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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匮银楼》原载《长江文艺》1999年第3期头条,该刊物同时发表作者创作谈《银楼以外的话》 汉水流到襄阳城下拐了个急弯,与唐白河的水搅和到一块,留下一片沙洲后,分南北两支,一支顺襄阳城墙,一支贴樊城堤岸,在下游的观音阁汇合,继续往东流去。 这片沙洲名曰鱼梁洲。鱼梁是襄阳人常用的一种捕鱼工具,以捕鱼工具来命名洲子,可见鱼梁洲的鱼之多。鱼梁洲四面环水,芦苇丛生,芦荡里鱼翔鸟跃,水里的鳗鱼、鳊鱼、鲤鱼,洲上的野鸭蛋、扁嘴鲇以及毛夹子螃蟹,养肥了一代又一代的洲上人。有孟浩然名诗为证: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康熙年间,鱼梁洲上突然冒出一股悍匪,洲上扎寨称王,浪头飞走如梭,在汉江上打劫过往浮财。悍匪头子姓贾,名范,自封贾杆子,汉江上游人氏。他本是一介文弱书生,祖上开古玩店,留下许多青铜字画,日子过得无忧无虑。一夜间,汉江上的土匪上岸洗劫了贾宅。贾范一气之下,下江为匪,在鱼梁洲占洲为王,盖了一大片宅院。贾范贼精,定下戒律:一不袭官船,二不上岸骚扰,这样就与襄阳府就有了无言的默契,日子过得快快活活。 贾范为匪后,对女色与钱财不感兴趣,只爱古玩。一些过往商船,为免遭贾匪的抢劫,商贩们都会备些上等古玩奉上;各路匪首与贾杆子来往走动,所携带之物必是古玩;贾匪弟兄们行劫,出击的目标首选古玩无疑。贾杆子明知匪首无宁日,曾亲手绘制了一张鱼梁洲藏宝图,对劫获的古玩分门别类深埋在沙洲上。 贾杆子在鱼梁洲大兴土木,四周布有暗堡,洲上只留一个进出口,称之贾杆子码头。一日,贾杆子应邀前往汉江上游的汉中城会友,匪徒们一连几日江上无获,饥不择食,抢劫了去往京城的运粮官船,惹怒朝廷。朝廷派兵围困鱼梁洲,先是用铁炮攻打,后又大火焚烧,三天三夜,洲上火光冲天,照得襄阳樊城两岸,夜如白昼。五百余名贾匪,除贾杆子带走十几个弟兄去往汉中外,其余全都命尽黄泉。 事后,贾杆子企图东山再起,无奈元气大伤,终究没能成功,不久便郁郁而终。后来也有一些小股江匪和寻宝盗贼落脚鱼梁洲,也许洲上阴气太重,也许胆怯贾杆子的阴魂不散,都只是匆匆路过,不敢久留。 匪首贾范,先后娶了三房太太,生下三女一男。贾范将鱼梁洲的藏宝图传给了独生儿子。据传,清道光年间,享誉汉江上下的襄阳金匮银楼,就是贾氏家族的后裔开办的。 彩凤走进襄阳马背巷的金匮银楼是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 傍晚的天空给汉江古渡口镀上了一抹曙红,金匮银楼的东家老爷贾仁义从樊城过渡回襄阳,下船后,一步一坎地爬着古渡口的九十八级台阶。随同的账房先生汉皋年长一些,一步一歇,远远地落在了东家老爷的后头。贾老爷回头望了一眼,心里嘀咕:“老态龙钟哩。” 贾老爷爬到七十三级时,突然追上来一小女子,一把抱住了贾老爷的双腿,跪倒在他的面前。正在一心一意想着生意的贾老爷被这突发的意外吓了一跳。 小女子哭叫:“老爷,救救我!” 贾老爷扶起小女子,问:“是谁加害于你?” 小女子哭而不语。汉皋追了上来,贾老爷吩咐汉皋赏点钱给小女子。贾老爷正要走开,一个中年男子追了上来,一把揪住小女子,伸手就是两耳光:“我让你跑,我让你跑!” 贾老爷大为不悦,气得浑身发抖。贾老爷在襄阳城也算是个名望人家,哪来的粗鲁莽汉竟敢这般撒野! 汉皋怒喝道:“休得无理!” 中年男子显然是江湖上淌的,没有把这俩生意人放在眼里:“家女不听话,我管教管教她,又有何妨?” 小女子猛然挣脱中年汉子的手再次跪倒在贾老爷面前:“不,不,他要把我卖到汉口花楼街去,老爷救救我!” “汉口花楼街?”贾老爷一惊。汉口花楼街是汉江上下最有名气的烟花巷,女子被卖进花楼街,就等于扔进了火坑。小女子还未成年,哭得双眼红桃一般,瘦削的肩胛一耸一耸的,着实让人心疼。 中年男子见贾老爷盯着小女子,即刻换了一张淫笑的脸:“大人财大气粗,也不在乎多纳一房,你若是看上了小女,就请掏银两,钱货两讫,我走人。” 贾老爷气得脸色铁青。 汉皋趋前一步:“你少放屁,我们老爷从不纳妾。” 贾老爷脸气得通红,对汉皋说道:“给他钱。” 汉皋不解:“您这是?” 贾老爷有些不耐烦,盯了汉皋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贾老爷不纳妾,要将小女子买进银楼,只能是当丫头。自打汉皋走进金匮银楼,这多年楼里就一直没养过丫头。贾老爷的太太卓氏嫁进贾府的时候,曾带过来一个陪嫁丫头,后来说是养不起,丫头又退回了娘家。在金匮银楼历史上,曾以丫头女的人数作为红火繁荣的标志。道光年间,银楼里的丫头就有十二人,还不算各分楼分号的丫头。 汉皋向人贩子交清银两后,着意打量了小女子一番。这是个山里的女娃子,小鼻子小嘴,不太出众,但也看不出多少不好。虽比不上汉江岸边的女子水灵,但长得也还俊俏。也许是小女子出门时,她娘刻意为她打扮过,一件大红的窄腰小袄,罩在刚刚成熟的却胸部很突出的单薄身材上,很自然地少了一些瘦弱,多了几分苗条。 从码头到银楼只有几十级台阶的路程,汉皋与彩凤没能说几句话。小女子告诉汉皋,她叫彩凤,刚满十一岁。 彩凤的一双大眼尽管红肿着,仍掩盖不了那里装着的两汪深潭的内容。这双眼睛让汉皋不是那么放心。 彩凤走进金匮银楼,汉皋把她带到后院,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张傻痴痴的笑脸。那张不正常的笑脸从窗棂间挤了出来,令人毛骨悚然地叫喊着:“花花巾,花花巾。” 汉皋告诉彩凤:“这是二少爷,叫银根,花痴。” 彩凤见到二少爷时,正是二少爷闹病的第二年。 金匮银楼在汉江一带一直叫得挺响。最初贾家在襄阳城外的马背巷租房开了间小银铺,打制经营一些金银饰品,小本生意。那年贾府祖上向道光皇帝献宝有功,皇上御赐“金匮银楼”门匾一块。四个鎏金大字,轰动了整个襄阳城。从此,金匮银楼的荣耀写进了襄阳城的历史。 至于贾家向皇上献的是什么宝,皇上又何以赐给贾府“金匮银楼”四字?众说纷纭。有的说,是一串有尺余长的嵌着石珊瑚松鼠葡萄的玳瑁镶珠;有的说,是一把银镀金福寿簪,蝙蝠形,银镀金累丝上,嵌着一颗奇大的蓝宝石。还有的说,是一根嵌有一颗红宝石的银镀金点翠条。反正是当年贾匪深埋在鱼梁洲上的宝物。对此,贾府一直沉默不语,为襄阳城一大谜也?道光皇帝的恩封,悬耀着金匮银楼富甲一方的富贵光彩。打制着“金匮银楼”印记的金银饰品,走俏汉江上下。 金匮根楼正开三间,两旁是耳楼。一耳楼为金楼,一耳楼为银楼。金楼与银楼的店堂摆设无异,一张曲尺形的大柜台把店堂一分为二。柜台后,倚墙立着一排货架,货架上全是一个个的小格子,上面摆着银酒壶、银酒盅及一些金银首饰制品。另一半店堂,放着几张椅子,供购物的客人歇息之用。 襄阳人称院落内几面房子围成的空地为“天井”。金匮银楼的后院并列着三方天井,一条夹道相通。临江一溜的住房是吊脚楼,靠三十根檀木柱支撑在堤坡上,吊脚楼下是滔滔江水。正屋一进四间的住房,为东家和佣人丫头住。两边耳楼后的住房,是银炉屋、厨房、杂物间、贮藏室及银匠和伙计们的居室。 贾家在得到皇上恩赐大规模地兴建金匮银楼时,那会儿还没有洋灰灌注之说,采用的是挖深坑,夯基实底垒砌巨石的办法,那一块块巨石都是用锅铁垫填缝。所谓用锅铁衬垫,就是用用过多年的铁锅,经火烧烟燎,油泥渗入锅铁细孔之中,绝对不会再生锈,将用过多年的铁锅砸碎垫地基石,天衣无缝。房屋墙壁下半部砌的石料,都是凿平以后砌的,用铜钱垫缝,石墙上部是大块青砖,磨砖对缝,而且造屋所用的青砖青瓦都是精工烧制并用豆汁浸泡后水磨对缝。金匮银楼的院墙全是双墙,两墙之间三尺有余,下面栽满了尖尖的枣木桩,若有胆大者行盗,掉下去必定尸首难全。 按理说,金匮银楼可谓固若金汤。 一晃到了同治元年。一天夜里,金匮银楼到底钻进了小偷。那小偷似乎插翅而入,没留下任何痕迹。半个月后,正当襄阳知府老爷对案情一筹莫展时,那小偷却现了原形。这天,一场暴雨铺天盖地而来,金匮银楼的后院,眨眼间涨起了一尺多深的水,这是往日不曾见过的事。金匮银楼的下水道有水桶般粗,直通吊脚楼下的堤坡外将水排入汉江。贾老爷赶紧差人疏通下水道。片刻后,从下水道里拉出了一具死尸。死尸的脖子上、手指上和手腕上披金挂银,一看就知道是钻进银楼的小偷。死者是马背巷的集混子。襄阳人称那种经常无事上街混日子的人为集混子。死者姓皮,名二。皮二是潜入吊脚楼下的堤坡顺着金匮银楼的下水道钻进来的,待将所盗金银披挂返身钻出时,在下水道的拐角处卡住了衣裤,窒息而死。皮二上有老娘下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儿子。皮二的婆娘是小巷有名的泼妇,她将皮二的尸体扔在金匮银楼的大门前,拖着一家老小嚎啕大哭,开口要金匮银楼赔银一千两。按说,贾老爷自认倒霉打发点银两,也就逢凶化吉。可贾老爷咽不下这口气,皮二胆大包天钻进银楼行窃,已是罪大恶极。皮二之死,本是老天报应,他婆娘竟如此敲诈,天理不容。贾老爷一纸文书告到襄阳知府。小偷小摸并无大错,可皮二行盗如此刁猾,令襄阳知府老爷忍无可忍,当即判皮二罪有应得。 自此,皮二家族就与金匮银楼结下了冤仇。 光绪十五年,皮二家族好不容易熬到了皮木清这一代。皮木清攀上了一个在朝廷当差的远房亲戚,经过高参密谋,皮木清写下密奏状告金匮银楼老爷贾字贡有辱骂朝廷软弱无能之恶语。证据是,贾字贡常到襄阳陈老巷夹角处的抚州会馆听书,而抚州会馆的说书人因有犯上之言而下了大狱,贾字贡理应罪责难逃。 光绪帝阅完密奏大惑不解,御笔一批:说书人有过,听书人也罪乎?光绪帝明知此密奏完全是无稽之谈,可怜他弱小受欺,有其位而不能谋其政,垂帘后有慈禧太后听政,而他则只能发发牢骚而已。当天夜里,慈禧太后在复查光绪帝批阅过的奏折时,敏感地嗅出了光绪帝的怨气,不禁大怒。提笔一挥:斩首金匮银楼。 慈禧太后的懿旨显然狗屁不通,金匮银楼何首之有?懿旨传下,襄阳知府不知所措,连夜请来襄阳城里的知名人士商议,猜测太后懿旨意在斩首何人? 落魄秀才陶季雨迂夫子一个,在外为官三年,终不得志,只得回襄阳闲居。陶夫子思索片刻,摇头晃脑一番,言之:“金匮银楼乃道光帝所赐,不可冒犯。银楼里,仆从主,也无错,惟斩首金匮银楼主子贾字贡才是。” 知府大人听后,连连称赞:“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慈禧太后的懿旨到达襄阳城的第二天,金匮银楼被抄,贾字贡被押到襄阳城西门外杀人场斩首。金匮银楼除保住了在马背巷的那间挂着皇上御笔的“金匮银楼”门匾的店铺正门外,两边耳楼及其它店铺、家产一律收缴归朝廷所有。于是,显赫汉江上下的金匮银楼,顷刻间成为了一副空壳子。 在以后的年代里,皮家的后人大多都继承了祖上的衣钵,终身以集混子为生。光绪未年,襄阳臭名昭著的外号皮首混的大集混子就是皮木清的长子。当然,皮家的后人中也有想改邪归正,企图干出一番事业来,以求光宗耀祖的,可惜到头来还是事与愿违。譬如说,皮木清的小儿子皮贵邦。 慈禧懿旨处死了金匮银楼的贾老爷,皮木清算是了结了祖上遗传下来的一块心病。半年后的一天夜里,皮木清突然暴病身亡。皮家认定是金匮银楼的那魏氏妖婆使了魔法,让魔鬼缠身皮木清致死。魏氏自贾老爷被斩首后,猛然失去了依靠,一度终日神思恍惚。几日后,魏氏自称梦里承名师指点,天目大开,能让妖魔现形,能保好人平安。从此,魏氏嘴里成天嘀嘀咕咕地念咒呓语。 皮木清养有两子一女,皮木清死时,小儿子皮贵邦才三个月,他谈不上对金匮银楼的直接仇恨。皮贵邦对金匮银楼的仇恨是后天培养的。皮贵邦读过三年私塾,光绪二十三年,皮贵邦竟然跑到长沙,考进了由梁启超担任总教习的湖南时务学堂。跟着梁启超倡导新学鼓吹变法维新,宣传改良主义。戊戌变法失败,梁启超逃亡日本,皮贵邦便悄悄地潜回襄阳。皮贵邦接受过新学教育,思维方式明显不同于家族的其他人。他既懂得有仇恨不报非君子的古训,更懂得梁先生“立国之元气,致强之本源”的教导。他郑重地选择了“强业复仇”的报仇方式。这种复仇方式的意义在于,以其雄厚的家业为后盾,以势气和富强扬皮家之威风。 皮贵邦的强业梦是从手工业开始的。他的手工业产品为灯彩。 襄阳灯彩起源于西汉,自初唐时就有“倾城观灯,官民同乐,兴灯彩游,乐之盛会”的习俗。明清后,襄阳灯彩扎制一年比一年精巧。说是襄阳灯彩,其实有名的灯铺均在对岸樊城那边。樊城的几家灯笼铺子,老板皆为灯彩高手。如磁器街汪家,炮铺街吴家,前街孙家,马道口廖家。这之中,又以马道口廖记灯笼铺最得时人推崇。 皮贵邦从湖南长沙回到襄阳的那年秋天,含辛茹苦扯大三个孩子的老娘患痨病而死。皮贵邦亲自过江去廖记灯铺订制了一批白灯笼,在皮宅的前前后后,挂了个凄凄惨惨。不料,半夜过后,一场大火将皮宅烧了个精光。皮家认定大火是从后院挂在侧门门框上灯笼烧起的。大风吹倒了灯笼内燃着的蜡烛,蜡烛倾倒后烧着了灯壁。皮家状告廖吾,劣质灯笼引发大火。廖吾是个明白人,他十分清楚皮家的火灾并非灯笼燃烧所致。廖记灯笼里的蜡烛是插在竹筒里,不说晃不倒,就是将灯笼倒立起来,也不会烧着灯壁。廖吾深知皮家祖上的德行和皮家集混子的为人,想必是横祸躲不脱,来头不会小,一连多日,以泪洗面。为保一家老少之性命,廖家甘愿以全部家产赔偿皮家火灾的全部损失。 皮贵邦早有办产业之心,可惜无本无业,好梦难成。这下子,好比是天上掉下个大馅饼。皮贵邦的大哥以混为生,轻看家业,四方为家。再说,集混子哥哥很看得起小弟的聪明和学问,也就乐意成全小弟。皮贵邦心安理得地吞下了樊城廖记灯铺的家产,廖吾一家则搬迁于襄阳古驿乡下,自此无话。 皮贵邦兴高彩烈地在马背巷挂起了“皮记灯彩行”的幌子。 皮贵邦不愧为上过几天新学,思路宽广,他带着工匠们拜江湖客商为师,先学制京津古雅宫灯,以应官宦世家之需,又学广东人做走马灯,上绘麒麟送子、莲生贵子及神话人物故事,以结构精巧,做工精细闻名。皮记灯彩专供新婚人家及书场子、戏院子、茶楼酒肆所用。皮记灯彩行扎制的灯彩很快打破了襄阳本地灯彩工艺的老框框。光绪二十三年正月,樊城绅士出资在四官殿举办灯会,皮记灯彩行一举夺魁,在汉江两岸传为美谈。 皮记灯彩行离金匮银楼不远,门前的幌子就是两只大灯笼。两只大灯笼里蜡烛长夜不熄,昼夜红通通的。来往客人出进如梭,皮记灯彩行生意坚挺。皮记灯彩行如此走红,引来了金匮银楼对皮记灯彩行日益加重的仇恨。金匮银楼的老爷被斩首后,主事的是贾老爷的遗霜魏氏。魏氏信奉魔法,她每日有一事必做,就是诅咒皮家死尽杀绝,家毁人亡。 硬是让魏氏咒中了,皮记灯彩行终于在一天凌晨,让一场大火化为灰烬。大火依然是从门前的两只灯笼里烧起的。只有皮家人心里明白,灯笼里的蜡烛引起火灾,只是一个借口或说法而已。既然都是灯笼起祸,几年前的一场大火,皮家因祸得福,占了便宜。这次大火皮家也只能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事后,有人说,那天天黑时,有人看见金匮银楼的老妖婆曾来过皮记灯彩行门前,还用手摸过大红灯笼呢。 空口无凭,当然只能是说说而已。再说,摸过大红灯笼又怎么着? 这场大火将皮贵邦的强业梦化为乌有。自此,皮贵邦心灰意冷,一蹶不振,跟随其哥哥加入了襄阳集混子的行列。 民国初年,金匮银楼到了贾仁义老爷当家主事。贾老爷一次醉酒后漏了底。襄阳人才知道当年贾府祖上向皇上进贡了一枚名叫“国宝金匮”的王莽时期的古钱。道光帝不懂钱学,见这方孔圆钱上有“国宝”二字,欣喜不已,问清进贡者家业境况,随口曰:国宝国之有,金匮还于民也。御笔“金匮银楼”四字,赐之。 贾仁义的母亲魏氏四十三岁守寡,半年后生下遗腹子贾仁义。魏氏在生贾仁义之前,已得三女。三女一个赛一个,貌若天仙,眉目清秀,楚楚动人。大女儿嫁给了襄阳何仁顺食糖铺的大少爷,二女儿嫁给了樊城吴福春河粮行的二少爷,幺女儿嫁给了襄阳双沟镇和兴钱庄的长孙。横祸从天而降,贾字贡惨遭不幸后,三个女儿悲痛过后,争着接母亲魏氏跟着自己到夫家过日子。一是有女儿陪伴,以免孤独;二是夫家均是大户,家大业大也不在乎多一双筷子。 然而,魏氏十分倔强:“不,我要守着银楼。” 贾仁义十岁时,开始在银楼里跟银匠学艺。魏氏对儿子说:“贾家没有少爷。”贾仁义刚吃五岁饭,魏氏为他请了个先生,读《四书》、《五经》,先生教的字,夜里魏氏在嘀嘀咕咕念完术语后,都要手拿竹尺,责令儿子复诵默写一遍,错一字吃一尺。十岁时,贾仁义开始跟着自家银楼里的老银匠胡瓜同吃同睡。胡瓜是银楼的老人,他爷爷十一岁那年,汉江上游发大水,抱着一根树枝随江水漂浮到襄阳古渡口,被金匮银楼的老板搭救后,就进了银楼拜师学艺。从那年算起,胡家与贾府是近六十年的情结,一代一代胡家人在感恩戴德的同时,也练就一套银楼绝活。贾府待胡家有情,胡家人的生老死葬婚丧嫁娶都是贾府包了。胡家对贾府有意,祸与福,同担同享。光绪年突降横祸,襄阳城有几家银楼寻上门来请胡银匠去,胡银匠一一摇头谢绝。那天,魏氏特意让厨房多烧了两个菜,又给胡瓜温了一壶隆中大曲酒,魏氏刚说出让胡瓜收贾仁义学徒之意,便吓得胡瓜将伸出夹菜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连连摇头:“折我的寿呢。” 魏氏在金匮银楼从来都是说一不二,这事不容胡瓜推辞就定了。 当学徒就得有学徒的规矩,贾仁义天不亮就要起床,先给师傅打来洗脸水,再跑到朱四辈窝子面店给师傅端“窝子面”。朱四辈的窝子面是用牛杂碎熬汤浇臊子,浮油多,又香又辣。白日里,贾仁义帮胡瓜拉风箱、化银水,胡瓜则带贾仁义看火色、练锤功,一身臭汗。到了夜里,贾仁义还要为师傅倒完洗脚水后,才能安息。 贾仁义识字,脑子好使,贾府对胡瓜恩重如山,胡瓜教少爷学艺当然是不遗余力。贾仁义学会了师傅的手艺,也学会了娘的节俭。有闲时,就低着头在废弃的砂模旁一点一点地捡漏下的银点。贾仁义竟然用这捡起的银点熔化后,给娘亲手打制了一只戒指。魏氏是热泪里流出苦水,半夜里爬起来,跪在神牌前垂泪自语:“老祖宗,你睁开眼看呢,咱金匮根楼要兴旺发达了呢。” 贾仁义二十岁结婚,婚后第二天,魏氏让儿子跪在列祖列宗的神位前,三炷香后,她嘀嘀咕咕一番后,将儿子推上了金匮银楼的老板位置上。贾仁义知书达理,又有一套银匠手艺,满腹经纶,举止文雅,襄阳城里的手艺人皆服其学问和手艺,人前人后不称他老板,皆称贾老爷。 魏氏在外疯疯癫癫,装神弄鬼,然而在楼主事她却很有主见,她说一不二,态度果断强硬。这种阴阳面孔,似乎让人难以理解。若干年后,襄阳城有位地方史学者分析当年金匮银楼主事魏氏的言行举止时认为,这正是一位孤儿寡母高超的生存术。魏氏活到六十八岁撒手而去。 贾仁义老爷的夫人卓氏,嫁进金匮银楼时,陪嫁物是用两条大船从上游的安康城拉来的,首饰、头面、插戴有一箱。金镏子、金项链、金耳环、镶了玛锱的手镯、錾金的凤钗、玉鸡心有一箱,还有八箱绫罗绸缎和一个丫头。送亲的娘家人还当着众多看热闹的襄阳人的面,从船舱里挑出一担白花花的银子,点名买下了襄阳恒记布匹商号和樊城天宝银楼作为陪嫁。 据说,卓氏的娘家是冲着皇上的御笔才将卓氏嫁进贾府的。事后,贾老爷向卓氏求情,用刚刚到手的恒记布匹商号和天宝银楼换回了金匮银楼两侧原本属于贾府的耳楼。 贾府重新看到了希望。 马背巷是襄阳的一条名巷。巷头与古渡口相连,巷尾通向襄阳城。几百米长的小巷排挤在一段汉江大堤上。小巷两侧店铺商号一溜排开。贾老爷的金匮银楼矗立在古渡口的右侧。 婚后三年,贾仁义才得子,他见到卓氏怀里红肉一团的大少爷时,欣喜若狂,随口亲昵地叫了一声苕货,就让大少爷得了个如此土气的乳名。大少爷可真是让这名字叫苕了,木头呆脑,没有一丝父亲的精明强干。大少爷的学名叫金根,可他这个学名空有其名,大少爷一天书也没读。与教书先生见面的第一天,刚念上一句“人之初,性本善”,大少爷就大哭大叫起来:“我肚子疼也。”一疼就是三天,吃啥药都不见效。庆丰元大烟馆的老板皮二爷得知后,托人捎给金匮银楼里的女佣吴妈一帖名药。病急乱投医,吴妈让大少爷喝了两勺,大少爷即刻就不疼不闹了。尔后,只要见到书,大少爷就喊肚子疼。大少爷肚子疼了,吴妈就去庆丰元大烟馆买药。 贾仁义老爷做梦也想不到,大少爷所喝的名药,是庆丰元大烟馆的烟汤。北洋军阀时期,襄阳城里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有大烟馆、白面儿馆,还有一种特殊的小店,专门卖烟汤,就是抽大烟的“瘾君子”用烟纸把烟土里的烟淋出去之后,纸上多少还带一点儿烟,叫烟淋纸,有钱人便将它扔了。而拣破烂的人将这种烟淋纸又拣来,卖给小店掌柜的。掌柜的一看纸上还有些烟土,花上一、两毛钱买了这种烟淋纸,用一把泥壶,放上多半壶水,把纸上的烟都熬到水里。壶里的水就煮成烟汤了。 庆丰元是襄阳城有名的大烟馆,像这样的大烟馆是不经营烟汤的。说穿了,是庆丰元的皮二爷为贾家大少爷专门开设的一项业务。皮二爷是当年襄阳城的集混子皮二家的后人,叫皮油。按说,他祖上皮二死的不那么荣光,让后人提“皮二”两字,显然有些犯忌。可皮油不这么看,他乐意人家称他皮二爷。也许有着要发誓为祖上报仇雪耻之意。 后来,吴妈和卓氏发现庆丰元大烟馆的名药原是大烟汤时,后怕万分,暗暗悔恨不已。这时,大少爷已离不开它了。只得将错就错。当然,这一切都瞒着贾老爷。 大少爷五岁时,卓氏生二少爷银根时,大出血,差点送了命。再后,卓氏就断了生育。银根在卓氏的产道口挣扎了一天一夜,落地后,一点也不疲惫,脸大额头宽,一脸的福相。几声明亮的哭叫声后,就显出了虎头虎脑。 二少爷启蒙早,能读书,跟着先生念《女儿经》过目不忘。生意繁忙的贾老爷少不了忙里偷闲来后院厢房里偷看二少爷读书,从贾老爷那双笑眯眯的小眼里,流露出的是一种似乎正期待着收获的神情。贾老爷深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古训,将二少爷隔离在后院里,不让他出院子,更不让他与外人接触。二少爷读累了,就趴在后院厢房的小窗口,对外面的世界探头探脑。 二少爷的性子与他的外形不一,他特胆小,且特恋母。二少爷要摸着卓氏的奶袋子读书。读书读兴奋了,还要掀起卓氏的衣襟吸吮几口。好在教书先生总是闭目摇头晃脑,让卓氏少了一些羞涩。二少爷不仅恋母,就连女佣吴妈,见面了也亲热的不行。一天,女佣吴妈在后院关门洗澡,二少爷突然从床底下钻了出来,双手抓着吴妈的奶子叫道:“我要吃奶奶。”吓得吴妈不知所措,直到将吴妈的两个奶头吸吮得红肿了,二少爷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事后,吴妈把这事学给卓氏听,卓氏又学给老爷听。贾仁义听后,哈哈大笑:“咱银根懂事早呢。”贾老爷将重振金匮银楼的期望寄托在了二少爷银根的身上。 几年后,二少爷突然患了花痴病,贾老爷才猛然想到,这是吴妈的祸呢。当然,事后细想起来,贾老爷对教书先生当年单单教银根读《女儿经》也感到蹊跷。 二少爷八岁这年,一个江雾弥漫的早晨。贾老爷吃过隔壁汉元汤包馆的瘦肉汤包,重重地咳嗽两声,来到了后院。 汉元汤包以纯瘦肉作馅,一咬一口油。它的特别之处在于,那种独特的肉香味能在口腔里来回回荡,三日不绝。贾老爷每日吃过汉元汤包后,是他嗓子眼最舒畅之时。 贾老爷对二少爷说:“走,跟爹到古渡口上转转去。”二少爷大惑不解地看着父亲:“真的?” 贾老爷笑了笑:“真的呢。”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门。 贾老爷反背着双手,一步一个脚印,清清白白地印在布满露水的青石板上。他的心情挺好,送银货去杭州的账房汉皋今早要回来。 汉江涨水的季节打着漩窝转了几个圈,说逝就逝了,一夜间,江面窄了一丈多,码头上又露出了几级长满深绿色青苔石阶。下游来的上游到的一只只货船拢岸了,贾老爷听见了船底刮着河床和浅水的卵石的嘶拉声。突然,一只一只顶着大红绣球的大木船相继靠岸,很快便将码头成扇状围住。这是一溜接亲与送亲的客船。 账房汉皋从一只汉口来的商船上走下来。贾老爷见他满脸得意,踩着跳板上了码头。贾老爷心里一热:这些年真难为他了。 这时,从送亲船上下来的那些挑着彩礼的男人们和穿着花衣的姑娘媳妇们上岸来。贾老爷一眼就看到了被簇拥在码头上前来接亲的庆丰元大烟馆的皮二爷。贾老爷记起来了,昨日府上收到了庆丰元大烟馆的请贴,说今日是皮二爷的喜期,皮二爷娶第三房姨太太。贾老爷打心眼里看不起皮二爷,他祖上是什么玩艺儿?他也敢称爷? 贾老爷后悔不该来码头接账房汉皋。他拉着二少爷赶紧退到了一旁。 新娘从船舱里钻出头来。肌肤雪白,脸蛋上镶嵌着一双俏丽的眸子。一条红底白花头巾将那张令人疼爱的鹅蛋脸包裹起来。她上身是镶着花边的苏州软缎长衫,下身是一件软缎长裙。 二少爷嘀咕了一句:“新娘的花头巾好看呢。” 贾老爷看了二少爷一眼:“女人的东西啥好看的,没出息。” 二少爷说:“不,我要花头巾!” 贾老爷动怒:“不学好的东西。”他拽起二少爷就要走。 二少爷一动不动:“我要花头巾!” 二少爷犟着不肯走,一些接亲的姑娘媳妇们显然是听到了贾家二少爷的叫唤声,掩着嘴偷偷发笑。贾老爷感到很失面子,腾出手来“叭”地给了二少爷一记耳光。二少爷顿时不哭闹了。 这天,二少爷一天没读书。卓氏偷偷地问老爷:“银娃上渡口码头瞧见啥啦?丢了魂似的。” 贾老爷没好气地盯了太太一眼:“想女人了呢。”卓氏一阵脸烧。 一连几天,二少爷显得呆头呆脑,见到女人就痴痴地笑。这时,贾老爷才大梦初醒,赶紧请来了小巷顺兴药铺的郎中先生。郎中先生为二少爷拿了一把脉,又翻了翻眼皮,连声说道:“可惜了,可惜了。” 贾老爷心一紧:“他病得重么?” “花痴病呢。” 汉皋引着彩凤走进金匮银楼后院时,卓氏先是一愣,接下来锥子似的眼睛盯得彩凤毛骨悚然。 卓氏问汉皋:“是老爷让你买进楼里来的?楼里的银子流成河了?”彩凤一把跪倒在卓氏面前:“谢太太救命之恩,我是给您当牛当马来的。” 卓氏三十出头,穿青锦或是鹅黄的无袖或短袖的半臂的时候多,下身大红大紫的。一摇一摆,一颦一笑,皆有几分姿色。 卓氏让老爷把丫头卖掉,她说:“我用不着丫头,我还没老呢。” 贾老爷意味深远地一笑:“我这是买来照看银儿的呢。” 卓氏不解:“不是有吴妈么?”贾老爷说:“吴妈老了咋办?” 卓氏终于明白了,老爷是在为二少爷的终身作想呢。 彩凤姓朱,娘家在隆中山里,是一个叫王家伙的村子。相传明王朝被清朝取代后,襄阳的明朝宗室人员纷纷逃避到隆中山里造房建村。为避清朝廷的追剿,故称王家伙村,村里人实为朱元璋后裔。按理,王家伙村的人为皇室后裔是不会让自家姑娘出门当丫头的。无奈,彩凤家家大口阔,彩凤姐妹九个,她是老二,姐姐已嫁人。这年山里大旱,彩凤七个妹妹成天饿得哭哭啼啼。彩凤跟着一个外来的男人到了马背巷古渡口。一进船舱,那男人喝了几口酒,就要欺负她。她不从,男人说,你还敢硬气?老子到汉口后就要把你卖给花楼街去,我这是给你破瓜呢。彩凤挣扎着跳下了船,于是,就有了后来的故事。 彩凤进贾府后才知道,偌大一个后院只有女佣吴妈、厨娘苗嫂,再就是银炉上的银匠和伙计。彩凤除了照看二少爷外,还要帮吴妈到码头上洗衣,帮苗嫂去江边洗菜。 彩凤照料二少爷的活路挺简单。二少爷无爱好,就喜欢养猫。二少爷养了两只猫。一只雪白,一只乌黑。彩凤每日只需将猫食备好,二少爷关上门,就一只猫一只猫地喂。二少爷为猫准备了各种各样的猫碗,有陶瓷的,有木雕的,有石头的,还有铜的。二少爷的那只铜猫碗,是二少爷没病时写字用的铜砚。二少爷犯病后,一口咬定那只铜砚是猫碗,于是铜砚成了猫碗。 二少爷清醒时,就在院子内闲转。这时,彩凤可以与他简单对上几句话。也可以走进二少爷的房间,收拾一下屋子。若二少爷犯病了,那就要将他锁在屋子里。送饭也只能从窗户里递进去。 彩凤到金匮银楼时,二少爷正值清醒期。彩凤给二少爷擦了几次身子,二少爷就离不开彩凤了。二少爷喜欢彩凤那一根根白白细细的手指,挺柔和的。二少爷一见到彩凤就发狠地抓住彩凤的手不放,痴痴地发笑,眼睛里放射出一种绿光来。每次,彩凤都挣扎得满脸通红。一次,让卓氏碰上了,她恶狠狠地盯着彩凤,说道:“二少爷是喜欢你呢。” 彩凤怕二少爷发狠,尽量少进二少爷的屋里。可卓氏总想着法子让彩凤去二少爷屋里送这拿那。有几次,二少爷竟然一把抱了彩凤的头,憋得彩凤差点背过气去。 这天,二少爷又犯病了,一大早就狂笑不止。这是自彩风进银楼后,二少爷第一次犯病。中午时分,苗嫂让彩凤给二少爷送饭。彩凤颤颤惊惊地站在窗外,朝窗内喊着:“二少爷, 吃饭了。” 二少爷的口张得大大的,他似乎要一口吞掉彩凤。彩凤心一紧,突然有些莫名的恐惧袭来:“二、二少爷,吃饭了。” 突然,二少爷从窗口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彩凤的右乳房。彩凤吓得大声尖叫起来。卓氏听到叫喊声走了出来,目睹了眼前的一切,对着彩凤斥责道:“二少爷喜欢你呢,叫个啥?” 彩凤挣脱了二少爷的手,回到自己房里,彩凤双脚一软,瘫坐在地。 大少爷贾金根长大了,皮二爷让他改抽大烟试试。贾大少爷一抽便不可收拾,成天泡在庆丰元大烟馆里。抽足了大烟的贾大少爷蔫不唧唧地懒着身子,躺在竹椅上,呈静止状态。 贾大少爷的身子瘦得麻秆一般。大少爷不能读书,也就识不了字。贾老爷学着母亲的家法,让他在银炉旁当下手,可大少爷的手打颤,硬是抓不住风箱把。贾老爷知道大少爷抽大烟后,捶胸顿足,一下子病倒了两个多月。这时候,善良的贾老爷根本想不到这是皮二在捣鬼。病愈后,贾老爷郑重地向账房汉皋和伙计们交待,不许在账上支钱和从银炉上拿东西给大少爷。贾老爷想用断财路的法子,断掉大少爷的烟瘾。 其实,贾老爷的这一招并不得法。儿子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大少爷的大烟瘾上来了,就抱着头往墙上碰,皮开肉绽。卓氏心疼不已。卓氏先是拿私房钱给大少爷,后又偷偷地拿楼里的金货银货让大少爷换大烟抽。大少爷得寸进尺,有恃无恐地在庆丰元大烟馆包了一个单间。这些,贾老爷全蒙在鼓里。 贾大少爷成了废人。他好逸恶劳,成天四处溜逛。 这天,金匮银楼的丫头彩凤突然找到庆丰元大烟馆来,推了推躺在烟榻上的贾大少爷,哭丧着脸:“太太让你快回去呢。” 贾大少爷睁开眼来,猛然跳了起来:“是太太让你送钱来的么?” 彩凤说:“不是,老爷气得吞金了,太太让你赶快回去。” 贾大少爷说:“我不回去,那老东西死了才好呢。”他坐起身来,一把捏住彩凤的手,“我娘最疼我的,肯定让你送钱来了,好乖乖,快给我吧。” 彩凤挣脱贾大少爷的手,哭出声来:“真的,老爷吞金了。” 贾大少爷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眼泪鼻涕流了一脸。他将头摇得似拨浪鼓:“我不回去。” 贾老爷是在得知大少爷一天到晚泡在皮二爷的庆丰元大烟馆后吞的金。这天,皮二爷打发下人来金匮银楼讨钱款。贾老爷打了哈哈:“怕是跑错了门吧?我金匮银楼何日欠你皮家的钱款?” 来人说:“没错,贾老爷,这是你家大少爷的字据。” 贾老爷一看,顿时天旋地转。字据上清清楚楚地记着大少爷每日抽烟的壶数和开销。贾老爷骂了句:“皮油,我日你祖宗。”拔下手指上的金戒指吞下了。 大凡开银楼的家里,都备有泄药,金匮银楼所备的泄药是巴豆。卓氏见势不妙,赶紧拿出巴豆强行让老爷服下。片刻后,贾老爷就拉了一裤子。吞下的戒指随着一泡稀屎拉了出来。 贾老爷吞金没死,好长一段时间却如死人一般。贾老爷发誓:“若再看见这个孽子,我就打死他。” 自此,贾大少爷成了丧家之犬。 汉江经过一个白天的燥热后,隐到了夜的身后,将这个季节千篇一律的溽热送给了汉江边的人们。空气里出现了死一般的静寂。 鱼梁洲之夜不静寂。 襄阳鱼梁洲有八沟十滩之说,汉水与唐白河的水就是从这八条沟涌进鱼梁洲里的。有沟就有滩,也就引来了许多水鸟鱼类来此歇息。同时也引来了另一种东西:花船。 一只花船就是一座水上妓院。花船是汉江上的货船老板发明的。汉江上下三千里,不说从上游宁强县拉货,就是从鱼米之乡的汉中装货到汉口,一路下水,也得十天半月。单调枯燥的水上生活,熬得船上青年船工们丢魂落魄。尽管船老板一再上调工价,船工们大都是一个单程的水上生意,下趟说死也不干了。于是,跟在货船后的花船便应运而生。 汉江上的花船都是货船老板养着。从货船尾扔出一条粗绳,拉着一条花舟,花舟分上下两层,养着两三个姑娘。船工汉子白天在货船上摇橹在岸上拉纤,夜里到后面的花船后尽情风流,两不耽搁。 鱼梁洲既然养花船,花船必然还要带动一批相关的产业,如小酒店、小杂货铺、油果子店、黄酒店、糊辣汤馆什么的。贾大少爷无家可归,就寄生在了鱼梁洲上。贾大少爷在鱼梁洲上混,不为嫖妓。贾大少爷视人生最大的乐趣就是抽大烟。在他看来,人间的其它一切破费都是可惜了。贾大少爷混杂在鱼梁洲的热闹与繁华中,兜售金银饰品,换点大烟钱,他是乐不思蜀。贾大少爷的货源来路只有一个字:偷。 也许是花船走四方的缘故,花船上的姑娘可比岸上青花楼的姑娘见过世面。客人登船,首先听到的是姑娘们一口纯正的襄阳黄腔。这种黄腔既有吴越姑娘的那种缠绵,又有汉水姑娘的温馨,充满着令人飘飘欲醉的魅力。待客人醉生梦死之时,姑娘来个戛然而止,岂有不猴急猴急之理?再说岸上的来主,黑灯瞎火地摸到洲子上来,想的就是江面上娘儿们的浪荡劲,只要高兴,姑娘若要天上的月亮,客人们不立马跳到江水里去捞才怪呢。 花船上的姑娘大都喜欢金银首饰之物。喜欢精巧丽亮的耳环、戒指、银手箍、金镯子。她们觉得,金银是硬货,来得实在,到手放心。姑娘们都知道,贾大少爷就是金匮银楼的招牌,他手中的货才是地地道道的真东西,那上面清晰地打制着“金匮银楼”的印记呢。这样,贾大少爷的生意也不难做。 在贾大少爷落难时,惟有皮二爷没嫌弃他。贾大少爷在鱼梁洲上忙生意,有时白天里抽不出空,皮二爷就让伙计送大烟上洲子。贾大少爷也很仗义,手头宽松时,他不仅要打发皮二爷伙计的跑脚小费,还抽空上岸到庆丰元单间里躺在烟榻上腾云驾雾一番。 皮二爷也少不了上花船嫖妓。皮二爷上鱼梁洲时,他总不忘顺便给贾大少爷带点大烟来。皮二爷嫖完了,让贾大少爷用银饰品付账,那大烟钱就免了。皮二爷给贾大少爷出点子,金匮银楼的金银舟载船装,多着呢,您爹抠门,就缠着你娘。女人心软,谁让她是你亲娘呢? 年关临近,襄阳城各大银楼的生意都特别好,金匮银楼里的银炉日夜不熄。金匮银楼的后院银炉屋里有五座银炉,一座银炉有一个打下手的伙计和一个银匠,打下手的伙计,不仅拉风箱,还要干些化银、给银器打光的粗活。为抢活,贾老爷让干粗活的学徒们全上阵主锤,府里的丫头佣人则替代伙计们干粗活。 这天夜里,彩凤安顿好了二少爷,卓氏对彩凤说:“炉上的人手少,明天你就去帮帮忙。”彩凤嗯了声,第二天就进了银炉屋。 彩凤只能拉风箱。银匠们在炉前忙乎着,轻一锤重一锤,三下两下,一只只银光闪闪的手镯、戒指就出来了。彩凤想,银匠可真能呢。彩凤长着一双会说话的丹凤眼,长长的眼睫毛一扇一扇。彩凤眼尖手快,干活麻利。彩凤跟胡瓜打下手,还将胡武银炉上的一些粗活全包了下来,瞅空还从厨屋打来开水,一一给银匠们泡上一壶。银炉屋有了彩凤,满屋生辉。 胡武只顾干活,很少说话。胡武是胡瓜的独生子。胡武三年前开始跟父亲打下手,活路干得十分老道。化银、锤形、焊接、磨光、压光、镁洗到最后成品,十几道工序,他严格按照金匮银楼的规矩,操作起来,一丝不苟。胡武十九岁,膀阔腰圆,嘴唇较厚,爱抿嘴,头发浓密,是那种话语不多干活执著的憨厚人。 炉前有些燥,彩凤脱掉了大棉袄,隆起的胸脯就有些明朗了,特别是拉风箱时,胸前罩在衣衫里的两座小山峰就会很有节奏地一抖一动的。胡武无意看了彩凤一眼,脸顿时红到了耳根。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襄阳人过小年要喝骨头汤吃“糖锅烙”。贾府前一天就杀了猪,骨头汤一早就煨在了砂吊子里。糖锅烙其实就是一种烧饼,但制作很有讲究。做糖锅烙的面不能发酵,要用死面,面粉用开水搅和,称之“烫面”。烫面要软硬适度,然后以红糖为馅,饼约一寸厚,再用扁锅烙烤成两面焦黄。糖锅烙香酥可口,一咬一口糖,加之骨头汤的滋润,可谓味道极佳。 贾老爷给每人敬了一杯酒,又给下到银炉屋帮忙的丫头佣人们每人夹了一块深红色的扣肉,说:“这些日子让大伙累着了,明天,各位师傅就要回家团年,我给大家拜一个早年。”说着,贾老爷双手一拱。 胡武与彩凤同桌,面对面。胡武低着头喝骨头汤低着头吃糖锅烙。一旁的胡瓜扯了儿子一下:“就会苕喝苕吃,也不会谢东家。”胡瓜自己对东家十分敬重,也生怕儿子待慢了东家。 胡武抬起头刚要开口,见彩凤正睁着自己,脸一红,头又低下了。 胡瓜不高兴地骂了一句:“你今个儿是咋啦?”胡武尽管平时不好说话,可也不是见不得人。这些日子,胡武好似丢了魂似的。 点灯吃过晚饭,账房汉皋低着头算账,佣人吴妈过江去樊城给金匮银楼的大客户送礼去了。 过罢小年,就要筹划准备过大年了。一年忙到头,银匠们明早都要赶路回家,又没日没夜地累了这些天,吃喝完就早早地歇上了。胡武多喝了几杯,有了几分酒沉,脚下踩着棉花似的,强撑着,几步趔趄,厨房苗嫂一把扶住了他,让他坐在大厅里,又倒来一杯热茶水:“先醒醒酒再走。” 胡武说:“苗嫂,我没事。”就趴在了方桌上。 胡瓜有些生儿子的气:“看你这德性。”便自个回家去了。 金匮银楼雇用的银匠大都是从汉水上游请来的,吃住在银楼,过年放一次假回家。只有胡银匠一家除外,东家收留了他们的祖上,后来就在襄阳城里安了家。 天完全黑了下来,古渡口码头上那四面罩着玻璃的风灯,一盏一盏的,拖出一条光带来,映照着上上下下的人们。花痴银根早已擦洗干净,扒在屋子的窗棂上,对着小巷叫着:“花花巾,花花巾!”大少爷已十三岁了。 贾老爷也许是不愿听花痴的叫喊声,走出了银楼。 朦胧中,胡武被人推了一下,他心里明白,是彩凤呢。彩凤说:“胡哥,你好些了么?”胡武想抬起头,可就是抬不起,胡武想答应,可发不出声。 彩凤又换来一杯热水,轻声细语地说:“胡哥,你喝点热的。”彩凤转身要走。胡武突然站起身来,一把抱住了彩凤:“我要娶你,我要娶你。” 彩凤羞愧不已,赶紧挣扎着。这时,卓氏出现在了他俩的面前,恶狠狠地说了句:“你们要翻天不成?”胡武的酒劲全吓飞了。 当天夜里,胡瓜在得知孽子干下了对不起东家老爷的事后,羞愧难当,跳江身亡。 在以后的日子里,胡武对卓氏只得百依百从。 襄阳城里人管收旧货的叫“打锣的”,锣面儿饭碗大小,敲打时发出精致的咣咣声。襄阳城里有个麻子脸,姓席,无名,人称席麻脸。席麻脸是个“打锣的”,专收金银饰品。席麻脸打小锣有些年头了,城里年长的人都知道,席麻脸德性不太好。比如说,他生着一双贼眼,有人时,重一捶轻一捶地打锣,没人时,就隔着人家的院门往里瞅;比如说,他总爱与一些大户人家的女佣人和丫头搭讪,隔着门槛,骗女佣人和丫头偷主人家的金银物,三文不值两文地贱卖给他。慢慢地,席麻脸在襄阳城里人的心里成了一个歪门儿邪道儿之人。 席麻脸是金匮银楼门前的常客。刚开始,席麻脸窜到马背巷兜售金银物时,贾老爷深知小鬼难缠,金银物里的名堂多,他若使个小绊子,还不吃不了兜着走?惹不起,躲得起,见到席麻脸上门,总是笑脸相迎,一口一个承蒙厚爱,不收外货,多有得罪。双手一拱:“见谅,见谅。” 贾老爷告诫账房汉皋:此人不正。汉皋熟知席麻脸的为人,席麻脸送来再好的东西,他一概不理。而席麻脸呢,见怪不怪,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哈哈一笑,走人。 让贾老爷看得起席麻脸的是一把银质百岁锁。百岁锁是襄阳城孩子们脖子上的常见之物,小孩出世,姥姥家送粥糜,必定要有一把百岁锁,有一锁锁百岁之说。那天,席麻脸拿着一把已不见银色的旧百岁锁找到贾老爷,挺神秘地说:“这可是把古物呢。” 贾老爷一笑,摇头不语。席麻脸说:“小狗骗你,若不是把古锁我将眼珠摘给你当炮踩。” 贾老爷心一动:“何以见得?”席麻脸说:“我也说不清,反正是个古物,是从一个逃难的过路人 手中收得的,只要三块大洋如何?”贾老爷拿过百岁锁仔细瞧了瞧,断定非民间之物,动了心。 这把乾隆宫廷里的百岁锁让贾老爷赚了三十块大洋,而且席麻脸并没给贾老板带来什么麻烦。贾老板对席麻脸刮目相看起来。这样,席麻脸时常将收购的一些金银饰品送到金匮银楼兑换大洋。贾老爷将席麻脸送来的金银物让银匠一过手,就能赚大钱。 席麻子成了金匮银楼的常客,席麻脸送货来时,丫头彩凤少不了要端个茶递把扇什么,一去二来,席麻脸就跟彩凤熟了。 一天,席麻脸在古渡口码头拦住正要下码头洗衣服的彩凤,挺诡秘地说:“想发财不?”“发财?做梦都想啊。”彩凤一笑。 “这好办,你从银楼里随便拿点东西给我,我给你大洋,一来二去,你不就发了,你看是不是这个理?”彩凤脸一变:“你是让我当贼呀!”再也不理席麻脸了。席麻脸自讨没趣,溜了。 三日后,彩凤竟然在码头上闯了祸,彩凤提着装衣物的篮子,不小心碰到了一位过渡的外地客人,外地客人手一松,手中的一个蓝花古瓷瓶摔在了石阶上,破成了八瓣。外地客人气得暴跳如雷,说是刚从樊城阿福古玩店卖的一件明代古物,花了二十块大洋呢。彩凤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跌坐在台阶上嚎啕大哭起来。正巧,席麻脸路过这里,二话没说,付给了外地客人二十块大洋,将彩凤送回了金匮银楼。 彩凤欠下席麻脸的钱,一时是还不起的。彩凤只得听从席麻脸的指使,一次一次从银楼里偷戒指、项圈之类的银器卖给席麻脸,席麻脸就一笔一笔地扣还那二十块大洋的欠账。每次小偷小摸之后,彩凤都要后悔内疚好几天。彩凤就一次一次在心里发誓,这是最后一次。 这天,席麻脸又转到金匮银楼门前,大厅里有不少的客人挑选银器。席麻脸闪过厅堂,径直来到后院天井里找到正在晾衣服的彩凤。“彩凤,你忙呢。”席麻脸一笑,满脸开花。彩凤一脸惊慌:“你又来干什么?快、快走!” “怎么,想洗手不干了?要不我们一同找贾老爷评评理。”席麻脸恶狠狠地说。 席麻脸见彩凤被吓住了,压低声音说:“我们是单个买卖,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怕个啥?”彩凤一言不发,浑身颤抖着。席麻脸继续开导道:“这银楼里家大 业大,少点儿针头线脑,谁说得清?”这时,彩凤听见了贾老爷在大厅里的说话声,吓得抽泣起来:“我求你啦,别缠我了。” “不行!”席麻脸脖子一硬,“不送上点东西,我是不会走的。”席麻脸一副无赖的架式。猛然,一只猫碗砸了过来,落在了席麻脸的脚前。一张笑痴痴的脸从天井边的一个窗口里伸了出来:“我要花花巾,我要吃奶奶。” 席麻脸吓了一跳,骂了句:“你娘的花痴。”用脚踢了踢脚下的猫碗。见挺沉,便拾了起来,一股腥味扑鼻。他将猫碗拿在地砖上磨了磨,不由眼睛一亮,是个铜碗。彩凤说:“这是二少爷的猫碗呢。” 席麻脸又仔细看着,然后用手指抠了抠了砚底,发现底上刻着八个古钱印。心想:兴许是个古物。便说:“我给你现钱咋样?”彩凤半推半就地收下了席麻脸的一块钱,连声催促:“你快走吧。” 襄阳城的对岸樊城,有个不懂古玩而卖古玩的阿福,从小好吃懒做,父亲死时,在鹿角门街口给他留下了一间小古玩铺,阿福古玩店大多从一些小商小贩手里进些成品旧货,过道手,就能赚几个。赚了钱,阿福就去泡烟馆。 席麻脸捧着那个一块银元买来的猫碗找到铜堤巷庆丰元大烟馆时, 阿福正躺在烟榻上抽着大烟:“您看看这件古物。” 阿福看了半天,说:“是铜砚,给你二块钱,我留下。”席麻脸想,一倒手就赚了一块,也没心思加价,便成交了。阿福知道古物讲究原色原味,就将沾着猫食的铜砚摆上了货架。这样,一搁就是半年。 一日,阿福的婆娘董氏请了一木匠来家做樟箱子。箱子上要装提手,提手是用铜丝绞的,提手的生根处要用铜钱作垫子。阿福家的铜钱倒是不少,可是做垫子都显得薄了些,董氏想到了货架上的铜砚底上有八个厚厚的古铜钱,便让木匠给挖下来。木匠拿着铜砚里外看了看,发现铜钱是刻上去的,根本取不下来。董氏想到了马背巷的襄阳钱王祥符先生,钱王家祖传玩古钱,大大小小,厚厚薄薄的古钱应有尽有。 董氏找到马背巷,祥符古玩店的伙计告诉她,祥符先生去沈氏茶馆喝茶了。祥符古玩店的伙计认识阿福老婆。虽说同行是冤家,可阿福古玩铺与祥符古玩店关系还挺不错。其原由是,这两家主人的心思都不在古玩上,阿福成天抱着一只大烟枪,开店靠的一帮打锣的,做的是送上门的买卖。祥符先生则纯粹是钱痴一个,嗜古钱如命,其它古玩生意只是撑个门面,情不在其上。这样,阿福与祥符两家,说是同行,可称不上冤家。阿福不玩古钱,阿福经常拿些古物来让祥符先生鉴定的同时,少不了给祥符先生捎些顺手货来。一来二往,关系就亲密起来。 祥符古玩店的伙计给董氏找了几枚“货泉”,这是汉朝王莽时期的钱,挺厚重。董氏笑眯眯地拿着古钱正要出门,一眼看见客厅货架上也摆着个“猫碗”,她不由转过身来,左看右看觉得这个“猫碗”跟自家收来的那个“猫碗”很相象。董氏问看店的伙计,这个“猫碗”啥价?伙计告诉她,这不是猫碗,这是个古钱模。她又问,啥古钱模?伙计告诉她,就是古人用来铸钱的模子,是无价之宝,不卖的。董氏的心猛然急速地跳了起来。 董氏将心里的疑问一一问明白后,便急匆匆地直接赶到庆丰元大烟馆,找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阿福:“喂,咱家有宝了呢!” 阿福一楞:“你说啥?”两只眼全睁开了。董氏将在祥符古玩店的所见所闻描绘了一遍。阿福很不放心地问:“祥符古玩店里摆的钱模,我咋从来没见过?” 董氏说:“我问过了,是祥符先生才得到的。”阿福心里仍然犯嘀咕,说道:“八成是你看走了眼。”他翻身下榻,跑到祥符古玩店,仔细地端祥那摆在柜子里的古钱模,越看越像自家柜架里的那猫碗,他又仔细问了问看店伙计,阿福这时才觉得自己无意中得到了宝贝。 第二天,阿福到城里各古玩店转了一圈,串了串门。他告诉这几家古玩铺的掌柜,他得到了一个古钱模,与祥符古玩店的一模一样,请他们去看看,掌掌眼。 祥符先生一得到消息,便赶到了阿福古玩店,他仔细地翻来复去里里外外看着钱模,绿锈斑驳,用手搓了搓,再掂了掂,成色轻重都适宜。他对阿福说:“这钱模是王莽时的,不是后仿也不是新作。你打算卖多少钱?”阿福一开口,将祥符先生吓了一跳。阿福说:“大洋一万!”祥符先生笑了笑:“根本不值这多。能卖一千大洋就不错了。” 阿福摆着手说:“你就别糊弄我了,你家货架上不是有一只么,还说是无价宝呢。”祥符先生说:“我的那个钱模是与你的这个一模一样,可惜是个赝品,摆在货架上只能是自己看看而已。” 阿福一听,心里更得意了,堂堂襄阳大钱王连个古钱模都没有,可见古钱模之稀罕。 祥符先生见阿福一脸的得意,悻悻离去。 走出马背巷,下了大堤,迎头便是襄阳城墙。钻过古城墙腰间的小北门墙楼,是北街,襄阳城的闹市中心。 沿北街直走,到十字街口左转,就到了襄阳城里小名气的铜堤巷。铜堤巷用石子铺路,起伏不平,街道窄又弯,有些地方,人力车拉过来的时候,行人不得不紧紧地贴墙站着,才能让车子通过去。铜堤巷在古时候就挺有名。唐朝大诗人李白曾写了一首题为《襄阳歌》的诗,其中就写到了铜堤巷:襄阳小儿齐拍手,拦街争唱白铜堤。到了近代,已经没有几个人记得李白写铜堤巷的诗句,小巷的名气在于庆丰元大烟馆坐落在这条小巷里。 铜堤巷既然养得起庆丰元大烟馆,那理所当然属于襄阳城里的富人区。一般穷人进不了大烟馆,上了烟瘾的穷人只能买烟汤,勉强过瘾。就襄阳城来说,砚山巷一带卖烟汤的居多,因为那儿有许多花子店,住的全是拣破烂的、走街串巷给人剃头的、拉架子车卖苦力的。这样,铜堤巷与砚山巷就有了质的区别。 阿福在庆丰元大烟馆的门前看到了一脸狼狈的贾大少爷。贾大少爷本在鱼梁洲活的不错,三天前的一个深夜,一帮水里窜上来湖匪敲了贾大少爷的竹杠,贾大少爷亏了血本不说,还受了惊吓,只得下了洲子,又回到襄阳城来。这不,他似丢了魂一般,在烟馆门前游荡着呢。 阿福眼一亮,这不是财神爷上门了么?阿福自打知道那古钱模原是金匮银楼的宝物后,便认定金匮银楼决不止这一只古钱模,他想到了金匮银楼大少爷这块敲门砖。 阿福站在庆丰元大烟馆的门前叫道:“贾大少爷,进来抽一壶?” 贾大少爷看到阿福,精神一振:“你请客?” “不就抽一壶么?我们哥俩谁分谁呀。” 阿福领着贾大少爷刚进门,皮二爷就迎了上来:“阿福,听说你得宝啦,发着呢。”皮老板又朝贾大少爷看了一眼,“哟,是贾大少爷呢,你也赏脸了来啦?” 皮二爷带着阿福和贾大少爷穿过大堂。后面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四面都是一间间小房,布置得十分华丽,一间屋子一个烟榻,有专门的光化俊妞点烟或陪吸,还可点歌妓弹唱。 阿福指着贾大少爷对皮二爷说:“咱兄弟俩多日不见了,要说说话,再搬一个烟榻进来,咱俩在一个单间里抽,快去找两俊妞来。” 贾大少爷一听暗暗叫苦,在烟馆里走了一圈,早就哈欠直滚鼻涕直流了,哪还有心思与阿福说说话,再说他对俊妞陪抽特烦,浪费呢。阿福主动提出作东请抽,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要说他们俩这多年的兄弟之交,充其量也就相互请喝碗烟汤算是到位了。贾大少爷不敢多言,怕惹怒了阿福。 阿福躺上烟榻,重重地吸了一口,便迫不及待地对贾大少爷说道:“知道不,我为啥请你客,嗯,我得宝了呢。” 贾大少爷双目紧闭,人嘴不离烟嘴,吸得烟壶里咕噜咕噜地响,他没能听清阿福说的啥。好一会,贾大少爷才吐出一口烟雾来。 阿福斜着头盯了贾大少爷一眼:“馋死你呢。” 贾大少爷投向阿福一个万分感激的笑:“真馋死我了,抽这壶大烟再喝烟汤那还不是喝清水呀,你说是不?” 阿福坐起身来:“你知道不,我得宝了呢。” 这次贾大少爷听清了,眼一亮:“你得什么宝啦?” “一个古钱范,懂不?” “什么古钱饭?是吃饭的钱?” “唉,就是古人做钱的模子。” “你要自己做钱自己花?” 贾大少爷的无知把阿福惹笑了:“你真是个苕货呢。古钱范是个能卖大价钱的古懂,比宝还值钱呢。” “值多少钱?” “席麻子卖给我一块大洋,你说值多少,一万大洋我都不卖,嗯。” 这下子轮到贾大少爷眼变直了:“真的?你真是我的爷了呢。” 阿福话题一转:“其实,你才是爷呢。你知道不,你家的老祖宗是个聚宝盆,这个古钱范原是你家银楼里扔掉的一个猫碗呢。” “是我家的猫碗?”贾大少爷膛目结舌。阿福停了停,说:“说来你不相信,席麻子那天从你家银楼后院走过,从垃圾堆里拾到了这只猫碗,卖给我时,碗里还一股鱼腥味呢。” 贾大少爷说:“我不信。” 阿福说:“你不信,明日过江我给你瞧瞧。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如若是的话,你就再从你家银楼里给我弄只猫碗来,这泡庆丰元大烟馆的钱款我包了,行不?” “一言为定!”两人同时粗粗地吐出了一口烟雾。 阿福得宝的新闻轰动了汉江两岸的襄阳、樊城。 两城所有排得上名的古玩家先后都到阿福家看过古钱模,就连汉口的古玩家也都惊动了,一直认为这是难得的珍品。面对阿福的狮子大开口,也都只能望洋兴叹。阿福早已从各位古玩家的眼神里看出,这个古钱模可称是稀世珍品。 这天,金匮银楼的贾老爷经不住诱惑,过江来到樊城,亲临阿福古玩店,想见识见识什么是古钱模宝物。襄阳收的东西到樊城贩卖,樊城得的好货到襄阳出手,过江成交。这是“打锣的”的经营之道。 贾老爷登门阿福古玩店时,阿福刚从外头回来。阿福有个习惯,就是过江抽大烟。这不仅仅是冲着庆丰元大烟馆的名气,若论名气,樊城福康祥大烟馆决不比庆丰元差。这其中有个小秘密,阿福的父亲在世时,扬言只要在大烟馆发现了阿福,就要打断他的腿。阿福既要腿,又要抽大烟,于是就偷偷地过江往襄阳庆丰元烟馆里钻。后来,父亲死了,阿福这个习惯却保留下来。 阿福见店里来了不速之客,心里一凉,莫不是贾老爷上门讨宝来了。不过,阿福很快镇静下来,我不偷不抢,坐店买卖成交,我怕谁?阿福赶紧挤出一脸笑:“贾老爷,不,贾叔,您是走错了门,还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贾老爷一笑:“阿福侄子,听说你发财了,我来看看都不行?”阿福父亲在世时,与贾老爷有些生意上的来往。 “行,行,咋不行?您可是吉星高照呢。” 阿福将贾老爷让进店内。女佣上了茶水,阿福与贾老爷一同落座于客厅内的八仙桌旁。 贾老爷开门见山:“把宝贝拿我看看。” “什么宝物?”阿福心一惊,果真如此。 “那只古钱模。” “哦,您说的是那个古钱范呀,早出手了。” “卖了?你别糊弄我了,今早我还听祥符先生说,襄阳、樊城两城无人出得起价呢。” “那是瞎说的,贾叔,你还信不过您侄子?前两天汉口的一位客人刚拿走了。” 贾老爷在阿福店里的八仙桌旁坐了一时辰,阿福是做贼心虚,就是不松口。贾老爷气恼而去。 贾二少爷十五岁这年,金匮银楼里放出风来:要给二少爷娶媳妇。 一时间,金匮银楼媒人纷至沓来。二少爷是个花痴,尽管这病不那么好听,可谁家能保证自家的孩子无病无灾,即使你今日无病,你还能保证你明日无灾?金匮银楼家大业大,谁家的姑娘若进了贾府,还不是掉进福窝里了? 贾二少爷自打患上花痴病后,贾老爷总以为孩子太聪明,聪明的孩子懂事早,就想早点给儿子娶媳妇,名曰,冲喜。可同巷顺兴药铺的郎中先生不松口。郎中先生每七日上门一次,给贾二少爷拿一次脉,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孩子体弱,火气攻心,只能静养,不可放纵也。” 贾府里有病孩,郎中先生的话理当是圣旨。这样,贾老爷要给二少爷娶媳妇的事就一年一年拖了下来。 正当一些好事人忙着给贾二少爷府说媒时,贾老爷突然宣布,他要娶楼里的丫头彩凤给二少爷当媳妇。府内人心明如镜,不惊。然而,府外却哗然一片,大家以为是金匮银楼的老爷一时说了疯话。像贾老爷这样的人家就是娶穷家之女,也只能作妾的,大户人家的规矩,婚姻中的门第般配是万万不能错的。 到了这一步,彩凤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多天里,彩凤在银楼里出出进进,她眼睛一直没能离开桌上那些鲜亮的东西,这都是吴妈给送来的,是贾府里给她准备的嫁妆。彩凤长这么大,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自己喜爱的东西,而且这些东西都将是她自己的。 吴妈说:“彩凤,你可是掉进了福窝里了呢。”彩凤抿嘴一笑。 无人时,彩凤偷偷地用手摸了摸那光亮又溜滑的布料,她知道这东西叫绸子。彩凤将脸埋进了绸缎里,双手不停地抚摸着。 吴妈告诉她:“这是老爷托人从杭州带来的,江南的蚕精贵呢,要吃几棵树的桑叶才能吐一尺布的丝。我这辈子算是白活了,做梦也想穿这绸缎,可就是没这福份。唉……”吴妈几分羡慕地叹了口长气。 贾老爷口碑挺好,金匮银楼的二少爷要结婚了,邻里街坊及商会同行都乐意同金匮银楼交往。贾府的亲朋好友,还有那些自以为与金匮银楼有情义的人家都眼巴巴地等着贾府里的喜帖。 金匮银楼一直没送出一张喜帖请柬。直到那天夜里,金匮银楼紧闭的大门前挂起了两只大红纱灯笼,后院内噼噼啪啪地响起了鞭炮声,马背巷的人们才知道,贾府在给二少爷办喜事呢。 贾府后院内不失喜气洋洋。两边耳房的金楼银楼中午过后就打了烊,贾老爷让账房汉皋关好了大门,还特意叮嘱加杠。院子里的主人和银匠伙计女佣全聚在了一块,坐了三桌。卓氏本想让大少爷也回家大团圆,无奈提起大少爷贾老爷就气得直喘,只好作罢。 贾老爷给大家敬酒:“有劳各位了,今日是二少爷和彩凤的大喜日子,本是应多请一些人乐一乐,可二少爷有病,受不得吵闹,只好如此了。先喝为敬,我先干了。”说完,一杯酒进了口。 这时,三桌人一同站了起来:“祝老爷福如东海。”二少爷同彩凤坐在一块。二少爷还算清醒,没有大喊大叫,只是眼睛一直盯着彩凤,痴痴地笑着。 贾老爷本无酒量,一杯急酒下肚,顿时天昏地转,只好退席下桌。 胡武喝醉了。胡武也就喝了两壶双沟黄酒,胡武本可喝十二壶双沟黄酒。胡武喝醉后,酒在他心里烧得厉害,他想说什么,可说不出口,就憋在心里,把脸憋的通红。接下来吐了一地。 胡武趴在桌子角上吐时,彩凤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她给胡武端了一碗水,被胡武一把打翻了:“我,我受用不起,二奶奶。” 吴妈领着彩凤来到卓氏的屋里,彩凤羞答答地向卓氏请安。 卓氏说:“彩凤,你不再是楼里的丫头了,当媳妇要有当媳妇的规矩,我这当婆婆的先给你提个醒。”彩凤说:“太太,不,娘,我知道了。”“嘻嘻,你也叫俺娘做娘了?”屋里的三人一惊,二少爷那张傻乎乎的脸从窗口里探了进来。 吴妈挥了挥手:“去,去去,到屋里去。” 卓氏没理儿子,继续对彩凤说道:“二少爷有病,接你进门,是想要你给他冲喜的,你要好好待他。二少爷若不是有病,这等好事哪能落到你的头上?” 彩凤低着头,用手绞着衣角。 卓氏又说:“彩凤你的身子骨好,要护着二少爷的身子,不可太恋床了,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知道不?” 彩凤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彩凤的面颊上出现了一片美丽的红晕。 卓氏还想交待些什么,见二少爷那张傻乎乎的脸又从窗口里探了进来,心一酸,没有再说下去。 彩凤回到新房里,刚一进门,二少爷就扑了上去,嘴里喃喃地叫道:“我要,我要。” 彩凤躲着他:“你要啥?你要啥?” 窗外传出一阵嘻嘻的偷笑声,彩凤一口吹灭了红烛。 二少爷清醒时,曾多次问彩凤:“我的那只铜猫碗呢?” 彩凤笑了笑:“我吃了。”二少爷不高兴:“怎么能吃了呢?” 彩凤不敢说是席麻脸拿走了。说也巧,席麻脸自拿走那只猫碗后,一直就没再来过。这样,让彩凤心里踏实了许多。 彩凤成为二奶奶后,二少爷的花痴病并没减轻多少,依旧隔着窗户对着码头上乱叫着。平日里说话还慢条斯里的,也知道给彩凤碗里夹菜、帮彩凤编辫子什么的。若是犯病了,他可以将彩凤的衣服撕成布条条后,使劲将她推出屋子。他特恋床,对床上生活完全是无师自通,他想着法子折磨彩凤,甚至可以通宵达旦。 一天夜里,二少爷出现了难得的清醒,他很规矩地搂着彩凤问道: “我的那只铜猫碗呢?”彩凤一笑:“丢了呢。” 二少爷立即坐起身来:“怎么能丢呢?那可是个宝物呢。” 彩凤一愣:这花疯子咋就知道那猫碗是个宝呢?尽管襄阳城大街小巷都传着阿福得宝的事,但知道这猫碗是从金匮银楼里拿出去的没几个人。当然,贾老爷做梦也想不到阿福所得的宝物是从自家拿走的。其实,一只破铜碗,让下人扔掉了,对于金匮银楼来说,不足为奇。 庆丰元大烟馆的皮二爷不想让贾老爷太委屈,他让下人特地给贾老爷送了一张牒子:阿福得宝,贾府失盗。贾老爷心事重重地拿着牒子问计同一条巷的祥符先生。 祥符先生点了点头:“买椟还珠呢。”贾老爷不解:“银楼有人偷卖铜砚?”祥符先生不语。 贾老爷到底知道了阿福手上的宝贝果真是自家的一只猫碗。贾老爷幼时读私塾,那只猫碗就是他的铜砚,后来传给了二少爷练笔习字,再后来,二少爷病了,这铜砚就成了猫碗。铜砚是祖上传下来的,他祖父写字时就是用的这只铜砚。 贾老爷日夜不安起来,那分明是个祖传的宝物呢。他问彩凤:“这猫碗是你卖出去的么?” 彩凤壮着胆子说:“想必是二少爷犯病时从窗外扔出去的。” 一说到二少爷犯病,贾老爷就不吱声了。 天刚蒙蒙亮,胡武起早床化银。胡武自父亲胡瓜死后,又搬进了银楼里住。二少爷夜里突然犯病了,彩凤两只鲜嫩的乳房被抓得一条一条的血印。一夜不安,她也起了个大早。这时,江雾从江面俏俏地爬上岸来,特浓。 胡武凭感觉碰上了彩凤,胡武隔着江雾问彩凤:“二少爷的那只猫碗咋就扔出去了呢?” 彩凤十分木然地反问道:“你怀疑是我扔出去的么?”胡武没吭声。 胡武曾对彩凤有着许多美丽的幻想,自打那次酒后无德被卓氏抓到了把柄,加上父亲自尽的打击,胡武变成一个只会干活不会说话的工具,他就一直躲着彩凤。胡武担心从银炉屋偷银饰给卓氏露馅,只得在金银饰品的制作中使手脚掺假,用锡代金代银,再用金银外包磨光,干了许多对不起金匮银楼的事,他想到总有一天这金匮银楼会被自己砸掉牌子,就不寒而栗。这是自那天二少爷的婚宴后,他与彩凤第一次单独说话。彩凤又说:“这猫碗就是我扔出去的,你管得着么?” “我管,我管什么呀?”说着,胡武身子猛地往前一扑,就果断地将二奶奶抱住了。彩凤一愣,接着就浑身软了下来。 胡武喃喃地说道:“这样我会死去的,真的,我会死去的。” 彩凤拱进胡武宽大的胸怀里,连连说道:“我也会死去,我真想现在就死去。” 胡武说:“银楼要没了。”彩凤说:“我只要你。” 江雾突然散开了。彩凤看清了一张刻写着无比仇恨并有着深沉内容的脸,她猛地推开胡武,迅速地钻进了自己的屋子里。 皮二爷的祖上给后人们讲得最多是对金匮银楼的仇恨。当然,这不仅仅是仇恨。比如还有嫉妒、使绊子什么的。皮二爷咬定金匮银楼里宝物无穷。金匮银楼里的一只猫碗就要卖一万大洋,若真的能从贾老爷的箱子里掏出几件东西来,那还不买下半座襄阳城。 那天,贾大少爷金根在烟馆里得知阿福手中的宝贝是捡的自家的猫碗后,显得懊悔不已。他趁一个漆黑的夜里摸回银楼,缠着卓氏要猫碗。 卓氏问:“要猫碗做啥?你想养猫我给你养就是了?” 大少爷说:“我养猫干啥?我要的就是猫碗。” 在卓氏的再三追问下,大少爷不得不说出了咱家的猫碗是个宝。并将阿福得宝的事说了一番。 这一下将卓氏吓得半死:“天哪,这也许是个镇楼之宝呢。” 贾大少爷已到了烟枪不离手的穷途未日。阿福主动提出给贾大少爷担保,让皮二爷每日给贾大少爷一个单间。皮二爷何乐而不为,正想巴结巴结贾大少爷。皮二爷用心良苦,尽管金匮银楼的贾大少爷被贾老爷赶出了家门,但贾金根毕竟还是贾老爷的大少爷,若真的到了要命的份上,他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贾大少爷整日泡在庆丰元的烟雾里,一切烦恼均抛脑后,不亦乐乎。阿福也对贾大少爷寄予厚望,少不了隔三差五地请贾大少爷上馆子。当着皮二爷的面,许诺贾大少爷包单间的钱由他阿福掏。 一晃就是一个多月,贾大少爷一直没能找到猫碗,阿福挺失望,他开始有意疏远贾大少爷,不那么积极地请他吃喝了。有好几天没见贾大少爷来庆丰元烟馆了,引起了皮二爷的警觉。他让阿福捎信给贾大少爷,让他三日之内还清包单间和抽大烟的钱,否则,让人先卸掉他一只腿。皮二爷不愿得罪阿福,阿福手里的宝物,他卖了宝物,迟早都是他皮二爷口袋里的钱,他只能在贾大少爷身上榨油。 阿福相信皮二爷说得到做得到。能在襄阳樊城开大烟馆的,手下都有一帮黑手,说卸你左腿决不会卸右腿,说半夜里卸决不会等到天明。要不,何以立足? 贾大少爷得信后,尿了一裤子。他偷偷地跑回金匮银楼,抱着卓氏痛哭流涕,求娘救儿一命。卓氏叫来胡武:“给大少爷从炉上弄一些货,大少爷有急用。” 胡武说:“使不得了,账房汉皋每日清点,真是无法得手。”胡武已是炉上的管事,所有银匠都要听他的,炉上的活路由他向汉皋报账。卓氏板着脸:“你就不能多充些假。”胡武说:“充多了就露馅了。” 卓氏说:“这我不管,你怕露馅,你早干什么去了?眼下救大少爷要紧,你知道不?” 胡武这次没能让卓氏如愿以偿。为赶制一批汉口老板的急活,贾老爷一连几天盯在银炉上,账房汉皋更是几座炉上来回转,致使胡武一直没有机会下手。 三日后,贾大少爷被人砍断了左腿。 独腿大少爷被人抬到了贾府门外,扔下了。贾大少爷的手里捏着一张牒子:再等三日,断其右腿。 贾老爷听到了大门口的动静,走了出来,当着众人的面质问正叫爹喊娘的大少爷:“你是自己死掉,还是让我差人送你上路?” 卓氏抱着大少爷泪如泉涌,朝老爷骂道:“虎毒不食子呢,你就不可怜可怜他。” 贾老爷:“我可怜他,可谁来可怜我呢?” 卓氏差下人将大少爷送到顺字药铺,郎中先生下汉口去了,是他的徒弟给看的。当天夜里,大少爷突然高烧起来,脸面烫得烤人。天放亮时,大少爷死去。郎中先生赶回后,验尸证明,乃毒气攻心所致。 冬季的雾,是汉江上常见的东西。水气氤氲,雾珠儿从天堂的顶端下泻,帘子一般的湿润着垂挂下来。 浓雾笼罩着金匮银楼。 贾老爷决心不惜倾家荡产也要将阿福手中的宝物换回来。贾老爷说啥也想不通,一只祖传的宝物,咋就让二爷疯颠颠地当成了一只猫碗?一个古钱模,咋就一眨眼变成了价值万贯的宝贝呢。丢失祖传宝物,乃不肖子孙也。当然,让贾老爷花一万块大洋从阿福手中赎回他家的那只猫碗,贾老爷一是拿不出,二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一万块大洋是多少,好几座金匮银楼呢。贾老爷托人向阿福晓之以理,请他高抬贵手,将宝物还给贾府,当然,可以给他一笔可观的酬金。 这次阿福承认了货在手里,只是说:“一万大洋,少半块不谈。” 贾老爷跑去问钱王祥符先生:“这古钱模就这么值钱?” 祥符先生摇了摇头:“根本不值,都是人给炒的。顶多三千大洋。”贾老爷脸部一阵痉挛,这三千大洋分明是自家的呀。 祥符先生安慰道:“别急,古钱模说是宝物,据老夫所知,这襄阳城里就没人能买得起。即使买得起,风险也大,货好进而不好出,谁背得起。老夫之见,到底还是要物归原主。” 这样一说,贾老爷的心安稳了许多。 再说,阿福得了宝,气壮如牛。开始以阿福爷自称。有宝物作后盾,阿福爷壮着胆子四处借钱,一年里娶了两房妾,老婆秦氏与两妾不和,成天吵吵闹闹的。阿福爷捧着金饭碗,可古玩生意越来越不行,这时又赶上日军侵占东北三省,溥仪出任满州国皇帝,北京城一片乱哄哄的。北京城乱,襄阳城也不安宁,国民党四处剿共,共产党八方出击,战火越烧越烈…… 这时,金匮银楼的活路还好,接连与南京做了两笔大生意,又与杭州两家金银店签了几笔首饰合同。贾老爷手上有了些活钱,又想起了寻丢失的宝物,便再次托人去找阿福爷,劝说阿福爷把古钱模卖了,他愿出六千元收购。祥符先生说只值三千,他掏六千该可以了。阿福爷想一万就没卖,六千根本不谈,终没成交。 襄阳城阿福爷手中有件王莽古钱模的消息通过皮二爷传到了北平古董商们的耳中。皮二爷有个结拜兄弟在北平琉璃厂博韫斋跑堂,博韫斋的经理杨伯衡又与美国人福开森关系不一般。福开森在他二十岁时来中国传教,开始了他长达近六十年的旅华生涯。福开森从光绪二十年开始到北平琉璃厂古玩铺收购文物,尔后运往美国。福开森在美国有路子,就连纽约市艺术博物院有时也买他的货。三、四十年代,英美收藏家们兴起中国古钱热,他们深深喜爱上了中国古钱的风韵与锈色。 杨伯衡带着皮二爷的结拜兄弟从平汉铁路乘火车来汉口,再转道汉江坐客船来到襄阳城。杨伯衡让皮二爷先探听阿福爷古钱模买卖的信息。他得知金匮银楼的贾老爷出价六千块,阿福爷没卖。阿福爷是守着古钱模,借钱买大烟抽。看来给八千块,货就能到手,但要等他犯烟瘾时跟他去谈,假如他抽足了大烟,精神来了,一万元也可能不卖。杨伯衡让人把阿福爷的伙计找来,摸了摸底,给了他二十块大洋当小费。 这一切,贾老爷理所不知。 这天,整个襄阳城都显得阴沉沉的。阿福爷起床晚,起床后刷牙漱口洗脸,没吃早点就想抽口大烟过瘾,让伙计到庆丰元大烟馆去买烟泡。伙计回来说:“当局已下令查封烟馆,大烟泡不好买了。”阿福爷没抽上大烟,又赶上凄冷阴暗的天,鼻涕、眼泪、哈喇子都流出来了,还直打哈欠。烟瘾上来了的难受劲儿,真够人看的。正在这时,杨伯衡来了,阿福爷忙擦把脸,强打精神应付。杨伯衡出价八千块,阿福爷心里盘算:喊价一万块有好几年,也没寻个买主,眼下到处吃紧,八千就八千吧。可一想,不对,这是个大宝物,不能太便宜了。 正在这时,伙计跑进来告知:“庆丰元大烟馆的皮二爷差人送烟泡来了,在门外等着拿钱呢。” 阿福爷只听见了烟泡二字,即刻打了两个大哈欠,说道:“加一千,你就拿走。” 杨伯衡暗暗得意,不露声色地说:“加五百如何?”“加一千!”阿福爷咬死不放。 “好,我看阿福爷是个爽快人,加一千就一千。”说着,杨伯衡将一个沉沉的布裢褡往桌一放,“阿福爷,您过过目。” 阿福爷转眼成了富翁。大烟抽足管够,再也不必天天去买烟泡了。 这件事轰动了襄阳、汉口、上海、北平古玩界,都说杨伯衡出价够高的,阿福爷发了大财。那时的九千块大洋可以在襄阳城郊外买到四百亩上等良田。 无奈阿福爷的大烟嗜好太重,没过几年,四百亩上等良田就从他的大烟枪中变成气体冒了出去,九千块大洋如同烟雾一样散尽!日本人占领北平后,从北平琉璃厂的古董商口中传出:博韫斋经理杨伯衡将王莽古钱模卖给了美国人福开森,价钱是三万二千美元。 阿福爷与北平客人杨伯衡生意成交时,贾老爷带着账房汉皋正在汉口谈一笔生意。他是在汉口花楼街上,从一个报童的叫卖声中知道这一新闻的。贾老爷特意卖了一张报纸,一个字一个字地啃完了这条两百字的新闻。他犹如五雷劈顶,双腿一软,跌坐在了花楼街的青石板地上。 贾老爷大骂阿福是个王八蛋,我日你先人呢,你见钱眼开,定会让车辗死,大水淹死,墙倒了砸死。接着,他又骂祥符先生,还是个钱王呢,你说只值三千,人家咋就卖了九千呢? 狗屁钱王呢。贾老爷要连夜赶回襄阳。汉皋说:“出货的字据还没签呢。”贾老爷说:“生意不做了。” 汉皋将贾老爷扶上人力车,到了江汉关码头,连夜乘船往襄阳赶。 两天后,贾老爷乘坐的客船到达襄阳古渡口。他一踏上码头,就听到了一阵猛烈而杂乱的叫喊声,贾老爷感到有些发慌。汉皋扶着老爷好不容易爬完了古渡口的九十八级台阶,贾老爷看到了自家银楼前一片黑压压的人群。 原来是杭州城里的金老板上门问罪来了。金老板是金匮银楼的多年客户,他非常看重贾老爷的为人,他从襄阳金匮银楼进货,一律是免检进库。半年前,一客人拿着打着金匮银楼印记的银锁找金老板退货,说是发黑,怀疑有假。金老板想必是有人想砸金匮银楼的牌子,没敢声张,暗地里严格了进货渠道和验货手续。没想到,前不久他亲自从襄阳金匮银楼的进货,又发现了大批假货。 贾老爷没能亲眼看到阿福爷拿到九千块大洋后的得意神采,他的眼前只有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和杭州金老板愤怒得变了形的脸庞。贾老爷一口气憋在心里没上来,倒在了金匮银楼的匾牌下。 金匮银楼在民国三十六年襄阳庆丰元大烟馆老板皮二爷被斩首的那一年改换门庭。 被剃光了头的皮二爷在押赴襄阳城西门外杀人场的路上,大喊大叫:“老子贩大烟土犯法,王司令卖大烟土为啥合法?他卖的戒烟饼就是大烟土!”皮二爷说的是实情。国民党十三绥靖区司令王凌云为筹集反共军费,大批贩卖烟土。他们把烟土装在小铁盒里,公开销售。 皮二爷破口大骂王司令,骂累了,看到饭馆、酒店的招牌和幌子,就叫喊要吃肉喝酒。只要一喊,沿街商号的老板就会把酒肉端来,一口一口地喂他,都乐于成全他当个饱死鬼。等他吃喝完了,店主们就随手将碗盘摔得粉碎,破财免灾。 对皮二爷贩烟土案的败露有两种说法:其一,阿福爷将卖宝物所得的九千块大洋一个子不剩地全花在了庆丰元大烟馆。阿福爷耗尽家产后,先卖老婆后卖小妾,终于在饥饿和烟瘾的煎熬中殒命。阿福爷临死前,爬到戒毒所,状告皮油“种、售、制、藏、吸”鸦片,五毒俱全。皮二爷自以为与王司令有过交往,有恃无恐,并没把小小戒毒所放在眼里,也就没有重金行贿戒毒所的官员。戒毒所将皮油一案报到国军王司令那里,王司令亲自下令让皮二爷死了个不明白。其二,金匮银楼的二少奶奶彩凤送给了王司令的姨太太一颗半两重镶有宝石的金戒指,便成了王司令府上的座上客。王司令挺看得起彩凤,常与彩凤打情骂俏眉来眼去,很快就有了一腿子。彩凤让王司令给大伯子贾金根报仇,王司令借口皮二爷贩大烟就下令毙了他。 金匮银楼新桃换旧符,原先挂在正门楼上方的那块道光帝亲笔御书的“金匮银楼”四个錾金字的大匾,已被卸了下来,换上了一块黑底白字的梨木大匾,匾上书写着四个大字“武凤银楼”。这是王司令的手笔。王司令的墨迹虽然比不上皇帝老子,但县官不如现管。武凤银楼的门楼是朱红大门,两旁是一对石鼓。这是用辽东长白山产的一种玉石雕凿的,高四尺余,有天然花纹,比大理石还要坚硬。马背巷的人说,这也只有威震一方的胡武老爷才如此气派。胡武老爷乐意做银楼生意,他的太太彩凤不愿享清福,成天忙里忙外,干的是银楼里的管家兼账房的活路。 胡武老爷爱喝樊城黄家的红炉煮酒。胡武还没当老爷时,一直是喝双沟黄酒,自打那次喝醉后,就对双沟黄酒看淡了许多。黄家有一副挑摆在马背巷的古渡口上。胡武喝黄家挑酒,可见他尽管当了老爷,仍然过着一般人的日子。这天,夜色降临,胡武老爷同往常一样,来到黄家挑喝酒,刚喝上两口,家人慌慌张张来报,银楼出事了。待胡武老爷赶回银楼,只见太太彩凤血卧后院的天井,刀眼里还冒着血泡。太太的身边倒着一具男尸,是彩凤的前夫花痴银根二少爷。 出事的原因很简单,傍晚时,彩凤给银根送饭后,忘了在门上加锁,银根吃饱后,跑出来用剪刀扎死了彩凤,尔后又把自己杀了。 胡武老爷悲痛欲绝,在伤心太太彩凤的同时,更多的是责怪她。他给太太说过多次,要她把这个花痴鬼锁牢,她咋就不长记性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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