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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75

  在六爷回襄阳之前,古渡口船行的青皮老板还没听说过有杠子铺这个行当。要说脚夫,自古渡口设码头就有,那只不过是一帮吃青春饭的莽汉。来船了,船行老板高兴了,让你上哪条船你才敢上哪条船,赚了银两,与船行对半。否则,再壮实的汉子也只能是抱着杠子等天黑。
  细说起来,青皮老板是看着小六子长大的。青皮老板的船行就设在古渡口上与那座古宅相邻的一个大院里。六爷的杠子铺挂牌那天,青皮老板一脸的惊愕:六爷原来就是权府的小六子,出息了呢。当然,青皮老板没想到这杠子铺是来抢船行生意的。
  青皮老板已是六十出头,脸面上看也就五十挂零。青皮老板已到了爷的辈上,称之青皮爷。青皮爷只吃刀鱼、鲥鱼和鲈鱼。这三种鱼并称“汉江三鲜”,以其肉质嫩,细而不腻,为补身之佳品。据说,每日食之,生髓填精,血脉通泰,可活百岁。城里同兴典当的老板,一辈子吃这三鱼,过百岁,齿不摇,腿不乏,一百零一岁时还讨了个姨太太。
  六爷杠子铺挂牌的第二天,谷城帮的船进码头装货,货是前一天晚上由青皮船行指派的,为城内阮自山杂货号的杂货。青皮船行管事按惯例,随手在船行门前的人头中点拨了几个人头,示意可以上船搬运了。几个脚夫乐滋滋地跑下码头,正要上船,却被一帮强壮的大汉拦住了:“从今日起,这码头是六爷的,没你们的事。”
  “咋啦?这码头自古就是青皮爷的。”一个高个子脚夫不服,伸长脖子说道。
  话音刚落,一阵拳打脚踢铺天盖地,那高个子脚夫顿时被打翻在地,一口血水带着两颗牙齿喷在了一帮脚夫的脸上。
  高个子脚夫哪见过这阵势,连声求饶,爬起身就往青皮船行跑。
  青皮爷闻之大惊,你六爷杠子铺不是欺人太甚么?
  青皮爷找到杠子铺,六爷进城去了。青皮爷一日内三次登门,六爷都没露面。青皮爷被激怒了,也组织了一帮壮实大汉,在码头上与杠子铺的人对着干,竟然夺回了一些生意。
  一夜无事。次日一早青皮船行的门还没开,臭烘烘的屎尿就顺着门缝流了进来。
  大粪封门,乃门庭奇耻大辱。青皮爷明知是杠子铺的人所为,又苦于无证,只得站在巷子里指桑骂槐,暴跳如雷。
  当日夜里,青皮爷花高价请来一帮打手护门,可次日一早,门前仍是屎尿一片。一连三日,日日如此。
  青皮爷心烦意乱,第天四夜里扔下船行上了花船,到鱼梁洲嫖妓消愁去了。
  鱼梁洲也不是清静之地。康熙年间,鱼梁洲上起了一股悍匪,个个在水里都似浪里白条,在岸上又能飞檐走壁。他们在汉江上下闹事,在鱼梁
  洲上落脚,盖了楼瓦牌坊一片宅院。因那杆子头姓贾,所以这洲子又作贾宅子。贾宅子养了五百多悍匪,据说又抢了二、三百俏俊妇女,生了一窝窝的贼娃子。一次,这股悍匪劫了皇粮,杀了运粮官兵,惹怒了朝廷。朝廷发兵一万,上洲子将宅子围了一月。悍匪没有伤一个,反赔了千多名官兵的性命。康熙皇帝闻知大怒,急令人从京师运来了大将军铜炮,几条火龙穿出炮膛,飞落在鱼梁洲上的贾宅子。偎在炮近的官兵,全都震炸了耳膜,成了死聋子,可见炮火声之响。贾宅子上冲起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五百多个悍匪,除杆子头带着十几个弟兄去汉中城赴宴幸免一死外,洲上的悍匪没一个能落下全尸。
  贾宅子中间平地掀起了一个很大的坑,后来就成了一个小湖。小湖与汉江相通,萋萋蔓蔓的野草,细细悠悠的芦苇,湖边丝丝里里飘着绿囊。水泊明镜,汉江涌浪,这里有的是幽静与雅兴,引得城里的花船纷纷找到这里欢度良宵。在洲子上的那场劫乱之后,贾杆子头企图东山再起,可惜元气大伤,终没成气候。那些遗留下来的湖匪在汉江上零零落落到处游荡,竟然也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滋生出了一些小股湖匪。
  船窗外水天一色,渔火如桔,新月皎洁,清风习习。花船上的三妓女眉目清秀。一琵琶,一洞箫,一古筝,流出一首首爽心的曲子。青皮爷无心多情,一脸愁容。
  船猛然晃动了几下,一帮大汉跳上船来,粗暴地一把揭开了舱帘。
  “你们……”青皮爷刚要发怒,见为首的是豁嘴老武,顿时转怒为笑,“稀客,稀客。”赶紧起身让坐。
  豁嘴老武是洲上的湖匪头子。青皮爷的花船能平安地泊在洲子上,靠银两铺路,与豁嘴老武建立起了挺深的交情。
  豁嘴老武哈哈一笑,双手一拱:“青皮爷打搅了。”
  “哪里,哪里,让女子仨陪上一杯?”
  “不必了。听说青皮爷前日又搞到了一个绝色美女,当场见红,有这回事?”豁嘴老武一脸淫笑。
  “正是。那女子嫩着呢,弄起来有滋有味的,哼,绝了。”
  “放肆!那小女正是我家侄女。”豁嘴老武瞬时变了脸,湖匪们一片杀气。
  “别误会,那可是个江南女子呢。”青皮爷暗暗叫苦,这是在找茬呢。
  他奸女人就阉了他得了!把他的脚剁了,让他乌龟一般爬!湖匪们大声叫着。三个女子吓得窝成一团,一动不动。
  豁嘴老武说:“江湖人不做暗事,想如何处置,青皮爷你就抓个阄。”
  匪徒们懂这个,有人立即写了几个阄子,分别写上手、脚、耳、鼻,还画上阳具什么的,折好了,扔在青皮爷面前,让他自己抓,抓到什么,就剁掉什么。
  事到如今,青皮爷只能是认了。他默默求老天保佑,只要能保住那玩艺儿就行。
  他那颤颤惊惊的手,在阄堆里哆嗦了一阵,眼一闭,抓出了一个。
  阄上写着一个“手”字。
  青皮爷如释重负。
  青皮爷自此成了独臂老板。
  青皮爷受了惊吓后,对六爷的杠子铺是谈虎色变。于是,青皮爷在汉江上游光化境内的仙人渡码头打下了一块地盘,变卖了襄阳青皮船行的家产,另开一处船行,改名为独臂船行。

76

  距襄阳城西几公里处有一座赫赫有名的寺庙,名云居禅寺,始建于唐贞观年间。明成化年间扩建后,改名广德禅林。广德禅林占地三万多平方米,四周设有护寺河沟,一片广阔。主体建筑有大雄宝殿、天王殿、藏经楼、竭寿亭、钟鼓楼以及庑廊楼房一百余间,僧徒百余人。广德禅林常年香客蜂拥,烟火旺盛。可惜到了明末,战火四起,禅林便日见倾颓。后来虽经多次修整,终因元气大伤,香火也就一直不明不暗。
  广德禅林藏经楼后有座被誉为“寺之高山”的多佛宝塔。沿着藏经楼后茂密的竹林和参天古树掩藏的长满青苔的老墙,穿过狭窄的甬道,迈进月亮门,多佛塔就呈现眼前,给人一种别有洞天的爽朗和开阔。多佛塔建于明弘治年间,为砖瓦结构,通高十七米,分塔座和塔身两部分。塔建在高出地面六尺有余的台子上,台子四周自然凹出的天井里长着四株蓬勃的桂花树,每逢桂花盛开的季节,香气袭人。塔座高七米,为八方形四券门,上造浅檐,下奠矮基,角贴圆柱,石雕龙首。每一方设一佛龛,龛内供一石雕趺坐莲台佛像,四门皆有甬道入内,俗称“八方四门”。正门南向,上额石匾,阴刻“多宝佛塔”。檐下横列斗大“佛”字三个。塔内砌八角形亭式塔心柱,也有壁龛坐佛。北面甬道一侧,有石阶梯可登座顶。塔身由五座小塔和覆盖楼梯口的方亭组成。座顶主塔为喇叭塔,高十米,八方须弥座,刻仰复莲瓣四层,上承复体式塔肚;再承须弥座,四面饰嵌佛石龛,顶为铜铸莲花宝顶。
  多佛塔五峰突出云表,建造严谨,形制奇特而富有变化,为佛家世代称颂。遗憾的是,自明朝战火燃起,多少年来襄阳地盘上一直是不得安宁,
  多佛宝塔也就一直没能为广德禅林带来兴旺。
  到了公元1931年年底,襄阳城里城外纷纷传说,广德禅林从多佛塔底挖出了一颗舍利子,引得汉江上下方圆几百里的香客都慕名而来,广德禅林的香火骤然一天比一天旺盛起来。
  广德禅林养着十几个和尚,多少年都是饥一餐饱一顿,一个个骨瘦如柴,由于挖出了舍利子,贡品食物堆积如山,和尚们眼看着越长越肥。和尚肥了心不净,于是开始想女人。一天傍晚,有个已过中年的莫和尚,用香客敬菩萨的一袋馒头,跑到隆中山的一个小村子竟然换回了一个大姑娘。姑娘就藏在多佛塔的楼顶上。
  六爷回到襄阳,正是打码头树名节之际,无意中从古渡口的过客口中听到了广德禅林的和尚胆大妄为在多佛塔上藏女人之事。六爷不知道舍利为何物,细一打听,才知道是高德行的和尚死后烧剩的指头骨。传说释迦牟尼的遗体焚化之后结成了珠状,始称舍利。和尚无德修的是那门子行?六爷决心涮涮这只“碗”。
  经过一番改头换面之后,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清晨,六爷独身前往广德禅林,求见住持法师,说是古渡口上许多人都说广德禅林所藏舍利是假的,想亲眼看一看,以消除所传之谣言。住持法师一脸福相,下巴挂肉,大肚滚圆。住持法师听到有人说舍利是假的,不禁大怒。急于澄清是非的法师立刻从多佛塔地下室里拿来了一个玻璃瓶子,当着六爷的面取出舍利,放到六爷的手中:“你看看,这是假的么?这是假的么?分明是有人想侮辱我佛门。”
  “噢?”六爷二话没说,手掌与嘴巴一合,眨眼间将舍利子扔进了嘴里,一闭气就吞下了肚。
  “你……”住持法师方知上当,气得浑身发抖,揪住六爷就要动拳头。
  “一看到你们和尚这么肥,我的肚子就特别饿,不吃不行呀!”六爷不恼不怒一脸笑。
  “来人,给我打死这个无赖!”
  住持法师一声令下,一帮和尚操起棍棒就赶了过来。
  “你们打,你们打,想让香客们都知道你们丢了舍利子是不是?”六爷面对着气势汹汹的和尚们威胁道。
  住持法师果然不敢真下手了,立即叫住了和尚们。和尚们团团围住六爷,哭笑不得。
  “这样吧,只要你们回答一个问题,我就将舍利子物归原主。”
  “什么问题?你又怎么物归原主?”住持法师急切地问道。
  “要实说,至于那颗舍利子你就不用操心了。”六爷哈哈一笑。
  “有请师傅问话。”住持法师双手合掌,“阿弥陀佛。”
  “听说贵寺有和尚拿香客的贡品换大姑娘,不知是否侮辱佛门?”
  “休得胡言!我佛门圣地乃净洁之地,岂有此事发生?”法师气得满脸通红,下巴上挂着的肥肉一抖一抖。
  六爷不言,从身上掏出一块龟壳,放在香火上烧了烧,又眯着眼看了看:“按龟纹所示,那个用贡品换来的大姑娘就在多佛塔顶藏着。”
  “哦?来人,给我去塔顶查看。”
  瞬时,一位披头散发的姑娘被架进了寺内。
  法师面如猪肝:“你……你们这些畜生,此事谁所为,你们说!你们说!”
  一帮和尚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法师一个一个扳起他们的头,审视着。
  法师停在了莫和尚面前:“你这个劣子,来人,棍棒侍候三十棍,完事后赶出佛门圣地。”
  法师说完双膝弯下,跪倒了六爷面前,“有劳师傅指点,本法师死心踏地任打任罚,只是……”
  六爷哈哈一笑,取出随身带着的巴豆----一种大泻药。
  六爷吃下巴豆,片刻后鼓着眼睛在寺庙后面泻了一大摊,臭气冲天。法师和几个手下人总算找到舍利,用清水洗干净,谢天谢地重新置于玻璃瓶内。
  事后,广德禅林的住持法师才知道来人是襄阳城古渡口新开张杠子铺的六爷。六爷占卜看天的智谋和本事经广德禅林的和尚和香客一传,神乎乎的。长江沿岸各大码头上九袋一类的大丐王都远道慕名而来,拜访汉江六爷,一口一声师傅地叫。
  汉口孤老会北派大丐王阿弥子还特地赠给六爷一块匾额,黑底金字,花梨木质,重得要好几个人抬。上面写着五个大字:襄阳大丐王。
  这块大匾,六爷一天也没挂。据说,六爷想铲掉匾上的“襄阳”二字,可一直没动手。

77

  杠子铺高大的门楼在古渡口灿烂阳光里一片溟蒙。门前雄狮戏绣球的石雕泛出青光,显然是刚刚雕刻而成。石狮张牙舞爪,样子尽管有些幼稚,可更多的却是狰狞。
  马背巷地处水陆要冲,历来是谷米、竹木、茶油、药材的集散地,当然也就历来人气旺盛。四方商贾云集,能工巧匠荟萃。当铺、茶馆、妓院、米店等铺面在小巷两侧一溜儿排开;花花绿绿的招帘,字体各异的匾额,柜台后面立着男男女女。青楼烟馆当铺酒家错综排列,搭客、骗子、盗贼、娼优、戏子、兵痞、乞丐等人物混杂其间,都寄生于这个繁华的古渡口。马背巷有“小汉口”之称。六爷杠子铺就立在这古渡口之上,可见六爷之气派威严。
  不知从何时起,襄阳城大街小巷里有了日渐增多的乞丐,通通人瘦毛长,脸小眼大,穿着各色不合脚的鞋子。
  六爷当爷后,当然不用天天去行讨饭,只是每个月的第一天才亲躬,在城里城外走一轮,身体力行与弟兄们打成一片。每月的初一,他拒绝一切宴请,穿上破破烂烂的衣衫,一个碗,一根棍,讨回什么吃什么。他这样做似乎有点多余,但六爷不这样做不行,据说一月不讨一天饭,他就脚肿手痒,一月不打一天赤脚走路,脚上还会发出一种红斑,痒得他日夜抓搔,皮破血流。
  六爷回襄阳的第十天是一个初一。六爷一身花子衣衫进城,乞讨到北街福太和酱园的门前。福太和酱园自那年襄阳发大水遭受了一场劫难后,好长一段时间,余老板夜里时常被恶梦吓醒,身子骨说垮就垮了下来,不久就瘫在了床上。好在余老板的儿子余少老板挺争气,接下福太和酱园这个乱摊子,专一生产福太和系列酱油,东山再起,又撑起了家业。
  福太和酱园正在扩建门前的门市部。新建的门市部是个两层门楼合一建筑,门楼已经完工,门楼的店门紧闭着。
  六爷敲开了店门,余少老板正在指挥几个店员忙着搭货架摆商品,见是一乞丐,余少老板没在意,随手递上一个铜板:“给。”眼睛看着货架,继续指指点点。谁知六爷根本就没伸手,叮当一声铜板掉在了地上,吓了余少老板一大跳。余少老板眼一瞪:“你……”
  “得罪了。”六爷看了余少老板一眼,扭头离开了福太和酱园,到另一家乞讨去了。
  余少老板年轻气盛,看着六爷的背影说了句:“一个臭要饭的,还嫌少呢。”
  几天后,福太和酱园新门楼正式开张营业。余少老板没有太张扬,只是在门楼内摆了几桌酒席,宴请城里的商会要人和邻里街坊,万吉祥会长也受邀到席。鞭炮刚刚响过,突然来了一群破衣烂衫的乞丐,围着门楼叫叫喊喊,黑压压的一片发出一股股说不出的酸臊味。给他们馒头,他们一会说碱太重,一会又说是馊的,一个个给甩了回来。给他们一桶饭,他们一会说里面有沙子,一会说米太陈,把饭吐得满地满街。路人没法下脚,来吃酒席的客人也连连招架溅上鼻子或额头的饭粒。最后,又来了五个花子敲着一面破鼓,窜到席间说是要唱花鼓贺喜,可身上全抹着猪粪狗屎,吓得客人一个个捂着鼻子四处逃散。花子们便一哄而上乘机朝桌上的佳肴一一吐口水。
  客人跑了一大半,余少老板一副摸头不知脑的痴呆相。还是万会长见过世面,问余少老板:“你咋得罪六爷了?”
  “六爷?哪个六爷?”
  “就是马背巷杠子铺的六爷呀。”
  “没,没有。”余少老板摇了摇头。
  “初一有花子来店前行讨么?”万会长见余少老板一脸木然又继续问道。
  余少老板想了想,初一那天正是搭货架的那天,他想起来了:“有,有一个乞丐,我给他一个铜板,他瞧不上。”
  “哎呀,那可是六爷在行讨呢。”
  余少老板才知道闯了大祸。余少老板不认识六爷,他听说过马背巷杠子铺的六爷是丐王爷,汉江上下,威风无比。余少老板脸都吓白了。他求万会长去说情,万会长摇了摇头,走了。
  这个时候,六爷的“龙鞭”还不被许多襄阳人所认识,再加上区区小门楼开张也犯不上请六爷的“龙鞭”,只是余少老板竟然糊里糊涂得罪了上门行讨的六爷,这就苦不堪言了。
  瘫痪在床的余老爷子得知前面门楼里发生的事,强硬着让人架着,同儿子一道坐着轿子车朝马背巷赶去。
  六爷躺在杠子铺门前的棚子下,闭着眼似睡非睡。余家父子,不敢惊醒六爷,只得一旁等着。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六爷睁开了眼,看到了余家父子,站起来拱手施礼:“哦,这不是福太和酱园的余老板么,有失远迎,失敬,失敬,请问来本杠子铺有何贵干?”
  “这……”余少老板吞吞吐吐。
  余老爷子说道:“小儿无礼,多有得罪,我带他给六爷赔罪来了。”
  “噢?”
  “正是,正是。”余少老板连连点头,说着将一摞袁大头递给了六爷。
  “大可不必如此多礼,你们忙去吧。”六爷打完一个哈欠,又闭上了眼,不一会就打起了鼾。
  余家父子只好悻悻离去。回到店里,竟然发现花子们已经散去,只剩下五个自称小花子的围着一桌酒肉海吃,也算是留有余地。
  一小乞丐说:“六爷让我们为新门楼开业庆典呢。”
  余少老板哪敢说半个不字,一脸恭敬:“吃吧,吃吧,我谢你们了。”亲自为他们一一斟酒。
  襄阳城的老少爷们开始认识了六爷。
  自此,每月初一,六爷行讨,他不用敲门,也不用说话,没有哪一家不笑脸相迎。对付一般的叫花子,人们给一勺米就够了。对六爷,人们必须给足一筒,有时还贿以重礼,甚至还有往他衣袋里塞金塞银的。六爷行讨一概不收重礼。

78

  六爷开杠子铺可谓是无师自通。
  六爷杠子铺一开张,生意就显得红红火火的。想在六爷杠子铺里当杠夫,很容易。六爷不收烟土,不吃酒席。杠夫只要按六爷的规矩交上三串五串上码头钱,就取得了在古渡口扛杠子的资格。
  六爷杠子铺的杠子比普通的扁担长得多,厚实得多。它长约二丈,中间宽厚,两端薄尖,正反两面如鲤鱼形,中间略凸,两边稍薄。杠子的木质为桑木。
  码头上的杠子又叫“三钉杠”,即杠子正中钉有三颗铁制圆头盖钉。三颗是一颗居正中,中钉前后相距寸许处再各钉一钉。抬货时两根兜绳分系在中钉前后,以便两人负重相等,亦可防止上下码头时系绳滑动,避免造成事故。在抬货时,若一方有病和体质较弱,而体质强者又愿意帮助,兜绳可系在中钉与力强者一方的钉子之间,为“让一个钉”。
  进了六爷杠子铺,杠夫们才知道,六爷的规矩远不止一个上码头钱:在六爷的码头上搬货得了脚力钱,要交抽头钱;码头上的杠子头监工要吃饭,得交买头钱;码头上扯皮拉筋的事多,以防万一,要交打官司钱;“泰山会”是码头每年要做的行会,供养自己行会的祖师爷,理所应当交会钱;还有码头上的“公益事”要收钱,如此等等。
  六爷常说:“这码头不是我六爷的,是大伙的,大伙的事靠大伙办。”
  码头上有个杠夫是个红脸关公,红脸上长着一些白麻子,很有些独特。他自打一上码头,人们就叫他白麻子。他十几岁抱杠子,混了二十年,才有些人样。青皮船行遭难前,白麻子在青皮爷手下吃香的喝辣的,是个小把头,已有两年多没扛杠子了。青皮爷走了,白麻子就转到了六爷手下,六爷自然不用青皮爷的人,白麻子只得又拿起杠子。白麻子重新抱杠子,心里多少窝着火。
  六爷杠子铺刚开张的一阵子,古渡口码头尽是些盐船。盐特沉,盐巴与汗水在杠夫裸露的皮肤上一搅和,浑身上下火辣辣的。青皮爷走,六爷来,白麻子在家歇息了几天,第一天上码头就是扛盐。白麻子窝着火扛了一天盐,傍晚时,得到了六斤小米。按六爷的规矩,交了几处费用后,就只剩下了三斤。白麻子提着三斤小米走出杠子铺,正要回家去,被六爷的管家叫住了:“喂,白麻子你还有打官司费没交呢。”
  “什么打官司费,老子没打官司。”白麻子没好脸地扭头看了管家一眼,没停步,继续往前走着。
  “喂,你吃枪药了啦,少废话,交一斤小米来。”管家冲过去拦住了白麻子。
  “老子就是不交!”白麻子死死地抱着米袋。
  正巧,六爷走了过来:“嗯,这是咋啦?”
  “六爷,白麻子不肯交打官司费。”管家告状道。
  “我没打官司,凭啥交打官司费?”白麻子理直气壮。
  “好,好。”六爷对着白麻子一脸笑,拍了拍白麻子的肩,“不打官司就不交打官司费好了。回去吧。”
  白麻子一脸疑惑,向六爷鞠了一躬,走了。
  管家也是一脸疑惑:“六爷,你这是……”
  “我六爷办事讲究让人心服口服,知道不?”
  三天后,白麻子大祸降临。
  这天,白麻子搬的是城里何庆大的香烟货。与白麻子搭档的老精头高烧了一夜,四肢无力,白麻子挺仁义,让了老精头一颗钉。两人抬着四箱烟下单跳板时,走在前头的老精头身子一晃,杠子脱了肩,四箱烟“轰”地一下掉进了江水里。
  掉进水里的是英国大号哈德门名牌香烟,四箱烟的价钱可抵得上两人半年的杠子活。何庆大的老板何鉴山外号老胖子,一直与外国商人打交道,当时正与美国太古洋行谈代销美孚鹰牌听装洋油的生意。老胖子心疼这四箱外国烟,可更看重六爷这座大靠山,便让人给六爷捎信:四箱烟就让水流走算了。可六爷不依,生意人以信誉为本,当天就给老胖子送去了八十块大洋,作为赔偿费。
  六爷的管家找到白麻子,给了两条出路:一是砸锅卖铁,三天内还清八十块大洋。二是以身抵债,在码头上苦役一年。
  白麻子当然不服,祸是老精头惹的,要赔也归老精头赔。
  管家神色木然地说:“老精头交了打官司费,有人替他打了官司,说是杠子从你的肩上先滑脱的。”
  “你……”白麻子有口难辩,自食苦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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