了。 陆丹阳相信了她。成果也在一旁表示，说：这次回来，的确发现国内与以前不一样了，突出的感觉就是大家都很忙，想聊天都找不到人。陆丹阳点头说：“没错，除了象我这种没家没业的，“说完又觉不妥，仿佛自己是在直奔主题了。 这时，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下子进来五、六个年轻人，领头儿的是成果的弟弟，他一进门就喊：“哥，我们同学想听你讲讲美国的事儿。“成果说：“你们先往后站，没看见我们班同学也来了吗？“成果的弟弟就说：“那我们先坐会儿。“然后就招呼他的同学们围着客厅里的一张长桌子坐下了，接着又要开啤酒，开啤酒却又找不着启子，于是又喊他哥来帮忙。成果只好抱歉地向陆丹阳笑笑，然后就站起身来，给他弟弟找启子。陆丹阳忙说：“你就给他们讲讲吧，我也正想听听呢。“成果就说：“有什么好讲的，还不是那些事儿。“ 成果嘴上说没什么好讲的，其实挺想有个机会表现一下。但是当着老同学，总有点儿张不开嘴，现在弟弟来了，倒是一个机会，于是就围着桌子忙了起来。冯端端就对成果的弟弟点点头，倚老卖老地说：“你叫成实吧？我还记得你，都这么大了。“陆丹阳也说：“你毕业了吧，现在在哪儿？“成实在他的同伴里本来是居于领袖地位的，现在家里多了两个从小就认识他的人，有些令他难堪，就对她们两人敷衍着说：“我还能在哪儿？中关村呗。“这时成果已经从抽屉里找出了启子，正背对着沙发开啤酒。冯端端就悄悄对陆丹阳说：“别瞧不起这帮小孩子，现在可了不得，一个个儿跟暴发户似的。“陆丹阳再看他们，这才觉出他们似乎是有些不一样，从举手投足到装扮，处处透出一种雅皮的味道，与陆丹阳她们当年的形象迥然不同。 成果给他们打开了啤酒，顺势坐在桌子旁，和他们侃起来。陆丹阳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可以看到他的侧面，也能把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成果一向口才不错，这时就把美国的奇闻逸事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但他说着说着，却发现与他相对的这帮小听众好象有点儿来者不善。他们虽然听着，神情里却没有成果期望的羡慕与好奇。倒是从冯端端与陆丹阳那边不时传来啧啧赞叹，然而这遥远的捧场毕竟是有点儿势单力孤。终于，成果在忐忑不安中结束了他的演讲，那帮小雅皮纷纷点头，颇为一致地得出了结论：“看来咱们不出国是对的。“陆丹阳和冯端端此时才明白这帮小子竟是为了确认自我而来，于是两人相对苦笑了一下。这时成果也觉得没趣，就从他们的桌子旁站起来。但他刚刚吃了败仗，不太好意思立刻回到老同学身边去。冯端端看出他的犹豫，就想招呼他过来，安慰他：这算什么，咱们年轻时不也这么狂吗？但她话还未出口，门一开，又进来几个女孩子。这几个女孩子一进来，房间里顿时热闹起来，成果也不管人家并不是找他的，就从桌边直接走到门边，去招呼客人。 现在，冯端端和陆丹阳是真地被冷落了，不过她们两人无所谓，毕竟是多年的同学，她们并不计较。冯端端趁这机会笑着问陆丹阳：“怎么样，还不错吧？“陆丹阳反问：“什么还不错？“冯端端说：“人呗。你可得抓紧点儿，人家可是有绿卡的。“说罢一指新来的女孩子们：“瞧，现在的年轻姑娘们可喜欢这样的人了。“ 陆丹阳再看那些女孩子们，这几个女孩子显然和成实他们是一拔，就说：“他们不是看不起绿卡吗？“冯端端说：“男的是看不起绿卡，女的就不同了。“陆丹阳问：“为什么？“冯端端倒有些烦了，说：“你怎么什么都不懂？“ 陆丹阳只好再回过头去观察那些年青男女。大概是因为有年轻女孩在场，成果的声音又大了起来。原来他在给那些中关村的年轻人提建议。他建议编一种电子游戏，名字就叫“平暴“，按照他的设想，这种软件里有解放军，有暴徒，有军车，有坦克，还有砖头瓦块。要从公主坟一直打到天安门，要用照相写实法把沿街的风景逼真地再现出来，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他讲得眉飞色舞，信誓旦旦地说这种游戏一定能畅销。听得人却有些不大耐烦。说到沿街的风景，成实就问他：“以什么年代的风景为蓝本？89年的还是95年的？89年城乡购物中心吗？有中化大厦吗？有妇联大楼吗？现在的小孩子们，哪个认得89年的长安街？咱们是要赚钱，又不是要普及历史知识。 “ 成果争辩说：“三十岁以上的人也不能忽视嘛，也是一个大市场。“就有另一个小伙子说：“三十岁以上的人？哼，他们从来不肯淘钱买软件，他们只想盗版。“ 然后他们就哄堂大笑起来，那几个旁听的女孩子笑得更响。成果终于感到无地自容，退回到了老同学身边，冯端端就打趣道：“你才出国几年呀，一见了年轻女孩儿就这么为老不尊。“成果连忙说：“哪儿的话，哪儿的话。“ 尽管当天仅有两个人在场，这则笑话还是很快就在本班同学间传开了，这当然是冯端端的功劳。不过，笑的人虽多，却没有几个人真信，大家都以为这是冯端端编出来哄人开心的。每个人听完了都会问：“现在还有人拿动乱的事来骗小姑娘？这人也太傻了。“不过，当他们听说这则故事的主人公是成果时，又有些将信将疑，他们说：“刚从国外回来的人，有点儿傻也是正常的。“ 陆丹阳却因此对成果产生了好感，她看到了一个深陷在过去岁月中的人。陆丹阳不也曾有过类似的状态吗？只是后来她靠着自己的努力摆脱了，修正了。她是一个白领，她必须在表面上与其他的白领一般无二，否则将威胁到自己的生存，但她内心深处却时常幻想着脱颖而出，区别于众人。成果对过去的迷恋就这样与她一直被抑制着的不平常心呼应了起来。她意识到：只要你愿意，你总能从过去的经历中挖掘出令自己自豪的东西。 她说不清是因为看到成果而更加看清了自己，还是因为了解自己而一下子看到了成果的本质。可是了解归了解，深刻的了解往往无助于密切的关系。另一方面，恰恰因为了解，她清楚地预测到：成果现在应该产生挫折感了，这是因为凭成果的专业，恐怕很难在国内找到一个好位置。这同时也是陆丹阳的顾虑：成果到底能有什么样的前途呢？她没有把握，她需要时间来观察。 不论陆丹阳承认与否，她仍然是９５年的陆丹阳，而不再是８９年的陆丹阳了。她面对的是现实人生。 过了大约一个多月，冯端端又来了电话，问陆丹阳：“成果约你没有？“陆丹阳说：“没有啊“，冯端端就说：“坏了，怕是被人缠上了。“然后冯端端就问她：“那天你注意到一个叫缪茑的女孩儿没有？“陆丹阳说没有。冯端端就提醒她，一个高个子，穿超短裙的姑娘，短发，大眼睛，二十三、四岁。陆丹阳还是说：“没注意“。 冯端端就埋怨她：“你怎么对这事儿一点儿也不上心？“陆丹阳就多少有些恼火。她本来对成果并没有明确的想法，然而一旦置身于被人看不上的位置，就不由自主地失落起来。但事到如今，她也只能极力表示自己对成果压根就不感兴趣。但冯端端却不放过她，不停地谈着缪茑，说她怎么怎么坏，专门追男人，并且还忧心仲仲地说：“怎么办，可别让她把咱们老成骗了。“她们之间谈到成果，一向是直呼其名，现在冯端端居然改口叫老成，足见缪茑这辈人的年轻给她们带来了压力。 “那我又能怎么办呢？ “陆丹阳无可奈何。 “你得往上冲啊，“冯端端说：“你跟老成最合适了，我告诉你：就得和自己的同学结婚，互相知根知底。你瞧我那位，虽说这些年来一向没什么光彩，可是一想到同学四年的情分，我怎么也下不了狠心把他甩了。换了缪茑这帮人，拿到绿卡就得跟他离。“陆丹阳就笑了，说：“你这到底是为谁着想？“冯端端说：“为咱们老成啊！“陆丹阳说：“那你干嘛不把这话跟他说一遍？“冯端端想了想，说：“那倒也是。“ 说到最后，陆丹阳还是答应了冯端端：有机会就找成果谈谈。她答应得极为勉强，似乎是在迫不得已地见义勇为。但是答应归答应，她并没真正去作。同样是一个人，当你感到他可能属于自己时，你会对他有一种看法，而当他否认了这种可能时，你又会对他产生了截然相反的看法，而这两种不同的看法却是建立在同一个事实基础之上。 如果说，成果对过去的迷恋曾经使陆丹阳感到亲切，那么现在，她却对他产生了鄙视。她本来还想对成果加以观察，现在她无须观察就得出了结论：抱着这种心态的人，如无脱胎换骨的改变，在国内是没有什么前途的。她并不深入去想这个结论是否合理，就在这个结论之上迅速蕴酿出了对成果的轻视。她感到自己已经瞧不起成果了。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当有同学问起成果的近况，她就会用夸张的语调复述成果的言行，她会在或是开头或是结尾加上一句评论：“你简直想象不出这个人的脑筋有多旧。“再往后，她就把成果淡忘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成果却居然打电话来约她。陆丹阳听完成果自报家门之后，几乎脱口问出“你是谁“，但她迅速反应了过来，笑着说：“我想起来了，你是成果，刚从美国回来，对不对？“成果说：“你怎么了？我都回来快半年了，你不是还来过我家吗？“陆丹阳赶快自我检讨了一番。 陆丹阳那天正好要加班，于是成果就约她晚上九点在三里屯酒吧一条街见面。陆丹阳的办公室本就在国贸，离三里屯很近，可她却从来没听说过什么酒吧一条街，于是就让成果在电话里大致描述了一下方位。 她在办公室一直干到很晚，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开上车，来到了三里屯。远远地，就看到一条南北向的街道，街边人行道上摆满了桌子和椅子，桌子上点着蜡烛，街边的树上挂着彩灯，人们围着桌子或站或坐。陆丹阳估计这儿就是了，她拐了个弯，沿着街边慢慢开着，直到看见成果独自坐在一张白色的桌子旁，这才停下车。 她从车里钻出来的时候，成果也看见了她，于是就向她招手。她来到成果坐的桌边，成果早就拉过来一张椅子，请她坐下。陆丹阳见到成果十分高兴，但她不想过于外露，于是就努力表现出矜持的样子，一边与成果简单寒喧着，一边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只见沿街的桌子旁几乎都坐上了人，大约三分之一是外国人，中国人里则以漂亮姑娘和留着长发的艺术家居多，也有若干象她这样的白领。今天天气不错，正是室外活动的最佳时机，人们一边喝酒一边交谈。穿制服的男侍应笑嘻嘻地站在一旁，几个推销卷烟的小姐在桌子与桌子之间穿梭。 陆丹阳由于工作关系，经常出入高档场所，但这些场所都是封闭的，用厚厚的围墙与外界隔开，然后再利用灯光营造出各种氛围。所以，在陆丹阳的印象中，社会似乎是分为两部分的：一部分人在围墙外匆匆地漠然地走着，另一部分人在茶色玻璃内窃窃私语。不能说茶色玻璃里的人们没有快乐，他们之所以选择封闭，似乎只是因为他们的快乐不便公开。而今天，陆丹阳竟发现了这样一处地方：人们已经可以在露天场所里享受快乐了，尽管这种享受仍然需要夜幕的掩护。 生活在进步。陆丹阳感到了这一点，于是她由衷地感叹了一句：“这里真好，我竟不知有这样的地方。“成果说：“我也是回国以后才发现的，有个美国同学请我来喝酒，我到这里一看，哇，原来国内也有这样的地方。“听了他的话，陆丹阳重新意识到成果刚从国外回来这一事实，于是就试探着问道：“你觉得国内变化大吗？“ 成果说：“看怎么说了。“陆丹阳说：“怎么说都行。“成果就说：“还是人的变化大。“陆丹阳追问说：“人怎么变了？“成果说：“就说你吧，都开上车了，这在几年前恐怕连想都不敢想。“陆丹阳说：“我这是公司的车，你弟弟他们恐怕都开上私家车了。“成果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提他们干什么？“ 陆丹阳在心里摇了摇头，她从成果的回答里听出了挫折感。这使她陡然产生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心态，于是她安慰成果说：“你这几年也没白过呀，收获大大的。“她本是一般性的恭维，成果却认真起来，喃喃地说：“我有什么收获，一张文凭，一张绿卡而已。“陆丹阳说：“这就很不错了，凭这个我就能断言你会走桃花运。“成果苦笑一下，说：“你别逗了。“ 话说到这里，似乎有些说不下去，成果于是招手叫来侍应，要了一杯酒，然后又问陆丹阳喝什么，陆丹阳说：“我不懂酒，你给我推荐一下吧。“成果就给她点了一种女士啤酒。借着酒劲，成果开始倾诉自己的烦恼。他在回国之前就听说：只要拿到绿卡，国内的漂亮姑娘就会对其趋之若鹜。结果这句话还真地实现了一部分，他在为自己举办的第一次聚会上就见到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他敏感地注意到这双眼睛只在看着他的时候才发亮，于是他感到陶醉，迅速坠入爱河。但这句话又没有全部地实现，因为细细看去，那双眼睛总是闪着审视的光芒。三个月过去了，成果与缪茑的关系虽然到了甜得发腻的地步，却始终不能把这件事搞定。 陆丹阳很认真地听着，她的认真让成果感到宽慰。缪茑就从没有给过他这么长久的注意，成果常常为此感到困惑。他以为自己能吸引缪茑恰恰是因为自己从美国回来，可是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喜欢听他讲与美国有关的事情呢？他并不知道，陆丹阳虽然作出倾听的样子，心里却在不停地想：他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 陆丹阳有个特点，往往越是心不在焉的时候，越是要专心地盯住谈话的对方，但她的目光，却并不落定在对方身上，而是要越过对方身体的边界，扫向更深更远的地方。此刻，她看到在成果的身后，两行白色的桌子向远处延伸。她知道那两行桌子应该是平行的，但她却模模糊糊地看到，它们在远处交汇成一点。她的目光顺着这两条线向远处展开，与此同时，她也真切感到生活中有某种东西在顽强地向前延伸、挺进。这种东西并不具体地呈现在每一个喝酒的人的面目上，但当人们汇聚在这条街上，形成景观时，它就在淡淡的喧哗中凸现出自我。 她一边想，一边也听着成果的抱怨，她虽没听清具体的辞句，但她却听清了他的核心情绪。听着听着，她就有些不耐烦，这一方面是因为她不同情弱者，另一方面也是不喜欢被一个男人置于知心大姐的位置上。两个原因有点儿矛盾，可是在此时此刻却真实地彼此作用着。她觉得成果的话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她盼着他早点儿打住。这时，成果忽然问道：“你说，我和缪茑这算怎么回事？“ 陆丹阳听到他终于开始向自己请教了，立刻来了精神，她用一种严肃而肯定的语气说：“你们俩不合适。“ 成果问：“那你说，怎么才叫合适呢？“ 陆丹阳沉思着说：“怎么说呢，社会就象一口大缸，里面鱼啦，杂草啦，细菌啦，石块啦应有尽有，你是石块你就沉在缸底，你是浮萍你就飘在水面，你在哪个位置取于你的分量，你碰见谁取决于你的位置，也就是说：你分量轻你就一辈子别想碰见一块石头。反过来说，你遇见的人也就是事实上跟你合适的人。“ 陆丹阳的本意是想劝成果不必强求，但是话一出口，又感到不太对味儿。如果说，成果的抱怨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那么她自己的这番话则不仅与环境相抵触，还与她刚刚从环境中感受到的力量背道而驰。这不象是她自己的想法。陆丹阳禁不住四下里瞧瞧，想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幽灵钻进了自己的脑子，但自己终究是凡人，所以目力所及之处也不过还是一些凡人而已。 成果听了这番话，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一方面，陆丹阳确是针对他与缪茑的事情作出了评论，不能说她没有回答问题；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这话的涵盖范围有些过大了，超出了他的命题之外。他仔细想了一想，一时猜不透这话的实际所指。尽管如此，他却依然觉得背上起了一种冷嗖嗖的感觉，于是喃喃地说：“这么说是不是太消极了？“ 此后的几天里，陆丹阳反复品味自己的那一番话，她也感到奇怪：这难道应该是自己的观点吗？如果自己是持这种观点的，那么自己早就该嫁出去了，根本不必等到现在。事实上，她的真实想法与她的表述完全相反，她从未甘心于自己目前的处境。如果她是一根浮萍，她就想遇到一段木头，如果她是一段木头，她就想遇到一块石子。这才是她真实的想法。当然，她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庸俗之徒，只想凭着婚姻攀龙附凤，她只不过是有着一颗不平常心罢了。她想不出在这个时代下，一颗不平常心还能怎么样具体地体现在生活中。但她虽有雄心壮志，却一直没有付诸努力，而她之所以没有努力，又和她难以描述自己的心态有关，这是她和缪茑的区别。她必须找到一套合适的辞令来包装自己的不平常心，否则就真成了缪茑之流。但是，当她对成果侃侃而谈之后，她却感到震惊：自己居然能对与之相反的一套辞令作到熟极而流，这是为什么呢？而且，所谓“你事实上遇到的人“，难道不是在暗示她陆丹阳自己？这难道不是在对成果进行挑逗？陆丹阳不明白了，她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自己似乎同时有两种截然相反的心态：实现野心和随遇而安，这两种之中，哪种更真实呢？ 让她始料未及的是，她的话却对成果产生了强烈的心理暗示作用。他时常琢磨她关于位置的理论，并且以这种理论来解释自己恋爱的顺利与不顺利。同时，由于对自己的位置产生怀疑，他开始游离于缪茑与陆丹阳之间，也就是说，在与缪茑热恋的同时，他也不由自主地开始了与陆丹阳的断断续续的约会。但他与这两人在一起时的心情却是截然不同的，与缪茑在一起时，他感到自己是在艰难地爬坡，与陆丹阳在一起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在舒适地向下走。 陆丹阳如果明白成果的心态，她一定会拒绝和成果来往，但她不明白。这主要是基于一种虚荣心。她觉得被人追求是一种恭维，哪怕是一种不彻底的恭维。况且，她又想：倘若成果正式追求她呢，她却也不一定答应。然而成果却始终也没有正式追求她，她于是也就没有了拒绝的机会，不得不与成果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在她将这种关系运用得游刃有余的时候，她对自己的机智十分欣赏。但她也有不耐烦的时候，逢到这种时候，她就会产生结束这种关系的想法。可是与此同时，暧昧关系的负面也清楚地显现出来了：因为没有明确的开始，所以也无法清楚地结束。 陆丹阳倒是从冯端端那里了解到了缪茑的大概情况，缪茑今年二十一岁，从职业高中毕业不到两年，是学财会的。缪茑的理想是去大公司当个出纳，但所有的公司在招聘时都要求有至少两年的工作经验。这条要求被很多人形式化了，缪茑也是如此。她找了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工作，打算在这里耗上两年。她并不想积累经验，只想积累时间，然后，时间一到，她就可以跨上彼岸。她对工作既然是这种想法，于是她就可以拿出很多时间来谈恋爱，哪怕迟到、早退也在所不惜。 陆丹阳听了这些事，倒觉得缪茑的状态是可以理解的，她当年在讲师团的时候也大致就是这种心情，只是她没作恋爱游戏。“时代不同了。“她笑着对冯端端说。成果却不能理解缪茑，有时就会在陆丹阳面前抱怨缪茑不求上进。陆丹阳逢到这时往往就会摆出一副宽容的姿态，说：“年轻、漂亮的姑娘嘛，总是有享受现成幸福的特权。“她的说法有时起正作用，有时起反作用，这全看成果当时对自己是否有信心了。 缪茑的影子虽然无处不在，但半年以来，陆丹阳却从未见过缪茑。上次在成果家里，原则上是见到了，可实际上她却根本没注意。所以对缪茑到底有多年轻多漂亮，陆丹阳并无感性认识。当她心情好的时候，她就对成果说：“干嘛不让我见见你的小情人？“说着说着，机会竟来了。进入深秋时，成果忽然来电话通知说：他要给缪茑办一个生日派对，邀请她去参加。陆丹阳听了反倒并不高兴。 她一不高兴，就变得富有进攻性，当然她的进攻性是被温和的玩笑所掩盖着的。这时她就笑着说：“究竟是生日派对，还是订婚派对，你可得跟大家说清楚。“成果却开始语焉不详，一会儿说缪茑这么漂亮的姑娘配得上一个隆重的晚会，一会儿又说什么不必天长日久，他是只问付出不问收获等等。陆丹阳就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本来不想去，以便眼不见心不烦，但好奇心驱使她，答应去了。 成果在电话里说，他为了这个晚会，专门在郊外借了一栋别墅，请了很多同学和朋友。陆丹阳就问：“他们怎么去呢？“成果就说他还租了一辆大巴，打算在东直门接上住在城里的同学们。听他安排得这么周到，陆丹阳反倒觉得这里面有种孤注一掷的意味，于是她欣然表示一定出席，并且还要带上冯端端。至于班车，她们就不坐了，她会自己开车去。 对于成果的恋爱，冯端端的猜测和陆丹阳的差不多，不过她更关心那栋别墅属于谁。当陆丹阳开车的时候，冯端端就掰着手指头细算：本班同学中有谁是发了大财的。最后的结论竟是：一个也没有。那么这别墅到底属于谁呢？她们在车上热烈地兴奋地讨论着，提出一个个候选人，然后又一一否认。“郊外别墅“成了一个象征着财富地位的神秘的符号。 因为是周末，路上车不太多，她们只用了半个小时，就赶到了一处有山有水的所在。远远地就看到了几栋白色的房子，走近了才发现房子四周有栏杆挡着。她们沿着栏杆绕了大半圈，才找到入口。 一进入别墅区内，就能感到一种迥然不同的气氛。这里的路不太宽，路边的灯也不高，罩在磨砂破璃里，仿佛触手可及，这种随意性让人恍然觉得这诺大一个小区不过是自家客厅的延伸。冯端端啧啧感叹说：“哎呀，这就是所谓高尚社区呀，在我们那片儿，这灯早让人砸了。“陆丹阳听了就笑了，一面摇下车窗，注意察看那几栋别墅的编号。但是天色已暗，看不太真切。冯端端知道她在找什么，就说：“瞎看什么呀，哪儿最热闹就是哪儿。“陆丹阳一听有理，就把车开到了那几栋别墅的正面。果然中间的那栋房子里灯火通明，音乐声大作，热闹非凡。 冯端端又议论道：“这么折腾，邻居能答应吗？“ 陆丹阳打量着四周，发现这里一共有五栋别墅，成三面包围之势，第四面则是一个人工游泳池，游泳池后面又是一片灌木，灌木后面则是一条河，静静地闪着鳞鳞波光。陆丹阳说：“我看邻居不会有意见。“冯端端问为什么，陆丹阳判断说：“我觉得这几栋别墅属于一个人，所以不会有邻居。“冯端端就大呼小叫，说这到底是谁呀，干嘛要霸占这么多房子。陆丹阳找到车位之后把车停下，然后就拉着冯端端向着灯火通明处走去。她们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成果，他正站在门口迎来送往。成果看到陆丹阳和冯端端，显得十分高兴，一边请她们向里走，一边说：“你们可来了。“ 陆丹阳和冯端端走进客厅，才明白成果说“你们可来了“是什么意思，原来客厅里人虽多，他们班同学却一个没有。客厅里的人明显分成两大阵营。年轻的姑娘显然是缪茑的小姐妹，上点儿岁数的则是她们的校友，但却都不是八四数学班的。 虽然不是本班同学，陆丹阳还是能认出来：这是本校的同学。她先是对每一个迎面走来的人点头微笑，然后再询问对方是谁。当然她不是直截了当地问，而是问得很技巧，但她的问题所涉及的范围表明她先已认定对方是自己的同学，这使冯端端以及被提问的人都觉得她认识对方，于是谈话很顺利地展开着。她们从门口走到客厅里的沙发跟前，在这十几米的路上，她们已经攀上了不少熟人。等她们终于坐下，冯端端就诧异地问：“在我印象里，你不认识什么人呀？“ 陆丹阳说：“也怪了，我确实不认识他们，但我对他们有一种‘认识感’“。 冯端端问：“什么叫‘认识感’？你发明的词儿？“陆丹阳说：“我也搞不清这是我发明的还是我听来的，反正就是这么一种感觉：对某些人似认非认的。这种感觉的产生往往与某一特定环境有关。比如大学的食堂，就是催发‘认识感’的一个典型场所。在那能容纳一两千人的大食堂里，到了吃饭的时间走进去，放眼一望，全是熟面孔。吃完饭再走出来，对每一个具体的人却留不下什么印象。但是下次吃饭，这一两千人好象又都熟悉起来。这就是认识感。这些人之间虽然不知道彼此的名字，可是他们会感到认识与不认识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原本就是这样，不存在认识与否的问题，也就是说，他们－知道－对方。“ 冯端端四下望去，接着说：“然后，一旦在新的环境里，两个彼此怀有认识感的人相遇了，他们就会突破认识感，变成真正的认识。“ 陆丹阳开玩笑说：“对了，你真聪明，一点就透。“冯端端说：“你瞧，那些小丫头片子，我对她们死活也产生不了认识感。“ 她所说的那些小丫头片子就是缪茑的那些小姐妹们，她们现在俨然是现场的主宰。陆丹阳的熟人们大多三三两两地坐着，聊着，而那些女孩子们却一刻不停地在楼上楼下穿梭往返，有事儿没事儿都要发出一阵兴奋的高声尖叫。 顺着冯端端的话岔，陆丹阳注意地看了看在地上跑着的那一伙，但她没发现有姿色特别出众的，于是她用胳膊碰了碰冯端端：“哎，哪个是缪茑？“冯端端眯起眼，向场内看去，也没找到，于是她说：“我去给你侦察侦察。“ 冯端端一走，陆丹阳就又和其他来客攀谈起来，她发现这些客人大多不知所为何来，并且不知成果是谁。于是陆丹阳就推测他们都是别墅主人的朋友，这时就更深刻地体会到了成果所说的“你们可来了“的含义。她不禁想：这成果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她和客人们的谈话不断被女孩子们的欢呼打断。每欢呼一次，必是有一个属于她们那一伙的人刚刚进来。当然她们那伙人都不空着手来，于是就有一个好象司仪的女孩子负责接下新来者的礼物，其他人则负责欢呼或者尖叫。不一会儿，客厅里的长条桌子上就堆起了各种各样的长毛绒玩具，这样玩具无一不是大型的，无论是狗还是狗熊，个个都有一人多高。陆丹阳就想：她收这么多玩具，往哪儿放啊？这儿又不是她的家。转念又想：成果要是让我开车给她往家送，我可不管。 正想着，冯端端不知从哪儿回来了，神秘兮兮地俯在陆丹阳耳边说：“有戏。“陆丹阳问：“什么有戏啊？“冯说：“那个小丫头片子呗，快要放过咱们老成了。“陆丹阳一听就明白了，但却装着不在意地说：“她凭什么把咱们老成甩了？瞧瞧老成，到现在还为她忙前忙后呢。“冯端端说：“这攀高枝也是人之常情，我听说她看上这别墅的主人了。“陆丹阳说：“我倒忘了问了，这别墅主人到底是谁呀？“冯端端说：“我还当是谁呢，原来就是齐磊，七九级哲学系的。“ 陆丹阳马上就想了起来：“研究生会主席，对吧？“冯端端说：“对对，咱们上本科的时候他已经上研究生了。当年我跟他很熟的，这么多年不见，想不到他倒出息了“，说罢放眼四顾：“怎么今天还没来呀？“回头一看陆丹阳，发现她暗暗地笑了，就说：“你不至于高兴成这样吧？“陆丹阳急忙掩饰说：“我有什么资格高兴，我在你眼里都成了补丁了，哪儿破往哪儿补。“冯端端说：“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真觉得你和老成合适。“但陆丹阳听到“合适“两字却立刻起了反感，她想反驳几句，一时又找不到恰当的理由，于是对冯端端说：要一个人出去走走。 陆丹阳的笑本是出于幸灾乐祸，可是当她走出别墅之后，她却发现自己的心情远比这复杂。她知道缪茑这类人的逻辑，她们的头脑虽然简单直接，但却能够直奔主题。而陆丹阳自己呢，虽然思想丰富，但往往绕了九曲十八弯后，得出的结论却和这些小丫头片子们得出的基本一样。因此，陆丹阳不用看到齐磊，就知道齐磊一定比成果出色。陆丹阳在短暂的高兴之后就是深深的愤怒：凭什么好事儿都让她占了？ 陆丹阳独自站在别墅的门外，身后是一片快乐的喧嚣，面前则有一阵清凉的微风拂过。她以为凉风来自游泳池，于是顺着池边向前走，渐渐地才感觉到凉风是从不远处的河面上吹过来的。但是通往河边的道路却被灌木丛拦住了，灌木很密，修剪得整整齐齐，象一堵矮墙。这堵墙挡住了那条河的一半宽度，于是就使人觉得那条河就在自己的脚下。陆丹阳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望河兴叹了一会儿，只好转过身。她发现灌木前面还有躺椅，于是她就在躺椅上坐了下来。 她面对游泳池坐了一会儿，方才感觉到这个别墅区在空间安排上的精妙之处。当背后的河风再一次吹来的时候，陆丹阳感到设计者在对人们聪明地说：自然只是一个心理背景，它是如此之近，几乎触手可及，但在这种背景之下，能够令人们毫无顾忌地纵身投入的仍然是人工的自然。 陆丹阳不觉叹道：这种美岂是缪茑之类能够领会的？她意识到自己所看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活，而这种生活将为缪茑那粗糙的心灵所拥有。 陆丹阳盯着游泳池的目光渐渐就有了痛惜的意味，可是她在黑暗中看不到自己的眼睛。游泳池本身的照明系统没有打开，只有从别墅的窗口射过来的一束灯光漂在水面正中，把池水劈成两半。漂在水上的灯光恰好衬托出了池中央的一个小小的吧台，几个半人高的吧凳沿着吧台曲折地排开。顺着灯光望去，对面那五栋别墅倒象是游泳池的附属设施，小巧玲珑，使人心里产生了一种发痒的感觉。 突然，陆丹阳对自己说：我本来也是喜欢齐磊的，我当年在上学的时候就是喜欢齐磊的。她对这个发现感到既震惊又欣喜，随后，为了支持这个发现，她开始努力回想齐磊的模样。事实上，如果说她当年喜欢齐磊，也并非一点儿根据都没有，但这种喜欢实在是不值一提。她在大学四年中从没跟齐磊说过一句话，因为没有机会。她只是知道他而已。他似乎很高，很瘦，总是穿一身样子象军装但却是蓝色的布作成的衣服。更多的细节她就想不起来了。虽然没有细节的支撑，陆丹阳却能明确地感到她喜欢齐磊，不仅在过去，而且在现在。她已经很久不能对自己下明确的判断了，所以，当她得出这一结论时，她竟有一种获得了重大突破之后的如释重负的感觉。 在黑暗中，她的心狂跳起来，她感到这个判断对自己意义重大。但她随即就被一个更为现实的问题所困扰：怎么才能让齐磊认可自己呢？毫无疑问：她当年不过是齐磊的一个普通同学，现在则是他的一个普通客人。她必须留给齐磊一个深刻的印象。她这时倒对自从走进别墅以来还没有见到齐磊感到有些庆幸，这使她可以在有准备的情况下轻松出场。 她开始琢磨待会儿见到齐磊时如何跟他打招呼。不知在躺椅上坐了多久，渐渐地，陆丹阳感到一股凉意向她的身体袭开。正在这时，游泳池对面的别墅的门突然被打开了，从门口射出的光与从窗口射出的光相叠加，一下子使池水上面的花纹变得复杂起来。与此同时，游泳池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似乎是灯光惊扰了谁，而那人正在尽力地向黑暗处躲藏。 这突如其来的灯光却照亮了陆丹阳脑海里的一个角落，好象平原上的一道闪电，使一个一直被她遗忘的人现出了身影。这就是齐磊的弟弟，齐石。说起来，那还是在陆丹阳上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陆丹阳正在睡午觉，忽听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一个陌生的小伙子站在门外。陆丹阳正想问他找谁，他却先自我介绍说：“我是齐磊的弟弟，有点儿事儿想请你帮忙。“陆丹阳忙请他进来，坐下细说。原来他是计算机系的学生，现在他想转到数学系来，因此来向陆丹阳打听数学系课程的设置。陆丹阳自然尽其所能帮助了他。 “对，就从齐石谈起“，陆丹阳忽然心头一亮：这是她独有的经验。更何况，对这条经验的回忆还给了陆丹阳一个启发：齐磊当年是认识自己的！否则，他怎么会建议齐石来找自己呢？陆丹阳想到这里，忽然后悔起来。自那以后，她有很多次在学校的小路上遇到齐磊，她完全可以主动跟他打个招呼，告诉他：你弟弟的问题我已经回答了。 她只后悔了片刻，随后她的脑海里就出现了一个方案：见到齐磊之后，我要这么说：“齐磊，你好，你还认识我吗？“如果他表示困惑，我就要提醒他：“你有个弟弟，叫齐石，对吗？“他当然要说：“对，他怎么了？“我就举重若轻地说：“没什么，他当年找过我。“如果齐磊还想不起来，我就进一步提醒他：“你知道他是怎么自我介绍的吗？他说：‘我是齐磊的弟弟’。这句话我回味了很多年，这让我觉得是你让他找我的。“如果齐磊这时有所触动，我就意味深长地加上一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等着你，等着你谢谢我。“ 陆丹阳在心里默默地排练了几遍，然后就提前进入了规定情境，她不知不觉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向着灯火阑珊处走去。恍惚中，她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别墅的大门里走出来，走向池边。陆丹阳看不清他的面容，只从他的身形中判断出他在寻寻觅觅。陆丹阳本能地迎了上去，那寻觅的姿态不正是她内心的写照吗？一刹那间，她的全部身心都在向来人的方向倾倒，于是她的整个身姿就有了一种婀娜之态，直到那个身影冲她喊：“缪茑，缪茑，“她才倏然清醒过来。 成果一边漫无目的地喊着，一边向那黑影走去。缪茑忽然神秘地失踪了，这让成果焦急万分。走出大门，一时还不能适应外面的黑暗，就看到一个黑影从灌木丛的方向朝他走来。那是个女人，身姿美妙，充满动感，似乎正在体验飘飘欲仙的感觉。成果疾步走向前去，恨不得立刻抓住仙女的手。但仙女却不紧不慢地走着，似乎并不情愿现身，最后就停留在灯光与黑暗的交界处了。成果伸出手，冲着仙女的身影说：“缪茑，快点儿，该吹蜡烛了。“ 陆丹阳也不回答，一直走到成果面前。成果看清来人之后，顿时有一种从仙界摔回到现实的感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陆丹阳就笑着问：“怎么，小寿星丢了？“ 话音刚落，从他们背后就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回头一看，一个身着游泳衣的女子正站在他们身后。陆丹阳并不认识她，但是看成果的神态，知道那必是缪茑无疑。黑暗中，陆丹阳看不清缪茑的长相，只能大致看出她的身材颀长而丰满。这时就听成果以训斥的口吻说：“大晚上的，游什么泳，水多冷啊。“缪茑则一点儿都不怵：“真土，恒温的。“成果说：“我知道是恒温的，那也得把开关打开才行。“缪茑说：“当然打开了，我来游，他能不开吗？“ 成果再无话说，他和陆丹阳并肩站在池边，眼看着缪茑走到别墅跟前，却并不走大门，而是顺着露天楼梯向上走。她迈着轻快的步子，象壁虎一样，不一会儿就从他俩的面前消失了。想必她刚才也是从这条楼梯溜出去游泳的。陆丹阳看了看成果，半是转移话题，半是真正关心地问道：“齐磊呢？“自缪茑消失后，成果就一直没看到齐磊，但他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于是犹疑着说：“好象在客厅里吧。“ 他们各怀心事，一齐走回客厅，结果他们共同高兴地发现：齐磊就在客厅里。只是陆丹阳的心更细一些，她发现齐磊的头发是湿的。齐磊正在聊天，一抬头，看到了新客人，于是迎上前来询问：“这位是……“成果就介绍道：“我的同班同学，陆丹阳。“ 陆丹阳还在琢磨他的头发为什么是湿的，而齐磊却迅速地礼貌地向她伸出手来。陆丹阳有些猝不及防，于是仓促中就把已经设计好的台词念了出来：“齐磊，你不认识我吗？“齐磊笑着说：“这不就算认识了吗？“陆丹阳被他的微笑所鼓励，于是进一步说：“你有个弟弟，叫齐石，对吗？“齐磊听了这话，却突然愣在那里。 陆丹阳想：这么简单的问题，他怎么会发愣呢？莫非他没有弟弟，当年那个齐石是假冒的？这样一想，她就有些不自信起来，但她并不甘心，心想：验证一下也无所谓嘛。于是就继续说道：“当年他找过我。“说完之后，她期待地望着齐磊，但齐磊这时已恢复了镇静，只是礼貌地说：“是呀，那很好。“他的话等于没说。陆丹阳对此始料不及，谈话一时就僵在那里。 正在这时，那群女孩子又欢呼尖叫起来，陆丹阳抬头一看，原来是缪茑换上了晚礼服，正从楼梯上走下来。这是陆丹阳第一次正式看清缪茑，偏偏自己正站在地上，而缪茑却仿佛是在从天而降。从下面仰视，缪茑本来就很修长的腿显得更长了。毫无疑问，她吸引了全体客人的注意。齐磊虽然仍站在陆丹阳身边，但他却已经将身体转向了缪茑走来的方向。陆丹阳无奈，只得随着大家向她行注目礼。缪茑踏着楼梯，有些炫耀式地极其缓慢地向下走，与之相应，她的双腿的长度也慢慢地恢复到相对于全身的正常比例。 陆丹阳忽然有些不甘心，她想作最后的努力。但在一片静默之中，她只是向着齐磊张了张嘴，却最终没有把话说出来。 看过了缪茑出场之后，客厅里人们的注意力就开始分散，有人找吃的，有人找喝的，还有人继续聊天。陆丹阳依旧僵立在齐磊身后。缪茑这时已经走到了齐磊身边，她是个敏感的人，这时就指着陆丹阳问：“你们认识？“齐磊看了一眼陆丹阳，似乎是想承认又似乎是想否认。这种表情激怒了陆丹阳，于是她就没头没脑地说：“你知道他是怎么自我介绍的吗？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是齐磊的弟弟。“但她的话反而促使齐磊坚决地转过身去，拉着缪茑向客厅中央的桌子走。缪茑倒觉得有些奇怪，一边回头一边问：“她在说谁？“齐磊不回答。齐磊的沉默又使缪茑觉得自己受到了侵犯，于是她就用一种娇憨的腔调向着陆丹阳说：“我可不管你们认识不认识，他现在是我男朋友。“ 她这么公开一表白，立刻就得罪了另外一个人：成果。本来缪茑一落到地上，成果就开始不离她的左右，要为她主持吹蜡烛仪式。这时成果听到这话，只好退到了后面。缪茑站在蛋糕前，期待地向人群中寻找。但齐磊把她护送到桌边之后，却不知为什么又消失在人群里，和他的老朋友们热烈攀谈起来。缪茑的女朋友们只知欢呼尖叫，关键时刻一点也派不上用场。僵持了一会儿，冯端端就站了出来。 人们玩到很晚才散。从吹蜡烛到晚会结束，陆丹阳每分每秒都在忍受着煎熬。她早就想退场，可她不能不管冯端端，在这荒郊野地，想打车都没法儿打。但她憋着一肚子气，冯端端一上车，她就数落起冯端端来。 冯端端哪知道她的心情，她刚才跟齐磊聊了好一会儿，这时便向陆丹阳絮絮叨叨地转述她和齐磊聊天的经过。她不说还好，一说更使陆丹阳气不打一处来。齐磊的莫名其妙使她觉得沮丧，想到这是自己精心设计的失败，她甚至以为那是个羞辱。更要命的是，虽然大家谁也没注意到，她却以为人人都洞悉了她的内心。 陆丹阳心烦意乱，尽管深夜的马路上已经剩不下几辆车了，她却还是差点儿出了车祸。 有好些天，陆丹阳无精打采。与她同样感到羞辱的还有另外一个人，那就是成果。他们本是分别遭到了挫折，现在却不约而同地冷落起对方来。本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向是等价交换，量入为出，这时就更应互相抚慰才对。但出于虚荣心，他们反而谁也不理谁。这个游戏的唯一不公平之处就是：成果知道自己为什么冷落陆丹阳，却不知陆丹阳为什么冷落自己，而陆丹阳却是对彼此都了如指掌。 然而比起成果来，陆丹阳毕竟还是有着更强大的修复能力，这恐怕也是因为她并没有为她的失败付出过什么成本。而成果却和他不一样，他的付出与得到不成正比，所以成果的失落就深也更持久一些。用不了多久，陆丹阳就平静下来。况且，她还想：事情究竟怎样还不一定呢。凭她亲眼所见，她可以判断出齐磊对缪茑不乏敷衍和玩弄的成分。不错，缪茑是很年轻、漂亮，可齐磊终究是名校毕业呀，他会和缪茑这样的女孩子有什么共同之处吗？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一天深夜，陆丹阳家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她拿起来一听，原来是成果。成果在电话中说缪茑刚刚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声称要自杀。陆丹阳就说：“她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怎么就要死呢？“成果说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很担心，想赶过去看看。陆丹阳说：“那就去吧，你有这个权利。“成果听出了揶郁的意思，但他救人心切，也就顾不了那许多了，于是直截了当地说：“缪茑在齐磊的别墅里呢，能不能劳你大驾开车送我一趟。“陆丹阳听了倒兴奋起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等的，正是这样一个结局。 陆丹阳于是迅速穿衣下楼，先开车到甘家口接上成果，然后就向着郊外别墅的方向开去。正是半夜，一路畅行无阻。赶到别墅时，院门开着。值班室里倒是有个保安，但他对陆丹阳的车看了一眼，就爱搭不理地放行了。陆丹阳放慢了车速，开到停车场时，发现里面并无一辆车。她立刻就对形势有了自己的判断。 成果自然是心急如焚，下了车后便大步流星地向别墅跑去，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就跨上了台阶。 别墅的门虚掩着，推开门一看，缪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已经哭成了泪人。成果赶紧走到她身边，抓起她的手一看，手腕上没有伤痕，只是手心里攥着一个白色的小药瓶，于是就急忙问道：“吃了吗？“缪茑摇摇头。成果定下了心，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歇了两秒，才带点儿责备地问道：“怎么不吃呢？“缪茑带着哭腔说：“怕你来不了呗。“这话倒把成果逗乐了，于是摸着缪茑的头称赞道：“好孩子，还算聪明。“ 陆丹阳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心怀不满地看着这一幕。她觉得这缪茑实在是太有手段了，把这么多人大老远地折腾过来，却只用一句貌似娇憨的傻话就躲过了责备。也只有成果这样的冤大头才会对她奉行“只讲给予，不讲索取“的策略。陆丹阳可不愿意这么白跑一趟，至少也得看点儿笑话才能回去，否则，这一夜辛苦找谁去报销？于是，正当他们两人相对凝视，一个脉脉含情，一个泪眼婆娑之时，陆丹阳突然严厉地说：“快说吧，出什么事儿了，是不是怀孕了？“ 缪茑这才意识到除了成果之外，这房间里还闯进了另外一个女人。她一下子拦腰抱住成果，充满疑惧地盯着陆丹阳，似乎她不是受了齐磊的欺负倒是受了陆丹阳的欺负。成果连忙介绍说：“你们认识吗？这是我同学，叫陆丹阳，是她开车带我来的。“说完他就用力掰开缪茑的胳膊。缪茑本来已经略微平静了些，这时就又抽泣起来。成果四下一看，看到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正好有一盒纸巾，于是就把手里一直拿着的药瓶搁在茶几上，空出手来扯了一张纸巾给缪茑擦眼泪。 陆丹阳就伸手把药瓶拿过来，瓶子上粘乎乎的，大概是攥了很久了，蹭了许多鼻涕眼泪。她用两根手指捏着药瓶，一边看瓶身上的说明，一边慢悠悠地说：“你不说，我们怎么帮助你呀。“成果闻听此言，仿佛也开了窍，转而劝缪茑，让她讲讲她跟齐磊到底发展成了什么关系。他们两人一唱一和，一个是真正关心，一个是幸灾乐祸。缪茑这时也看出形势不对，只得支支吾吾，逃避关键问题。她说她今天晚上和齐磊吵架，齐磊一生气就走了，于是她感到绝望。至于她跟齐磊是什么关系，她却咬紧牙关，一个字也不说。 不管他们怎么问，缪茑只有这一句话。成果怎么也不相信齐磊走了这件事会让缪茑起了自杀的念头，但是陆丹阳却信了。她能理解那种绝望，只是她不相信缪茑会真地试图自杀。眼看着成果还执着于缪茑和齐磊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一问题，陆丹阳就冷笑了一声，说：“是什么关系你不是都得插手吗？你问那么清楚干嘛？“ 成果听了这话，也有些沮丧。陆丹阳抬头向窗外一看，天色已经大亮了。她打了个哈欠说：“我还得上班，我必须走了。“成果一看陆丹阳要走，也表示要和她一起离开。缪茑又哭了，但是成果自有分寸，他知道自己不能单独和缪茑留在这里。缪茑无计可施，又觉得这一晚上也闹够了，于是坚决表示要和成果在一起。陆丹阳觉得也只有这样，就答应带上缪茑。 回城的路却不象出城时那么顺畅，车子走走停停，不一会儿缪茑竟伏在成果怀里睡着了。陆丹阳忽然打破了沉默，对成果说：“我看这事儿还得通知齐磊，毕竟这个丫头是自杀给他看的，不是给咱们看的。“成果当然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嘴上却说：“我不管。“陆丹阳就偷偷地笑了，宽宏大量地说：“那只好我去了。“ 陆丹阳把成果送回甘家口。成果想下车，但缪茑伏在成果身上，半睡半醒。成果对她不放心，就把她叫醒了，然后劝她去自己家里休息一会儿。缪茑就答应了。成果扶着缪茑进了家门，从家里找出了齐磊的名片，又返身出来交给陆丹阳。陆丹阳一看，原来齐磊的办公室竟是在国贸。 无论怎样，这是一个事件。既然产生了事件，就得想办法处理。陆丹阳忽然严肃起来，虽然当她走向齐磊的办公室时，也觉得自己有些煞有介事。 这天上班以后，陆丹阳抽空给齐磊打了个电话，把事情的经过简单地叙述了一遍，齐磊自然很惊讶，但因为是上班时间，又不便多问，于是就约陆丹阳在中午十一点半左右到他办公室来一趟。 当陆丹阳站在电梯里时，她竟有些欣喜。接近中午，电梯走得很慢，每下一层，都会进来一些下楼去吃饭的员工。陆丹阳始终站在电梯门口，每进来新的乘客，她就把他们让到自己身后去。电梯门是用一种十分光亮平滑的金属制成，象镜子一样反射出她自己的形象。她对着自己的脸笑一笑，在心里说：毕竟还是有缘份这回事呀！齐磊的办公室在五层，陆丹阳所在的公司在十二层。几年来，自己和齐磊在同一座大楼里进进出出，竟然一次也没遇见过。而真正见到齐磊，却是有赖于那幢遥远的郊外别墅。 陆丹阳把笑意藏在心里，严肃地走进齐磊的办公室，见面寒喧几句之后，就把昨天晚上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齐磊听完后，连忙说：“真不好意思，竟打扰了你。“然后他又问：“缪茑现在在哪儿呢？我是不是该给她打个电话？“陆丹阳说：“她现在在成果的家里。““哦？在成果的家里？“齐磊忽然露出了笑容，然后他说：“物归原主，这就对了。“陆丹阳闻听吃了一惊，她曾事先预想过齐磊的许多种反应，就是没想到他会是玩世不恭的这一种。陆丹阳虽然很欢迎齐磊对缪茑的不在乎，可是齐磊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就把陆丹阳置于无事生非的位置上了，陆丹阳只好为自己辩护，她说：“齐磊，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成果虽然对缪茑有好感，但缪茑毕竟是你的女朋友。“齐磊说：“我跟她没什么，不信你去可以去问她。“陆丹阳反倒被他气乐了，说：“你以为我没问吗？我对别人的隐私最好奇了，只可惜缪茑也说你们之间没什么。“齐磊说：“你瞧，我没骗你吧。“陆丹阳说：“但她毕竟是在你的别墅里自杀，她怎么不上我家去自杀呢？“齐磊说：“你要分清两点，第一，她毕竟没自杀，只是声称要自杀，第二，下次她要是再想自杀，你让她先通知我，我劝她把地点选在你那儿，是不是这样我就没责任了？“ 陆丹阳冷了脸，说：“看来我是多管闲事儿了。“齐磊忙说：“开个玩笑，咱们是老同学嘛。“他这句话很能搔到陆丹阳的痒处，于是陆丹阳的脸色又缓和了过来。随后齐磊就开始摇头叹息，说了一堆“你不知道这些女孩子是多么缠人，多么不讲道理“之类的话。陆丹阳就笑着说：“你这就叫得便宜卖乖了，你不知多少人想嫁给你。“齐磊问：“也包括你吗？“倘若是别墅之夜，陆丹阳恐怕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但今天却不然，齐磊对缪茑的轻狂给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她当然不敢这么说。可她又舍不得说出那个“不“字，于是她就给了齐磊一个暧昧的笑容。齐磊本来是随便问的，看到她的表情，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陆丹阳笑过之后，也觉得暴露了自己，只得仓惶告退。不过她临走之前掏出了那瓶安眠药，在齐磊眼前晃了晃，然后搁在他的老板台上，说：“留个纪念吧。“ 齐磊尽管作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看到那瓶安眠药还是吓了一跳。他有严重的失眠症，这瓶药是他放在卧室的床头柜里准备自己吃的。他很仔细地放在一个角落里，不想缪茑竟能把它翻出来。这说明缪茑声称自杀并非纯属恫吓，她确实是为此作过努力。虽然她攥着这瓶药过了一晚上也没有下决心吃，但是女孩子的心理往往不稳定，若是一时想不开，或是陆丹阳她们晚到一会儿，缪茑突然赌气把药吃了下去也不是完全不可能。那样的话，今天他齐磊就不能这么平静地坐在这儿了。 他虽然嘴硬，但也明白真要出了事儿他还是脱不了干系，就算法律上没责任，麻烦总是少不了的。他于是觉得自己错了，要想甩缪茑还得慢慢来。 下班之后，齐磊给陆丹阳打了个电话，说要请成果和缪茑吃饭，约她也一起去，陆丹阳答应了。随后齐磊就说他自己的车坏了，问陆丹阳能不能开车送他。陆丹阳当然说没问题。陆丹阳接到邀请，心有所动。尽管这什么也不意味，她却忍不住要往好处想。她化了很长时间的妆，化了又擦，擦了又重新化，总是得不到理想的效果。最后她放弃了，安慰自己说：我的资本并不是年轻漂亮。 那么她的资本是什么呢？一直到齐磊坐上了她的车，她还在思考。她想起了齐石，那的确是为她所独有的经验，但她该怎样运用这经验呢？她还想伺机问个与齐石有关的问题，比如：“齐石后来转系成功了吗？“或者：“齐石现在在作什么？“但她又有些张不开口，她隐隐感到齐磊对齐石有某种禁忌。她至今不明白那天自己遭冷落的原因。 为了弄清原因，她努力回想与齐石有关的细节，就象那天在游泳池畔努力回想齐磊的细节一样。她竭力召唤记忆，但是由于她正在开车，所以又不敢对路况有所疏忽大意。傍晚的北京，一派繁华景象。远处的霓虹灯招牌闪闪烁烁，亮成一团团，驶近了，就能看出笔划鲜明的一个个字来。而陆丹阳对齐石的印象却始终是混沌不清的，无论是她开得快些还是开得慢些，她所能看到的仍然只是北京现在的夜景。 他们四个人约会的地点是金都饭店，这是因为成果的家离这里很近。齐磊估计成果和缪茑休息了一天，现在也该恢复过来了，散散步就能到饭店。果然，当陆丹阳和齐磊来到金都时，成果和缪茑已经站在大堂门口了。 缪茑见了齐磊，眼睛里顿时涌出了泪花，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天，但是伤心依旧。好不容易见到了齐磊，却又是和一大群人一起，委屈无从说起。然而她经过了昨天的事，已经有了一些教训，凡事不敢太过分，觉得自己眼泪要掉下来了，就转过身去，背冲着大家。齐磊则首先与成果打招呼。两个人互相拍了对方的背一下，好象在表达久别重逢后克制的喜悦，又象是在表示不分彼此的承诺。陆丹阳看在眼里，笑在心里。四个人就相跟着走进了中餐厅。 四人相对而坐，齐磊和陆丹阳坐在同一侧，成果和缪茑坐在另一侧。齐磊坐下以后就打开菜单，埋头阅读。成果就问陆丹阳休息好了没有，陆丹阳这才意识到自己至今没睡。想不起来不要紧，一想起来就开始打哈欠，她赶忙用手捂住嘴巴，但是眼泪却流出来了。成果就开始取笑她。气氛活跃起来以后，齐磊就抬起头来问大家喜欢吃什么。陆丹阳说自己什么都喜欢吃，还是问问缪小姐吧，今天咱们主要是为她。 这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缪茑立刻绷起了脸。齐磊装作没看见，仍然低头看菜谱，嘴里说着：“那我就随便点了啊“。成果说：“随便点可不行，要吃好的，对不对呀，缪茑。“缪茑还是不说话，成果就俯身向着她作鬼脸，缪茑绷不住，就笑了。 这时，服务小姐过来开单，齐磊三下五除二就把菜点完了。然后他把双手搁在桌上，这才正式对缪茑说了第一句话：“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请客吗？丹阳说得对，我是为了你“，他说到这里就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我是替你谢谢他们两位。再有下次我就不管了，你愿意干什么都是你自己的事了。“成果和陆丹阳听了，怕缪茑太不下来台，就连声附合，说：“是呀，是呀，下次可再别这样了。“ 成果说：“我反正还没找到工作，有得是功夫陪你折腾。陆丹阳可不行，她要上班。“然后又问陆丹阳：“够困的吧？“ 陆丹阳就说：“那当然了。尤其是我，你们不知道我多贪睡。“说到贪睡，陆丹阳就有了题材，这时就描述自己怎么怎么贪睡。她举了好多个因贪睡误事的例子。她讲得绘声绘色，齐磊听得十分神往，忍不住羡慕地说：“我要是象你那么贪睡就好了，我的问题恰恰是睡不着，每天都得吃安眠药。“说到安眠药，齐磊立刻打住了。陆丹阳和成果也都觉得这话题不好。 正在这时，菜陆陆续续上来了，大家就开始吃。吃了一会儿，又觉得不说话不行。陆丹阳就接着刚才的话岔继续说。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说起了扔酱油瓶的事，她已经有好几年没说这件事了。当年她扔酱油瓶的初衷是为了睡个好觉，后来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对运动的积极参与，可如今好几年不说了，她自己也一下子分辩不清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反而只能讲些基本事实。但事实的选择与排列本身就不可能是毫无意义的。她讲了很多细节，还描述了当天的气氛。她那个酱油瓶就是在整个校园的喧嚣与骚动之中，从四楼的某个窗口飞了出去，“啪“地一声砸在地上。 只有缪茑一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听着。齐磊埋头吃菜，仿佛没听见一样。成果听见了， 却抱着过来人的明晰， 偏偏问了她一个关键问题：“你向外扔瓶子干嘛？“缪茑耸了耸肩，作出对成果不屑的表情，她想的是：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问吗？陆丹阳心里发窘，表面上却使出和缪茑一样的态度，说：“这还用问？“成果说：“那当然，我觉得你一向对政治不感兴趣，没想到你还扔过一个瓶子。“陆丹阳脸一红，她怕人指责她吹牛，就说：“谁说我对政治不感兴趣？你了解我吗？“成果问：“那你干嘛不扔啤酒瓶呢？“陆丹阳说：“你这人真没劲，有什么瓶子就扔什么瓶子呗。“成果却丝毫也不气馁，辩解说：“我们男生可不这样，找不着啤酒瓶我们宁肯不扔。“ 他这话把缪茑逗笑了，成果仿佛受了鼓励，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不无得意说：“我知道了，你说过你贪睡，你一定是嫌那个男生吵了你的午觉。“ 陆丹阳有些难堪，忽然发现齐磊一直没说话，就开始转移矛头：“齐磊，你那时是站在校方立场上吧？我记得你是研究生会主席。“齐磊淡淡地说：“过了这么长时间，这些事儿我都忘了。“陆丹阳很惊讶：“忘了？你要说你把专业都忘了，我还差不多能相信“。缪茑就又笑起来，饭桌上的气氛逐渐变得宽松。齐磊也淡淡一笑，说：“反正我比你们成熟，我那时比你们大几岁。“陆丹阳就说：“那可不一定。“齐磊想了想，觉得没必要纠缠这个问题，就断然说：“我那时不认识你，要是认识你就能用事实来说服你。“ 这其实是陆丹阳最不爱听的一句话，她沉默了。缪茑听了这话倒活跃起来，她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在别墅的情景。再加上从今天凌晨开始，她就对陆丹阳产生了莫名的怨恨，但她终究年轻单纯，始终找不到攻击陆丹阳的机会，这时便不无得意地对齐磊说：“你以前不认识丹阳，对吧？“ 齐磊不置可否，反问道：“对又怎么样，不对又怎么样？“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去把男侍应叫来。缪茑补充说：“你是在我的生日晚会上才认识她的，对不对？“ 这时男侍应已经走过来了，问：“您想添点儿什么？“齐磊就问陆丹阳：“你们还想喝点儿什么？“陆丹阳看看大家吃得差不多了，就说：“我只想喝茶。“齐磊就对侍应生说：“要壶茶。“做完这一切，他才仿佛突然想起了缪茑的问题，于是轻描淡写地对缪茑说：“不对，我们三个是校友，早就认识。“缪茑却顶撞道：“不对，那天我听到她说她认识你弟弟，没说认识你。“齐磊说：“她没说认识我，也许我认识她呢？ “缪茑说：“你没承认你认识她，你要是承认，我会听见的。“齐磊笑了，说：“这你就不懂了，我给你讲讲吧。“ 听到缪茑提到齐石，陆丹阳心里一阵狂喜，她想：躲不开的到底还是躲不开呀！她这一晚上都在努力把话题往齐石身上过渡，不想倒被缪茑不经意间触及到了。陆丹阳于是绕有兴致地看着他们，想听听齐磊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但齐磊却给缪茑讲了一番道理，这番道理与陆丹阳关于‘认识感’的理论颇为相似。缪茑听了半天还是不得要领，就问：“那你到底是认识丹阳还是不认识丹阳呢？“齐磊说：“我给你讲了半天，原来都白说了。“缪茑赌气说：“没白说，我听懂了，你这人就这么狡猾。“说罢，又是眼泪汪汪。 齐磊摊开两只手，对着大家说：“这和狡猾有什么关系？“陆丹阳也颇为失望，齐磊说了半天，等于什么都没说。看到缪茑委屈的样子，她反倒有些同情缪茑了。她开始考虑齐磊是不是真有些狡猾。她想了一会儿，觉得这齐磊的确是有些城府过深，让人找不到缝隙。也难怪缪茑要以自杀相威肋，她实在是不知道怎样才能抓住他。这么一想，陆丹阳倒觉得缪茑有单纯可爱的一面。 吃完饭，齐磊说自己打车回去，陆丹阳就自告奋勇要把缪茑送回家。成果的家其实就在附近，可是他不放心缪茑的安全，就也一同钻进了车里。 到了缪茑家，成果和缪茑一齐下了车。两个人在楼门前又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成果就心事重重地回到了车上，坐在陆丹阳旁边。 陆丹阳把车发动， 开出了缪茑家所在的小区。 走出小区大门之前，她问道：“要不要到酒吧坐一会儿？“成果说：“你还是早点儿回家，早点儿睡吧。“陆丹阳说：“那我就直接送你回家吧。“成果说可以。于是陆丹阳就选择了一个方向，将车开上了公路。 车子在路上平稳地行驶着，成果忽然问道：“你干嘛要跟齐磊提起齐石？“陆丹阳一愣，她没想到成果会问这个问题。在黑暗中，她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烫，仿佛刚刚作了坏事，现在已被人当场抓住一样。但是她辩解道：“不是我提的呀，是缪茑提的。“成果说：“我指的是别墅那天的晚上。要是今天没听缪茑说起，我还不知道呢。也怪了，那天我离你不远呀，怎么愣没听见你说什么“。陆丹阳说：“你哪儿有心思放在我身上，一个缪茑就够你忙的了。“成果不理她，继续说：“我那天要是听见了，肯定制止你。“陆丹阳这时才正面问道：“齐石怎么就不能提？他招谁惹谁了？“ 成果“咦“了一声，说：“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他的语调非常不客气，若是往常，陆丹阳早就急了，但今天她的感觉有点儿异样，于是老实承认道：“我是真不知道。你要是知道什么，就赶快告诉我吧。“成果说：“８９年夏天，齐石跑广场上绝食去了，回来就饿过劲儿了，也许是引起了什么并发症，反正没抢救过来。“陆丹阳有些不相信，就说：“不对呀，咱们学校没死学生啊，别说咱们学校，哪个学校也没一个学生因为绝食而死呀。“成果说：“齐石那时候已经被开除了，不算咱们学校的学生了，抢救的时候都不知道他是谁，是按社会盲流处理的。“ 原来是这样。陆丹阳沉默了。车子继续向前行驶，不知不觉间竟开到了东长安街上，再往前就是天安门广场。正是那一年的九月底，长安街上灯火通明，街道两旁摆着各色盆花。远远地，就能看到马路一侧和广场上有很多乘凉的人。成果轻轻地对陆丹阳说：“小心点儿“。陆丹阳不解地问：“小心什么？“成果说：“我记得这一带有很多人喜欢横穿马路。“陆丹阳就笑了，说：“你这是哪辈子的印象了？“ 他们自东向西驶过天安门。成果的确记得过去这一带的路况不太好，因为有很多从天安门脚下走出来的人，会试图穿越马路，直接到广场上去看纪念碑。他见陆丹阳不听劝，就只好自己瞪大眼睛盯着窗外，以便随时提醒她。但他看到金水桥畔有几处人多的地方，人们陆续向那里走，然后一级一级地矮下去，直到完全消失。“原来这儿修了过街通道“，成果回过头来，笑着对陆丹阳说。 路况很好，车子顺利地行驶着，很快就到了西单。在西单路口，他们被红灯阻塞了一会儿。陆丹阳的心情这时才完全平静下来。初听到这个故事，她感到震惊，随后她感到不平：这么大一件事，自己竟然不知道！这说明自己和齐磊一向是疏远的，自己在齐磊的生活中从来就没有什么位置。但是随后，她又产生了一种一块石头落了地的感觉。她想：以前不知道也好，现在正好有了和齐磊接近的理由。 她打定了主意之后，就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声：“怪不得呢。“成果就问：“怪不得什么？“陆丹阳觉得这事儿不便跟成果深谈，就随便敷衍了一句，成果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知道她的感慨必与齐石有关，于是叮嘱道：“以后可别再跟他提齐石了。“陆丹阳镇静了一下，反倒堂皇地说：“我觉得你应该忘掉过去。你已经出过一趟国了，怎么一回来，又被加入到这个循环里？我看齐磊跟你可不一样，他不是个沉浸在过去中的人。“ 说话之间，车已经开到了木樨地，再向右一拐，就到成果家了。成果无奈，说：“你这人可真是，怎么一点儿感觉都没有？“陆丹阳索性就作出一副心地粗糙的样子，笑着说：“再说，我以后也没有见到齐磊的机会了。“成果听了这话，反而忧心忡忡起来，说：“谁知道呢，我看以后咱们四个人少不了在一块儿玩。“ 还真让成果说对了，他们从此就开始了一个微妙的四人行阶段。发起这种关系的自然是齐磊，他不能不管缪茑，可是他又不愿单独跟缪茑在一起，所以就想用这种方式过渡一下。缪茑对此无可奈何，她想见齐磊，就得给她搭上另外两个。当然，她对成果倒并不特别反感，因为每当齐磊不哄着她的时候，成果就会递补上去。成果虽然并不是甘当替身的人，可他自回国后一直没找到工作，闲着也是闲着。 缪茑最反感的就是陆丹阳。她觉得陆丹阳虽然表面上既洒脱又自然，实际上却既执着又做作。陆丹阳和每个人都说说笑笑，但缪茑却觉得她的大部分话都针对齐磊一人，可她又搞不清这些话是顺着一条什么样的路通向了齐磊。有时她想：难道陆丹阳会追求齐磊不成？随即她又想：这怎么可能呢？但她的的确确感到陆丹阳在向齐磊施展着什么。值得庆幸的是，齐磊没有丝毫心动，这一点缪茑还是看得很准的。 陆丹阳想向齐磊说的只有一句话，那就是：“真对不起，我竟不知道齐石的死。“这当然只是个借口，接下来，她要与齐磊共同缅怀过去的岁月，然后一路追述下来，一直追述到今天。齐石死了，陆丹阳觉得这并不是坏事，这比齐石活着能引起更多的话题。当然，齐磊变了，变得狡猾世故，但陆丹阳不怕。他变得越厉害，就说明他的心路历路越复杂，他们之间也就越会有话可说。陆丹阳有把握因此找到打开齐磊心扉的一把钥匙。 那一句道歉的话在陆丹阳心里酝酿了很久。她之所以一直没说，是因为她担心这一借口依然只能使用一次。如果再被齐磊挡回来，她又得重新寻找。所以她就忍着，等着最佳的机会。而这最佳机会，又只能靠察言观色得到。这也就是为什么，缪茑总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齐磊的缘故。 在等待的过程中，陆丹阳无数遍地提炼语言，短短的几句道歉的话浓缩了她全部的人生智慧。她的语言越来越精纯，含义越来越丰富，但她却始终没有机会把它讲出来。她就象一个身怀绝技但又怀才不遇的人一样，充满希望而又郁郁寡欢。 渐渐地，陆丹阳开始怀疑是齐磊故意不给她机会。于是她就甩开道歉的意图，从其他方面直接入手。比如，当齐磊再邀请她时，她就会用谅解的口吻说：“哎，我真同情你，被一个人以死相逼实在是很麻烦。“她觉得她在向齐磊暗示：齐石的所做所为和缪茑不无相似之处。只是时代变了，他们的诉求不同罢了。但是齐磊仍然毫无感觉。表面上，他们四个人其乐融融，每次不论是吃饭、喝酒、打保龄球都是四个人在一起，仿佛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光明磊落的。暗地里，陆丹阳的刻薄情绪一天比一天浓重。有时，当她的刻薄达到顶点时，她甚至想直接对齐磊说：“你以为我真地不知道齐石的事？我不过是不能理解罢了，现在看到缪茑，才觉得他和缪茑没什么区别嘛。“但她也只是想想，并不敢真说。 陆丹阳不知道这种四人行的关系能维持多久，她想抓住齐磊，可是又无从下手。她的心在怨恨中日益刻薄起来，直到有一天，量变导致了质变，她猛然醒悟到她抓住了齐磊的一个小把柄，于是她就更多地用嘲讽的语调说一些与死、绝望等等有关的话。她不知道这些话对齐磊是否起到了刺激的作用，但她却知道：每次分手后，她都会深深地感到自己的堕落，并为此而自责。可是，又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够拯救她，她无法也不愿拯救自己。 陆丹阳对齐磊一天天失望，但她并不甘心就这样离开。她得等个机会，使出自己的杀手锏，把齐磊彻底伤害一下。这就使她比以往更加注意齐磊的言行。缪茑虽然不明所以，可是也看出陆丹阳对齐磊的关注超出了常规需要。终于有一天，缪茑忍不住了，她对陆丹阳说：“你到底是个干什么的？你为什么要夹在我们中间？“ 陆丹阳反唇相讥：“我夹在你们中间？今天还是我请你们三个呢，要是没有我，你们三个见得了面？“说这话时，他们四人已经在酒吧一条街上坐了很久。齐磊和成果都看出来，陆丹阳有点儿醉了。但她说的是实话，今天确是她主动发出的邀请，于是齐磊就问：“我还没问呢， 你今天为什么请我们？“陆丹阳就指着缪茑说：“去年的今天是她自杀的日子，我是庆祝她生还一周年。“ 他们都沉默了，不知道陆丹阳这是怎么了。陆丹阳看到没人接她的话岔，那种没有对手的苦恼又涌了上来。这种苦恼已经持续了一年。一年就这么轻轻地过去了，一天一天毫无进展，因而也就毫无感觉，只有当过了整整一年之后，才会猛然间意识到时光的流逝。就象屋里的灰尘，每天都不知不觉地加多几粒，只有过了一个星期或是一个月，才会发现屋里到处都是厚厚的一层土。 陆丹阳其实酒量不大，可是今天一坐下来，喝了没多少就有些微醉，话也多起来。那缪茑却是个在哪里都争强逞胜的，连醉酒都不例外，所以今晚喝得也很猛。现在听了陆丹阳的话，不觉有些气恼，感觉被人涮了。再加上她本来就以为自己有权利痛苦，所以就愈发疯闹。 齐磊看看形势，感觉有点儿不对头。忽然当着大家拿出一瓶药来，炫耀式地问：“你们猜，这是什么？“成果拿过来看看，看不出是什么，就问：“是一种药吧？“齐磊就说：“可以算是药，也可以不算药。“成果问：“那是什么呢？“齐磊就得意地说：“这是松果素，一种新型安眠药。我已经改吃松果素了。它的好处是安全，没法儿用来自杀。“说完就倒出两粒，放进自己嘴里，然后对大家说：“太晚了，咱们回家吧。“ 他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好象还有些无赖。缪茑终于受不了了，她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谁要自杀了？你就一点儿责任都没有？“齐磊说：“开个玩笑嘛，你怎么又来劲了？“成果则赶快拿出餐巾纸，以便在缪茑需要时迅速递给她。陆丹阳这时似乎真醉了，没遮没拦地说：“他当然没有责任，他要有责任你就不自杀了。“缪茑气愤地站起来，质问道：“为什么？“成果则立即伸手去拉缪茑，因为已经有人频繁回头，向他们这一桌张望了。陆丹阳把头一歪，作出挑衅的表情，然后缓缓说了一句对缪茑产生了致命一击的话：“ 因为自杀是一种讹诈。“她刚说完，另外三个人同时变了脸色。看到这句话的影响不只局限于缪茑一人，陆丹阳心里无比愉快。 但是她没有高兴多久，就被随即发生的事情惊呆了。只见缪茑抓起自己的手包，拉开拉链，然后就把包倒了个底朝天。女孩子的日用品，口红啦，粉饼啦，都一骨脑地落在了桌上，一个棕色小瓶也随之滚了出来。还没等大家有所反应，缪茑已经打开药瓶，倒出一把药片吞了下去。 缪茑这次是真地想死了，可是人一旦真地想死，却偏偏就会被抢救过来。 缪茑出院以后，齐磊把她接了回去。成果和陆丹阳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听到他们的消息。虽然陆丹阳和齐磊就在一个写字楼里办公，她却再也没见过齐磊。 每当陆丹阳乘坐电梯的时候，她都会想：齐磊要是在这时出现，该多好啊！如果再见到齐磊，她将一句也不提过去的事。他们已经在这幢大楼里工作了几年，她其实是完全无须借助过去的。他们早就应该彼此知道对方，因为这电梯就是催发‘认识感’的场所，和大学食堂的功能一模一样。于是，一旦某一天他走进电梯，陆丹阳就会向他打招呼：“嗨，你好！“他们的认识将从那时开始。 她的想法不能说不对，但是机会一旦失去，就再也不会来。陆丹阳独自在忏悔和惆怅中过了很久，随后就接到了邀请：齐磊跟缪茑结婚了。这当然是一个喜剧结局，她也没有明显的理由不为他们高兴。时隔一年多，同学们再次聚到别墅里，为齐磊和缪茑举行了一个隆重又别致的婚礼。 虽然他们结了婚，可是缪茑还是怀疑齐磊的朋友们看不起自己。于是，婚礼上就出现了一个不谐和的现象：年轻的齐太太大讲已故小叔子的故事。齐磊的朋友们都不知道她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又都不便插嘴，就只能一言不发地听着，致使场面十分尴尬。只有座中的一两个外国朋友对此感到好奇，但是深问下去，缪茑又说不出什么了。陆丹阳这时就冷笑着评论道：“毕竟是没上过大学。“ 陆丹阳的刻薄评论音量很小，她只是对成果一人说的。如今，在各种交际场合，陆丹阳和成果经常坐在一起。渐渐地，他们就成了别人眼中认可的一对儿，尤其是冯端端，她大呼“得其所哉“。时间一长，连他们自己也开始这样想了。 但是成果在幸福之余，却没忘记陆丹阳关于位置的那些话，每当想起那番言论，他就会感时伤怀，随即便疑心陆丹阳选择他是因为别无选择。为此他经常无端追问陆丹阳，问她为什么会喜欢自己，逢到这时，陆丹阳就说： “我喜欢你身上的气质，那是唯有咱们学校毕业的人才会有的气质。“ 成果相信了这个答案，他之所以相信是因为他愿意相信。而陆丹阳呢，更是对此深信不疑。他们在名校毕业这一点上找到了共同的自豪，那是他们迄今为止的生活中唯一的亮点。这个亮点足以照耀他们两人的关系，使他们以为这个关系并且凑合，而是大有道理。 过了不久，成果找到了一份工作，随后陆丹阳和成果也结了婚。他们都是白领，都很忙，只有在晚上睡觉前才能聊上一会儿。他们常常聊起过去，无论是啤酒瓶还是酱油瓶，这类话题总能使他们感觉分外轻松。陆丹阳以前只知道历史是沉重的，现在才明白那指的是遥远的历史，几千年，上万年。还有另一种历史，是切近的，只有十年、八年。这种历史非但不沉重，还可以又轻又薄，就象一床上好的被子。他们可以盖着它，沉沉地睡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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