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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102

  月光黯淡。隆中山半坡上的坟茔堆里,凄风阵阵,鳞火点点。战争已使大片大片的田野荒芜,已使一座又一座的村庄变成了纸幡轻飘的新坟。一座新坟,就跪着一行泪人,那刺眼的方孔白纸钱,就像一个个冤屈的孤魂在空中飘荡。
  公元1937年的最后两天,日军出动九架飞机开始了对襄阳和樊城的狂轰乱炸。日机出现在襄阳上空时,襄阳城里并没有多大的恐慌,一些小孩欣喜若狂地大声叫喊道:“飞机来啦,看飞机啦!”
  小孩们看到的是日军的侦察机,三架侦察机在襄阳樊城上空转了几圈后,就飞走了。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又有几架飞机嗡嗡叫着,从东向西,擦着隆中山顶上的松树梢俯冲下来,飞机身上的太阳徽一清二楚。襄阳城上空突然黑了许多,人们抬头一看,天空几乎被飞机盖住了。飞机发出巨大的吼声,震耳欲聋。襄阳民众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头顶的恐惧。
  飞机在襄阳城上空低空盘旋,一架九六式轰炸机把几颗炸弹扔下来。“轰-!轰-!”日机上扔下的炸弹相继在襄阳城南的肖家台、黄家台一带炸响了。这时,一位姓肖的中年汉子正站在家门口对着日机指点着,日机首先摧毁了他的房子,炸弹掀起的气浪把这位汉子打得老远老远。飞机飞走后,村民们在离炸弹坑约百米远的水塘边找到了那位汉子,他的头颅被掀开了。紧接,几架战斗机开始连续对地面扫射。
  第二天,日机又沿着汉江水带向上游飞行。日机飞得很低,站在古渡口的石条台阶上,能看到日机上的飞行员。一颗又一颗的炸弹吐出机仓,接二连三地掉进了汉江里,激起几十米高的水柱。一只航行在江心的渡船被炸散了,人沉了下去,炸散的船板,一块一块地浮在江面上,四散开来。日机向襄阳城外的泥嘴飞去。这时国民党襄宜师管区押送一批新兵要急于过渡,经樊城去南阳。新兵既无战斗经验,又无防空知识,第一只渡船载着新兵刚离开码头不久,突然日机再次绕回到了古渡口,船上的新兵吓得哇哇直叫,双手向空中忘命地挥舞着,码头上的新兵则吓得魂不附体,在码头旁的沙滩上乱跑。日机发现了目标,盘旋一周后,就用机枪向下扫射,一颗颗重磅炸弹向江里和码头上扔了下来。行至江心的兵被机枪射死,船被炸弹炸沉;沙滩上的兵无法隐蔽,被炸得四肢不分,血肉飞溅,一片凄惨景象。
  爆炸声震耳欲聋,黑烟滚滚,火光冲天。在日军的狂轰滥炸之下,襄阳城一下子变得面目全非。繁华热闹的中心区老街头化作了一片火海,大洋国货公司的三层小楼和对门的华昌绸布店都中了弹,一个塌了半截,一个全塌了。靠近东城门的新市口,四处都是砖石瓦砾和横飞的血肉。从襄阳城西门到十字街,从东街到南街,房屋全部烧毁,街心弹坑深达六尺。炸弹炸毁了定中门、朝圣门、鹿角门、迎旭门四个城门,及城内城外的民房三百七十多间,一千余人无家可归。城内红花园一家后院防空洞被炸塌,躲在里面的二十一人全部窒息而死。
  小孩们看到了飞机的威严,襄阳人知道了日机的狰狞。人们开始四处逃散,可又不知往那里逃。城里人往城外逃,城外的人往城里跑,襄阳城一切都乱了。
  六爷杠子铺前面的凉棚也被炸弹的气浪掀掉了。当时六爷受襄阳行政督察专员兼保安司令部公署司令林逸圣之邀,与城里的头面人物正在公署的一间地下室里聚会议事。
  整个会议过程中,公署不断接到关于日机轰炸居民住房及伤亡情况的报告。死亡人数几十几十地往上增,炸毁的房屋已过五百栋。全城无家可归的人数超过了三千人。一些难民已经开始向公署涌来,要吃要喝要歇脚地,情况十分紧急。林司令新到任不久,公署财政紧缺,不要说给难民多少救济,就是让难民吃上一顿饱饭的银两都拿不出来。林司令在这为难关头,请来襄阳城里的大户大主,其目的是显而易见的。
  夜幕降临的时候,这座十余万人口的小城已大致恢复了平静,只是城东、城北还有几处地方大火没扑灭,时尔还能听到城外的三五声冷枪。
  在林司令主持的地下室聚会的会议上,往日财大气粗的大老板们,此时不是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就是抱怨物价飞涨叫苦连天,有的声泪俱下,诉说生意不好做,店铺早已是入不敷出云云。
  六爷扫了在场的每人一眼:“如今国难当头,我六爷心里清楚,为济助襄阳城难民,腊月初八这天我六爷向受日机轰炸的难民和无饭吃的穷人布施。”初八的日子也就是三天之后。
  林司令马上接上六爷的话头:“还是六爷的气魄大,忧国忧民精神可嘉,本公署立马告示全城,布施这天,不得冒充难民穷人骗取施舍。”
  六爷布施没有贴告示,次日一早,六爷的恩德已让一帮乞丐弟兄传遍了城里城外。许多无粮度日吃了上顿无下顿的穷人和无家可归露宿街头的难民,欣喜若狂,都盼着初八这天早早来到。林司令说话算话,一大早当真贴出了不许骗取施舍的告示。
  三天中,六爷花了两天的时间,传唤了全城的大小弟兄,购米买柴,垒灶架锅。原定布施午饭一顿,饭食为小米包谷糊。六爷临时决定改吃大米饭。六爷有银两,可襄阳粮库无大米。六爷一声召唤,汉中城的黑子丐王连夜水路运来上等大米五船。锅灶以“昭明台”为中心,按东西南北设定,全城垒灶架锅一百二十多座,
  布施台就安在昭明台上。初八这天,人们都向襄阳城的各灶台点涌去。接受布施的队伍似长蛇一般,每人手中拿着一个又大又黑的粗瓷碗,各个路口都挤满了人。按林司令的安排,各灶台点都有重兵把守。其职责是,维持秩序和识别冒充者。
  六爷和林司令及城里的一些头面人物都坐在布施台上。六爷和善微笑地看着面前接受布施的人流。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人群冲破了林司令布置的警界线,突然涌向了昭明台。林司令面色苍白,六爷猛地站起身,也是几分惊慌。
  人流在台下停住了,异口同声:“六爷,请受我们一拜!”说着“哗”地一下全跪在了地上,叩头声相继响起。瞬间,昭明台前的青石板已被难民们额头上的血染红了……

103

  六爷忙完了布施活动,心里踏实许多。布施这天,由于难民蜂拥而来,远远超过了六爷的想象,折腾得六爷的杠子铺几乎到了财空粮绝的地步。六爷心善,为人大方,一年四季都在接济穷人,六爷的财源是有限的。好的是,六爷名声好,汉江上下一呼百应,算是把这个场面给圆了下来,六爷挺知足。
  武汉沦陷,日本人占领武汉后,步步向襄阳城逼进,日机也接二连三地对襄阳城加紧轰炸,无家可归的难民把大街小巷都塞得满满的。紧接着,驻守襄阳城区的国军第四十二军军长冯安邦在日机空袭中殉难,令国军将士谈虎色变。日机的空中阴影死死地笼罩着襄阳城。好多天,六爷的轿子车都没进城去,他见不得那些饥寒交迫的难民。
  倒是三太太忙碌起来。
  开春后,著名剧作家洪琛率领“上海救亡宣传队”来到襄阳演出。救亡宣传队在襄阳大街小巷接连上演了十多场宣传抗日的戏。
  一连几天,三太太都跟着救亡宣传队,先是当观众,后来与宣传队的演员混熟了,就帮着给演员化妆、搬道具,再后来,三太太上台试唱了一曲《松花江上》,赢得满场喝彩。三天后,三太太就成了救亡宣传队的一名骨干力量。她演,她唱,举手投足,都是那么有板有眼。正在这时,宣传队演《放下你的鞭子》这出戏的扮演香姑娘的演员病倒了。队长就让三太太顶替演香姑娘这个角色。
  这天,宣传队在省立襄阳中学对面柴场子为襄阳城内的民众公开演出。当三太太扮演香姑娘唱到“……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哪年,哪月,才能够收回我那无尽的宝藏……”的时候,台上演香姑娘的三太太泣不成声,台下观众义愤填膺。当演到卖艺小老头鞭打香姑娘时,台下观众和剧中扮演群众的演员一起高呼:“放下你的鞭子!不许打!”演出结束时,群情激愤,台上台下一致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到前线去!”“打回老家去!”等口号。
  三太太完全进入了角色,她穿着宣传队员的土布衣,噙着热泪,把自己的洋布衣当场撕成布条,把随身带的那些洋胰子、香水都扔进了戏台旁的水塘里。
  戏散场了,三太太仍沉浸在剧中的悲愤之中。戏台是一个一米多高的土坡,三太太泪水涟涟,她顺着土坡下台,忽地,腿一滑,身子往后一坠,眼看就要摔倒在戏台边的水塘里,一青年男演员眼尖手快,冲过去一把搂住了三太太。三太太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直到三太太明白过来,男青年仍紧紧地搂着她,三太太两只挺拔的乳峰被压扁了许多。三太太一阵热血上窜,脸胀得通红。男青年也似乎受了惊吓,搂着三太太也忘了松手。四只眼睛对视,双方为之一楞,几乎同时用力,本能地推开了对方。三太太给了男演员一个感激的眼神,男演员回报了三太太一个甜甜的微笑。
  三太太的双乳让一个新鲜男子压迫的感觉,久久难以散去。那是一种在浓浓的男子青春气息中全心身的快意,那是一种久已渴望的东西。很快,三太太得知,这个救了自己命的男青年名叫鲁艺,是上海华丰艺校刚毕业的学生,浙江绍兴人士。鲁艺骗父亲说是去上海上财校。毕业前,父亲就已经在绍兴一家纺织厂为他谋好了一份会计职业。鲁艺自幼酷爱演戏,艺校毕业本想在上海闯荡一番,无赖父命难违,只得回到了绍兴。谁知,父亲为拴住儿子的心,为他找好了媳妇,强令他尽快完婚。一气之下,鲁艺连夜回到了上海,与同学们一道参加了救亡宣传队。
  又有几次相互对视之后,三太太与鲁艺的手在土台后的帷幕下相互探索了几次,就紧紧地钩在了一起。三太太扬起胳膊钩住了鲁艺的脖子,把她丰盈的胸脯紧紧贴压在鲁艺的胸脯上,踮起脚尖往上一纵,准确无误地把嘴唇对住了他的嘴唇。
  一阵忘命的狂吻之后,鲁艺说:“你的身世我早就知道了,咱们一块走吧。”
  三太太猛地一惊:“走?去哪儿?”
  “同我们这个火热的集体在一块,去宣传抗日,去闯荡属于自己的天地,让人生充满光辉。”鲁艺很是激动,拳头举过了头。
  几天的演出活动,早已勾起了三太太对往日梨园戏子生活的留恋,她犹如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一旦回到天空中,就再也不愿回到笼子里去了。三太太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个集体,体量到了一种新的生活,新的感受。如果说,她冥冥之中一直在寻求什么的话,远走高飞,才是她的真正的希望。眼下,三太太似乎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追寻,找到自己的依靠。她把头深深地埋在了鲁艺结实的胸脯上。

104

  三太太与鲁艺的行动方案正在紧锣密鼓准备之中。
  再过三天,上海救亡宣传队就要赴汉口宣传演出。鲁艺已经争取到了提前去汉口打前站作生活安排的任务。鲁艺即日就要动身,襄阳去汉口的客船是夜半时分。上午,三太太也已向宣传队领导告辞,说是家中有事,上午参加最后一场演出,下午就要告辞了,说着眼就红了。宣传队领导对三太太少不了一番感谢和安慰。
  按计划,三太太在天黑后与鲁艺在古渡口上游百米处的一家临江客栈会面,待夜深后,再返回古渡口上客船。
  就在这天上午,三太太唱完一支抗战歌曲刚下台,管家瘸子张急匆匆地找了来:“三太太,六爷让你赶快回去。”
  “干啥?六爷不是在杠子铺么?”三太太神色有些紧张。
  “快走吧,几日不见,六爷想你啦,他等在背街小院里要吃你煮的莲子羹呢。”瘸子张流露出几分得意。
  “哦。”三太太松了一口气,她对一旁忙碌的鲁艺说了声,“我回去一趟就来。”跟着瘸子张走了。
  三太太回到背街那座小院,就没能再出来了。
  六爷躺在天井的树荫下等着三太太。他用一支银耳勺掏着耳朵。掏到左边时,左边的眼便挤眨着,掏到右边,右边的眼便挤眨着。六爷始终有一只眼盯着院门。
  三太太出现在了六爷的眼珠里。
  “回来啦?好,好,你看这兵荒马乱的,一个女人家到处跑,多危险。嗯。”六爷停住了手中的活,坐直了身子。
  “六爷,可是你让我出去宣传抗日的呀。”三太太很沉着。
  自六爷初八那天在城里对难民进行布施后,名声大震,保安司令部林司令更是大会小会请六爷出席。前几天,林司令请六爷赴会的帖子又送到了杠子铺。会上林司令说,抗日乃民族之大事,有事共商,有事同办。又说道,上海救亡宣传队要来襄阳演出,要请襄阳城的头面人物捧场。六爷想,我没这份闲心,便连连推辞。林司令说,六爷若不便,就让太太代替出面如何,这是一种时尚呢。六爷就再不好说什么了。
  林司令为了表示对上海救亡宣传队到来的热情,让自己的太太与六爷的三太太一同去做接待工作。林太太发福得早,肥胖的身子把一身绸缎衣胀得鼓鼓的。林太太是八字脚走路,一走人一晃,很有几分妖气。三太太看不惯林太太这样子。两位太太一同去古渡口接上海救亡宣传队时,开始是林太太挽着三太太,走着走着,三太太就感到大街上有眼睛象针尖一样锥着自己,就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林太太的手。
  林太太是个机灵人,三太太挣脱自己的手,林太太心里就明白了几分。她是大家闺秀,养尊处优,自小就没正眼看过戏子这一行,你三太太不就是个戏子出身么,神气个啥?
  林太太突然站住不走了:“哎,我说三太太,我有些不舒服,你就代代劳吧。”也没等三太太答话,林太太屁股一晃一晃就扭过头走了。
  三太太窝了一肚子的火。事后,三太太又十分庆幸自己。
  六爷斜躺在太师椅上,用银耳勺掏着耳朵。他用左眼扫了三太太一眼,三太太的目光竟然有些呆痴。
  “你又想什么啦?生六爷的气了不是?是呀,六爷我不是那种成天将太太吊在裤腰带上的人,救亡宣传队再过两日就要走了,你也该落屋了,日机隔三差五地扔炸弹,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六爷我可受不了。你说呢,嗯?”
  三太太脸色苍白,一声不吭走进了屋里。
  六爷站起身,将银耳勺装进了上衣口袋,向院子外走去。六爷的左脚将要跨出门坎时停住了,他向院内三太太的住屋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我家三太太还嫩着呢。”
  自此,三太太的小院门前多了几个成天晃晃悠悠的乞丐。

105

  三太太的外逃计划落了空。
  一连几天,三太太都沉浸在对救亡宣传队深深的依恋之中,日夜思念着鲁艺。刚学到了一些抗日救亡的歌曲,过了几天时间,唱了上句记不起下句,而且曲调总是往襄阳腔上滑。
  三太太心里惦记着鲁艺,想急了,她就朝门外走。每次刚走到门前,一帮丐帮弟兄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三太太长三太太短地叫着,硬是让三太太走不脱半步。三太太明白了六爷的用心。
  三太太对鲁艺描绘的蓝天白云完全失望了。与此同时,三太太对六爷的仇恨也就与日俱增。从对鲁艺的思念,发展到了对男人的渴望,特别是那种来自双乳深处的躁动让她彻夜不眠时,她绞尽脑汁地设计着要满足自己的这种强烈渴望。
  又过了几天,三太太似乎才慢慢地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三太太的小院,天井里铺着高低不平的旧四方砖,三太太特喜欢站在院内那旧大殿式的石头台阶上唱《襄阳腔》。石头台阶下的院内有三棵合抱的大树,一棵是槐树,一棵是柳树,还有一棵是杨树。三树连冠,覆盖着整个院子。夏日浓荫如墨,你若从酷热的阳光下走进这院内,遍身如洒凉露。
  粗壮的老柳树从离地三尺之处生出一个歪脖子,正好让三太太挂着一个精致的竹制鸟笼子。这竹笼是用一根根细竹杆穿编,上下一大一小两个圆球对接而成。竹笼漆染成深红色,远看好似一个长老了的大葫芦吊在柳树上。笼里跳着两只红嘴的虎皮小鹦鹉。这是三太太的宠物。
  六爷平时对三太太虽然极为宠爱,可从没有产生过时刻拥在襟怀的想法。他给了三太太许多自由,凡是她喜欢做的事,比如唱戏、访友、逛街等等,他就从没有反对过。至于他俩之间的相爱聚首,耳鬓厮磨,肌体相
  亲也有,不过总有规律和节制。
  这日一大清早,三太太穿着一身发旧的古装戏服,这套人们在戏台上常见的服饰,穿在三太太的身上,掩不住三太太与众不同的气质。三太太拎着鸟笼子从屋里走出,她将鸟笼挂在了老地方,揭开竹笼上的布罩,随手扔给了身旁的丫头。笼内的小鹦鹉见到阳光,满是欢喜,在笼内上蹿下跳地欢呼着。丫头接过布罩子,赶紧从衣兜里掏出一些小米递给三太太,三太太慢慢将小米喂进笼里的蓝色印花小罐里。笼内的两只小鸟一涌而上,争夺得叽叽喳喳。待到两只小鹦鹉的胃袋子都胀满了,三太太的眼神才离开了竹笼子。她迈着小碎步缓缓地登上石头台阶,先是吊了吊嗓子,然后唱了起来:
  一个正年轻,
  一个正少年,
  他二人干啥事,
  与我红娘何关哪?
  他二人进门去,
  把门关,
  我红娘在门外,
  胆颤心寒……
  很快,三太太沉湎到了自己的感情世界里,她的眼睛有些潮润。此时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远远地离开了自己,都不存在了。三太太的眼前是一片朦胧的感觉。
  “哎呀,不好了。”随着丫头的一声惊叫,三太太的唱腔戛然而止。
  她怒气冲冲地转过头来:“你、你是鬼打着了?”
  “三太太,你看小鹦鹉又要把笼子的栏杆啄断了。”
  “什么?”三太太走到竹笼前一看,只见两只小鹦鹉正啄着竹笼上的细竹杆,有一根已啄去了一大半,“你愣着干啥子?你还不赶快将笼罩罩上。”
  女丫如梦初醒,三两下就把笼罩给罩上了。三太太的面色好了些,丫头却唠叨着:“我说这竹笼就是不能养鹦鹉,可你就是不听。”
  “谁说不能养?谁说不能养?我就要用竹笼养!”三太太怒火猛地上窜,大声地叫嚷起来,“你、你不愿呆在这,我要六爷让你滚。”
  丫头一见惹怒了三太太,吓得面都改了色,“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三太太是听不得哭声的,她嘴硬心却软得似豆腐。“好了好了,我是吓唬吓唬你,别哭了,你就不会让瘸子张去换一个好鸟笼子来。”
  三太太的丫头是个才十五岁的农村姑娘。丫头发育早,心眼也细。她特别看不惯瘸子张。瘸子张过去是不敢随便来三太太这里的,即使有时六爷让他给三太太送点东西来,三太太也从没正眼瞧过他。这些日子,瘸子张的胆子突然大了起来,每次见到三太太目光锥子一般,一脸馋相。三太太对瘸子张也失去了往日的严厉。
  有次,瘸子张来给三太太送东西,三太太上街去了。丫头穿着件圆领短衫躬着腰,在院子里洗头发,瘸子张一进院就透过丫头衣衫的领口,看到了那下垂着的两座丰满的乳峰。瘸子张眼睛都直了。正巧,让回来的三太太看到了。
  三太太站在瘸子张的身后:“怎么?馋着你啦?”
  瘸子张吓了一跳:“三、三太太,六爷让我给您送东西来。”
  “哟,看你馋的,想来就来呗。”四目相对,三太太粲然一笑,明眸
  皓齿,风流娇媚。
  不几日,瘸子张就给三太太送来了一对小鹦鹉。
  本来这竹笼是不能养鹦鹉的,可三太太就喜欢用竹笼养。瘸子张也乐意三天两头给三太太送新竹笼来。
  很快,三太太就对瘸子张亲近起来。

106

  瘸子张拎着新鸟笼子走近三太太身旁时,正值中午时分,风吹得槐花纷纷扬扬,树上的雀儿叫得甜甜蜜蜜,庭院里洒满了温馨。丫头坐在老柳树下打盹。瘸子张轻巧地穿过院子,钻进了三太太的内屋。
  九龙戏珠的雕花枣木大床上,呈现出一幅令人飘飘欲醉的睡美人图。一件薄如蝉翼的粉红睡袍,把三太太裸露的胸脯和大腿衬托得珠圆玉润。乌发簇拥着她那张甜甜的面容,艳丽多姿而又娇嫩动人。
  瘸子张热血沸腾,心里象灌了蜜一样甜,又象喝了烈酒一般醉。
  屋里很暗,窗户都被厚厚的窗帘掩了起来,只有房顶上的玻璃瓦,能迎进一些光亮。四壁墙上挂满了京剧脸谱,红脸、花脸、黑脸什么的。
  瘸子张凭借着室内不太多的光亮,贪婪地欣赏着三太太如此美丽的睡态。她的手臂、手腕,传递出来的既是一种滑腻柔软的亲切感,更是一种直达心底的呼唤,令瘸子张心里又痒又麻又酥。他猛地感到头有些眩晕,赶紧一把扶住了身边的一根床柱子。
  床柱子晃动了,三太太惊得腾地从床上坐起身来。
  “我是送鸟笼子来的。嘿嘿……”瘸子张色迷迷地对三太太说。
  三太太走下床来。
  一股浓浓的幽香和热辣辣的气息逼了过来,瘸子张睁开眼睛,见三太太面对面地站在跟前,轻衣薄透,朱唇粉黛,两座乳峰很高很挺地耸着。半透明的粉红丝质睡袍,叉开得很高,几乎到了大腿根部,露出长长一截嫩滑细腻的大腿。这身打扮,若是换了一般的女人,便有十足的妖冶风骚之味,但在三太太身上,却衬托得一张圆脸越发白净,加之身材曲线优美,倒有十成的姿色。
  瘸子张有些慌忙,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一只鞋被扯掉了。他赶紧弯下腰去。
  就在三太太犹豫的一瞬间,她感到有一只僵硬、冰凉的手从睡袍的底下移了上来,如铁钳般钳住了她丰腴的大腿。三太太浑身猛地一阵颤抖,她也就势蹲了下来,果断地钩住了瘸子张的脖子,芙蓉花开的脸贴了上来。
  瘸子张身子软了。他与她的脸很近,三太太长长的睫毛已经将她的那双大眼睛给盖住了。三太太的脖颈、臂膊、乳沟以及小腿的肌肤洁白如雪,玉润耀目。瘸子张感到了三太太沉重的呼吸声。他就这样看着她,用心地感受着她那红透了的脸色中的全部内涵。
  瘸子张捉住三太太的手腕站起了身。瘸子张伸出两片细白的手掌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着,这白皙细腻如凝脂般的肌肤,引诱得他浑身上下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和欲望。三太太显得格外温柔,情意绵绵,脸上不断焕发出奇异的光彩。
  瘸子张猛地托起三太太,把她扔在了枣木床上,无比放肆而果断地退掉了三太太的睡袍。一具飘飘然的诱惑,呈现在瘸子张的面前。面对三太太赤裸的玉体,瘸子张最初是以满含柔情的目光鉴赏着,很快就有了一种要动手抚摸的强烈冲动。“金雀钗红粉面”、“鬓云欲度香腮雪”,他从三太太的戏词里听到的那么多香艳的曲子词,没有一句可以形容眼前三太太的妩媚姣好,光彩照人。他完全沉浸在审美的愉悦和对这天生尤物的惊叹中,随之便自惭形秽,怯懦而迟疑着。他在她眼中看到焦渴、信任与期待,他的咽喉也顿时干渴起来,他的指尖一触到她温馨而挺拔的乳房,情欲之潮便腾地涌起,流遍全身。
  三太太那张微微颤抖的小嘴,给了他力量。
  瘸子张勇猛地扑了上去。
  三太太顺从地抬起身来,紧紧地搂住了瘸子张的腰,整个身体掠过一阵恐惧的激动,刹那间完全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地。
  瘸子张全身不留一丝缝隙地压住三太太,他似乎不相信自己,他又似乎很不满足。他坐起身来,注视着……
  依靠三太太的引导,瘸子张终于在三太太小腹下那光洁无比的大腿间一片毛茸茸的开阔地上,找到了人生的突破口。在一阵急切的探索之后,他坠入到一片混混沌沌的黑暗之中。
  六爷无论如何也是进不了这道门的,永远地进不了。六爷只会让三太太空着这一道无比美好的门,度过这一生。而三太太做不到。肌肉和血液都是在这一刻注入的。三太太找到了自己的肉体,她发现自己的肉体在瘸子张有力的撞击下丰满、成熟,痛快淋漓地运动着。
  一种狂野的较量,在两具裸体间展开……
  她充满胆大地给了他一种放肆的可能。
  他自豪自信地炫耀着一种雄性的力量。
  一群叫花子敲打着“莲花落”,从三太太的院门前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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