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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又一声炮响,房檩门框全被震得簌簌地抖动,东西两边墙上挂着的两幅仕女画轴,“啪啦啦”地都掉了下来。
  然后是乒乒乓乓的好象就在耳根边上炸裂了开来的枪声。
  彩云和她的母亲潘氏,躲在西房的那架罗甸嵌花红大大橱后面,紧紧地偎在一起,彩云吓得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菩萨保佑,阿弥陀佛,菩萨保佑,阿弥陀佛……”母亲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念叨着。
  枪炮声稍一停下,却又传来了狂吼乱叫的喊杀声:
  “冲啊!”
  “我入你老毛子的洋奶奶啊!”
  “杀──!”
  彩云在她的大橱后面也咬牙切齿地顿起了脚来:
  “杀千刀的孙三!到这个时候还不回来!”
  “菩萨保佑,阿弥陀佛……”
  彩云一把拖住母亲的手,说:
  “妈你别念了!快跟我走!”
  母亲却挣着,不肯动脚:
  “等等,等等……”
  “姆妈呀,等不得的呀,这洋人只要再隔十几分钟,等他们义和团冲近了,跑过这条街了,又会再开炮开枪的呀!“
  “不不,等等三爷,三爷……”
  “滚他个王八蛋!”彩云恨恨地说,“都怨这个王八蛋!好好地在北京待着的,就是听了他的鬼话,一大家子才又回到这该死的天津来!枪子儿打死了这王八蛋才好!”

  半年前,局势还没如今这么乱的时候,彩云一度将她的“赛金花班”,从天津迁往北京李铁拐斜街,后来又搬到了北沟沿砖塔胡同。
  京城因为从来没有过一个象样的“南班”,而彩云和她和姑娘们一个个都是正宗地道训练有素的南方风味,自然不久便倾倒众生,再加立山、德格馨、以及她的“卢大哥”之流的大力捧场,不但在京都妓界站稳了脚跟,而且那生意,比在因为闹义和团的动乱而百业萧条的天津时,更见红火了。
  她那时的状况,可以用一位当过京都巡城御使(此官衔与那位爱玩相公的方封朴一样)的陈恒庆在他所作之《谏书稀庵笔记》上的话作简略描述:
  “(赛)辗转至京,寓西安门外砖塔胡同,地为乐府群妓之渊薮,于是声名籍甚,车马盈门矣。至吾家相府请安者数回,予因得而识面焉。初见时,目不敢逼视,以其光艳照人,恐乱吾怀也。”
  酸腐官吏的这段又想嫖婊子又要立牌坊的夹叙夹议,一直为后人所取笑,不过从其记录赛金花那段在京期间之风貌的角度而论,还是有一定的历史价值的。

  枪声炮声再起时,孙三一头撞进了门来。
  “彩云!”他喊着,“还他妈管自跑了?”
  “放屁!”蹲在橱后的彩云伸出头来说,“我不是在这里吗?”
  孙三连忙也冲进来,蹲下。
  “这倒是个好地方,”他边喘边笑着说,“真有乱枪进来,还能挡住──比我们那神符灵多了!”
  “呸!还提你那些狗屁神符!满街都是挂了‘刀枪不入’的纸片儿却让洋枪洋炮炸死了的人了!”
  潘氏在一旁抖抖地问:
  “三爷,你不是去弄船的吗?……这逃难的船,怎样了?”
  “弄到了!弄到了!”孙三说,“老太太您瞧,您这宝贝女儿整日价狗血喷头地骂我,总骂得我昏头昏脑三魂六魄出窍,把个正事就给忘没了……”
  一声炮响,把三个橱后的人都震得抱住了脑袋。
  炮声一停,彩云就往孙三的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
  “还不快说船的事!”她说。
  “一条小船,说好了,三百两银子,妈的怎么也刹不下价了!”
  “是吗?”彩云惊喜得差点站起身来,“能坐多少人?”
  “还坐什么‘多少’人?”孙三学着彩云的口气,“你还真想把一个班子都带了走?一条小木板子船,挤满了也就只能坐下三四个人!”
  “天哪!”
  “别天啊地啊的了!天一黑就走!东西都收拾好了?”
  “还能收拾什么?”彩云苦着脸指了指脚边的一个小包袱,“都在里面了。”
  孙三按了一按,说:
  “这硬硬的是什么?”
  “茶叶罐。几样值点钱的首饰,全装在里头了。”
  “怎么不再多带些──你哪止这些!”
  “不止这些又怎样?命都难保,还敢背个大包袱上路逃难?”
  “那架小自鸣钟呢?贴金面的……我挺喜欢的……”孙三说着,眼珠子在橱后向着房内左右乱转着。
  “呸!”彩云啐着他,“你喜欢的多着呢!这大橱你不也喜欢吗?你背了走?”
  街上一传说义和团要攻打租界,彩云就下决心往北京跑了。她那“赛金花书寓”几乎是紧挨着法国领事馆,无论怎么个打法,无论谁战胜谁,她的身家性命都难保。怎么说北京总是老佛爷和大清皇帝呆着的地方,在他们的脚根底下,总是最安全的,她想。
  她从那时就开始疏散财物:有的托放到一些熟客相好家中,有的干脆分给班子里的姑娘,让她们带了值钱的东西各找门路。
  “夫妻都只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呢,”她对她们说,“何况我们只不过是一个班子!过了这一关,谁要是有个好去处了,我不要你们一分银子,放生;谁要是还是过不下去,再来找我,我们再一起干老营生!”
  众姑娘作鸟兽散后,彩云将一些笨重的金银首饰,包括那个小自鸣钟,乘孙三外出时,用两个瓦罐装了,埋到了院子里的一棵树下。
  自从到了天津之后,她已经多次发现箱内首饰盒内丢失东西了──除了孙三,没别人敢这么干,也没别人能这么干。
  她不能不处处提防着他了。

  这个男人,离又离不得,赶又赶不走,少也少不了。
  偌大一个班子,没有他这样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老津门、三教九流官盗兵匪都识得几个的地头蛇,的确难混。
  鉴于上海时的经验教训,这孙三到了天津之后,居然还特意去结识了好几个摇笔杆子的文人,其中有的是专为京沪两地大小报纸写新闻作文章的记者之类。请吃饭,送礼金,吃吃喝喝,来来往往,孙三跟他们也成了哥们儿,而且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久还明白了文字造谣之道。孙三毕竟是个很会唱戏的名票,想象力不差,于是就常常将彩云一点点小活动夸张成一个大典礼,将一桌无所谓的“摆台面”夸大成一次大宴席,将一个普通狎客的登门说成是权贵名人对状元夫人的专诚拜谒,如此等等,提供给他的文人哥们儿。而那些文人哥们儿,则再作一次锦上添花,编成有声有色的花边艳闻,到报刊杂志纸上去换钱。就靠着孙三的这张嘴,孙三的哥们儿的几支笔,彩云人虽在天津,但她那个“赛金花”的新名花名大名,却竟也还是红遍了京城乃至上海!
  要说起来,孙三凑热闹赶时髦地去练过一阵子“义和拳”,也使彩云的“赛金花书寓”比别的娼家少了许多骚扰。他从他的“师父”那里拿来两张“神符”,一曰“乾”,一曰“坤”,贴在大门的两边,虽说挡不住那洋枪洋炮,倒使那些嚷嚷着要抓“二毛子”的拳民们很认作自己人地在门口止了步了。
  可就是因为他真的也练过那拳,贴过那“乾”和“坤”,而且腰间还挂过那种戏台上的“虎符”似的“腰牌”,他几个月前怎么也不敢再在洋人气焰嚣张,街上纷纷传说着太后已经顶不住洋人的压力、光绪帝即将再次出山、朝廷同意惩处拳民剿灭义和团的北京城里呆下去了。
  “这西太后,当年就该把那些勾通洋人、出卖祖宗的人,统统都杀了!”他恨恨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彩云板着脸道,“你该不是说皇上罢?”
  “哼!”这孙三作出一脸的拳民模样道,“皇上咱是不敢说。咱现在是讲究‘扶清灭洋’的了!咱就是痛恨那些舐洋人屁股的!”
  “说呀说呀,把名字说出来,”彩云冷笑着说,“别作缩头王八,大着胆子说几个‘舐洋人屁股的’给我听听!”
  孙三心里不知说了多少遍“立山!立山!就是你那个立山!”,只是都没有有彩云面前放出声来。
  他是个思维不太清楚的人。他去练那义和拳,本来也没有什么宗旨什么目标,只是领了一块腰牌挂于身上之后,便自以为入了帮团,感情上便与一切反对他那一帮的人作了对。随彩云迁入北京之后,他离开了天津的父老兄弟,一时里又无从依附京都的哪方面势力,就象那连根拔起了的老蒿草似地,在京几个月他就蔫了几个月。他爱用洋人的东西,当年在上海时还曾做了一套西装,戴了领结,将辫子盘上,塞入铜盆帽,跟彩云一起到张园去出风头。他对洋人,在十里洋场的上海时,也没象后来他到了大闹义和拳的天津和皇城根下的北京时那么痛恨。所以实际上他是个很随风倒向的人。他在彩云面前咬牙切齿地诅咒“勾通洋人、出卖祖宗”者,也不是他有了多少反帝意识,而只是从那些醉生梦死地到“赛金花书寓”里来混日子的嫖客嘴里,今日东、明日西地听到了一些混乱的只字片语,然后按他自己的思维逻辑,组成了几个公式,那就是:
  一:
  拳民如今主张“扶清灭洋”;
  太后已经赞同以拳民之力打击洋人;
  因此,太后是和拳民穿一条裤子的。
  二:
  自己可属拳民;
  因此,自己和太后是穿一条裤子的。
  三:
  朝内居然有人反对太后的这一新政策,还说什么“以拳遏洋,必生大乱”;
  这纯是跟太后作对,纯是里通外洋,纯是卖国汉奸;
  这也是跟他孙三作对。
  四:
  这些帮了洋人要来赶尽杀绝义和团大臣中,有吏部左侍郎许景澄,有工部尚书徐用仪,还有那个杨立山;
  这几个嫖子养的,都跟彩云相识相熟,其中那个蒙古佬,见了我孙三,就两眼翻天,连哼儿都不肯哼儿一声,妈的,不就是仗着一点有钱有势?
  因此,太后老人家你怎么就不开开您老的杀戒,将那几个王八蛋统统地满门抄斩?
  五:
  老佛爷本来是要让义和团进京的,可是洋人们几国联合了起来下了最后通谍,说是马上就要组成个什么八国联军,打到京城来保护他们的侨民,剿灭义和团了;
  老佛爷岁数太大,又毕竟是女流之辈,听说顶不住了;
  洋人真要进来,我孙三还不是要让他们给剿了?
  孙三得快快逃离北京!
  如此等等。
  孙三于是天天在彩云耳边嘀咕,回天津去,回天津去,还是天津好,还是天津安全,还是在天津那些日子舒心,没人敢来欺侮你……
  一方面是挡不住孙三,另一方面也真是因为遇着了一件极不舒心的事──彩云在刑部后身高碑胡同已经交了订金、住了进去、甚至花了不少钱装修好了的一套房子,那房主竟不知怎么地毁约说是不卖了,天天都派了三五个老妈子来絮叨赶人,细一打听,方知原来又是在京作官的陆润痒和孙乃亭等几个苏州乡亲在作祟──彩云一生气,终于真的又搬回了天津。
  回得天津,这天下却正就大乱了。

  颠沛流离的逃难生涯,从刚过了端午的五月,一直持续到七月半的鬼节之后。当年乘了头等车赴京不过几个钟头的路程,彩云和她的老母、孙三,还有在战乱之中无处投奔终于还是又找了来的玉环、莺儿等一行人,足足走了两个多月!
  这一段生活给彩云的刺激太深,以致于她在三十多年之后的晚年,一旦回忆起来,竟还能非常详尽地叙说,许多细节,在她似乎依然历历在目。后人写作有关她的传记,大多也就以她的回忆为蓝本,添加若干历史大背景生活小场景之类的,想象开去,生发出去,以铺衍成若干章节,很大气,很酷烈,很具体,很生动,很有历史真实感。本书虽是小说,本也可借助小说作法,如同以一定比例的明矾将石硬的鱿鱼干水发了开来似地,弄出万千文字来。但后来因为比较阅读了许多赛氏晚年应众多文人之约之邀之诱之导而作的诸多回忆,竟发现唯有这一段内容,在各式文本中都是惊人地一致,连叙说的语句语气,都几无二致!这在晚年靠着别人对她的好奇换点活命的倜济以解贫病之困的的赛金花,实在真是太难得了!本书不忍再添加膨化剂,现专辟数页,将赛氏的回忆原本节录,惟略作批注,以飨读者:
  “后来,义和团越闹越厉害,便焚烧起教堂来,说有神相助,不燃自着,其实是他们早预备下的煤油柴草在里面点的。结果也没把洋人烧死多少,人家早已都躲开了。
  “无论什么人家都不许有洋物件,什么洋灯、洋伞,有就得赶快毁弃。谁敢不听从?弄得满街上都是些木头块、琉璃屑。可是义和团腰系的红布,也还是洋布。
  “他们随便就把一个人抓到坛上,大师兄焚三道表(有符之纸),问问你是不是好人,表焚后,如果能升起,你就是好人;升不起,你就是‘直眼’、‘二毛子’(据说这是义和团对留洋归来者或是熟习洋文者以及教民的称呼),立刻把你剁死在地,当时冤死的人不可数计!
  (一场民众运动失控到如此地步,倒霉的就还是平头百姓了。孙三从北京强回天津,也没预料到局势发展成这样。如前所述,他对洋物洋货还是甚为倾慕的,箱内许多时髦服饰,都是在上海时从洋货店里化大价钱买了来的,到了这个时候,也就只能忍痛搬出,统统地化作一炬。之后不久,动枪动炮了,彩云说要逃逸,他哪里还敢不从?)
  “……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只破陋不堪,连篷子都没有了的小船,也管不得它破不破了,逃命要紧。怎料,一上去发觉船竟是个漏的!正在这着急发愁的当儿,天不绝人,恰巧对面又来了一只船,虽也破败,但还不漏,便忙着招呼过来,登了上去。这时候,洋兵正在一个桥上与义的团对战,炮火忽断忽起,喊杀连天。我们的船又是必定要从这桥下穿过的,吓得我浑身直打哆嗦,趴在舱里,捂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船夫紧忙的撑船,冒着险才穿了过去。还算万幸,人都没有受伤。(这是一节关于义和团与帝国主义侵略者英勇作战的描述。)
  “河的沿岸各村镇,差不多全被义和团占据了。他们不许有妇女露面,恐怕冲了他们施展法术。船夫就用一领席把船盖起,叫我们蹲在底下,这样就不会看见了。一路上捡查得也很严,幸亏我身上带着义和团里一个头目邢老师的一张名片,遇着有什么为难与盘诘,便拿出来叫他们看看,凭着这个得到了不少的通融。(孙三弄得的‘通行证’倒底还是派上了用场!)
  “等走到离天津十几里路的小稍子口,天已昏黑,下了船住在那里。我们的初意是,暂住几天,听听天津的消息,若能安静,还希望回去。(这一定还是孙三的主意。)哪料风声一天紧似一天,消息一天坏似一天,都说洋兵已占据天津,水师营全被打败了。(公元一九00年七月十四日,农历六月十八,八国联军攻占天津。时彩云出逃已近一月。)这时候已见着有成群成伙的败兵逃下来。我一看这情形,心里慌起,有些人就说通州最好,是有名的‘太平州’,永不会遭动的。我听了这话,也没什么旁的主意,只好就逃往通州吧。
  “……在通州住的进了七月,外面风声越发紧急了,通州城里的有钱人家纷纷逃难。我一看这个太平州也恐怕要不太平,还是上北京吧,那里总比较要好些。这时,他们都劝我不要走,因路上兵匪过多,任意抢掠,着实危险。只是我的走意坚决,谁说什么也不听。叫他们把东西全捆打好了,我自己把些最值钱的珠翠等物,偷偷地装在一个旧茶叶筒里,带在身上。又用很新的洋绉丝棉被,换了人家两条破旧的布被子,为的铺在车上,遮人耳目。化七十二辆两银子雇妥了两辆轿车。一清早,把东西都藏在车箱里,盖上那两条破被子,就出了通州南门。(女人家的一点小聪明,在乱世之中,一点用都没有。)
  “刚走出不远,见前面有许多官兵捡查行人,那里是捡查,简直是抢东西。其中有个官长还嚷着:‘不许你们拿人家的东西呀!’这些兵怎么能听这个,只管胡翻乱搜,东西抛得满地都是。我们那两个赶车的一见这种情形,无论如何也不肯往前走了,说:‘我们还是回去吧!七十五两银子不能不要命’……(遇此阻碍,玉环等随行人员不得不还是返回了天津)
  “……我同我的母亲、孙三爷又步行下来。我心里已拿定主意,就是走也要走到北京。(够倔的!)
  “走了几里路,实在觉累,便坐在了道傍歇息。一会儿来了十几个兵,也坐在一块儿同我们攀叙。我看出来他们没怀什么好意,可是又不敢不敷衍。他们总是鬼头鬼脑地端祥我,端祥了半天,一眼看见了我的那个旧茶叶筒,便道:‘这个茶叶筒子倒很好看,送给我们吧!’我一听这话就一发怔,怎敢说不给,跺了下脚,把心一横,说:‘好,你们拿去吧!’把这些最值钱的东西一失,我心里十分难过,精神怎么也扯打不起来了……(抢掠者既不是义和团,也还没轮到洋人,倒是从战场上败逃了下来的官兵!)
  “……三爷便挟着我一步一步地慢慢往前挨。(倒底还有这点情份!否则难以解释彩云何以与他共处近十载之久。)路又不平,天上还下着蒙蒙的细雨,浑身通淋湿了。走到一个地方名叫八里桥,我的鞋底全磨破,实在没有力气再走了,心里想:这还有什么活路,倒不如跳在河里死了痛快。紧走几步,到了河边就要往下跳 ,孙三你一把手拉住我,劝道:‘这么浅的水,就跳在里面也淹不死呀,还是慢慢地走吧!’(这真的就是孙三儿说的话!)我心里一阵难受,便大哭起来。
  “走到一个村子,名叫八里庄。进了村,敲开一家的门,出来一位老太太,把我们都让了进去。我们这些人又饿又乏。她给我们煮了一锅小米稀粥,又端来一碗腌萝卜,我吃了一口,咸得不能下咽,我活了这么大,哪儿吃过这些东西?这位老太太对我说:‘前天我们这村子被兵抢了,有些年轻妇女也都被他们强奸,还逼死了几个!现在妇女们都藏在山里去了,村里只剩下些年老的,我明天一早,也要到山里去。’说话时不住地咳声叹气……
  “这时候,我因歇了一歇,累劲发上来,浑身酸痛,想要睡觉,老太太说:‘后面倒有两间空房,只是停着两口棺材,你们怕不?’我哪还顾得那许多?就请她领了我们到了后面。刚睡下,只听外面人声马嘶,越来越近,一会儿前边有人敲门要水喝,原来是天津的兵败下来了。我们又都起来帮着老太太,给他们烧了一夜的水。(如彩云这般姿色而未遭强奸,按一般写作法,应让她往自己的脸上抹一大把烧水炉灶里的黑锅灰。)到天亮,那位老太太要到山里去了,也让我们同去,我还是一心要奔北京,向她道了谢,就又赶奔北京而来。(赶奔北京,其实还是赶奔立山他们,希翼得到保护。)
  “在下午,好容易才走到东便门,来到城下一看,城门已经关闭,叫了半天也没人理会。待一会,跑来一些马队,城上才答话,说安定门还开着,可以进来。可怜我们一夜没得睡,又从早晨到此刻滴水粒米未进口,还只得忍着饥渴,顺城墙的小路,又赶奔安定门。路上听那很高很深的高粱在里,传来女人的哭喊声,求救声,吓得我躲躲藏藏,孙三爷便拖着我拼死地向前疾走。
  “到了安定门,天已发黑,我就靠在一家剃头棚外,再也动弹不得了。慢慢,有许多人围拢来看我们,问我们沿路的情形,到什么地方去,我们把路上的情形告诉了一遍,并且说,我们是来投许大人的──即许景澄,我同他太太是干姐妹,来京原打算先投奔他家。当中一个年轻的人听了,用手指给我们那边的一队人道:‘你们看,那些人就是刚斩许大人回来的!’我听了这话,如同冷水浇头,几乎晕绝过去!……
  (朝纲无常。尤其是那年近七十的西太后重新执政后。是年农历五月二十五,她不听光绪的劝阻,自然更无视许景澄等各大臣的力谏,下旨向各使馆下达了“宣战书”,可是过不了几天,五月二十九,忽又胆怯,下令停攻使馆,还派兵去保护各使馆。又过数日,决心乞和,特别地重新起用议和专家李鸿章,任其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然而为时晚矣。八国联军先是攻占大沽炮台,后则入侵天津,一路直逼京都,哪里还肯罢休;而东北三省的战火,亦已熊熊燃起──沙皇尼古拉斯二世自任总司令,调集十八万军队分六路大举入侵。风雨飘摇之中,这慈禧太后不但朝令夕改,对以端王载漪、军机大臣刚毅为首的力图乘乱废弃光绪的大臣偏听偏信,而且还唯恐在人所皆知的帝后争斗中动摇了自己的统治大权,于是在入国联军兵逼城下之际,大开杀戒,接连处决了五个素来认为她的“以拳遏洋”之决策“必致大乱”的大臣,他们是:吏部左侍郎许景澄、太常寺卿袁昶、工部尚书徐用仪、内阁学士联元、户部尚书立山。其中前两人被杀于农历七月初四,即彩云刚抵安定门外之日,后三人先囚后斩,死于七月十七。立山死后仅三日,慈禧挟光绪西逃,八国联军也便入京进了紫禁城了。)
  “我们只好央告这些人,救救我们先要度过这一夜。还算好,其中有一位老者,很慷慨地说:‘到我家去吧!’他说着就找来一辆小车,把我们推着到了他家。
  “他家在后门方砖厂,一个很大的院落,当中摆放着许多鱼桃子,原来是个作鱼行生意的。进了屋子,我们喝了一点水,我母亲有两天没有吸烟了,这时很想吸,这位老者不知从什么地方替她找来一支破水烟袋,又找了些火纸。我想,我们今晚总算有住所了。哪想到,一会儿对面房里一个女人忽然骂了起来,嚷着说:‘你这个老东西,不要命了吧!从什么地方推来的二毛子,你还想活不?’一声一声骂个不休。(此时八国联军尚未进城,慈禧所利用的义和团尚极有威慑力。)我们在屋里听着她骂,心里实在有些听不过去,都低下头想法子,忽然想起从前有一仆人叫杜升(在本小说中即洪府之阿福),人很忠实,住家在定王府对过,我们就打算投他去。(还能投谁?)老者说:‘我既然要救你们,就救到底,还是我用车推你们去吧!’这时候,天空中的枪弹刷刷地乱飞,炮声隆隆地直响,我缩在了车上,一动也不敢动。
  “到了那里,找着杜升,老者就告辞要回去,我们着实感激他的这番好心,我把我身上还剩下的九串钱取出送给他。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收,说:‘我救人救到了底,心里最痛快了!钱是不要的。’说着推起车子,道了一声:‘再见吧!’便走去。象这样的好人,真是难得呀!”
  (一世依赖权贵,生死关头却还是靠了平头百姓!)

  招致战乱的太后皇上在荣禄刚毅诸大臣陪伴护送下驭马驾车往西逃出京城,糊里糊涂的彩云为避战乱却携着老母迈着小脚千辛万苦地逃入京来。她入城之日,正是义和团与清兵合二为一攻打东交民巷使馆区而久攻不下,八国联军却已兵临城下的最混乱的时期。

                 二十九

  枪炮齐鸣、杀声震天。
  与两个月前的天津城破之前极为相似,只是规模更大些,枪炮之声更猛烈些,清兵和义和团对东交民巷使馆区的一次又一次的进攻,都象拉锯似地,今天小胜明日大败,光见死人,没有一点结果。
  随着八国联军的步步进逼,通州失陷,京郊告急,从城外抬入拥入京内的伤兵败将也日日增多。而离东便门最近的日军德军,已经开始向驻防于东郊一带的步兵营射发炮弹了。
  城内盗匪乘机横行,光天化日之下也敢挥棒动刀地劫财抢人。
  街市全闭。店铺统统紧关了大门。
  彩云寄居在阿福的家里,已有十来天了。
  阿福跟小葵本来开着一家小饭铺,日子也还过得去,可是自从闹起了义和团,对面一家一直跟阿福竞争着的小饭庄老板,竟去告发说,阿福两口子都到洋人的国度去过,是那“二毛子”无疑,结果一帮子拳民拥来,一顿打砸抢不说,还差点将他俩祭了他们的“神坛”。幸好那天烈日当空,还有点风,验测他俩倒底是不是“直眼”的“黄表纸”,一着了火就飘飘然往上直升而起,他俩才被认定为良民,免了一死。从此阿福不得不关了店铺,与小葵带了两个幼小的孩子苦熬着这无理可说的乱世,轻易再不敢出门。
  彩云他们一到,赛似雪上加霜,阿福家的米缸,不多久就见了底了。
  眼看家中已粒米不存,几个面袋子都已放到水里去洗过,然后将那洗袋子的水煮成稀稀的面糊喝了,阿福只得乘着天刚蒙蒙亮、当日鏖战尚未开始之时,壮着胆子出门去,看看有没有哪家粮店敢于为大利而冒大险,开条门缝营点业,可以用彩云交给他的一支金簪子,换点活命粮回来。
  彩云和小葵相挽着,送他到胡同口。
  她俩手中都提着篮子,还拿着长长的竹竿。胡同拐角有两棵枣树,大枣虽是半生不熟,打点下来毕竟还可以充饥
  “小心点,”小葵说,“一响枪,马上往回跑!”
  “带好了我给你的那张名片没有?”彩云问。
  城内还是官兵和义和团的天下,那张孙三的“邢老师”的名片,虽已揉捏得软疲疲的了,却还可以当作个护身之宝。
  “在这里呢!”阿福拍拍胸口说,“跟簪子在一起,夫人放心就是了!”
  尽管彩云带了一大家子几张吃饭的嘴来,尽管彩云如今是什么身份他很清楚,但他依然对她毕恭毕敬。
  “别跟人家讨价还价!”彩云也象还是他的主母娘似地吩咐道,“给多少都行,换成了就赶紧回来!”
  “是,夫人!”阿福就只差应个“喏”了。

  没过了半个时辰,他就面无人色地奔了回来。
  “夫人,夫人!”他冲进院子就喊。
  彩云和孙三从西屋,小葵抱着她正奶着的孩子从东屋,同时跑出来吃惊地问: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立山,立山大人……”阿福喘着,咽了一口口水,然后张开嘴哭了起来,“啊啊,惨啊……”
  阿福认得立山。彩云刚出洪府时,立山还让阿福特意从北京跑了一趟姑苏,让阿福捎去一千两的银票。
  彩云的脸变得煞白,但还是强挣着,抖着声音问:
  “怎么了?立山怎么了?”
  “他不是还押在牢里吗?他可是皇亲国戚!他怎么了?”孙三也瞪大了眼问。
  立山是彩云在京里最坚固的一座靠山,也是他们这回进京投奔的达官贵人中的最后一份希望。
  小葵上前摇着阿福的膀子,紧着问:
  “怎么了,杨大人怎么了,你快说呀!”
  “啊啊,惨哪!”阿福大大地喘了口气,才结结巴巴地说,“说是要去斩,跟,跟另外两个大人,一起斩,可是他,他都没坐上囚车,就这么让那马,四匹马,就这么活拖着,活活地拖着,往刑场拖了去.....那一路的血啊!那整个脑袋啊……啊啊,可怜的杨大人啊!”
  彩云晃了晃,两个膝盖一松,一下子就软倒在孙三的怀里了。
  枪声炮声骤然又起,那无效的对东交民巷的攻打重又开始,而洋人们的火炮铁弹,又无情地向血肉之躯倾泻了下来。

  关于立山之死,有多种说法,主要是:
  仇杀──说是他因为情场上的争风吃醋而与端王之弟载澜为敌,而载澜依仗了其兄为“大阿哥”之父且又于庚子之年备受慈禧恩宠,乘机将他也归入了许景澄、徐用仪等“帝党”一列而置于了死地。
  义殉──说他为人豪侠仗义,在京城大闹“拳乱”之时,非常地同情东交民巷地区的无辜教民,为此而在自己的家宅地下,挖了一条地道,将被围之教民源源不断地救了出来。此地道一经查出,慈禧自然大怒,当即下旨以“通夷”罪处死,象他这样的一品大臣,连审讯的手续竟也不过,便用马匹拖去行斩。据说拖到刑场,早就已经断了气了。
  仇杀说实际上是虚化了他在“庚子之乱”中的政治立场,将他的死因定位到了个人恩怨上;义殉说则指认他为力挽狂澜的大清忠臣,至少是个人道主义英雄,两说完全是南车北辙。
  本书为小说,只取细节,不作考证。
  不过立山生前爱结交名优伶人,却是人所共知的。他死后的棺材,就是京城著名艺人姜妙香和谭鑫培等人义捐的。

  彩云象个死人一样,任由孙三和阿福他们搀扶着,跟往日一样,先是爬上房,然后过一架长梯子,登上屋后的一面高坡。那里有一排垄沟,足有一人多深,这里邻近的几户人家,为了躲避开战时不知会从哪里飞了过来的黑枪乱弹,白天都是躲到这沟里来,到了晚上枪炮渐稀渐止了,才摸黑返回家去。
  彩云觉得自己的三魂六魄,象那被烈马拖得血肉模糊的立山一样,不知散落到了何方;而自己的身躯,则也象已经身首异处的立山一样,完全不属于了自己。
  她只剩下一个头脑,里面全是立山、立山、立山……
  立山的魁梧的身影;
  立山华丽的服饰;
  立山的多情的目光;
  立山的牢牢地吮住了她的嘴;
  立山的粗大但却温柔的手;
  立山用这手抚摸着她;
  立山用这手为她插上又一支金簪;
  立山用这手递上又一张银票;
  立山在她和洪文的婚礼上;
  立山在十六铺的“维多得亚”邮轮前;
  立山在“曹梦兰书寓”;
  立山跟她一起送出李鸿章;
  立山在她的“赛金花寓”的雕花红木宁波床上;
  立山站在他老母的太师椅前,冲她暗笑;
  立山在他的杨宅后花园,那座假山的半山亭内,跟德格馨、卢石航一起,冲她大笑;
  立山的血肉模糊的脑汁四溅的头,在冲着她惨笑!
  “啊──”
  彩云突然怒张双目,尖厉地嘶叫了起来。
  她的叫声,被一颗从空中呼啸而过的炮弹压住,轻得如一根羽毛,如一粒微尘,连紧紧按住了她的孙三和倚在她身旁闭住了眼睛不住口地念着“阿弥陀佛”的母亲,都一点也没听见。
  这颗重磅炮弹是从城外射了进来的。
  八国联军全面攻城。

  清兵和义和团从攻打东交民巷的阵地撤出,顷刻间就转为抵御侵略者的守军和义民。
  东便门、广渠门被轰塌,率先冲进的是日军和德军。
  守军和义民拼死抵抗,重创之,又将入城之兵们逐出,并连夜修补了坍塌了的城门缺口。
  抵抗所赢得的时间,正好为慈禧作了西逃的准备。
  临逃还来得及处死珍妃。

  有一颗炮弹击中了定王府。
  火势迅速蔓延,吞噬了周围的大片民房。
  不及逃出的人们,与他们世代居住的草房木房砖房小院大院四合院一同化为灰烬。
  躲在垄沟里的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房子被火舌卷住、舐去,只能在那肮脏的土沟内呼天抢地,抱头痛哭。
  有几个不要命的,冲出垄沟,冲入火中,不是去救火,只是想去抢点东西出来,结果不是中了流弹,就是被那漫天的烟火熏倒烧毙,没一个活着回来的!
  阿福也昏了头,拿了一个带到沟里来的盛水的盆,忽地立起身就想往沟外跃。小葵哭着一把拖住,连那才四五岁的儿子也抱住了他爹的腿,可那阿福却还挣,嚷着说要去救火。已经有点清醒过来了的彩云推开按着她的孙三,让他也去帮着拽住阿福,彩云的老母也挨过去挤住他一点身子,好不容易才让他安静下来。
  安静下来的阿福一动不动地遥望着裹在火中的家,象是成了一块木头。
  那曾经也兴旺过几年的小小饭铺,没到傍晚就烧成了一片废墟。

  几个月来一直是最动荡最纷乱的东城一带,第二日忽然安静了整整一个半天。
  天大亮了还不闻炮声枪声,大家都诧异,孙三便壮了胆子出去打探消息。
  彩云头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再也动弹不了。阿福在废墟上清出了一块空地,又捡了些没完全烧烂的木条板块,搭了个小小的窝棚,让几个女人带了孩子躲着,自己则趁着这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结束了的没有枪炮的间隙,出去谋食──整整一天一夜,全家老少都是粒米未进了。
  他一会儿就背回了一大包用破布裹了来的大米。那些米都是黑糊糊的,冒出一股焦糊气来。
  他的嘴边也是一圈黑糊。
  “米行也烧了,”他说,“老板让枪子儿打死了,老板娘疯了。满地烧糊了的粮,都在抢,都在就地吃。”
  他抹了一下他的嘴,还打了一个噎。
  大家都沉默。这米行老板是个极会做生意的奸商,不但善于囤积居奇,而且乘国难城乱高价出售发了霉的面和掺了沙的米,平时阿福和小葵跟彩云一说起他,就恨得牙痒痒的,还咒他“早晚要挨了枪子儿”。可是真的让洋枪洋炮刹那间就打了个家破人亡,却又免不了有点为他难受了。
  孙三急急地跑了进来。
  “快快!”他说,“收拾收拾,还得到那沟里去!不用多久,那炮还得再打!”
  他背起彩云,阿福一手挟了儿子,一手搀住彩云的娘,小葵怀里抱了小女儿,手里拖着那袋焦糊米,一大家子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刚跳进那垄沟,枪声炮声,果真重又炸响了。
  孙三在沟里断断续续地说,他在街上先是听几个人得意洋洋地说,洋毛子们之所以停了这许久的炮火,是因为有一神道,受上天指引而施法,挫了洋人的锐气,那些枪炮,已全都无法开动了。他将信将疑,一边趸向城门,一边再一路打听,方知今日一大早,洋兵刚要进攻,忽然发现只不过一个晚上,那城门不但补了窟窿,城楼之上,还密密麻麻地悬了许多的园身的东西,大小形状虽不一,但极似他们的炮弹榴弹,只是略小些许而已。除此之外,他们还望见城门城楼上上下下,只要是可挂东西的地方,都飘扬起了长长短短的布条,白色居多,间有杂色,这也令他们疑窦丛生。他们都听说过中国的“义和拳”有相当了得的“法力”和“神道”,既不全信,也不敢全不信,为避免如昨日入了城门却又被赶出城的伤亡和耻辱,所以才停止了攻击,先派了些探子出来,要待弄明白了,再作决策。孙三说,他一听了这个消息,又远远地望见了那些悬着飘着的东西,拔腿就跑了回来。
  “妈的什么鬼妖道!”也练过那拳术的他骂骂咧咧地说,“我还能不知道?全他妈的胡扯──我就料到洋人只要一弄明白了是些什么东西,马上就会开炮!这不?妈的!”
  “究竟是些什么?”阿福问。
  “马桶,裹脚布,还有……喏,”孙三用下巴指指彩云和小葵,说,“她们用的那布带子什么的……说是愈污秽就愈灵的……呸,灵他妈个蛋吧!”
  大家听了都有点哭笑不得。彩云的老母叹了口气,说:
  “三爷,你练的那拳,也是这样的吗?”
  孙三赶紧瞪大了眼,说:
  “哎哟哟我的老太太,你可再也别提这事儿了!这洋毛子一进城,天下就得大变!再不是义和拳杀大毛子二毛子,而是真正的大毛子洋毛子反过来要杀义和团义和拳了!”

  公元一九00年八月十四日,中国农历庚子年七月二十,由德、奥、英、法、美、俄、意、日等八国组成的三万之众的侵略军,攻入北京。
  与他们当年的东征西伐一样,作为一场战争的胜利者,他们有的找出一个“实施报复”的籍口,有的公然提出“犒劳将士”的理由,一致通过了“入城将士三天之内行动不受任何约束”的决议,放纵乃至怂恿他们的士兵进行屠杀,纵火,抢掠,奸淫。北京即刻成了火海、血海、地狱、屠场。
  首当其冲的受害者,不是已经西逃的慈禧和她的大臣们,还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

  三日屠城后,民房的火焰虽然小了些,但还在此伏彼起;女人的尖叫嚎哭声少了些,但时不时地有某某上了吊了、某某跳了河的消息传来;三五成群的洋兵不时会突然用枪托砸开了大门,冲进屋里翻箱倒柜,什么都要,找着名画古玩金银珠宝自然喜笑颜开,看着中国女人的小袄红裙也稀罕,往自己的背兜里塞,连最穷人家的老母鸡刚生下的一个鸡蛋,也热呼呼地磕开就生喝了下去。街上虽不再随意射杀行人,但还是有一串一串的人被绳索绑往刑场,有的是仍在作着零星抵抗的义和团拳民,更多的却是只不过对洋兵闯入家宅烧杀奸淫作了点反抗挣扎,也被称之为“拳匪”毋须核实就被押往了杀场。
  毗邻定王府的一家深宅大院,在八国联军攻城的那场大火中,因为墙高院阔,竟无太大损伤,但屠城三日中,先是一群英国兵冲了进去,抢走了一批最值钱的东西,接着又来了一支日军,过筛似地将剩下的东西不论粗细差不多都掳走,还轮奸了两个姨奶奶。过了那三日,院里突然起火,从里往外烧了起来。阿福和左邻右舍虽然都只不过共事了起窝棚,但还是怕殃及了最后一点容身之处,纷纷拿了水桶脸盆的奔去救,却见那家人家的老爷,俨然一身朝服顶戴,还挂着长长的朝珠,一脸的眼泪鼻涕,拦在大门口,哭喊着:
  “各位老少爷们,我求求你们,别救!别救!这火是我自己放的!我这墙高,烧不着你们!可千万别救呀!国破家败,我只能舍生取义了!我求你们成全了我了!”
  正这么喊着,那门内就冲出了两个浑身都着了火的孩子来,一路还哭喊着:
  “爷爷!爷爷!”
  那老头子嘴里一边骂着“孽种!孽种!”,一边伸开了臂膀,左右揪住,挟了那两个孩子就返身冲进门内的熊熊大火之中。
  据说那一家子老少,有十余口之多。

  如这般“殉节被难”的,史载有二千余,其中包括也主张“以拳遏洋”的徐桐。不过据民间传说,徐桐之死,并非完全自愿,而是他的儿子徐承煜(斩杀许景澄、立山等五名大臣的监刑官)为他拴好了绳子,拖了他,就象那跳到火里去的老头挟了他的两个孙子一般,硬逼着他“舍生取义”的。不同的是,徐承煜成全了他老子之后,并不想成全自己,很快就逸出京城,往西追随他忠心为之效劳的西太后去了。

  “不好了!夫人,不好了!三爷让洋人给抓了去了!”
  阿福喊着,一个跟斗跌进了小小的窝棚。
  彩云从铺在地上的草席上颤颤地坐起,抖着声音问:
  “怎么回事?他不是跟你一起去抬水的吗?”
  “还没走到水井边哪,那队兵就来了!用……用铁丝串着好多,好多人,说都是义的团的,要绑了去枪毙了,我们,我们还没来得及走开……两个兵就冲了过来,不由分说地,就把三爷给揪住了……啊啊,我只是逃得快,逃得快……”
  彩云一面挣扎着站起来,一面问:
  “带走了没有?”
  “没没,绑着,都拴在树上了,说是还在一户一户地搜呢!”
  “搜?谁带着他们搜?”
  “有一个二毛……不不,是一个翻译,我看着……挺眼熟的...... ”
  “眼熟?是谁?”
  “我哪还敢多看呀!”
  “翻译还能认得他孙三?还能知道他干过什么?肯定有告密的!”
  “对对,我就看见那翻译旁边,就站着对面那个开饭庄的王八蛋......都说他到‘安民公所’去做洋人的狗腿子了!”
  洋人一入京,就撤了城里的“步军统领衙门”,设立了“安民公所”,号称“维持治安”,其实第一件事就是缉捕“义和团”,一经抓着他们认为确凿的甚或可疑的,不分青红皂白,拉到近郊就枪毙。
  中国这个地方,向来是只要“竖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安民公所“一设立,马上就有了去谋职效劳的中国人。
  彩云用手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就想往窝棚外走。
  潘氏一把拉住了女儿,带了哭音说:
  “彩云你等等,外面这么乱着,你怎么还能出去啊……”
  “妈!”彩云回头说,“三儿这就要去枪毙,你说我能不去看一看吗?”
  潘氏松了手,却说:
  “那你戴了帽子!帽子!”
  好些日子了,彩云和小葵都是穿着男装。
  彩云从阿福头上抓过了他那顶脏兮兮的帽子,往自己头上一扣,一低头就出了窝棚。
  阿福在地上望着彩云的背影,马上一骨碌爬起,也跟了上去。
  小葵一把没抓住,捂住了嘴哭了起来。

  彩云也没料到,她看见了汪鸣荃。
  自从离开洪府,她再也没有见到过他。有过些零零星星的消息传来,说是他留于德国接连当了两任参赞后,回国也只是得了个总理衙门御史的职位,虽然精通数国文字,却总是因为洋务派的日渐衰微而英雄无用武之地。不久他便干脆离开官场,进入京城“同文馆”执教,继而又转入“京师大学堂”,当了个管教务的,专事培养起翻译人才来。因为他娶回了一个德国女人作妻,所以据说跟一个叫“辜鸿铭”的讨了个日本老婆的著名怪才一起,被京都文人并称为“西洋女婿”和“东洋女婿”──这些,差不多都是那闲来无事的德格馨传给她听的。
  她愣住了。
  汪鸣荃也认出了她。
  尽管彩云穿的是一身宽大粗陋的男装,尽管她头上那顶破草帽象个漏底的锅盖扣住了她几乎半个脑袋,尽管她面色萎黄,形容憔悴,但她那园园的亮亮的黑眼睛,她那极有特色的秀丽的鼻子,还有鼻下那张饱满的小嘴,还是让汪鸣荃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当年的“公使夫人”、“非今馆”内主政四年之久的女主人。
  他正在为那个已经在“安民公所”里混饭吃了的饭庄老板和一个洋人的军官充当中介翻译。
  他一见了彩云,脸上顿时发木,眼睛立即就呆滞了。
  他一时不但百感交集,而且手足无措。
  他第一个感觉是感到羞耻。他恨不能有个地洞,马上就可以一头就钻了进去。无论有什么理由,他此刻正在做的事,是为跌蹄踏入中国皇城的洋人效劳,是在为洋人即抓即杀的搜捕出力。他难以面对当年十分器重自己的老师的家人,难以面对彩云那双亮亮地吃惊地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紧接着涌上心头的想法,是想为自己作一番解释。
  他想说,他始终就没有得到过重用。
  他想说,他始终受着满蒙贵胄的排挤和歧视。
  他想说,因为与洋人通婚,而且还生儿育女,他被目为异端,他的孩子被视为异种,他们全家是正宗的“大毛子”、“二毛子”,“拳乱”中理所当然地应属“杀无赦”。
  他想说,他将他的孩子藏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足足一个多月。
  他想说,他的妻子,那德国女人,本来是在德国驻华使馆,给德国公使克林德作秘书的,一个月前,克林德死于清军“虎神营”一群官兵的枪击,当秘书的当即就带了已经在地下室里焐得虚弱不堪了的一儿一女,管自借道上海,登上“维多得亚”号邮轮,回到她德意志的娘家去了。
  他想说,他非常非常地爱他的妻子儿女,他们一走,他的心就象是被掏空了一样!
  他想说,虽然不过是妻离子散,虽然尚未象住于东交民巷一带的其他人家那样,在朝廷和被朝廷所鼓励的义和拳的联合进攻中家破人亡,但是,他汪鸣荃,一个出生于南洋富豪之家却忠心耿耿地回国来为大清王朝效力的汪举人,一个通晓五国文字语言的南洋才子,却在这场历时数月的动乱之中,对大清、对自己的这个国度,彻底地灰了心、冷了心了!
  他还想说,八国联军一进城,他就去设于一炮台营的德军军营报到,表示愿充任德军翻译,他这样做,并不是要想要施行什么报复,加害于自己的同胞,他只是想取得德军的庇护,到了一定的时候,他只向他们提一个要求,那就是:请他们给他一张“维多利亚号”邮轮的船票,让他去跟自己的妻儿团聚,而他在后面的有生之年,将再也不会回到自己这个伤透了他的心的国家里来了!
  不不,作这番解释又有何用?
  对对,作这番解释给面前这个女人听,毫无必要!
  ──不就是已经死去了的洪文的已经出了洪门的一个小妾吗?
  ──不就是一个早已重入了娼门的婊子?
  ──不就是跟这数日中他随了德军行动时所见到的那些恐惧的目光中带了无可掩饰的仇恨的中国贱民中的一个?
  ──他不怕她!
  ──他也没必要认她!
  ──不过他还是离她远些好,就象当年在那“维多利亚轮”的餐厅里一样!
  所有的想法一闪而过,汪鸣荃迅速将自己的目光转开,向身旁的德军军官说:
  “上尉先生,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站于他另一边的饭庄老板因为听不懂德语,连忙点头哈腰地说:
  “正是,正是!西边胡同里的那个女的,我可是亲眼见到她提过一个红灯罩,听说还是个‘师姐’呢!”
  “他说什么?”德军上尉问。
  “他说这一片里一个义和拳也没有了。”汪鸣荃说。
  “那就把这几个,”上尉用马鞭指了指树上拴着的孙三和另外几个被绑的人说,“都去解决了!”
  “是!”他一旁的中士提着枪一个立正,向孙三他们走去。
  “请等一等,上尉先生!”
  突然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女声,非常纯正的德文。
  上尉和中士,所有的德国人,一下子全愣住了。
  那饭庄老板,那些畏葸地不远不近地围在一旁的人们,也愣了。
  目光全集中到了彩云的身上。
  只有汪鸣荃一个人,低下了头,两眼只盯住了自己的脚尖。
  唉,他想,这女人,还是来找麻烦了!

  彩云看见汪鸣荃猛一见到自己时呆了一呆的表情。
  她知道她认出了自己了。
  在那一个瞬间,她只有一个念头:好了,仗了他,孙三有救了!
  她一辈子都依仗显官富豪大人贵人,这回总算绝处逢生,又遇上了一个!
  可是她很快就发现汪鸣荃将眼光移了开去,专注地望住了那个正指手画脚地让狗吃了良心的告密者。
  她的心冷了半截。
  她明白了:他不想认她!
  她怎么能指望他来认她呢!她现在是谁?她不再是“非今馆”的公使夫人、洪府京宅的女当家人了!
  而他如今又是谁?他也不再是“缔尔园”边的汪参赞、京都总理府里的汪御史了!
  他不光是不愿认她,恐怕还不敢认她!
  在如同一脚踏进了无底深渊般的绝望之中,她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汪鸣荃跟德军上尉的对话。
  她全能听懂,除了一个很陌生的字眼──但她能猜出:一定就是指那个“义和团”。
  她立即记住,而且用上:
  “上尉先生,”她一面拉下自己头上的破帽子,一面口齿清楚地说,“你们错抓了我的丈夫。他并不是义和团。”
  那上尉惊愕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又在她的姣好的面孔上转了一圈,然后回头望望大树边拴着的几个人,说:
  “丈夫?哪一个是你的丈夫?”
  “您刚才抓的那一个,那穿着白衣黑裤的。”彩云说。
  “他真的不是义和团?”上尉的脸上带了笑意。
  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异域他乡,平空冒出这么一个衣著简陋却能操着如此标准的德意志口音说话的女人,他觉得实在有点有趣。
  “我担保。”彩云说,“你们进城之前,正是这位先生,”她用下巴指了指那惊得傻张了一张大嘴的饭庄老板,“向义的团控告说我们通洋,险些杀了我们。先生您想,险些被义和团斩杀的人,怎么又可能是义和团呢?”
  “您很雄辩,夫人,”上尉不由自主地恢复了他在自己国度社交场合上的规范语言,“我被您说服了!”
  他回头问汪鸣荃:
  “汪先生,您是不是也被这位夫人说服了?”
  “是。”汪鸣荃只是低了眼睛,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放了!”上尉对中士说,“那白衣黑裤的。”
  中士走向孙三时,那个饭庄老板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忙对汪鸣荃说:
  “汪大人,汪大人,这是怎么的了?这孙三真的是义和团呀,我明明看见过他的腰牌……”
  “你要是还想留着自己的脑袋,”汪鸣荃冷冷地说,“趁早闭嘴!”

  那边在解除孙三的绳子,这边德军上尉在饶有兴趣地跟彩云攀谈。
  “夫人怎么能说如此纯正的德语?”
  “我到你们的国度去过,那时候,”彩云瞄了汪鸣荃一眼,“有过几个非常好的老师。”
  “是吗?夫人到我们德国去干什么?”
  “也就是玩玩吧,”彩云说,“你们的国家,非常美丽。”
  “呵,夫人说得不错,不过,你们的中国,也是够美丽的。”
  “要是没有战争,那更美丽。”
  “我完全同意!我也不喜欢战争。我希望明天就能回去!”上尉说,“请允许我提一个问题。”
  “谢谢您放了我的丈夫,”彩云望见那早已吓瘫了的孙三已被解开,阿福正在扶着他起来,就冲上尉笑了一笑,说,“我乐于回答您的任何问题。”
  “夫人,”上尉望着她笑起来格外妩媚的脸,说,“象您这样的女士,又去过我们的德国,想必是有相当的身份,却为什么,恕我冒昧,落到现在这样的处境?”
  这能难倒熟谙“十八句谈风”的彩云?
  “不就是因为战争吗?”她说,“您瞧,连丈夫都差点送了命!”
  那上尉禁不住也笑了起来。
  孙三刚被阿福扶走,那几个一起拴着的人忽拉一下全跪了下来。
  “太太,太太,也救救我,也救救我!”
  “太太大恩大德,给说说情呀,我也不是义和拳呀!”
  其中有一个,穿的似乎是朝服,居然还认出了彩云,锐着嗓门高喊:
  “赛二爷!赛二爷!快救救小弟!我上次在你那边吃过茶,吃过茶的!”
  上尉望望这些冲着彩云磕头叫喊的人,说:
  “他们都认得夫人?”
  彩云连忙点头说:“认得,都认得!上尉先生,也都放了他们吧!”
  其实她哪里都认得?只有那个声音尖得如娘们儿的,她记起来了,是在内务府里当了个专管马匹的官的,因为管马,人们就借了《西游记》里的“弼马温”的典故,叫他“弼二爷”,的确到天津的“赛金花班”里来打过茶围。
  “他们都是义和团,”德军上尉说,“我不能放。”
  “唉,”彩云说,“他们都是我多年的老邻居了,经常见面的,我还能不知道?──上尉先生,你们抓的这些人,其实没一个是真正的义的团的!”
  “一个都没有?”
  “没有。真正的义和团,早就逃得远远的了!还来等着你们抓?”彩云轻轻松松地说着,又笑了一笑。
  “你能担保?”
  “能,上尉。”彩云直视着那军官的多毛的脸,说,“放了吧,上尉,上帝会记得您这好心人放走了几个无辜的老百姓的!”
  那上尉笑着摇了摇头,说:
  “我敢说,夫人当年到我们德国去,一定是一名外交使节!──嗨!”他冲着树旁的几个兵士说,“放了,都放了!”

  德国官兵带了那一直没跟彩云搭腔的汪鸣荃和总向彩云翻着白眼的饭庄老板一走,那几个死里逃生的人,全都拜倒在地,向彩云嗑了一个又一个响头。
  “谢赛二爷救命之恩!”
  不约而同地,都用了“赛二爷”这个称呼。
  没几天,京城开始盛传赛二爷的故事了。
  “赛二爷说得一口顶刮刮的德国话!”
  “那帮子德国老毛子,一个个都乖乖地听赛二爷的吩咐呢,说放谁就放谁,说抓谁就抓谁!”
  “赛二爷当年在德国时,就认得他们,那个带兵的统领,本来就是她的相好!”

  “你想找她?人家可是早就住到一炮台营去了!一大家子,连带了她那老娘,还有两个王八,全搬了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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