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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片

作者:王芫

  我相信天下的女人莫不希望自己比别人更美丽,至多有人对自己美丽与否漠不关心罢了,但绝不会倒过来:希望别人比自己更美。尤其是我这种企图靠着几分姿色混饭吃的女人。我今年25岁,一无学历,二无专长,之所以从北京来到海南,就是因为听说在这里姿色可以成为资本。我总不至于会希望别人比我更有资本吧?

  但昨天晚上,我就有过这样的希望。

  我是一个月前来到海南的。在朋友的引荐下,我一下飞机就径直来投奔一个叫老关的人。老关接纳了我,于是我就比其他初到海南的人少受了许多磨难。虽然一开始我关不怎么珍惜这个机会,总觉得这不过是一个暂时的落脚点罢了,自己胸有大志,当不会久困此地。然而过了个半个多月,才发现海南不过是金玉其外,岛上的经济实际上并不景气,此时方才明白老关收留我实在是好大的面子。遂将老关改叫作老板。老关一开始不愿领,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大概是这两者的发音实在差不了太多的缘故。

  老关领导的这个公司实际上是一个留守处,由大陆上的总公司拨给一定的办公经费,有业务就作,没业务也没关系,它的首要任务是等待海南经济的复苏,也就是说它要扮演的角色是一只鸭子,去率先感知春江的水暖。春江的水一年必定暖一次,这是有规律可循的。海南要繁荣如初就不知要待到何年何月了。所以我们这个办公室里时而笼罩着一种等待的坚定,时而笼罩着一种等待的茫然。

  在这种情况下,我就不可避免地突出地表现为一个闲人,这使我既不平又不安。老关想必也观察到了,于是就时常旁敲侧击地讲些海南掌故,其中之一就是海南的小姐喜欢找个工作轻闲的公司作依托,每天晚上去酒吧、歌厅当坐台小姐,挣双份工资。老关讲这些大概是想警钟长鸣,在我却起了完全相反的作用,一是深切感到老关其人无聊,二是越发对那些所谓的“坐台小姐”的生活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当然,这都是一些题外话。我这里要讲的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昨天下午六点钟,正要下班的时候,办公室里忽然停了电。在海南,突然停电原是很平常的事,谁的心里也不惊讶,只是一下子都停止了动作。办公室里刹那间安静起来,但不知为什么,我感觉今天这段安静持续得太长了,或者也许正因为超出常规地长,所以每个人都不愿轻易打破它。于是就显得越发地长。人人都沉入心事之中,琢磨晚上怎么消遣。我则暗自后悔中午睡了一大觉,这使我在黑暗中神采奕奕。在这段不知尽头的寂静之中,我有一种痛切的浪费了光阴的感觉:白天被睡觉浪费了,晚上被不能睡觉浪费了。

  正在这时, 电话铃响了。老关接起了电话,标志着“On Line”的小红灯在黑暗中一亮一灭。观看老关打电话时的身体语言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于是我转过身,看着老关。

  “你好,金边贸易。对,我是老关。请问您是哪一位?”

  “什么?您让我猜?”老关一下子仰起了头,似乎在仰头问青天。“姓陈?啊,陈经理!”老关的头又一下子低了下去,显得十分诚恳。“真的是您光临海南了吗?陈经理,您等着,我马上就到。”

  放下电话,老关的目光正与我的目光相遇,他的脸上喜气洋洋,对我说:“琳达,走,我带你吃饭去。”我说:“不行啊,海南这么复杂,万一被人卖到歌厅怎么办?”但是老关装作没有听见,径自走到隔壁去换西服。

  我也不欲进一步惹他生气,于是站起来,准备出门。我知道他所谓的带我吃饭其实是让我替他喝酒。我平时能喝上几杯,遇到酒桌上难缠的客人,他就喜欢叫上我,让我给他挡驾。实际上我也并非真的海量,只不过是勉力而为罢了。我刚刚到这里,还没有开始作业务,光拿人家的工资坐在办公室里,有时便觉得坐不踏实,所以愿意找一切机会尽绵薄之力。哪怕是喝酒。只要显得我在公司是个有用之人。

  我想老关正是看出了这一点。

  坐车的时候,老关就显得很兴奋。仿佛一个大财神要降临了。他徒然兴奋一阵,然后就问司机:“海南油价多少?”司机就说多少多少。老关就自言自语:“嗯,可以做。 ” 我在旁边听着,知道这个所谓的陈经理就是老关常常挂在嘴边的那个“油料大王”陈新长。

  我们在市中心的一个北方餐馆找到了陈新长,他正和另外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一起,坐在一张大圆桌的一侧,那张桌子看起来可坐六个人。桌上放着三瓶二锅头,一些炒菜。关于陈新长,也是老关常讲的海南掌故之一。据说他这个人由于控制着油而在海南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说起来,他平时为人还是比较低调的。每次到海南来总是像歌星避开歌迷那样用尽心机,躲躲藏藏,只是有一点:他不能喝酒。一旦他闲下来,找个地方坐下来喝上几杯时,他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完全忘了自己需要隐蔽,开始拨电话四处叫人买单,叫谁却不一定,全凭那人的运气。今天不知怎么,运气竟然开始宠幸老关了。我发现老关坐下来的时候不时瞟几眼另两个空着的位子,我猜是那两个空位子让他心里不安。唯恐陈新长心血来潮,再呼几个竞争者来。

  那个陈新长个子不高,干瘦,一副大大咧咧、毫无城府的样子。我们坐下之后,他二话不说,就给老关斟了一杯,说是迟来之罪,要罚。老关就喝了。一边喝一边辩解:“天天盼着您来,就是没有准确情报。下次提前通知我,我上机场接您去。”

  陈新长笑而不答。老关就转向那个保镖模样的小伙子:“哥们儿,我在您那儿走个后门怎么样?下次陈总来海南,您给我报个信儿。”听他管那人叫“哥们儿”,我头皮一阵发麻,因为这老关其实是个知识分子出身的人,他使用江湖称谓的时候,总让我觉得不对味儿。

  小伙子却不介意,憨憨地一笑,说:“这问题不大,您干了这杯?”

  于是老关的杯子又被满上一次。

  老关说:“我可不行了,甘拜下风,让琳达陪你喝吧。”说着就要把我隆重推出。我正要老老实实地接过酒杯,那只杯子却被一只伸出来的手拦在半路,顺着胳膊的来路望过去,原来是陈新长。他笑眯眯地对老关说:“这怎么行?你得讲点儿酒德吧。”

  然后他又取了一个杯子,斟满,重新放在我面前。我一饮而尽。

  “好”,陈新长说:“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老关恍然大悟,说:“忘了介绍了,她是琳达。”

  “噢,琳达。”他上上下下看了我一阵,“上次到海南,我怎么没见到你?”

  我回答说:“我刚来一个月。”

  “海南怎么样?”

  我犹豫了一下,因问题太笼统,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就接上来说:“到这儿来干什么?海南太小了,你在这儿施展不开。”

  我笑了笑,没说话。

  于是他就转向老关:“最近生意怎么样?”

  老关说:“我正要向您汇报呢。”

  陈新长一摆手:“我又不是你的上级,你谦虚什么?”

  老关说:“当然得谦虚了,您是油料大王啊,要是您不给油,整个海口的汽车都得改烧天然气。”

  我扑哧一下乐出了声,忽然觉得过份了,又赶快收住。一放一收之间,陈新长就看了我一眼,然后对老关说:“我批给你五十万。”

  “五十万?”我看老关露出惊讶的神色,估计这个数字后面代表的量词不小,五十万公升,还是五十万吨?油是以什么来计量的?我联想起来的路上,司机报的那个单价。估计即使是最小单位,我们也拿不出这笔总资金。于是我以为我理解错了,就疑惑地偷看了老关一眼。我觉得他的表情好像也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

  有关海南人一夜暴富的传闻在我耳边响起。以前这种传闻虽听得也多,但它们对我来说好像只是搁在杂货架上的陈年炮仗,现在则噼噼叭叭炸响了,显示着它们的存在。据说时常有这样的人,也许这个人就轮到老关了?就因为这个陈新长多喝了几杯,一下子批给他五十万?我又看了陈新长一眼,我发现他也在看着我。

  “琳达,”他问,“你很能喝呀?”

  “当然,当然,”老关如梦方醒,“琳达是好酒量。”

  于是就又斟了一杯,摆在我的面前。我也没推辞,干了。

  陈新长的视线始终紧随着酒杯;移向空中,倾斜,把酒倒出,放正,再回到桌面立好。然后他收回视线,转向我:“我看你还是回北京吧。到我的公司。除我之外,你是第二个说话算数的人。”

  我又一愣,又看了一眼老关,老关的吃惊更甚于我:“她哪儿行呢?……”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说下去。我猜是想贬低我,但转念一想,把我说得一无是处,于他又何益?毕竟我现在还在他手下。

  我一下判断不出形势,就采取了两不得罪的说法:“真要有回北京的那一天,我一定去投奔您。现在嘛,只要您照顾我的老板,我的老板给我加工资,就是我最大的满足了。”

  老关笑了:“琳达,多谢。”

  我也向他微微颔首致意,颇有些飘飘然。我这个人颇为自赏,要是说了一句聪明话,即使别人不赞赏,自己也会高兴半天。我估计这就是我为什么总是不能取得成功的原因,因为我一旦自我陶醉,紧张的情绪就会告一段落,就会主观地认为别人的情绪也会告一段落,就忘了观察事情进一步的发展。

  果然如此,就在我暗自得意的时候,陈新长已经一手拿起酒瓶,一手拿起我面前的杯子,又给我斟了一杯。我犹在得意之中,也没加考虑,半梦半醒一般地又连喝了三杯。直到陈新长说:“琳达,干脆把这一瓶都干了吧。”我这才猛醒过来。仔细一看,那瓶里还有一小瓶底的酒,觉得自己挺有把握,于是壮着胆子又喝了一杯。陈新长就笑眯眯地指着旁立着的尚未开封的一瓶说:“琳达真是海量,今天一定让你喝个够。”我一看形势不对,这才完全清醒过来。于是就放下酒杯。开侃。

  侃是我的拿手,不仅如此,我更是个难得的比赛型选手,情急之中侃得尤为精彩。昨天我是这么侃的,我说人在喝酒吃饭时,总是要不可避免地处在失败的地位,败给谁呢?败给自己。因为你总是要以吃不下喝不了为告终。从来不可能吃喝得老板出来讨饶:小店存货不足,客官见谅,请开路吧。这就像我们和时间的斗争一样,任你本领如何高强,最终总有一死。不可能把时间之神逼出来说:没有时间了,不够您活的,您请自裁吧。你们说,多有意思,哈,哈,哈……

  这笑声是我自己的。我笑了一阵,看看老关,老关没什么反应,再看陈新长,陈新长一笑:“这么说,琳达是不肯赏脸了。”

  “哪里,哪里。”我忙说。

  陈新长又一笑:“买单吧。”老关连忙举手叫服务小姐。但是陈新长制止了他,自己站起来,走向前台。老关作势要和他抢,看看陈新长的脸色,又没敢勉强。

  瞧着陈新长走远了,老关悄悄地问我:“琳达,你看咱们的生意成得了吗?”我知道他作梦都在想发财,尽管这个数字太不真实,他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也难怿,在海南这种地方,如果你连想都不敢想,还能作得了什么?我看了一眼岿然不动的保镖,估计他不是是非之人,于是就顺着老关的思路往下说:“大概没问题吧。你们是老朋友了,双方又都是有信誉有实力的公司。”

  我自以为说得挺含蓄,丝毫也没提我自己的功劳,其实我喝了至少半斤,怎么说他也得谢我一谢。老关的眉头却依旧没有舒展开:“可是他干吗抢着买单呢?”

  我一愣,忽然就明白了:抢着买单就意味着陈新长不接受这顿饭,也就意味着老关依然欠他的。那么他要什么呢?

  老关看了我一眼,我避开了他的目光。我知道陈新长不好对付,自己那一套不灵了。什么女性的魅力、暧昧的微笑、巧妙的言辞。这一套在北京能够奏效的东西,在海南就全都行不通了。海南需要你动真的。

  沉默了一会儿,老关带点儿乞求地问我:“咱们请他去跳舞吧?”

  我还没来得及表示反对,陈新长就已经回来了。于是老关不由分说,就作出了去舞厅的决定。我们一行人走出餐馆,坐在汽车的时候,老关在我身后拽了一下我的胳膊,似乎是要向我示意什么。但我没有回头看他,我相信他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复杂,就像我的心情一样。

  我知道我的处境已经不妙了。车上,陈新长已经表现出了醉态。他嘴里念念有词,东一句西一句,但主题不外两个;“琳达”和“五十万”。老关则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我把头扭向窗外,心里颇后悔今天跟老关出来应酬。转念一想,我自己不乐意,谁又能把我怎么样?我完全可以说:停车。然后像电影里的英雄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地远去。

  可是,之后呢?当然就会得罪老关。也许他要把我炒了。也许我就得流落街头。我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觉得前途无比暗淡。当然如果我一定留在海南的话,我也可以去作坐台小姐。想到坐台小姐,我忽然心头一亮。车开到海府路时,我提议道:“咱们到‘花仙子’去吧。”陈新长说:“好,就听你的。”

  车在行驶,车里的人都在沉默,我心情紧张,也只好故作轻松,装出天真好奇的模样:“听说‘花仙子’的坐台小姐都很漂亮,我一直想见识见识呢。”

  陈新长问:“你常去歌厅吗?”

  我说:“还一次没去过呢,要不是您到海南来,老板怎么会带我去?”

  陈新长又问:“那你怎么知道‘花仙子'的小姐漂亮呢?”

  我只好实话实说:“虽然只是听说,但相信事实与传闻不会相距太远吧?”大概是我说的有理,陈新长也就不再追问。就在车转弯的刹那,我生平第一次生出这样的愿望:希望那个舞厅的小姐个个如花似玉,美若天仙。上帝作证,我绝不会生出一丝一毫的妒恨。

  说到这里,我得补充一下,我从懂事开始,就对漂亮姑娘充满了嫉妒。我得说我并不是一个善妒的人,在其他各个方面比我优秀的女人有得是:有能说一口流利外语的,有能飞针走线巧夺天工的,有能拿金牌为国争光的,也有生了儿子惹丈夫怜爱的,这些我都一点儿不嫉妒,我的嫉妒永远只指向这样一群人:比我长得美的女人。为什么呢?因为前述那些优良品质都是后天修炼而成的,获得它们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其中甘苦,其心自知。只有生而美丽才是无需任何付出的天赐礼物,只有在美丽与否这一点上才能让我痛切地感到人与人无法平等。

  “花仙子”的坐台小姐都集中在一个包厢里,等着客人来邀请。我把陈新长一行安排在舞厅一侧的一张桌子旁之后,就亲自到包厢去挑选小姐。包厢里灯光昏暗,小姐们散坐四周,看到我进来,她们就疑惑地瞅着我,一时拿不准我是干什么的。我也不知从何做起。恰在这时,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他显然也是新手,略有点紧张,看到只有我一个人站在中央,张口就问:“请问你愿意到15号台陪我们坐一会儿吗?”小姐们就茑茑燕燕地笑作一团。要不是有公务在身,我真有心雇个海南烂仔把他揍一顿。但是看来他是真糊涂了,不知该怎么挑。这里灯光太暗,实在看不清楚。

  但是不管怎么说,有个比我更差的人出现,让我心里稍微安定了些。我看他右手举着烟,就建议说:“你怎么不请小姐们抽烟呢?”

  他看来还是个聪明人,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提议的含义。于是掏出一盒烟来一一分发。然后他半蹲在地上,用打火机将这些烟一一点燃。灯光闪亮之处,一张张美丽的脸庞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小姐们这才明白,于是有的笑有的骂,气氛愈加活跃。

  我站在那男人后面盯着,心情万分紧张。心里在想:男人们会喜欢哪种女人呢?具体来说,陈新长会喜欢哪种女人呢?心情越紧张,便越难取舍,一直到打火机最后一次闪亮,我才听天由命地想:就是她吧。

  这个女孩儿自我介绍叫露西。我听她如是说,不禁偷笑了一下,因为我在北京工作过的那个公司里,有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也给自己起了个工作用名叫“露西”。那个女人是公司的元老,专管迟到早退,权力很大。我记得有一次我的男友到公司来找我,他一向了解我对露西的态度,此时却看到我拉着她胖胖的胳膊,“露西”长“露西”短地亲热地叫,不免颇为诧异。在这之前他大概只是听说过一个女人能有两副面孔,明处一个,暗处一个,但听说过和亲眼见过毕竟是两回事。我也不知道这种触目惊心的对比是否对他后来终于决定与我分手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此时亦如此,我对这个露西热情异常,一路挽着她来到了陈新长和老关的坐处。

  老关不满地问:“怎么这么长时间?”

  我说:“为陈经理请小姐,当然得格外当心了。”然后就给他们一一介绍。这时保镖已经不在了,桌边只有四个人:老关、我、陈新长、露西。

  大家互相聊了一点儿家常。我向露西介绍说:“这位是某公司驻海南办事处的主任,关先生,一个很有才华的人。”老关沉着脸,不说话。“那位就是传说中神奇的油料大王,如果他不给油,海口的汽车全得改烧天然气。”陈新长闭着眼睛,好像醉了。露西却笑了起来,“那他怎么了?”她问我。

  “你能喝酒吗?”我反问露西。一边问一边偷眼看陈新长,见他毫无反应,眯着眼。我就悄悄对露西说:“他大概醉了。”

  “谁说我醉了?”陈新长突然睁开眼睛,一把攥住露西的手腕:“琳达,我没醉。你换了衣服么?可我还认得你。”

  今天早上,当我又坐在办公桌前的时候,我试图回想露西的面容。她似乎和等在包厢里的其余的小姐们没什么不同,一律化着夸张的浓妆。也许她比我美,也许还不如我呢,可是她在其位,就得谋其政,她给人的印象就是美丽的,否则她不会坐在那里。我尽量跟她多说话,因为陈新长颠三倒四,老关铁面无私,我怕冷落了她。我好像挺友善。其实我内心里充满庆幸,庆幸海口还有这么一个行业。我可以把接受考验的机会轻易地拱手让给别人,而自己躲在后面,避免陷入道德困境。

  我在那一刹那找到了心理平衡,也许美丽不见得是件好事,露西美则美矣,不是被我推下火坑吗?我得告诉荟荟众女,不要为自己不是倾国倾城而焦虑。那些美女,她们与我们的差距不是高与低的关系,而是前与后的关系。她们是锋线上的人物。

  而我们,可以有更多的机会宣称自己是纯洁的,因为我们有更少的机会去接受诱惑实验。

  我坐在那里,双手托腮,饶有兴致地观察舞池中的男女。陈新长已经拉着露西去跳舞了,这使我有机会看到他的全貌,却原来他比露西还矮。他们的相对位置时常变化,当陈新长面对我时,我就尽量盯着地下;当露西面对我时,我就作出欣赏的笑容,向她微微颔首。我独自陶醉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不可冷落了老关,于是猛地回过头来。

  老关正在抽烟,见我看他,就问:“你怎么没给我挑个小姐?”

  我说:“我给你节约经费呀,你的问题在公司内部消化就行了。”

  我到公司一个多月以来,一直是规规矩矩的,但我自忖这件事多少有点得罪了他,现在只好尽量轻佻着说话,所遵循的无非是那句谚语:伸手不打笑脸人。

  他于是就说:“那咱们跳舞去吧。”

  我心情稍微轻松了一点,于是双双走进舞池。我们跳的是两步,四只脚在黑暗中挪来挪去,却谁也没有踩着谁,沉默得稍长了一些,我心里揣测着他该怎么开口,我觉得他很可能会这么说:“你怎么能光惦着省钱,不惦着怎么挣钱呢?”

  对,他会这么说的,这样我就可以全面地阐释我的无奈和谦意。我于是一边挪动脚步,一边暗想如何回答。

  跳了一会,他却说:“琳达,你觉得你特聪明,是吧?”

  我一愣,继而笑着说:“小聪明而已。”

  “你这样做,能得到什么?”

  “至少我没失去什么。”

  我挑战似地望着他,希望他继续说下去。这类无实质意义的谈话我最拿手,无非是几套矛盾词汇来回用呗。

  他却又不这样说了, 轻轻叹了口气:“如果这笔生意作成了,我会给你10%;现在咱们两人都没得赚,你高兴了吧?”

  这时,我的腰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回头一看,是陈新长,他虽用力地攀住露西,但仍不免左摇右晃。我正想和露西打个招呼,忽然音乐变了节奏,露西灵活地拽着陈新长转到乐池那边去了。

  我们仍在原地踏两步。我对他说:“瞧见没有,要是露西让他满意,也许还能作成,你还能省下给我的那10%。”

  他就冷笑一声:“哼,陈新长又不是傻瓜,露西这种女人他自己花钱也找得到,值得了五十万?”

  我就更用力地冷笑几声:“哼,哼哼,那我就值五十万?我要是国色天香,也犯不上到海南来讨生活,在北京早就火起来了。”

  大概是我的声音过大,旁边一对情侣好奇地转过头来,望着这边,不知是我的音量还是我的情绪使老关受到了惊吓,他一下子搂紧了我,把我按在他的胸前,似乎我是只大音箱,只要把我包好,我就再不能发声。

  我于是得寸进尺,右手握紧了他的左手,声音却低了很多:“你好好看看我,我真的能给你带来五十万的生意?你别作梦了。”

  他果真就盯着我看,我也盯着他看,我们互相对视良久,我感到他的目光与其说是真的想看清什么,不如说是在茫然中,不由自主地服从了一个指令。然而,不管怎样,他的左手还是渐渐地握紧了我的右手。

  一曲终了。

  等露西和陈新长重新坐回来的时候,已是卿卿我我。陈新长伏在露西耳畔,悄悄地说着什么,露西就轻轻地笑,一边笑一边不时往嘴里放小零食。我几乎没有看到露西说一句话,她的嘴部动作只有两个:要么笑,要么吃。

  我也悄悄跟老关说:“这坐台小姐挺好当的嘛。”

  老关斜了我一眼:“那你当一回试试,不饿死你才怪。”

  我知道老关还在惦着那笔生意,就故意说:“我知道陈新长在对露西说什么。”此时音乐大作, 这回轮到DISCO时间了,灯光也骤然斑谰,我们甚至连陈新长的口形也看不清,更何况他说些什么。

  我相信陈新长也已不再关心我们两人。

  老关拉着我出来散步。歌厅外面是一个面积很大的花园,园中错落有致地长着各种热带植物。为避免熟识的人看到我们,误将我们当作情侣,我们就走到花园深处灯火照不到的地方,择了一个有靠背的石凳坐下。

  老关问:“你知道陈新长对露西说什么?”

  我说:“跟我回北京,在我的公司里,除了我之外,第二个说话算数的人就是你。”

  老关瞪了我一眼。这一眼是表明我的情报没价值。我说:“你快回去吧,别耽误了大事。”老关就叹了口气:“还说什么大事,完了。”

  我听他这么说, 有点儿不平, 好像我真有多大责任似的,于是皱着眉头问:“你真觉得我能值五十万?”我觉得赌气归赌气,事实归事实,老关要牺牲我以换取五十万固然是卑鄙,可他要真以为牺牲了我就能换来五十万那就是傻瓜,现在既然老关没能得逞,我对他的清算也就主要从澄清事实方面着手。

  谁知老关也不傻,他冷笑着说:“对陈新长这种人来说,钱已经是次要的,他要的是一种精神上的胜利,要的是一种钱能买到一切的感觉。”

  我说:“那我就明白了,你意欲牺牲的是我,实际上俯首称臣的是你。只是我没有让你称心。因为我虽然也想挣钱,可是精神上的优越也是不能丢的。”

  于是老关便开始数落起我来:“我最讨厌你们这些北京女孩子,平时斤斤计较,真到干大事时就豁不出来;也没见你什么时候舍已救人,可事到临头又有那么多道德说法儿。”

  说得也是。我自知理亏,也不辩解,从头顶上方垂下来的南方的植物温柔地触到我的脸颊,我就顺手揪下一枝来,拿在手里把玩:“谁不说呢,我就是想着过江为枳的道理才到海南来的,在北京我怎么也大胆不起来,限制了我的发展,你也不要对我那么失望,没准儿我能改,改得像露西一样。”

  大概他觉得这是一句废话,无实质意义,于是就不接茬。殊不知我的废话也并不都是乱说的,时常有些真情在里边。

  沉默了一会儿。我想:这个人着实有些笨,不说些一听就像名言的话便震不住他。于是我忽然正视他作出推心置腹的表情:“我知道你想发财都想疯了。我又何尝不如此呢?可是我告诉你一句真话吧。”

  他果然就注意起来:“什么?”

  “其实堕落挺难的。”

  他就又沉默起来。我知道这句话打动了他。他的内心固然有龌龊之处,可他终归还不算堕落,要想堕落,机会遍地都是啊!他这也应该算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那一类,区别只在于道的深浅。他的道是寄托在我的随落上的,正如我是把解脱自己的希望寄托在露西的堕落之上一样。这就像多米诺骨牌,一张接一张地倒下去,总有最后牺牲者。

  想到这里,我又对露西生出了歉疚。这种歉疚一时压得我抬不起头来。但我又是个不肯认错的人,哪怕是对着自己的内心。我转念一想:我又没强迫她,她作什么,完全是自愿。况且她既以此为业,我给她介绍客户,难道不是帮她?难道要让她饿死不成?这样一想,又觉得自己挺人道主义的。一时之间,竟断不出个是非,可是从自己这方出发,所有的举动,无不是出于保护自己,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无论如何,我之得遇露西,还是出于自私。

  想到露西,我的思绪又回到现实中来,我伸出手,摇了摇他的肩膀,问:“哎,说真的,今天的生意到底还有戏没戏?”

  他把烟掐了,如梦方醒一般:“没戏。”

  “为什么?”

  老关说:“你认为陈新长真醉了?他那是给自己找台阶下呢。”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人人都不傻,只有我在那儿自作聪明。这样一想,不免有些脸红耳热。亏得夜色深重,方使我不显出窘态。好在我这人能自我安慰,转念一想:我虽不聪明,却也没作傻事,只有露西明知是傻事还会去作吧。我对露西的怜悯之情又淡了下去,又为自己能抓到个垫背的感到庆幸。

  老关好像看透了我在想什么,忽然冒出一句:“唉,陈新长也够惨的,连露西也看不上他。”我吃了一惊:“怎么会呢?”

  他就得意起来,又摆出了讲海南掌故的架势:“这你就不懂了。坐台小姐的首选对象是像我这样长驻海南的人,处得好,可以把她包起来,从北京来的她们不愿意奉陪,因为一夜风流之后你还得打道回府,岂不是春梦了无痕?”

  我看了老关一眼,就明白他跟我一样,也是把自信建立在比较之上的。可是我不想让他得意,就用了一种杞人忧天的腔调说:“但要是像你这样的人都不发财,她们岂不是要坐吃山空?散客虽不好,总比失业强。”

  老关又瞪了我一眼。这一眼是为我的哪壶不开偏提哪壶,不知为什么,我越是从内心深处感到了我们是同一类人,就越是要刺激他,就像解剖自己那样的不留情面。

  可是求知欲还是没满足,于是我再一次摇摇他的肩膀:“哎,你怎么看出来的?”他拿我没办法:“你没看露西老在吃小零食?”

  “这说明什么?”

  “她不想和陈新长接吻呗,傻瓜。”

  他用手戳着我的额头,像教训一个真正的傻瓜一样。我则哈哈大笑,笑得弯了腰,一边笑一边想:这下他可恢复自信了。等到腰恢复了原状,一抬头,正看到他的目光,见我看他,就悠悠地说:“有那么好笑吗?”

  我于是收住笑,这回轮到我无言以对了。

  我不知我们在花园里坐了多久,老关放心不下里面的进展,于是先进去了。我则乐得在外面逍遥一会儿,于是就继续坐在那里。我坐的地方比较暗,老关就从我的眼前清清楚楚地消失掉了。我从他的背影中感觉到了他沉默中的凄凉,但我又以为也许是夜深了,只是冷气浸润了我。

  南国的夜晚,月亮低低地悬浮在空中,淡蓝的天空中,深色的树叶一动不动,仿佛是无凭无据地生长着。无限的安静中有一种令人心惊的浮躁。刚才还呆在摩肩接踵的舞厅里,现在则好像置身在旷野之中,与周围没有一丝联系。我下意识地透过树叶的包围,向庭院中看去,却见我的来处依然灯火辉煌,与我走时一般无二。几个衣饰亮丽的女子正在向舞厅走去,体态飘飘荡荡,身后拖拽着庸常的人间故事。我一下子又定下了心,踏实了许多。

  就想到“人世沉浮”这四个字,“人世沉浮”,“人世沉浮”,今夜咀嚼起来,别有一番韵味。此沉彼浮,你沉我浮,一切的意境全在于“相对”之上,在我们看不到绝对的日子里,生活下去、自豪下去、快乐下去的源泉就只好建立在对别人的否定上面了。今晚出场的这几个人,除了露西我尚不了解之外,其余的莫不如此。

  我后来才知道,老关进去之后,又开了一瓶洋酒。这是老关在次日醒来以后告诉我的,他说他和陈新长喝过几次,每次都是他先趴下,昨天他不知为什么自我感觉挺好,于是生了雪耻之心。

  但是在我从花园返回歌厅的过程之中,我还不知道老关已经在里面和陈新长较量上了。我只是心情很轻松,觉得不管怎么说,今天的事已经和我没了干系。于是更放眼扫视全场。这一下就看到露西从场中走出,正向门口走来。

  我忽然起了兴,想吓她一吓,于是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大声问:“你去哪儿?”

  她自然是被吓了一跳,看清是我,于是笑着说:“去洗手间。”

  “洗手间?”我背着手,审视着她,模仿着我想象的怀疑一切的模样。

  “有事吗?”露西小心地看着我。我感觉到她的小心是装出来的,实际上她内心深处满有一股大大咧咧的派头。这使我顿觉扫兴,于是直截了当地问:“露西,你说实话,愿不愿意跟陈先生走?”

  露西转转眼珠,只是笑了笑,却不说话。这反而使我显得像个傻瓜。我心虚气短,于是就给自己圆场说:“我知道各行有各行的规矩,我自然是不懂你们的规矩。所以你别见怪,可能我问得唐突了点儿,不过我的意思你是清楚的,对不对?”

  她还是笑,带着一副哄孩子的表情,拉过我的手来。往我手里塞了一个小包。

  “这是什么?”

  “姜片。”

  “就是你一直在吃的东西?”

  “对。”

  “好吃吗?”

  “你尝尝看。”说罢,她转身走开了。

  我拿着那包姜片,站在原地,半天不解其意。

  不过,到那时为止,我以为我已经摆脱了干系的想法是错的。

  当我回到座位上,出乎我意料的是,老关已经有些醉熏熏的了。陈新长这时反倒神采奕奕。“琳达,”他冲着我说,“你上哪儿去了?和你的老板拍拖去了?”我说:“瞧您这记性,我一直在陪您跳舞,您忘了?还是醉了?”

  “你一直在陪我跳舞?”

  正在这时,露西回来了,我指着露西说:“我和你跳舞的时候,就穿着这身黑衣服。”我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陈新长看着露西又看看我,说:“这么说有两个琳达,一个是跳舞的琳达,一个是喝酒的琳达。”然后冲着露西说:“你是喝酒的琳达。”露西就点头。然后他指着我说:“你没有喝过酒,咱们一起去喝酒。”

  他一拍桌面,大喊一声:“买单。”

  几乎就在他喊出“买”字的同时,我突然站了起来,奋不顾身地挡在陈新长前面,我简直怕他买单。我向前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我并没有钱,于是又返回来摇摇老关的肩膀,“哎,哎,醒醒。”

  老关迷迷糊糊地睁开睁:“什么事?”

  “买单去。”

  “买单?”他还没有醒过来。

  陈新长的保镖却适时出现了。陈新长冲他作了一个手势,我只好绝望地望着他的背影向前台走去。“琳达,咱俩的帐还没算完呢。”陈新长在我背后说了一句。

  于是我们易地再喝。

  当我们的车行驶在海口街头,满街找酒吧时,我无奈地感到自己已经机关算尽。我理解了老关的判断,的确,陈新长要的是一种压倒一切的感觉。只是这种感觉所指的对象太不值得。老关?他现在只要钱,你可以向他索取任何感觉。我?一无所有,所以也就不在乎没钱。这种情况下,我不知道今天晚上如何才算是了结。我陷入一种悲哀之中,任凭司机把我们拉到任何地方。

  可是实际上,事情并没有我想的那么糟。那时陈新长已经有些微醉了,他一心想的是要把我和老关中的一个人灌醉。他之恋战,实际上只是为了酒。后来整个晚上拼酒的过程告诉了我这一点。

  我们换到了一个色彩温馨的酒吧里。

  我问:“喝什么?”?

  “当然是白酒。”一路上都在那里打瞌睡的老关,这时忽然醒了。

  不知为什么睡了一路的老关忽然醒了。可见醉与非醉没有严格的界限,纯属一种心态的流露,就像老关根本怀疑陈新长的醉一样,我也不相信老关的醉。老关的醒来使气氛活跃。露西就显得兴致勃勃,尽管陈新长坚持说她是喝过酒的琳达,不许她喝酒。

  “琳达,”陈新长站起来,举着一杯白酒冲我提议:“干了。”

  “干。”老关也附合着。我以为他不过是在敲边鼓,谁知他坐在那里,自己干了一杯。

  “真棒。”露西说,一边又给老关满上一杯。

  每个人都显出惊人的酒量,一杯接一杯,谁也没趴下。但是我心里清楚:我已经到了极限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醉意。直到今天早晨,当我坐在办公室里的时候,我还能清楚地描述出那种感觉。那是一种周围的一切都在和你作对的感觉:当你想向前迈步的时候,你觉得有一种力量阻碍着你,当你想原地不动时,却又有一种力量推动着你,让你无法站立。就在这时,我看到陈新长举着杯子,又向我走来。

  “琳达,干了这杯。”

  我尽量控制自己,慢条斯理地说:“你怎么总是这句话?能不能换换?”

  陈新长说:“换词不换酒,反正你得干了。”

  我说:“凭什么我非得干了,我又不认识你。”

  陈新长说:“酒逢知已千杯少,你要是干了这一杯,我就批给你老板50万。

  我手心里出了汗。果真如此,倒是也不难,也省却了老关的埋怨。但是纵然这事儿本身不难,我也有一种被迫的感觉。难道我今天晚上白折腾一场,终归还是让陈新长占了上风?

  我感觉到我已经处在失败的边缘,于是下意识地想抓住点儿什么作依靠,比如桌子或者椅子,可是当我攥紧拳头的时候,我感觉到手心中有个软软的粘粘的东西。是那包姜片。劣质包装已经快被我的汗水浸透了,我感到了它不规则的轮廓和细密的纹理。我抬起头,看了一眼对面的露西,她的脸孔也已经在暗淡的灯光中模糊起来,只剩下那对黑黑的眼圈和鲜红的嘴唇,在烟雾缭绕的空气中浮动着。

  就在这时,老关忽然站了起来,端着酒杯迎向陈新长:“多谢陈经理的好意,不过说实话,真要是批给我50万,我上哪儿去筹这笔资金呢?何必大家添麻烦,不如我干了这杯,咱们交个朋友吧。”

  我突然感到筋疲力尽,一行泪水流了下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挣扎着走向洗手间。

  以后的事,是今天早晨我和露西通电话时,她告诉我的。

  她说老关和陈新长都找了啤酒杯,俱各满上。老关率先干了。大家就一齐鼓掌叫好。然后就轮到陈新长,他也无法推辞,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饮而尽。大家依例再次鼓掌叫好。陈新长却咂着嘴,无比陶醉地说:“这雪碧真好喝。”

  于是老关就有些讪讪地,觉得自己受了愚弄。

  我听到这里,心里就明白了:这才像故事的结尾,到底还是让陈新长设法赢了,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当然也许这又是一个台阶,其实那杯子里可能仍然是二锅头,呛的是他自己,谁知道呢?

  露西一边说一边笑,说碰上陈新长这种人你还的确不能和他较真儿,露西又说老关这人还挺义气的,人间自有真情在云云。我想露西的意思我还是明白的,只是真情这个词用得过大了,让我不能接受。想来想去,只好用它归结为露西的文化水平不高。

  在我停留在海南的以后那些日子里,露西时常打个电话来,我却很少给她打过去,她可能以为经此一役,我们成了同一个战壕的战友,我却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不过我倒时常去她指点给我的那个商店。买姜片。在海南那种湿热的地方,这种小吃是不大普及的。只有极个别的地方才能买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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