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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仿佛童年的流浪正是今夜亡命的预演,或者今夜的亡命正是童年流浪的复习。1966年夏天,杭方越加入了骤然暴涨的无家可归之人的行列。夜幕下他踽踽独行,街上人流川涌,杀声震天。他却仿佛行走在荒野。前面看看也没有亲人,后面看看也没有亲人,他被命运第几次放逐了?
  以往他就是很少回杭州的,但凡回来,单位里那间斗室还给他保留着,他毕竟还是这个单位的正式职工嘛,况且,怎么说对国家都还是有贡献的。前几年单位分进一个年轻人,没有房子,就暂居在他那里。偶尔他回去,若多住几天,那年轻人的脸色就不好看。这也罢了,再往后回去,竟发现门锁已换,叫来那小伙子,目光近乎愤怒。夜里来了一姑娘,两人叽里咕噜说个不停,方越多迟回来他们也不走。方越只好说声对不起,先躺下头朝里睡,一觉醒来,那小伙子正在摔摔打打,当然摔的都是他的东西,叫他为难。他不能跟他说:同志,这是我的床,我的书架,我的箱子,我的房子,你长期在我的房间里呆着,应该摔打的是我。然而今日挨斗游街,他发现那青年臂箍红袖章,显然是造反派一个了,他若连夜回去,还有他的好果子吃!
  至少今天夜里是绝对不能回去的了。
  还能去哪里呢?从嘉平叔那里出来,他就不打算回羊坝头了。他自认自己是个灾星,挨上谁谁倒霉,刚才得放的那一句惊喊,让他心里实在震撼。说不上委屈,只是发现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实际地位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自惭形秽。
  他举头看一看天空,月轮有晕,云厚气闷,难说会不会有雨。他再没有别的想法,要紧的是先把今天夜里对付过去再说。
  右派分子杭方越不敢走大街,那里大亮,一切“魑魅魍魉”都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就专门寻找那些小巷,沿着中河边密密的平民窟一般的居民区走。说起这条河,八百年前,也是繁华地带,皇帝赵构、大臣秦桧,都在这河边住。如今俱往矣,王谢堂前燕,平常百姓家了,一片的旧垣颓楼,黑乎乎的,路灯也隔着好远才有一盏。
  一开始他自以为找个地方睡觉并不困难——果然,在一偏僻处的小屋门前,他发现了一张“睡床”,那是一辆停歇着的黄包车,显然主人已经休息了。
  杭方越没有再多想一下,就钻了进去。他的个子本来就不大,两个人可坐的座椅,被他一个人一缩,也就安下身来。很快他就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狠狠地摔了一个跟头,头着地,痛得他大喊一声,睁开眼一看,果然他已落在地上。他的确是摔了一个跟头,他被车主人从后面一掀,从车里倒了出来。
  车主人说:“什么人贼大胆,我上了一趟茅坑,你倒钻到我车里睡觉了!”
  方越想,他自以为美美睡了一觉,还做了一个梦,原来不过上一趟茅坑的时间,真是一枕黄粱。灵机一动就顺着那人话说:“我是等你拉我的呢,上城里看大字报去!”
  那人一听果然口气就变了,说:“大字报啊,我晓得哪里最多了。解放街百货公司门口,还有医科大学大门两边的围墙,密匝匝,炮轰省委呢。”
  一个拉车的,平日里知道什么,现在说起省委书记,也跟说起隔壁邻居一样,方越终于知道,这一次和五七年真的不一样,一座城市,也是一片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了。于是便想赶快溜,再扯下去他就得露馅,说:“我也去趟茅坑,去去就来,你等着我。”然后,顺着人家拉车人手指的方向,溜之大吉了。
  在暗夜里又跑了一阵,进入一条狭长的小巷,确信人家不会追他,才放慢脚步,定睛端详,是大塔儿巷。大塔儿巷啊,旁边就是杭七中,他的中学母校。他人中学那一天,还是义父嘉和亲自送来的。报完到,义父带着走过这条巷,告诉他说,这是戴望舒的撑着油纸伞的雨巷啊,是走过结着紫丁香般愁怨的江南姑娘的雨巷啊……从那时候开始,他知道了戴望舒。然而知道了又怎么样,紫丁香的雨巷通向爱情,流浪者的雨巷通向流浪,他这么茫然地想着从前的伤感诗人,茫然地往前走,有一滴水落在他的鼻梁上,是露水,还是雨水?方越突发奇想:如果戴望舒还活着并且依旧住在这里,那么紫丁香般愁怨的姑娘肯定是隔壁母校杭七中的女学生,而且她肯定不愁怨了,说不定此刻她正上房揭瓦,在抄戴诗人的家呢!那么戴望舒将怎么办呢?诗是肯定写不出来了,只有两条出路:要么吐血,要么上吊!五七年他们那一批右派中,好几个人就是这样死掉的。
  方越那么胡思乱想着,又踅进了另一条巷。巷不长,狭狭的一线窄天,两旁是高高的山墙。他仿佛是走到死胡同里面去了,却转过了弯,并看到了清吟巷小学的挂牌。这一回他清醒了:那是从前王文韶住的清吟巷啊。幸亏王文韶这个老滑头琉璃球、这个封建王朝的最后一任宰相1908年就死了,要是活到今天,还不被人活扒了皮吃掉。也许还没等人来扒皮,自己就先吓死掉了吧。方越如一条丧家之犬,横横竖竖地在杭州的拐弯抹角的弄堂里蹈蹈独行,遥想着世纪初的往事,竟不知今夕何夕。终于眼睛一亮: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路旁有一幢正在施工的建筑物,夜里空着,恰好钻进去睡觉。
  这一次却是睡不着了,躺在潮乎乎的地上,有地气泛起,有硬物硌着他的腰,朝天上看,有一闪一闪的星星在乌云里明明灭灭。方越又突发奇想:究竟是乌云遮不住日月星,还是日月星终究要被乌云遮住呢?从前他也是拿这个问题问过忘忧的。忘忧是有佛性慧根之人,话多有机锋,说:“那就看你是心向乌云还是心向三光了。”这么想着,他便定心守住丹田,一心向着星星。谁知也是白向,一会儿,星就完全被乌云遮住,然后是闪电,在空中划出许多的冰裂纹,像窑变后的瓷片,轰隆隆的雷声炸响,噼里啪啦的雨就下下来了。
  一下雨这里就没法呆了,方越只得再起身,沿着巷子出来,一怔,想,此处不正是寄草姑妈所住之巷吗?听说小布朗也回来了,他还没有见过呢。又想,寄草姑妈怕也是凶多吉少的,不妨也去看一看,哪怕暗中看一眼,也是牵挂啊。
  杭方越看到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光景。院子里灯火通明,人进人出。方越仔细找,也没看到他们母子俩,心一急就凑了上去,见屋里造反一般的乱,连地板都被撬了起来,东一块西一块,湿漉漉的,扔在院子里。他就问看的人挖地板干什么,旁边有人白一眼,说:“搜敌台,连这也不知道?”
  “这家人会有敌台?”
  “什么东西挖不出来!”
  “我怎么没看到敌台啊?”
  “那么好找,还要造反派干什么?”
  “那,这家人都到哪里去了?”
  “谁晓得,反正没有好下场!”
  方越听得额上汗水直渗,默默地走开,喉咙憋得喘不过气来,就蹲在电线杆子下装吐,背上雨水噼噼啪啪打,脑子一片空白,想:现在我该到哪里去呢?
  这家的主人,此刻却是在西湖上度过的。
  原来白天得放带着人抄自己家去的时候,寄草也没有被闲着,她被单位里的人揪出来挨斗了。
  别人一直叫寄草机护士,其实她从丈夫被捕之后,就再也没有干过护士这个行当。这期间她做过种种杂事,甚至还给人当过保姆。直到五八年大跃进,她和一群家庭妇女,才组织起了这么一个街道小厂,糊纸盒,粘鸡毛样子。她也算是办厂的元老,因为不肯和丈夫离婚,所以也当不成厂长,但副厂长还是非她莫属的,其实,厂里一应大小事情,她还是常要出面拿主意的。
  寄草生性是这样的倔强,简直让人想不通。她生得细瘦高挑,分外秀气,又加这些年来爱流眼泪,貌似弱不禁风,不了解她的人就当她好欺侮,偏没想到她一边流着泪一边冒出来的话,能把人听得噎死。这次她去了一趟十里坪,就有人说她进行反革命联络,要在厂里斗一斗反动气焰。你想他们这个街道小厂,本来就是一个大杂烩,人堆里比来比去,大多半斤八两,谁斗谁啊。推选半天,才推出一个名叫阿水的牛鸡眼,原是厂里的搬运工。因为常拉着人力车在外,算是领略过革命形势的人,心里痒痒的,总想自己也能造一把反,把厂里的这粒芝麻绿豆般的小权夺过来。
  他自告奋勇主持批斗会,且先下手为强,把厂里的一枚大印先抓到手里。身上衣服也没个口袋,又怕大印放在别处被人盗走,实在是无计可施,憋出一个馊主意,把大印就吊在了裤腰带上,挂在裆下。他本来就是一个小丑式的人物,旧社会里跑过码头,胳膊上刺着青龙,一双乌珠“斗”得有点过分,裆下晃荡晃荡一只“南瓜柄儿”摇了上去,已经站在台上准备挨斗的寄草,先还流着眼泪呢,这时就指着那人裆下,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台下站着。的革命群众,本来觉悟就不高,和杭护士个人关系又好,见阿水师傅这样一副吃相,都禁不住前仰后合地跟着大笑。阿水大怒,手里拿着一把鸡毛掸子,指到东,指到西,命令群众闭嘴。可怜他又是一个斗鸡眼,他指东,人以为指西,他指西,人又以为指东,小小一个会场,就演绎了一场闹剧。
  看看会再这样闹下去就开不成了,他把掸子往桌上一摔,拼力一喊:批判大会现在开始——果儿,果儿,上来!
  那叫果儿的一位,却是个中年瞎子,正是来彩的丈夫。他翻着没有瞳仁的白眼,手里一根探路的马杆,甩搭甩搭,准确地走上前去,一只手捏着本红宝书,又按在胸前,那样子也是很神气的。到什么位置根本就不用人家说,不远不近,恰恰就在台子前立定,把马杆在台子边靠好,手伸开,一声叫口穿云裂帛:“茶来!”
  立刻就有人给他端上一大茶缸,他接过,咕噜咕噜半缸下去,抹了抹嘴,道:“想听什么?”
  台下的人就纷纷叫:《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还有人叫:《纪念白求恩》,《纪念白求恩》!又有人打横炮:《愚公移山》很好听的,上回我听果儿全本念过。果儿笑嘻嘻地听着,又不耐烦地摇摇手,说:“那么喜欢听,‘老三篇’通通来一遍算了!”
  台下的人们就轰的一声,然后纷纷拍手,果儿就笑,说:“白念念,有那么好的事情?”下面就又笑,有人朝他身上扔硬币,有一枚竟准确地扔进了他的圆领汗衫内。果儿一边抖着,一边手往屁股后面摸,又往裆前摸过来,还笑嘻嘻地说:“怎么滑到前面来了,怎么滑到前面来了。”下面的人看了,简直笑得前仰后合,包括站在台上准备挨斗的寄草,也笑成了一团。就有几个妇女冲上去搡果儿,一边操一边笑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条是什么?”那果儿就叫:“第七不许调戏妇女们!”“好哇,你违反了第七条,该当何罪,大家说要不要给他搡年糕?”下面的人,瞎的亮的哑的响的,都一道起哄,要给果儿操年糕,也就是四脚四手拎起来往地上摔,吓得果儿直叫:“我是妇女,我是妇女,你们不要调戏我好不好?”
  寄草早就习惯了这些从前杭家大院里绝对不会听到的荤笑话,而且她也晓得为什么果儿今天会这样说,人家会那么闹。她手下的这些弱人,有他们的弱办法来对付这个强梁时代。
  阿水先也斗着眼睛笑,眼看着阶级斗争的大方向就这样要被转移了,这才醒来,连忙敲桌子,果儿咳嗽了几声,终于开始了:
  “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人民服务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
  开门见山,此一段非背也,乃唱也;且不是劫夫所作的那种曲,这一段唱腔用的是风靡吴山越水间的越剧调子,果儿一开口,老太婆们就击掌道:“真正徐派!跟徐玉兰的贾宝玉一式一样!”
  又有老太婆反驳:“我听听是范瑞娟的梁山伯。”
  “你耳朵聋了,明明是徐玉兰的贾宝玉!”
  “不要好的坯子,连范瑞娟的梁山伯都听不出来!”
  “贾宝玉!”
  “梁山伯!”
  “贾宝玉!”
  “梁山伯!”
  “不要吵了,已经到张思德背炭了。”有人气乎乎给她们一掌,这才停息,屏气静心,侧耳倾听。
  果儿的“老三篇”实在是表演得好。嗓音如裂帛,这倒也罢了,难得一口纯正的绍兴方言,可谓铿锵有力,错落有致,跌宕起伏,抑扬顿挫,再配以动作和表情,如说杭州小锣书一样,把“老三篇”说成了一场大戏。果儿的张思德一出场,听得人恨不得立刻就到山里去背炭;说到白求恩,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为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献身,听得人又恨不得一路冲到火车站,买一张票夹脚屁股就赶到越南,和美帝国主义决一雌雄;至于那老愚公,太行山,王屋山,果儿自己也说得一时兴起,单腿飞扬,一根马杆踢出丈把远,腿倒是架到了台面上,双手握拳,顺手捞起阿水摔到桌上的鸡毛掸帚,高举在上,那老愚公就成了打虎英雄武松,一腔豪气,直冲云天。厂里大大小小,台上台下,都听得恍兮惚兮,目瞪口呆。寄草站在一边,也不由想起她小时候随父亲读古文,念到张岱的《陶庵梦忆·柳敬亭说书》,父亲每每就高声朗读:“……其描写刻画,微人毫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唠叨。渤央声如巨钟,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蓦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甏皆瓮瓮有声……”念到此,父亲就忍不住击节赞叹,不知是柳敬亭的书说得好呢,还是张岱的文写得好。此刻寄草看着果儿说大书,禁不住想,别看果儿是个瞎子,讨个老婆还是从前的婊子,若是活在张岱手里,说不定也是一个柳敬亭呢。
  正那么胡思乱想,“老三篇”已经演完,果儿嘴角泛起了白沫,寄草连忙把台上的那杯大茶缸的茶再递给他。他咕噜咕噜地又喝,大家都傻了,想来想去,没人能把毛主席的话表演成这样,余音绕梁,三月不知肉味。倒是寄草虽站在台前,却由衷地鼓起掌来,说:“果儿真正是个人才!”
  阿水这才想到,序曲已经结束,正剧应该开场,斗鸡眼乱晃一阵,叫道:“给走资派杭寄草挂牌!”
  果儿听到这里,夸张地喷出一口茶来用手搭着胸腔,说:“哎哟姆妈哎,我要落去哉!”马杯也不摸了,跌煞绊倒就往下逃,大家就又都笑了起来。
  也没有人给我们的阿水师傅打下手,只好样样自己来。阿水从椅子背后拉出一块硬纸板做的牌子,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国民党臭婆娘杭寄草,上面还很时髦地打着一个红叉,仿佛叫这名字的人立刻就要拉出去枪毙。
  寄草看到那牌子,顿时就从刚才的闹剧中脱出,忍不住悲愤交加。她想起了罗力,想起了她在十里坪跟他商量离婚时的情景。她是看着他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的,他们是抱头痛哭一场的啊,罗力,我千里迢迢赶到缅甸和你成亲,难道就为了这一天!
  她一把抢过那硬纸牌,三下两下,扯成几片,扔在阿水头上一嘴里叫着:“你这个畜生!你敢,我看你敢!”
  阿水想这还了得,这些天外面走来走去进行革命串联,何曾见过那些牛鬼蛇神中有谁敢撕掉那挂牌的?他以牙还牙也大吼一声“我看你敢”,就冲上前去,和杭寄草这走资派推推搡搡打了起来。但寄草也不是一个逆来顺受之人,她尖叫着,披发跌足,横竖横拆牛棚,不顾一切乱抓乱跳起来。这一来阿水是真动怒了,他不是一点政治素质也没有的人,旧社会里也是人过青洪帮的,两只手臂上还刺着青龙呢,露一手厉害的给你们瞧瞧!他一边挣扎一边气喘吁吁地叫了一声:“春光,你还不给我上!”
  话音刚落,一个拎着粪勺的青年人就冲进会场。此人精神病,每年春天都要把厂里一些年轻姑娘的手臂掐出几块乌青来,杭州人的说法是一个花疯。春光被收留到厂里专烧开水,还是寄草发的善心,体现的也着实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了。可他压根儿不懂这个,人家叫他干什么他就于什么。会前阿水就对他布置好了,一声令下,他就冲将出来,手里举的那粪勺盛的既不是粪也不是开水,却是一勺专门用来浇柏油路的沥青。只见他大吼一声,就将那粪勺横泼过去,台上的人全都尖叫起来,其中阿水叫得最惨。他穿得少,又加正和寄草厮打,背上被浇了一大摊,另外溅起来的,就浇在了寄草的头上。寄草头发厚,皮肉虽有烫伤,倒没受多少苦,但沥青黏糊糊的粘到头发上结成了饼,怎么也拉不下来,台上台下,这才就真正乱成了一锅粥。
  这一出杭州小市民的文化革命闹剧,小布朗没有赶上。那一日他倒是休息,但母亲让他留守在家中,以防居民区的那位工媳趁他家没人来抢占房子。不料果儿摸着道给他来报信。果儿又看不见,又是个生性夸张之人,上气不接下气,说得寄草几乎要一命呜呼了,小布朗还能不急?门都没关就往卫生院里奔,还好是一场虚惊,那阿水才成了真正的抢救对象。寄草有预感,挥着手一定要让布朗回家,布朗却不肯,一直陪着母亲上完药,用自行车把她推回来。谁知就那么一会儿工夫,那老工媳已经带着造反派来撬他们家地板了。小布朗不干了,操起一根木棍要上去拼命,却被寄草一把拦住。小布朗跳着脚叫:“妈妈我把他们打死了,背着你上云南!”
  寄草连拖带拉地把儿子拉出巷口,说:“你父亲还想来参加你的婚礼呢。”

  此刻,星稀风紧,残月当空,当杭方越正在杭州的古老深巷里仓皇踌躇之时,寄草、布朗母子两个,却在西湖六公园边大樟树下的木椅上舔伤口。
  他们的身后,是一头巨大的石雕狮子像,一尊战士雕像,再后面就是湖滨路。到处都在造反,只有西湖在暗夜里依然一如既往地温柔。布朗心痛母亲,让她在长椅上躺下,头就搁在他的腿上。湖上的风很热,小布朗的膝盖也很热,小布朗能够感觉到母亲虚弱的身体在一阵阵地颤抖。
  他轻轻地抚摸着母亲的遍体鳞伤,他说:“妈妈,你一定要放心,我是你的儿子,有我在呢!”
  寄草叹了一口气,说:“不晓得你爸爸现在过得怎么样?”
  “我想爸爸也许在里面更好一些。”布朗若有所思地回答。
  母亲对儿子的话表示同意:“至少不会像我们现在这样,打得半死,头上浇柏油,地板撬光,还被从家里赶出来,躺在西湖边,看天上闪电,挨大雨淋。”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声雷鸣,雨点就打下来了。小布朗却轻盈地跳了起来,说:“妈妈,我不会让你挨雨淋的。”他一把将母亲扶起,然后纵身一跃,跳入岸边一艘有顶棚的小舟,一拉手,又把母亲扶上了船。
  小布朗的原意,只是临时跳到小船上躲躲雨,不料那小舟的缆绳未在岸上系紧,人一上去,吃到了分量,就一下子离开了湖边。又加上下大雨,岸边的人都跑光了,小舟自由荡漾在湖面上,竟然没有一个人来管他们。
  一开始寄草还有些心慌,但儿子却叫了起来:“太好了,我们就让这只船一直荡下去,一直荡到金沙港,然后我们就上岸去龙井,我们到盼姐姐那里去。那里有剪刀,我来给你修头发。”
  “你可真能想,然后呢?”
  “然后就然后再说吧。”小布朗回答,“如果我很快结婚了,你就可以和我一起搬到翁家山来住,我们可以一起采茶,那是很快乐的事情。”
  “有那么好的事?斗鸡眼会放过我!”
  “他起码还得在床上趴半个月呢。”
  寄草躺在小舟的靠椅上,咬牙切齿地说:“好狠毒的斗鸡眼啊,当年还是我把他收下来的呢!”
  小布朗这一次的回答却是有一点开心了:“妈妈,这里还有一壶热开水,还有两只茶杯。噢,这里什么都有,还有一包橄榄,还有半包山植片,还有什么——哈哈,这里还有半个面包。”
  估计这些东西都是白天顾客留下的。小布朗不由分说地把这些东西都塞到母亲眼前,自己却走到船头,头顶着暴雨狂风。寄草欠起身来,看见儿子背对着她叉开双腿的背影,他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作一团,竖了起来。从仰视的角度看去,他显得十分高大。此时惊雷闪电,狂风大作,他们的一叶小舟,正在湖面上颠簸,湖面在闪电下大出了无数倍,西湖刹那间成了汪洋大海,一个没有彼岸的地方。恐惧和疼痛让她赶快缩回身体。大雨哗哗地下着,闪电不时照亮保亻叔塔的塔尖和白堤口的断桥。寄草斜靠在椅子上就着茶,一口一口地吃着那半块面包,看着儿子兴奋地钻回船舱,说:“妈,我在西湖上撒了一泡尿。”寄草说:“西湖可不是撒尿的地方。”布朗说:“我知道,可我就是想在西湖上撒尿。”寄草看着黑暗中的儿子的轮廓,叹了一口气,就躺了下去,一会儿就睡着了。

  杭氏家族的义子杭方越,以同样智慧和不同的方式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他跳上了从拱宸桥到南星桥的一路电车。在电车的最后一排位置上找到了最角落的位置。他浑浑噩噩地半睡半醒,从杭州城的北端到西端,跳上跳下,打了好几个来回。直到一位售票员走过来严肃地问他:“‘为人民服务’,你坐了几趟车?”才把他吓醒,掏出一把车票说:“我买票了。”
  售票员根本不理他的回答,严厉而又固执地提高了声音:“我说‘为人民服务’,你耳朵呢?”方越我我我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倒还是旁边一个老人热心,推着他说:“还不快说‘造反有理’!”方越这才明白,连忙一声高喊:“造反有理!”他那傻乎乎不接令子的样子,把一车的人都弄笑了,那老人方说:‘步下人吧,思想觉悟没那么高。”售票员也笑了,说:“你怎么又说半句话,我问你坐了几趟车了,你记不起来了吗?”
  杭方越连忙摆出一副可怜相,用一口浙南普通话说:“我是从龙泉来的,下着大雨,一时认不到路,只好在电车里避雨,我自己也不晓得坐了几趟车了。”
  售票员说:“真是寿头,你看看,老早天晴了。”她总算正常地说出了能让方越听得懂的杭州俚语。方越抬头一看,又要到拱宸桥了,连忙说:“我这就下车,我这就下车。”售票员也说:“看你老实,不追究你了。”那老者也说:“是啊是啊,‘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嘛。”说着就和方越一起跳下车,又接着轻声说:“你这个家伙今天算是运气的了,这几天车厢里日日都有牛鬼蛇神抓出来呢。”方越一听,冷汗出来,缩头缩脑,再不敢说一句话,道一声谢谢就朝老者反方向走去了。
  看一看手表,现在已经是凌晨时分了。拱宸桥一带,杭一棉和杭丝联的工人们上中班的已经下班,上夜班的,也已经上班了。周围是那样的黑暗,在黑暗上方的一盏路灯,更衬出世界的荒凉;而路灯下的那只垃圾箱,那只垃圾箱旁的一条正在觅食的狗,更加衬出夜行人的凄楚。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夜行人啊,在他的身上,还能看出一个美术学院的风流才子的一点一滴的影子吗?他现在唯一还能思考的是缩到哪里去睡一觉,茫茫人世,哪里还有他方越的栖身之地呢?
  茫然地往前走去,他突然闻到了一股强烈的臭味,一条大河,黑黢黢的,躺在眼前。是大运河啊,又闻到你熟悉的臭味了。方越打起了几分精神,至少,大运河的臭味接纳了他。还有拱宸桥,高高的大石桥,黑暗中拱着身体,无声地横跨在运河之上。他晃晃悠悠地上了桥,站在桥头,看着水面。远远地,还有突突突突的拖轮驶来。死是多么容易啊,只要往下那么一跳!
  方越朝天空望去,一场大雨之后,夜空如洗,月牙儿弯弯,又挂在天上了。方越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后面没有一个亲人,连忘忧哥哥也不在。他想起了他那洁白的身影,想起他当年把他送出山去时的担忧的眼睛。他曾经一遍遍恳求哥哥和他一起回到生他的故地:到西湖边来吧,到山外繁华的都市里来吧。忘忧只是摇摇头,他说他喜欢山里,他习惯了生活在白茶树下。方越那时候不能理解哥哥,他以为忘忧是因为不能摆脱一个残疾人的自卑感,才隐居山间的。他说:“哥哥,跟我回城里去吧,我会养活你的。”忘忧笑了,说:“越儿,谁养活谁啊?”
  这话没过多少年就让忘忧哥哥说准了。他当了右派之后,每个月都能够收到忘忧寄来的钱。救命恩人啊,几十年之后你还在救我。我想念你,没有你们我活不下去。绝望使他低下头,他在黑稠的河水中寻找亲人的影子。没有,谁也不会从这样混浊的水中显现出来。我们杭家人是洁净的,我们无法在混浊中生存。
  大学期间,方越就曾到这里来写过生,画过素描,他那时候就知道杭州其实有三种水:西湖水、钱塘江水和大运河水。人们择水而居,那么杭州也就有三种人了:属于西湖的人,属于钱塘江的人,属于大运河的人。一种是雅的,一种是勇的,而一种正是卑微的啊,方越发起抖来了。
  背后有人轻轻拍了他一下,声音尖尖地问:“喂,你在这里干什么?”
  方越一颤,回过头来,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是羊坝头那个管电话的来彩,突然拍拍脑袋,说:“我还欠你电话费呢,这就给你,这就给你。”
  来彩就嗲兮兮地摇着肩膀说:“你倒头脑还清爽啊,我当你要跳河自杀了。”
  方越这才想起来,问她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来彩说:“我是这里人啊,你脚板底下这块石头,就是我爹把我抱来的地方,我不到这里,我到哪里去?”
  原来来彩的养父是拱宸桥的卖鱼人,一次赶早市,就在这桥头捡了她这个女婴,养大后再卖出去的。尽管如此,来彩还是念着养父的养育之恩。养父死了,他那间房子来彩就理所当然地继承下来了。夜里十二点以后,不叫电话了,她有时会回来看看,次日一大早赶回去。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看见了右派分子杭方越。她已经在后面盯了好一会儿了,以为他要自杀呢。见他没有死的意思,这才放心了,只是忘不了那老习惯,纤手一掌拍在方越肩上,说:“哎呀,你可吓死我了,你要死了,我明日怎么跟你爹说去。我跟你说,好死不如赖活。六二年我从那边回来,当我特务呢,鞋儿袜儿脱光,六月里赤一双脚,到这桥头来拉煤车。那个痛啊,脚底板起泡,真正弄得我活撞活颠。后来问我瞎子嫁不嫁,我心里想,什么瞎子,死人也嫁,先活下来再说。你看,我现在不是活下来了吗?”她就顾影自怜地环视了一下自己,又说:“方越,你不要以为我这话对多少人说过,我只对你一个人说,因为我怕我一走你又要寻死。我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再会!”她就再一次嗲兮兮地向方越招了招手,扭着她那个细腰大屁股就下了桥。方越傻乎乎地还没回过神来呢,那尖嗓子又回来了,这一次是告诉他她在拱宸桥的地址,说:“你什么时候到我这里来玩噢,不要以为你们杭家有好茶,我这里也有好茶的!”这才一扭一扭地消失在半夜里的大石头桥上。
  方越呆若木鸡,手抚被来彩拍过的肩膀,女人的手掌又温暖又柔滑,他有一种心酸的幸福,一种活下去的勇气油然而生。他用手掌拍拍栏杆,冰凉骨硬,和女人的感觉完全两样。大运河的臭水闪着一亮一亮的白光,黏稠地铺在身下,一直伸展到遥远的看不到的地方。在这样短暂的时刻,杭方越修正了自己的想法。他想,大运河并不真正卑微,大运河通向所有的活路。杭方越决定了要做一个自觉的贱民。他已经找到了一个贱民入睡的地方,桥洞下,运河旁,那里太臭,巡逻队不会到那里去的。

  第二天上午,杭州西郊茶乡龙井小学还算安静。学校放暑假还没开学,几个要革命的青年教师到城里活动去了,农村的造反虽然也激烈,但作为文化革命,发动时总还要比城里慢半拍的,红卫兵陆陆续续来过一些,跑到烟霞洞砸了一些石雕菩萨。龙井茶多,四旧倒不多,昨日砸了一天,今日便放过一码。
  尽管如此,龙井小学教师杭盼还是心惊肉跳,教堂是再也不能够去了,城里也不敢再去。思澄堂和耶稣堂弄教堂的牧师们,大多都受到冲击了,异教徒眼里是没有上帝的,他们把《圣经》扔到厕所里去,或者烧掉——这些迷途的羔羊啊,这些被撒旦控制的犹大啊。
  上帝在杭盼的心中。她几乎把整本《圣经》都背下来了,她一边祈祷,一边从脖子上摘下她那一枚小小的十字架,挂了几十年了,现在她要把它放在那把带回山中的曼生壶里。壶里还放了那只古老的怀表,那是当年小堀一郎在湖上自杀前交给她的,她从来没有动过它,甚至连看也没有再看一眼。现在她拿起它来,看到了“江海湖侠赵寄客”七个字,眼睛就立刻闭了起来,头别转了过去。这几十年她就是以这样一种姿态面对生活的,这一次也准备这样。她想把壶送到胡公庙去保存,当年接待过父亲的老师父还活着呢,他们经常走动的。
  在杭布朗眼里,盼姐姐是一个非常古怪的女人。她比母亲要瘦小得多,眼睫毛特别地长,还喜欢不停地眨眼睛,一眨,两只眼睛就成了毛茸茸的两团。她讲话的时候不停地夹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句子,因为不时地画十字,她看上去显得特别的手忙脚乱。寄草母子的突然到来显然使她措手不及。她哆哆嗦嗦地让他们进来,又让寄草对着镜子坐下,在她脖子下面围上一块毛巾,说是要先把她头上的那些柏油去掉。但她手里拿着一把剪刀,上帝长上帝短地念叨了半天,也不知从何下手。最后还是寄草自己等不及了,接过剪刀说:“自己来吧,我看上帝在这里也用不上。”
  两个人就一声不响坐在一旁,看寄草自己处理臭柏油。寄草是大刀阔斧的,几剪刀下去,脚下就摊开了一地的粘着柏油的青丝。布朗捡起一缕,叫道:“妈妈,你有白头发了!”
  寄草说:“早就白不过来了,这种日子,能不白发吗?”
  “我给你上山采何首乌去。盼姐姐,你们这里有何首乌吗?”
  “那得先看你盼姐姐这里能不能收留我们。”
  盼儿就急切地眨起眼睛来,脸上就只看到那两团毛茸茸,说:“主啊——除非我死了……”
  寄草放下了剪刀,严肃地看着盼儿,说:“定个规矩,从现在开始,杭家人谁也别说死。日本佬手里都没死呢,共产党能让人随便死吗?”
  说完这话,她就让儿子再取一面镜子来,放到她脑后,她就反背过手来给自己剪发。一会儿,剪完了,满意地看看前后,说:“人倒是显得年轻了。”
  她让布朗到门口自来水龙头去打水,她要好好洗一下头,把斗鸡眼的晦气洗洗掉。布朗走出门外,却发现自来水龙头前站着一个叫花子一样的男人。他汗臭熏天,朝他笑着,还露出一口白牙,结结巴巴地问:“为、人民、民、服务,你是谁?”
  “你是谁?”布朗反问。
  那人轻轻笑了起来,说:“你、应该、应该说‘造反有理’,然后再说,我是布朗。”

  狮峰山下老龙井胡公庙内,老师父以茶待客。这里早已不是香火鼎盛之处了,老师父抱得一个养子,从此也过起俗家生活。只是龙井茶人心善,并不多去打搅他们。胡公虽在杭州名气不大,但在浙中一带,可是以大帝称之的,永康方岩,他的香火旺盛得很呢。只是香火到胡公的葬身之地却已经断了脉,一年到头,竟然也没几个人来拜访,庭前那两株宋梅,也就只管自己纷纷地且开巨落,反倒让那从前庙里的师父还能过上几天清静日子。盼儿把杭家几个不速之客一起请到了这里,也是心想这里人少,造反派一时也不会抄到这里来。谁知一到庙门才发现情况不妙,胡公庙的一进院子已经被人扒了大门,显然已经被人破过了四旧。师父一见他们就合掌念阿弥陀佛,说:“你们可是来巧了,昨日还有一批红卫兵来造反,把大门也砸了,我跪在地上,求他们不要再往里砸。真是菩萨保佑,小将们竟然退了,只把那里面老龙井的龙头给砸了,你们来看看,你们来看看,阿弥陀佛,总算门前的那十八棵御茶保住了。”
  胡公庙前那块三角地带上的十八棵御茶,已经被挖得七零八落,不成样子了。布朗不知那御茶的来历,说:“什么御茶,皇帝的茶吗?皇帝种的吗?皇帝能种茶吗?”
  茶倒不是皇帝种的,但也不能说和皇帝一点也挨不上边,红卫兵来破这里茶的四旧,也不是没有一点革命道理。原来乾隆六下江南到杭州,倒是有四次来过这西湖茶区——骑马来到了狮子峰下的胡公庙前时,于石桥边勒缰下马,在溪边那块三角茶地采了茶叶,夹在书中,一骑红尘,差人送往京城,请皇太后品尝。因茶被书给夹扁了,从此龙井茶形扁;因乾隆亲手采过胡公庙前的茶,所以被封为十八棵御茶。
  寄草刚刚活过一口气,就说:“哪里就真的是乾隆手里封的茶,不过是后人借了皇帝之名来抬高茶的地位罢了。若说它们都是封资修,那么中国人只好从此闭口不喝茶了。”
  见大家都没情绪响应她,又对垂头丧气的方越说:“别臭烘烘地站着说话,赶快到后面老龙井把自己冲一冲。”
  那老龙井就在胡公庙后面,一泓深潭,生着年深日久的绿苔,伏其前,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明代张岱曾有记载,说此地的水是如何的好,泉眼上方还刻有老龙井三字,早已被杂草盖了,经师父指点,众人才看出来的,师父说,听说这三个字还是苏东坡写的。
  那只龙头已经身首异处,从山岩上细细流下的泉水不再从龙嘴里流出,而是直接淌人潭中。
  杭盼这才捧着那曼生壶过来,对师父说:“我想把这把壶埋在老龙井旁边。”
  老师父看看壶,说:“曼生壶啊,真是可惜。”
  “总比让人砸了好。”寄草也小心捧过壶来,细心摸着,“这把壶还是我义父当年送给父亲的呢,他自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地下见了这把壶,怕不是要倒过来说,宁为瓦全不为玉碎呢。”
  方越却突然难得地来了一句机锋,说:“本来就是瓦嘛,泥中来,泥中去,倒也是物有所归。”
  寄草却说:“被你那么一说,你也不必去试制什么官窑了,制出来,还不是等着被毁被埋。”
  方越听到这里,突然心里一阵悲哀,没有了说话的兴趣。原来他们这个组,自攻克了龙泉青瓷这个课题之后,就开始把目标定在了南宋官窑上。南宋官窑,堪称陶瓷史上的世界级宝贝,南宋之后便神秘地消亡了,至今出土的,还不足三位数。方越他们一群高智商的工程师技术员,花了那么些年,也没把它的配方找出来。可一旦要毁它,呕嘟一声就够了。现在想来,历史上也不知道有多少次这样的毁灭,最美的东西总是最容易被毁灭的吧。他心里的荒诞感像一个无底洞,不知要把他的灵魂带到何方。为了不让自己陷入在这种向下坠的情绪中,他拿起铲子工作,就在老龙井旁,挖了一个很深的洞,把用木板箱装好的曼生壶轻轻地放了进去,埋上土之后,又在那上面移种了一株新茶。在做这一些的时候,他们中没有人再说过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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