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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这样阴晦潮湿又寒到骨头缝里的天气,只有江南才有。雪有备而来,先是无边无尽的小雨,像怨妇的眼泪流个不停,然后,北风开始被冻得迟缓浓稠起来,仿佛结成薄冰,凝成一条条从天而降的玻璃慢,挂在半空中。再往后,雪雹子开始稀稀拉拉地敲打下来了。
  清晨,杭家的女主人叶子,悄悄地起身,开始了她一天的劳作。这位曾经如绢人一般的日本女子早就从一个少奶奶演变成衰老的杭州城中的主妇。她的个子本来就不高,年纪一大,佝偻下来,就真正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中国江南的小老太婆。虽然她大半生未穿过和服,但走起路来,依旧保留着日本女人穿和服时才会迈出的那种小碎步子。她的动作也越来越像她的小碎步,细细碎碎,哆哆嗦嗦,任何一件小事情,到她手里就分解成程序很多的事情。这倒有点像她自小习的日本茶道,茶只品了一次,动作倒有一千多个。
  和她的左右邻居一样,为了省煤,每天早晨她都要起来发煤炉。煤炉都是拎到大门口来发的,就对着当街口。现在什么都要票,煤球也不例外。叶子的日子是算着过的,能省一个煤球,也算是治家有方了。
  天色阴郁中透着奇险的白,是那种有不祥之兆的光芒。雪雹子打在煤炉上,尖锐而又细碎地噼噼扑扑地响。前不久下过一场大雪,后来天气回暖了几天。这天是除夕,又应该是到了下雪的日子了,但没了过年时的喜庆气氛。据说,举国上下,一律废除过阴历年。不让人们过年,这可是在中国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叶子从来没有碰到过的事情。这也算是新生事物吧,叶子暗暗地感到自己是一个外国人,她不理解这个国度突然发生的这一切的事情。这可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她不怕死,连沦陷时最艰难的日子都过来了,面对那些骤然降临的灾难她惊人地沉着。但这些年漫长的日复一日的潜在的不安,与包围在她身边的不祥的事件接二连三,把她的意志逐渐地磨损了。
  嘉和悄悄地来到她身旁,他是出来给叶子拎煤炉的。煤炉却还没有完全发好,拔火筒顶端往上冒着火苗与烟气,叶子突然用手里的蒲扇指指,问:“哎,你看看,像不像游街时戴的高帽子?”
  嘉和有点吃惊地看看拔火筒,他突然想起了被拉去游过街的方越,有些恼火地摇摇头回答,亏你想得出来。一边那么说着,一边把雨伞罩在叶子的头上。雪下得大起来了,半空中开始飘飘扬扬地飞起了雪片。叶子把手拱在袖筒里,盯着那拔火筒上的火苗说:“上班的人要上班,也就算了,学生不上班,怎么除了迎霜,谁也不来打个招呼?”
  嘉和说:“得放你又不是不晓得,他这个抹油屁股哪里坐得住?可能是去接嘉平了吧,也不知道能不能接回来。”
  叶子更加闷闷不乐,说:“得荼也是,忙什么了,他又不是他们中学生,向来不掺和的,怎么一个多月了也没有音信。都在杭州城裹住着呢,年脚边总要有个人影吧,你说呢?”
  嘉和就想,还是什么也不要对叶子说了的好,她怎么会想得通,得荼现在成了什么角色呢?她会吓死的。
  虽说一家人过年不像过年,叶子还是决定做出过年的氛围来。吃完泡饭,就要给迎霜换新衣裳,还准备打鸡蛋做蛋饺。昨天排了一天的队,总算买到了一斤鸡蛋,两斤肉,迎霜想起妈妈,夜里哭了一场,不过早上起来,吃了汤团。换上新衣服也就好多了。自反动标语一事后,她一直逃学在家,反正学校乱糟糟的也不开课。现在奶奶一边给她换新罩衣,她就一边想起来了,问:“奶奶,布朗叔叔今天来不来?”
  叶子说:“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二哥和他有斗争呢。”迎霜用了一个可笑的词儿,“跟一个女的。”
  “瞎说兮说。”叶子用纯正的杭州方言跟迎霜对话,到底是女人,这种话题还是生来感兴趣的。迎霜能够从奶奶的话里面听出那层并不责怪她的意思,就更来劲了,又说:“布朗叔叔前一段时间跟那个谢爱光很好的。谢爱光啊,就是二哥的同学。二哥一回来,她就跟二哥好了。布朗叔叔又没人好了,只好来跟我好,带我去了好几趟天竺了呢。”
  嘉和用毛笔点点迎霜的头,说:“什么话!小小年纪,地保阿奶一样!”
  “地保阿奶”是杭人对那种专门传播流言蜚语的人的一个不敬之称,但嘉和对迎霜的口气并不严厉,迎霜也不怕大爷爷,还接着说:“不骗你的,大爷爷,我们真的去了好几趟天竺了,都是布朗叔休息天带我去的。我们还看到很多千年乌龟呢。全部翻起来了,肚皮朝天,哎哟我不讲了,我不讲了。”
  迎霜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面色苍白,头别转,由着奶奶给她换衣服,一声也不吭。那二老就互相对了一个眼神,知道这小姑娘又想起了什么。嘉和突然说,“去,到大哥哥屋里给大爷爷把那块砚台拿出来,你当下手好不好,磨墨,大爷爷要写春联。”
  迎霜勉强笑笑,那是善解人意的大人的笑容,说明她完全知道大爷爷为什么要让她打下手,但她也不违背了大人的好意。她刚拿着钥匙走,叶子小声问丈夫:“什么乌龟肚皮翻起来,我听都听不懂。”
  嘉和却是一听就明白了。原来上大竺和中国许多寺庙一样,殿前都有一放生池。上天竺历朝就是一个香火旺盛之地,到放生池来放生的善男信女自然特别多。嘉和小的时候,就跟着奶奶到上天竺放过乌龟。放生之前,一般都是要在乌龟壳上刻上年代,有的还会串上一块铜牌,以证明是什么年代由什么人放的生。那乌龟也真是当得起“千年”,嘉和曾经亲眼在天竺寺看到过乾隆时代的乌龟。活了多少朝代,日本人手里都没有遭劫,现在肚皮翻翻都一命呜呼了。办法却是最简单的,现在寺庙里和尚都被赶走了,反正也没有人敢来管人家造反派造反,造反派就奇出古怪的花样都想出来了。不要说在大雄宝殿里拉屎拉尿,放生池里钓鱼也嫌烦了,于脆弄根电线下去,一池子的鱼虾螺蜘加千年乌龟,统统触杀。佛家对这些人又有什么办法?他们还说有十八层地狱,可三十六种刑罚也没有电刑这一说啊。嘉和一向是个玄机内藏的人,这些事情他听到了就往肚子里去,不跟大人小孩子说的。又听说布朗瞒着他带迎霜到这种地方去,不免生气,想着等布朗来,要好好跟他说说,别再让迎霜受刺激了。
  “也不知道盼儿什么时候到,往常这个时候,她也该下山了吧。”叶子担完孙子的心,又开始担女儿的心。
  “今天下雪,难说。也可能会迟一点,你就不要操这个心了。”
  两个老人正说着闲话,迎霜已经把那方大砚取了来,正是儿子杭忆的遗物,金星歙石云星岳月砚。叶子打鸡蛋,一边发出哗哗哗的声音,一边说:“今年的春联还写啊?”
  嘉和说:“你不是也要做蛋饺了吗?”
  “那你还写去年那样的吗?”叶子盯着他。嘉和淡淡一笑,说:“我去年写了什么啦?”
  “去年写什么你记不得了?揖怀不是还跟你争——”叶子一下子顿住了,原来她也有说漏嘴的时候。嘉和心一缩,眼睛就闭了起来,再张开,那边桌前正在磨墨的迎霜却变成了陈揖怀,这胖子还是那么笑容可掬,右手缩着,用手腕压着砚台一角,却用那只左手磨墨,一边笑嘻嘻地说:“你写啊,你写啊,我倒要看看你的褚遂良字体今年又有什么样的筋骨了。”
  陈揖怀书颜体,但他知道嘉和一向是更喜欢褚河南的字。嘉和与陈揖怀不一样,陈揖怀是杭州城里的书家,大街小巷一路逛去,劈面而来,往往是他的招牌字。嘉和是个茶商,只拿做茶叶生意的好坏来说话的,所以从来不在人前透露自己也喜欢写字。从前是大户人家,一门关进,他怎么写也没人知道。奇的是后来羊坝头五进的忘忧楼府已经成了一个地道的大杂院了,左邻右舍还是不怎么知道他会写字。他们虽然跟他住在一起,但大多对他有些敬而远之,即使有人知道的,也不敢劳驾,到叶子那里就挡掉了,说:“大先生哪里会写字,不过练练气功罢了。”对此孙子得荼多有不解,问:“爷爷我看你是每日都要临一会儿帖的,你的褚体真是得其精髓了,怎么你就不肯给人写字呢?”嘉和说:“一个人只做一个人自己的事情。给人家写字是陈先生的事,不是我的事。人家左手都能写出这样的筋骨,我去插上一脚干什么?”得荼用心琢磨了半天,突然悟了,唉,爷爷还是在教他做人啊。纵有千般才华,不要处处占先,有所为有所不为,舍弃也不是明哲保身,更有为众人、为亲朋好友的一片玉壶冰心。
  但嘉和也不是什么都不写,他是有所弃有所不弃的,比如他给得荼的那幅《茶丘铭》,就是他亲手写的。得荼十分喜欢,叫西持印社的朋友给裱了,放在他的花木深房之中还舍不得挂,只是清明品茶时节拿出来照一照眼,平时夜深人静时,自己拿出来看看。《茶丘铭》也不长,原是清初著名诗人杜氵睿的文章。这个杜氵睿也是个茶痴,他每天烹茶之后,要把茶渣“检点收拾,置之净处,每至岁终,聚而封之,谓之茶丘”。还特意写了这篇《茶丘铭》:“吾之于茶也,性命之交也。性也有命,命也有性也。天有寒暑,地有险易。世有常变,遇有顺逆。流坎之不齐,饥饱之不等。吾好茶不改其度,清泉活火,相依不舍。计客中一切之费,茶居其半,有绝粮无绝茶也。”
  嘉和对得荼说:“你搞茶的研究,这些东西我零零碎碎的有一些,看到了我就给你抄下来。这一篇你裱了也就裱了,以后不要再那么做了。从古到今多少书家,能流传的有几个?”
  除了抄抄这些资料之外,也就是每年除夕时的写春联了。这一项他倒也是当仁不让的,陈揖怀这个时候就只有给他打下手的份,一边磨着墨这陈胖子就一边发着牢骚:“你啊你啊你这根肚肠,真正晓得你心思的只有我陈揖怀。关键时刻就看出你的态度来了,你说是不是?说来说去,你还是不认我的颜体,你还是认你自己的褚体啊。”
  每每这时,嘉和就略带狡黠地一笑,回答说:“颜真卿固然做过湖州刺史,毕竟不像褚河南,算得上是个杭州人啊。”即便在这个时候,他也不愿意在老朋友面前承认,实际上他是更喜欢自己的字啊。
  嘉和喜欢褚体,当然不是因为乡谊。褚遂良深得王羲之真传,嘉和最喜欢的却是他晚年的楷书,学王右军而能别开生面,且保留相当浓厚的隶书色彩,丰沛流畅而绰约多姿,古意盎然又推陈出新,奔放而节制,严谨又妩媚,那微妙之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凡此种种,嘉和的性情,都在褚体的字上显现了出来。
  也是爱屋及乌吧,甚至褚遂良的命运也成了嘉和感叹不已的内容。褚遂良反对高宗立武则天为皇后,到了在皇帝面前扔了笏,叩头出血,还口口声声说要归田,高宗差一点就杀了他。后来武则天当朝,遂良一贬再贬,竟然被贬到了今天的越南,一代大家,便如此地客死万里之外。嘉和喜欢这样的人格,虽不暴烈,但绝不后退一步。
  因了这种性情的暗暗驱使,去年他写了一副春联:门前尘土三千丈,不到熏炉茗碗旁。为此还竟然差一点和陈揖怀争了起来。陈揖怀一看他写了这么一幅字,顾不上说他的字又更加精到,只是说:“你这是什么,不是文微明的诗吧,它也不是个对子啊。”
  “我是向来不相信什么对子不对子的,先父都知道法无法。你还记得当年忘忧茶楼时的那副对子吗?谁为茶苦,其甘如荠,这哪里是对子?不过《诗经》上的两句诗嘛。”
  陈揖怀点头承认了杭氏的法无法,但他还是心有余悸地问:“你还真的打算把它贴到门口去啊?”
  嘉和又说:“怎么,还非得贴向阳人家春常在,或者听谁的话,跟谁走啊!”
  他这一句话简直就是反动言论,吓得在场的叶子和陈揖怀如五雷轰顶,面如土色,风一般“嘭”的一声关上门,指着嘉和又跺脚又捶胸,说:“你这是说什么,不怕人家告发了你?”
  嘉和把毛笔一扔,指着他们说:“谁告发?是你,还是你?”
  这一说,那两个人倒是愣住了。嘉和这才走到门前开了门,让阳光进来,一边说:“真是八公山上草木皆兵。”
  那二位还是愣着看他,他也叹了口气,轻声说:“我若不是相信你们就跟相信我自己一样,我会这么说话吗?你看看我什么时候在小辈们面前说过这样的话,什么时候左邻右舍有人的时候说这种话。我杭嘉和不是人?一年到头我就说这么一句话,也不能说吗?你们也要让我出口气啊!”
  虽这么说话,他还是团掉了那幅字,换上了另一幅,只八个字:人淡如菊,神清似茶。这才又说:“这幅字你们看怎么样?”
  陈揖怀点头说:“这幅字放在你家门口还是般配的。放在我家门口,学生来拜年,就要想,陈老师怎么那么不革命了?”
  嘉和这才笑了,说:“陈胖子,你还是变着法子骂我啊。算啦,不革命就不革命啦,你们给我贴出去吧。”
  这副对联就在门上贴了半年,直到六月里扫四旧,才被叶子心急慌忙地扫掉了。现在又要贴春联,该怎么写呢?写什么呢?陈揖怀那嘹亮的笑声永远消失了,被他的学生们一茶炊给砸死了;陈揖怀写满杭州城大街小巷的招牌都被摘了,那些老店名——什么孔凤春啦、边福茂啦、天香楼啦、方裕和啦,统统作为四旧废除了,名字都没有了,那些写名字的招牌还有什么用呢?嘉和默默地看着磨墨的迎霜,一边用温开水化着王一品的羊毫湖笔,想,要是得荼在这里,或许他还可以给我出个联子。可是,他会回来吗?他还能想到他的亲人正在等他吗?

  1967年春节前夕,风雨如晦,压弯了杭州郊外的竹林,革命正在更加如火如荼地进行,吴坤也在为江南大学的“揭批查”日夜费心,时至今日,他和杭得荼之间的分歧已经成为一种不可调和的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了。
  前不久,江南大学杭派与吴派发生了一场严重的冲突,起因是由批斗杨真开始的,而批斗杨真,则是从杭派对吴坤的揭老底开始的。一夜之间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吴坤顿时成了变色龙和小爬虫的代名词,一个有严重政治问题的革命对象。赵争争气得直跺脚,说:“杭得荼这个王八蛋,他是成心不让你过年!”吴坤当然比赵争争要沉得住气,但心里还是有些发虚。他边穿大衣边交代:“没我的话谁也不要轻举妄动。”赵争争一把抓住他,问:“你要到哪里去?”吴坤掰开她的手说:“别担心,我去找该找的人。”赵争争又扑上去抓住他的大衣领子,说:“去找爸爸,我跟你一起去!”吴坤一听到这两个字就上火,他痛恨赵争争提她的“爸爸”,虽然他清楚这两个字的确至关重要。他假惺惺地笑着,说:“你不用为我担心,这事情我自己能处理。”赵争争依旧抓住他的大衣领子不松手,她的狂热简直让人烦透了,可是他依然不得不和颜悦色地安慰她,一遍又一遍地说:“谢谢你,革命者经得起任何考验,谢谢你的革命友情……”而革命战友赵争争就向他深情地望去,他能从她闪闪发光的眼睛里看到革命之外的东西,那东西强烈得很,一点也不亚于革命。但那东西越是闪光,他越是要和她谈革命:罗伯斯庇尔、福歇、马拉之死……只有他的革命之水能够浇灭她目光里的欲火。他发现他怕她,可是他为什么要怕她呢?
  现在想起来他依旧不得不承认,其实一开始他和赵争争还是挺好的,尽管那时候他已经听说了茶炊事件,但他并不认为这是一种杀人行为,他把它归于革命的必然。夜深人静,他们畅谈了一会儿革命,他就开始诉说他的苦恼,他的感情领域里的苦恼。他知道这一招最灵,没一个年轻姑娘不上钩的。再说这时候他已经喝了一点酒,但还能想到他得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把他的尴尬地位通报到上面,他不想因为白夜和她的生父的问题影响他的政治前途。事情就在那种叙述中发生了变化。应当说,短暂的革命,使他飞快地越过了女人之河。从肉体上说,女人对他已不再新奇了。革命加性的感受是非常奇特的,相当刺激的,也是无法抵御的。而在内心深处,他又明白,那是低级趣味和无聊的。因此,们心自问,这事儿一开始得归罪于他。因为他频频向她射去深情的目光,然后站起来走到她的身旁,然后又离开她,这么拉皮条似的以她为轴心远远近近地拉了一会儿,他突生一念,请她唱越剧“十六条”,又请她跳芭蕾《白毛女》。这些都是赵争争的拿手好戏。她兴奋起来,一开始还不好意思,后来巨歌且舞,腿踢得老高,双飞燕、倒踢紫金冠这种高难度动作也出来了,真是欲罢不能。跳到红头绳的时候,也是天助我也,突然灯泡坏了。屋子里一片黑暗,屋子外长夜漫漫。谁知怎么一回事,他们就把舞跳到床上去了。床很小,舞也没有跳完。在黑暗中吴坤听到了姑娘可怕的喘息声,还有她的近乎歇斯底里的扭动。这使他兴奋起来,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在这时候,唉,就在这时候,就在这关键的时候,姑娘叫了起来!你叫什么不能叫,你却偏偏要叫……万岁……吴坤一下子愣住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很快听到了第二声第三声和无数声……万岁万岁万万岁……
  完了,一切就此告终,心理上的疲软和生理上的疲软同时出现,脊背上一阵冷汗,全身就瘫痪一般。他不能和任何人说这个事情,连对当事人也不能说,连对自己也不能说。而且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叫万岁他就不行了,这说明他不喜欢万岁吗?他想他是喜欢万岁的,问题是想到这个词儿他就要疲软,和阶级斗争一样,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那么赵争争知道这个吗?他想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她亢奋,激动,也许还很纯洁。她盯着他,贪婪的目光写着那隐秘的、狂热的激情。她越来越急躁,他听说她在继续打人,成了很有名的女打手。有一次他亲眼目睹看到她抽人的耳光的狠劲,就跟她谈过要文斗,不要武斗。她说,要文攻武卫。他说不过她。她简直能说到了极点。他说英国革命,她就说法国革命,他说修正主义,她就说伯恩斯坦,他说巴枯宁,她就说考斯基。她记忆力惊人,是那种病态般的记忆。如果没有运动,她可能可以成为那种有点怪癖的科学家。总之吴坤已经发现,要甩掉这个赵争争,绝不比追求白夜容易。况且,他还不能得罪赵争争的父亲,他陷得很深,有许多事情唇齿相依,休戚与共。难道他真的要和这样一个女人纠缠终身?一刹那间他闪过这个问号,脑袋痛得头发都倒竖起来了。

  吴坤是赵争争的初恋。她爱他的精神,也爱他的肉体。她一生都不会理解在她身上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件——对革命而言这只是余数,对会跳舞的美丽姑娘赵争争而言,这却是青春的死结,她全身心地豁出去了。
  激情使她灵感如雷击电闪,她理所当然地想:吴坤为什么不敢动那个杨真,是他对岳父有恻隐之心吗?不!她从来就没有看到过对革命如此坚定的人,他不过是自己不便下手罢了。可是他不便下手,我便啊,为什么不能够把杨真拉到中学里去批斗呢?让他触及几次灵魂,他就知道他那个花岗岩脑袋如何开窍了。她虽年轻,却已经看到过多少德高望重之辈,跪倒在毛主席像前痛哭流涕。难道这些经历过枪林弹雨的老家伙膝盖就那么软?非也,要是事先不触及皮肉,事后怎么会触及灵魂?吴坤就是坏在他的心慈手软上了,运动搞到现在,他还没有挥过一次手呢。这一次就让我代他行使革命权力吧。
  这么想着,她已经火速回到学校,纠集了一群战友,就直冲上天竺。
  上天竺值班押守杨真的人中,有吴坤的另一位女战友翁采茶。吴坤虽然追白夜追得苦煞,但在白夜之外却是交了桃花运的。两个女人对他表示了不同形式但却是同样火热的感情。在翁采茶一方来说,那是灵与肉的全面奉献,她已经不和李平水同床共枕了,绝大多数时间都住在他们的造反总部。吴坤什么时候要她,她就什么时候扑上去,还常常扎到吴坤怀里哭,说:“离婚,我要离婚,我不跟这种人过日子了。”她那种多少有点类似于表态的动作,配上她那张银盘般的沾了一片鼻涕眼泪的大脸庞,让吴坤看了一眼就闭上眼睛,然后干脆关了灯。他还不如摸着黑眼不见为净呢——他仰着脸,注意着不让自己的身体沾上这女人脸上的那一片湿。女人是个傻女人,兴奋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不管怎么说,她的肉体还有几分泥土气,在上面开垦的时候,他不感到吃亏。把杨真交给她守,他也比较放心。采茶是说一是一的,不像赵争争,你说一,她能折腾到十。
  可是这一次,他还真是失误了,他真没想到赵争争会亲自冲到上天竺去提了杨真,采茶急得连蹦带跳,连连说不行不行,杨真要押到北京去,中央要派用场的。赵争争轻蔑地斜看了这个贫下中农阿乡一眼,说:“你知道什么,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别的事情少插嘴!”挥挥手就把采茶挡在路边,一辆车风驰电掣般就押了杨真到学校。
  学校里早就组织了群众,口号震天响,杨真被连拖带拉地押上台。正是大冷的冬天,杨真穿着一件灰呢大衣,那还是当年从事外事活动从苏联带回来的,看上去还有七八成新。他刚刚站定,就有一个红卫兵手提糨糊桶上去,像是看着一个大字报棚子一般端详了一下杨真的身板,刷刷的两道,湿淋淋的糨糊就熟练地涂上大衣的前胸和后背。然后又是刷刷的两道,前胸后背就跟背带似的,贴上了两条大标语,前面是“杨真是一条大走狗”,后一条是“打倒杨真挖出后台”。
  杨真刚才显然是被那群争夺他的年轻人吵懵了,这才有点缓过劲来。他这个人与别人就是有些两样,照杭州人说法,他是那种独头独脑的家伙;另一点不同,那就是运动一来,他就被软禁了。虽然也有拉出去的时候,但疾风暴雨般的大规模批斗他没有经历过,他就只按自己的思路行事。台下正在高呼口号呢,他突然不假思索,前后两只手出击,两条标语就被他扯了下来,上前几步,把标语放在主席台上、赵争争的眼前。他说:“批判我是可以的,但是不要搞人身攻击,杨真我不是狗,杨真我也没有后台。”
  赵争争吓了一跳,大家也都愣得张开了嘴巴,会场上乱哄哄的声音突然没有了,大家都瞪着眼看这个老家伙。就见这老家伙又主动走到台角站住,又添了一句:“开始吧!”
  两个男学生如武林高手一般,一下子就从台下跳到台上,要去抓杨真的两只手,被赵争争挡住了。她一句话也不说,仿佛根本用不着动口,她只是挥挥手,刚才提糨糊桶的小将会意,上去又跟刚才一模一样地做了一遍。离台近的人都看到了那老家伙在动嘴,就叫:“他说什么?他说什么反动言论?”那刷糨糊的傻乎乎地说:“他说你白费工夫,这样做不符合中央精神。”
  于是便肃静,不知是困惑还是震惊还是手足无措,因为批判会开到现在,这样的事情真的还从来没有碰到过。俄顷,平地一声雷,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打!”顿时打破僵局,山呼海应,电闪雷鸣:“打打……打……打打……”
  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冲到台上去了,反正被批斗的人已经不见了,台上塞满了打手。他们那么凶猛地击打着杨真,杨真的身影立刻就被湮没在一群生龙活虎的青春躯体中。他们在台上跳来跳去,发出了嗨嗨的声音,双拳紧握,仿佛杨真是一个沙袋,而他们则是在练武功。一群黄军装一会儿拥到这里,一会儿拥到那里,喧嚣着,犹如波涛汹涌中的大浪头。赵争争突然意识到这样做不行,她对着麦克风叫道:“同志们,留活的,留活的,还有用,留活的!”台下立刻一片相互提醒声:“留活的,有用,留活的,有用!”那些人就收回拳头,像下饺子似地往台下跳,杨真重新显露了出来。他被打倒在地,血流遍体,头上鲜红一片。人们继续呼口号,直到现在,真正的批判还不能算是开始,这不过是个下马威吧。他艰难地爬了起来,好几次摇摇晃晃,像一只被屠宰后没杀死的牲畜。台下的人,从呼喊到沉寂,屏声静气地看着他爬,像是看一场惊险电影。他终于站住了,抬起头来看着台下,台下的人清楚地看到,两股鼻血怎么样从他的脸上喷涌而出,一直流向胸前。
  提糨糊桶的人第三次上台,这一次,连他自己也有些难为情了。他走路的样子有些别扭,下面已经有人在笑他,这使他实在不好意思。这也是打他开始拎糨糊桶以来从未碰到的事情,给一个牛充贴标语,竟然要贴三次,只能说明他的无能,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一开始他对这个杨真并没有什么感觉,一个普通的老牛鬼罢了,但现在不同了,他对他结下了私怨!脑子一热,他突然发起狠来,一桶糨糊夹头夹脑倒在杨真身上,然后掏出一大卷标语,七张八条地就往杨真身上扔,把他的脑袋贴得完全盖住,白色的标语带垂挂下来,看上去杨真就像一个白无常。这个出其不意的效果显然使年轻人大为开心,人们禁不住鼓起掌来,赵争争带的头。气氛一下子松弛了下去,现在,刚才那个倔强的老家伙顿时就变成一个跳梁小丑了。
  有人突然惊喊:“血!血!”
  偌大的会场再一次沉寂,所有的人都看到了鲜血。它不是喷涌出来,而是从头部贴住的白色标语后面迅速地渗儒出来的。顿时人们就看到了一朵鲜红的血色花。鲜血顺着标语往下滴,滴成了一条血路,溅成了一幅奇异的图案,像是鲜血在发光!
  那个头顶血色花的人,那个被埋在标语中的人,在寂静中猛然迸发出笑声:“哈哈哈哈哈——”
  他仰天大笑,声嘶力竭,他笑得那么惊天动地,那么拼尽全力,最后变成了呐喊。他笑得被鲜血浸透的标语突然在顶部裂开,露出一张裂缺的嘴来,他再一次哈哈大笑,白色的牙齿,被他在笑声中喷射而出。
  台下,突然响起了回声,那是惊恐的尖叫,先是一声,然后是一片。胆小的姑娘们终于撑不住了,开始叫喊着往外跑。赵争争也吓住了,这个杨真,第一次超出了她的批斗的经验之外。
  当笑声再一次推向极致的时候,所有黏在杨真身上的标语突然全部脱开,它们就像一件血衣,沉重地落在了杨真的脚下。那个血人睁开眼睛,眼睫毛上都挂着血珠,他直愣愣地看着会场,终于,缓慢而沉重地轰然倒下。

  吴坤赶往赵争争处时,杨真还没被送往医院,他孤零零地躺在台上,身下一摊鲜血。一群年轻人正在讨论是让这死不悔改的花岗岩脑袋死掉,还是送去抢救。吴坤赶到现场,一看杨真的样子,二话不说,走到赵争争面前就是一个耳光。这个耳光把所有在场的中学生都给打愣了,赵争争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吴坤一挥手,急救车就把杨真送往了医院。
  这头杨真还在急救室里抢救,那头警报又来,杭派已经包围了医院。吴坤还没有走出医院门口,就被杭得荼堵在了楼道上。他们两人怒目而视,各不相让,在楼梯上僵持数分钟之后,杭得荼突然冲了上来,狠狠地撞了吴坤一下,就擦身而上,直奔急救室。
  看着已经面目全非的杨真,杭得荼更下了非把他夺回来的决心。这些天来为了杨真,他一直没有好好睡觉。他每天都在想着、交涉着把杨真先生从上天竺解救出来。但对方看守得很紧,布朗已经去侦察过好几次了。有一天他成功地让迎霜朝那间屋子的窗口扔进了一个废弃的牙膏壳,他们的秘密文件就在牙膏壳里。过了一会儿,那个牙膏壳又被扔了出来,布朗把它带回了家交给得荼。得荼看了之后,说:“我们必须抓紧时间把杨真先生救出来,否则他会很快被转移的。”布朗说:“我发现吃饭的时候只有两个人在外屋看守着,难道我们不可以想办法让那两个人滚开?”得荼问他有什么锦囊妙计,布朗说:“那还不简单,天竺山里现成就有一种漂亮的毒蘑菇,我可以采来送给他们,让他们当菜吃,不到十分钟,他们就会不省人事。夜里杨真先生只管自己走走出来就行了,我们在外面用一辆车接他,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会毒死人吗?”得荼铁青着脸问。
  “瞧你说的,不会毒死人,那还叫毒蘑菇吗?”布朗反问。
  得荼立刻严厉阻止了布朗的这个漏洞百出的荒唐举动,真是亏他想得出来,可他们还能有什么好办法呢?下下策才是强抢,得荼后悔自己迟了一步,看着杨真先生此刻昏迷不醒的样子,他想:我还是不够狠,我还是让吴坤先狠了一步!
  有那么三四天时间,医院简直就成了一个造反总部,杭派和吴派的人对峙在其中,等着杨真的伤情结果。第四天他终于脱离危险了,杭得荼和吴坤都吐了一口气。杨真恢复得还算快,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头脑依然清晰,耳朵也能听得到,他只是还没有说过一句话罢了。
  这一次杭得荼主动把吴坤堵在医院的后门,他面孔铁青,开门见山说:“吴坤,你这一次是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不带回杨真先生,我会和你决战到底。”
  吴坤想了想,说:“好吧,杨真已经能说话了,也听得懂别人说话的意思,你自己跟他去谈吧,他愿意跟你去,我绝不阻拦。”
  杭得荼转身要走,被吴坤一把拉住,他几乎换上了一种苦口婆心的语调,对得荼说:“杭得荼,我可以实话告诉你,你这么做,一点现实意义也没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白夜的意思,我看你们两人在青天白日里做大梦这点上,真是一匠之貉。你挖我的脚底板也好,贴我的大字报也好,对杨真有什么意义呢?难道我会莫名其妙地死抓住个杨真不放?他怎么说也还是我的岳父,不是你的岳父吧?难道我就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我他妈的对你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要我怎么说?”
  得荼讨厌吴坤说话的神情,他仿佛很痛苦,但那痛苦里是夹着很深的炫耀感,夹杂着对权力的根深蒂固的崇拜。他在暗示他,他深谙权力的内幕,他对权力的介入与认识,远远要比人们多得多。但得荼偏偏要弱化它:“说得那么耸人听闻,无非是上面盯着要他的证词。”
  “无非是!你还要什么样的压力,啊?”
  “你想做的事情我照样可以做。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共产党不是最讲实事求是吗?”
  “真照你那么说,北京就不会来人押他了。”吴坤闷闷地说,“要不是赵争争这一次横插一杠,杨真已经在北京了。”
  听了这话,得荼也有些发愣,说:“你把你岳父看守得可真好啊,这回你又要为革命立新功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样刻毒的话,吴坤也没有发火,对这样的刺激他仿佛已经疲倦了,只是说:“我跟你已经没话好说了,你反正永远也不可能懂。”
  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和杨真真正交谈过一次,但他能预感到杨真是一种什么样的人。他心里头是敬佩这种人的,他相信他不会无中生有,所以他是历史的祭品。历史当然属于强者,杨真这样的人只是历史的清风,掠过也就罢了,不管他们曾经怎么地艰苦卓绝。他挥挥手请得荼自便,他知道,杨真是绝不会让自己扮演一个导火线式的人物的。

  杨真的样子让得荼流泪,但不能真的流出来。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喉咙口一直又湿又威。杨真先生的情况,他严格地向家里人保密,该是他来挑起担子了。他坐在杨真先生的床头,杨真先生的肿成一条缝的眼圈今天退下去了许多,他一直躺着,听得荼诉说他的打算:我要把你弄回去,由我们这一派接管。放心,你在我这里,只会是一个名义上的牛鬼。至于他们要你交代的什么问题,有什么说什么,没什么就不说。难道定中国最大走资派的罪,真的还需要你这样的人的什么证词?我不相信,我看是吴坤在故弄玄虚,是他在捞政治稻草。你怎么看这个问题?不,你不用说话,我能明白你的意思。你不表态?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应该搅到这样的事情里去?可是我不能再沉默,我不能眼看着你们受苦受难,我自己却逍遥自在。先生,我没有机会与你交流,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发现了自己身上的那种政治热情,我不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我过去从未感觉到它的力量。一开始完全是被迫接受它的,让它进驻到我的心里让我非常难受,可是我现在开始习惯于它的存在了。你知道这些日子我想起了什么?我想起我的父亲,听说他从前一向是个自由散漫的人。个人是怎么样转向集体的,你们有过脱胎换骨的过程吗?我现在就有这种感觉,这让我非常难受,同时又有一种牺牲的神圣感。你怎么啦?你说什么,你让我打开窗帘?好的,我现在就打,我现在就给你打开,你想看什么?
  杭得荼打开窗帘的时候,自己先愣住了,纷纷扬扬的大雪下来了,窗外站着一个包着头巾的女人,手里撑着一把雨伞,那是他的姑婆杭寄草。得荼要打开窗子,寄草拼命摇手,意思是说外面冷,别开窗。杭得荼连忙过来,扶起杨真先生,他看到他那鼻青脸肿面目全非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还看到对面窗外的寄草姑婆也笑了,她的脸贴在窗玻璃上,鼻子压得扁扁的,样子很古怪。雪下得越来越大,一会儿就遮盖了伞面,寄草姑婆一个劲地做手势,让杨真躺下。杨真摇着头,死死地盯着寄草,他还是在微笑,一直就在微笑。但他没有说一句话。得荼真是觉得奇怪,窗帘拉着,杨真先生是凭什么知道寄草姑婆站在外面的?是凭心灵感应吗?这是神秘主义的理论,是四旧、迷信,但至少现在那是事实。他只好再一次走到窗前,告诉寄草姑婆,快回家吧,这里不让人进去,外面又那么冷,快回家吧。寄草微笑着摇头,眼泪和雪花飘在了一起。但她终于还是离开了,告别时手朝天上指了指,杨真仿佛会意,笑得更甚,露出了他那被打掉了几颗大牙的牙床。他的样子非常陌生,他的笑容令人心碎,让得荼想到了那个与他有着血缘关系的女人。他不忍再看,走到窗前,他看到寄草姑婆那踽踽远去的背影,在医院的大门口一闪,就不见了。

  半个多月后将近年关,有关押杨真去京的指令再次下达。这一次杨真开口了,他把吴坤叫来,告诉他,他要回上天竺去,他会在那里尽量回忆他所知道的一切。从未有过的狂喜和失望同时袭击了吴坤,他激动地甚至讨好地对杨真说:“你放心,我会对你的晚年负责的,革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这些话我早就想跟你说,其实我很敬佩你,如果你不是坚持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立场,你的性格是很让我欣赏的。说实话我也不愿意你去北京,你一到那里,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我是说,那种精神上的东西……”吴坤看着他的脸色,突然觉得自己的话多了,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你自己跟得荼说一下?他总说要来抢你,你知道,这会酿成大规模武斗,要死人的。”
  正当天空又开始飘起大雪,而杭嘉和在羊坝头自家窗口的桌前为1967年春节的对联踌躇之时,杭得荼和吴坤亲自送杨真回了上天竺。吴坤答应,绝不让类似的毒打事件再发生,而杭得荼也默认了现实,不再提要抢杨真回去的要求。为了表示诚意,吴坤当场打发掉那几个看样子很凶蛮的看守,然后叫来采茶,让采茶领着几个人“照顾”杨真春节期间的生活,还把杨真安排在楼上,说楼上暖和一些。吴坤也非常关心杨真的纸够不够,还关心笔墨等琐事,旁敲侧击地问:“要你回答的问题都清楚了吗?还要不要我再给你提示一下?”
  杨真摇摇头,他的眼神告诉他,他什么都明白了。这眼神让吴坤失落,那里面不再有桀骜不驯的骨气了。个人永远是渺小的,他想,并为个人的渺小而悲哀。
  杭得荼并没有那种失落的感觉,他不相信吴坤的诚意。他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变得和吴坤一样狡猾了。因此他一直守在杨真的身边,帮他张罗伙食和被褥,直到离开杨真下山,杭得荼才松了一口气。杨真一直把得荼送到山门口,奇怪的是他送了一本书给得荼,英语版的《资本论》,三十年代的版本。看着吴坤不安的样子,杭得荼说:“怎么样,是不是还得再检查一下?”吴坤就硬着头皮让手下人拿过来,来来回回地翻,除了扉页上写着一行字母之外,到底还是什么也没翻出来。吴坤记忆极好,他记下了那行字母:Fengyu Ru Hui Ji Ming BuYi,一时没看懂,想了想说:“这里的东西,最好还是都别带出去。”得荼皱了皱眉,对杨真说:“我会来看你的。”此时雪越来越大了,杨真向得荼握手告别的时候,脸上露出的微笑,让得荼想起了医院里他向寄草姑婆的微笑,那是很坦然的,让人放心的,但又是令人心惊的——它是那么样地令人心碎,以至于看上去,那告别甚至有一点儿像永别了……

  龙井山中的杭盼,是那天下午终于决定不再等车,从山中徒步向城里走去的。她撑着一把橘黄色的油布雨伞,伞上缀满了一层雪花。她眼前也是密密麻麻的大雪片,天地间一片大白,什么都被遮住了。
  从山里出来的时候,她还不时地听到竹子被压断的声音。喀嚓,喀嚓,然后嘭的一声,竹子折断了,压在别的树上,反弹出一簇簇的雪花,抛到山路上,抛到走在山路上的行人们那一把把的伞面上,再簌簌籁地往下掉,在行人的眼前,撒出一小片粉尘。有时,她也走过一大片一大片的茶园,它们像是蘸着白颜料画出来的一道道臃肿的粗线,几乎就看不到绿色的叶子和茶蓬了,只看到它们躲在雪花被子下的隐约的曲线,像那些伊斯兰教规下的披长袍的妇女。
  偶尔,她还会在雪路上看到一丝丝的鲜红的色泽,当她定睛细看的时候,它们又消失了。这时她就会站定,略有些不安地环视周围,有一次她甚至蹲了下来,她觉得这些逶迤不断的红色,真的很像是鲜血。然而没过多久,大地又开始一片雪白。她不知道有谁与她擦肩而过,也不知道谁留下了这些印记,仿佛这也是神的圣迹,但她还不能理喻。
  少许的惶恐之后,杭盼又恢复了平静。多少年来,杭盼已经熟悉了这样的孤寂。那些只有自己知道的曾经创伤剧痛的夜晚,已经不会再来光顾她了。有多少人惋惜她的美丽的容颜,多少人被她以往岁月的经历倾倒,多少人为她不动心的圣女般的意志困惑,如今青年已经过去,连中年也快要过去了,这一切都已经过去,她开始老了。
  当周围没有人时,她轻轻地唱起了赞美诗:

     仰看天空浩大无穷,万千天体错杂纵横,
     合成整个光明系统,共宣上主创造奇功。
     清辉如雪温柔的月,轻轻向着静寂的地,
     重新自述平生故事,赞美造她的主上帝。
     ……

  她很少去想她自己的事情,思念主,向主祈祷,这是她目前唯一要做的事情。期待主的降临,神迹降临,期待主拯救他的羔羊。还有就是爱,无尽的爱,因为爱就是主。要守住爱,这是最根本的,守住了才能施爱,这是信仰,秘而不宣在心里,杭盼因为它而活到今天。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城市,绕过清河坊走向中山中路时,她看到前面有一个女子没有撑伞,却在雪中散步,背着一个大包,两只手插在口袋里,像一个漫不经心的少年。雪那么大,把白天也罩成了黄昏,在这样的日子出游是大有深意的。她走过她身边,把伞凑了过去。
  伞下的那个姑娘并不感到惊讶,她淡淡地看了看帮助她的人,她面色惨白,几乎和白雪一样白,她的眼睛漆黑幽暗。她拿出一张纸,问她认不认识这个地址。杭盼惊讶地看了看她,轻轻地取下她背着的包,说:“跟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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