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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大街上,梧桐树满枝铜钱般的嫩叶,似乎是在一夜之间长成宽阔而墨绿的浓叶的。愈来愈炽热的阳光把厚厚的叶片映成透明的翡翠,满街翡翠在凝重的粘糊糊的热风里静静地闪光。
  夏天不知不觉地到来了。
  大、中、小学陆陆续续地放假,大街上多了许多系红领巾的孩子,车站码头成天挤满挎旅行包的小伙和姑娘。
  房间里再也不能关起窗拉起窗帘来抵挡街上的喧闹与嘈杂了,俞晓易的心情也开始烦躁不安起来。
  学校正式报到的通知还没有发出来,他打电话到系里去问了几次,朱元丰老师总是很抱歉地说:“真要命,高教部的批文还不下来,我再让人事组的同志去催催。晓易呀,安心等待吧,快啦,快啦。”
  这两个月里,俞晓易把在国外辛辛苦苦收集起的资料分门别类地整理了一遍,并且重新起草了一份更详细的经济史提纲。他把材料和提纲一并交给伊教授过目。伊教授看了称赞他材料全观点新,不过伊教授劝他在正式动笔写稿之前先去拜访一下北师大的顾教授和东北师大的袁教授,他们两位是经济学方面的权威,能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对著作很有好处。晓易接受了伊教授的建议,本想立即动身,伊教授说:“等正式报到后再去吧。可以作为系里的科研项目报上去,那样就能报销路费和住宿费了。去北京、东北兜一大圈,起码得花二、三百元钱呢。”
  晓易知道伊教授早就打算写一部世界经济史作为他几十年学术生涯的总结,近年来身体不佳,精力大多花在培养学生上面,故而耽搁了。晓易对伊教授说:“伊老,这本经济史应该算我们师生俩合作的,这里面许多观点都是你启示我的。”伊教授却执意不同意,甚至和晓易红了脸,“在学生的劳动成果上签名,我成什么东西了!我能有你这样的学生,一生无憾矣!”
  晓易敬佩伊教授的品格,他想,倘若书写成了,出版了,他一定要在扉页上印上一行字:“献给我的导师!”
  俞晓易只等拜访了顾教授和袁教授便可动笔作书了,可是学校的通知迟迟不来,使他心神不宁,眼看放暑假了,他再也等待不住,亲自赶到学校询问。
  放假前夕,学校里显得有些乱哄哄的,办公室里人来人往,问成绩的、订车票的,桌上的文具书籍都已收拾净了,桌面上反而积起浅浅一层灰尘。
  只有系主任办公室依旧秩序井然,正准备召开一学期的工作总结会,系里的头面人物陆续捧着茶杯、夹着书本、摇着纸扇走进来,乳白色的吊扇嗡嗡地转着,那些宽大的脑袋上稀疏的、花白的、浓密的头发都在咝咝地飘动。
  晓易在办公室门口叫住了朱元丰老师。
  “朱老师,我究竟什么时候来系里报到呀?”嗓音有些急躁。
  “啊?啊!你还没接到通知?!”朱元丰抱歉地拍了拍脑门,学期结束之际,他一直忙于抓期末的考试工作,研究生分配的事是分工杨行密副主任负责的,他也不便多过问了。“也许是卡在教育部,真是的。晓易,别急别急,叫人事组的同志再去催催。”
  “朱老师,我想趁假期到北京和长春拜访两位经济学教授,就编著经济史的某些问题向他们请教。”
  “这很好嘛,在家干等着还不如干点事呢。”
  “朱老师,顺便打听一下,系里是否可以报销差旅费呢?”
  “这个嘛……”朱老师很为难地沉吟了一下,“按理说,系里已决定留你了,可作科研费用开支。只是研究生的工作由杨行密老师负责,我看你还是去问问杨老师,由他决定,好吗?晓易呀,我虽然顶个主任头衔,但现在讲究民主,什么事不能一个人说了算。啊?哈哈……”
  晓易是很会体谅人的,他理解朱老师有难处,决定直接跟杨老师去说,顺便还能问问他对自己的论文原稿有何意见呢。他往办公室里张了张,杨老师还没来开会,便去找他。
  杨行密参加会议喜欢极准时地踏进会场,早去了与同事们扯闲话,他没那种雅兴和习惯,他欣赏并且力行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和严肃的生活态度。
  俞晓易进来,杨行密稍稍愣了一下,本已站起了身,又坐下了。“俞晓易,你来得正巧,那份论文的原稿我看好了。”他拉开抽屉,抽出稿纸,递给俞晓易,然后,眯起眼,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盯着眼前的年轻人。
  俞晓易很敏感,他从杨行密的目光中感觉到了不愉快的东西。
  “杨老师,关于市场调节作用那一段,我的观点还不够成熟,前些日子看了杨老师的那本书,才知道杨老师对这个问题早就做过深入的研究,我……”
  “哈哈哈哈……”杨行密用很豪爽的笑声打断了俞晓易的话,“你不用做什么解释嘛,我这个人,最喜欢看到有与自己对立的观点,互相辩论、互相商讨,学问才能做得深呀。”
  俞晓易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为自己对杨老师错误的猜疑感到内疚。
  “杨老师,我想就市场调节的问题,与你作一次深入的探讨,你有空吗?”
  “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我看我们大家都还得作更全面的调查以后才有发言权。以后……再找机会交换意见吧。”杨行密抬腕看了看表,站起身,“我要去开会了。”
  “杨老师,再打搅你两分钟。有件事,朱老师叫我来问你。我想利用假期去北京、东北访问两个教授,差旅费系里是否能报销呢?”
  “不可以。”杨行密不假思索地回答,“你现在还未正式报到,所以还不能动用系里的科研经费。”
  俞晓易并没有听出杨行密口气中掺杂着的个人情绪,他是个习惯于公事公办的人,既然规定不能报销,那么他就决定自费旅行了。“杨老师,还有一事请你烦心催一催,我的报到通知……”
  “系里已上报校部人事组了,你可自己去人事组催问。”杨行密又看了下表。、
  “好的,我到人事组去问问。关于下学期的工作……”
  “以后再谈吧,开会时间已经到了,我得去了。”
  “杨老师再见。”
  杨行密朝俞晓易点了点下颏,走了。
  俞晓易望着他的背影,总觉得杨老师今天的态度有些冷淡和矜持。他翻了翻杨老师还给他的英文原稿,见字里行间密麻麻地注了许多中文词解,这说明杨老师是极认真地读过这篇文章的。哦,不要胡思乱想了,杨老师一定是太忙了……他竭力把笼上心头的那丝阴影驱散。
  不能再等了,要抓紧时间到北方去跑一趟,然后就该动笔写书了,回国已大半年时间,什么事都没干成,他觉得心里很空,很不踏实。
  他记得宫达老师曾说起东北师大有几个熟悉的朋友的,要让宫老师写封引见信就方便多了。自费旅行,最好能住在学校的招待所里,便宜。北京自己倒是有亲朋好友的,问题不大,长春真是举目无亲了。宫老师此刻也一定在开会吧?于是,晓易便先去找莫可。
  莫可正在与几个学生谈话,见晓易,打了个手势让他等—会。
  晓易在走廊上打了一个来回,莫可便出来了。
  “放假了,准备上哪儿轻松轻松吗?”莫可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问。
  “哪里轻松得起来?打算上北方跑一圈,关于经济史上有一些疑难问题,去向两位老教授讨教讨教,回来就好动笔了。”
  “你真抓得紧。去跟杨老师说说,可以向系里预支一些科研经费的。”
  “杨老师说,不行,因为我还没有正式到系里报到。”
  “人事部门的工作总是象蜗牛搬家,慢得急死人。你让杨老师帮你催催嘛!”
  “杨老师说,叫我自己到人事组去催催。”
  “走,我陪你去人事组。”莫可似乎比晓易还急,拖着他往校部人事组跑。
  穿过校园,在树密浓荫间有一幢红砖房,这里就是学校人事组所在,由于它的职能范围,使这幢房子笼上了一层令人敬畏而疏远的神秘气氛。
  楼里十分安静,从敞开的一扇扇门里望进去,到处是一排排紫红的大柜子,柜子上一格一格密麻麻地象蜂窝,全校一万多教职员工和学生的历史与现状统统装在这些格子里了。这幢楼里的工作人员个个脸都板板的,没有任何表情,机械地翻动着那一叠叠薄薄的重重的材料。
  “你们找谁?”一个身材矮小,眼睛鼓鼓的中年男子发现了探头探脑的莫可和晓易,厉声问。
  “哪位是专管研究生分配的?”莫可问。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有介绍信吗?”
  “我们是经济系的,这是工作证。”
  “什么事?”
  “我叫俞晓易,我想问问我的工作分配问题,教育部的批文下来了没有?”
  “你就是俞晓易?”那人用怀疑的眼光审慎地盯了晓易一阵,“关于毕业分配,有消息我们会通知系里的。希望你们以后不要擅自跑到人事组来,倘若每个毕业生都来,我们这里不成了赶庙会的了?”
  “对不起,希望你们能催催教育部,我已经等了两个多月了。”
  “每样工作都有顺序,急也急不出来的。”
  “放假了,系里没人,若有通知,是否可以寄到我家里?”
  “可以。”
  “我家地址……”
  “档案上都有了。”
  “简直象训劳改犯!老天,倘若要我做人事工作,真正要我的命了。”出了那红砖楼,莫可舒了口气,连连摇头。
  俞晓易用手指从额上捋下一层急汗来。
  “前几天,为申请出国留学到这里来敲图章,足足盘问了我半天,仿佛自费留学的人都是准备叛国投敌去的。这些人呀,心象是封在一个绝缘网里,不会受任何情感的波动。”莫可感慨着。
  “出国的事进行得还顺利吗?要不要我帮你点忙?”
  “不用,我是听其自然,办得成走,办不成就不走,早走晚走都无所谓。”莫可象是极不愿提申请留学的事,“你还是管管你自己的事吧,简直莫名其妙,教育部的人都睡着了不成?我托人替你去查问查问。”
  “你的神通那么广大?教育部里有人认识?”
  “哪有什么神通?有个学生和我关系不错,她的父亲在教育部工作。”
  两人边说边聊,不觉又回到系里。系办公室的会议已经结束,人群散出来,俞晓易看见宫达老师迎面走来,不知怎么没和他打招呼,拐弯下楼梯了。晓易连忙叫:“官老师。请等一等。”
  “哦……晓易,你好你好。”宫达象是刚刚才看见俞晓易,热情地叫了起来,“走走走,上我家去坐坐。”
  “不了,宫老师,有件事求你帮忙,东北师大你有熟人,帮我引见引见吧。”
  “你要上东北师大去呀?”宫达问。
  “我想去拜见袁教授,伊老说,动笔写经济史以前,最好去听听他的见解。”晓易如实回答。
  宫达眨了眨眼睛,“哎呀呀”地叫了起来。“东北师大那几个人,只是在北京开会时见过,一面之交,再说,他们的地址也不知放哪儿去了。”
  俞晓易有些疑惑,上回听官老师讲起东北师大的几个老朋友,似乎交情不浅的,怎么会连地址都丢了呢?他不便追问。
  “其实,跑那么远去找袁教授,有那个必要吗?伊老总是喜欢兴师动众、大惊小怪的。象我写了几本书,不都是靠自己独立思考的?晓易呀,不要性急,一口吃不成胖子,先扎扎实实地教两年书,等我结束了手头这本集子,跟你合作一起搞一部大而全的经济史。怎么样?”宫达拍拍晓易的肩。
  “宫老师,俞晓易的提纲已经被出版社列入明年出书计划啦!”莫可在一旁插嘴了。
  “那……你再考虑考虑,啊,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对着宫达的背影,莫可朝俞晓易挤了挤眼:“他可不希望你独自写成经济史呀!”
  “不,不会的,官老师和我关系很好,他哪能……”俞晓易极不痛快地摇摇头。其实,他心里何尝没有感觉到宫老师的微妙心理?他只是不愿意承认它罢了。
  “好吧,日久会见人心的。晓易,到长春,去找我插队时的哥们吧,他们会帮你解决住宿问题的。”
  “太好了,你给他们写信,就说只需一张席子就行,哪怕睡在灶披间里。”
  “我告诉他们来的是一位留过洋的秀才,他们会象待皇帝般待你的。他们以前都是学校里很优秀的学生。后来下乡了,回城了,失去了深造的机会……你给他们吹吹天南海北的事,他们都是非常有灵感的人呐。”
  “你的朋友我一定会喜欢的。”
  “梵梵会同意你去吗?”
  “我会说服她的……”晓易想起梵梵,确实有些不忍离开。这些日子,梵梵变得沉闷,忧悒,人瘦了,眼角都出现了皱纹。合唱团的排练演出已经结束,梵梵天天把自己锁在家里,晓易真怕她闷出毛病来。“莫可,我出去时,你能多去看看梵梵吗?”
  “当然,一定尽力。”莫可爽快地答应了,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我要回宿舍去拿件东西,你在这儿等我一下,好吗?”
  “什么要紧事?你有约会吧?那我先走了。”
  “就和你约会!老老实实在这儿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莫可一阵风地去了,又一阵风地来了。
  “喏,给你。”她把一叠大团结往晓易手中一塞,“我也不是富翁,这里是一百元,算我送你单程的路费。”
  “莫可,这……我怎么能拿你的钱?”晓易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他不喜欢人家怜悯自己。
  “什么你的钱我的钱,钱这个东西,古人称作‘阿堵’,原本是身外之物,看轻点好。你现在只拿48元保留工资吧?能维持生存就蛮不错啦,去东北来回起码得有二百多元盘缠钱,我现在宽裕些,我支援你,将来你发财了,再还我嘛。”莫可大大咧咧地说。
  俞晓易捏着钱,不知如何表达对莫可的感谢,然而他看了看莫可不漂亮但很清澄的眼睛,什么感谢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大伏天,空气象是从沸水锅里冒出的蒸汽,人即便静坐在荫凉里也会咝咝地冒汗。
  俞晓易挤在北上的硬座车厢里,和那些跑单帮的富有的乡下人背靠背地坐在狭小的车厢过道口,邻近厕所内不断地散发出一股发酵般的酸臭。“吭哧吭哧”,挤在他身边的黑脸汉子猛力地咳嗽,痰沫就溅在他的脸上。俞晓易觉得自己的肉、骨头和皮统统粘在一起,变成了浆糊状了……
  他的兜里装着两百元钱,一百元是莫可给的,另一百元是梵梵从丈母娘那儿借来的。梵梵到底是好妻子呀!长途旅行,他不敢奢望买一张卧铺票,而且只能就着白开水啃梵梵为他准备的面包。
  不过,比当年大串联时挤车的情况强多了,那时……俞晓易把脑袋搁在双膝上,随着车轮的节奏摇晃着,竟然进入了梦乡。
  很早以前,俞晓易就获得过“苦行僧”的绰号,那是在农场,冰天雪地上山垦荒的时候……虽然他已经尝过洋面包席梦思床的滋味,然而他那“吃苦耐劳”的优良品质依然没有丢失。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呀。学习雷锋好榜样……勤俭节约、艰苦奋斗……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心,革命时代当先锋……那是用青春的热忱和真诚象混凝土般地浇铸起来的信念,如今虽然不很时兴,然而却是融化渗透在他的血液和骨髓里的。
  二天三夜的火车,到了长春,与袁教授促膝长谈了三天;马不停蹄地赶到北京,聆听了顾教授一番旨深意远的卓识高见,俞晓易当晚就搭上了南下的火车,他没有去游览一处胜境,甚至最怀念的故宫博物馆——在那里可以触摸到中华民族几千年来不止不息跳动的脉搏。他眼下争的是时间。他必须尽快写出经济史的初稿,而且,一旦接到报到的通知,他又要开始备课……
  他觉得很紧张,当然他是喜欢紧张的生活的。
  十天闪电般的旅行,晓易风尘仆仆地回到家,又黑又瘦又脏又臭地站在梵梵面前,梵梵想扑向前,却又惶恐地缩住了张开的双臂。
  “你是从垃圾堆里钻出来的吧?”她问。
  “我每天都以为明天就能回家的,梵梵,你好吗?”他咧开嘴笑了。
  “有什么好不好,还不是一潭死水,死水一潭呀!不过,突然从天降下了一场及时雨……”
  “什么好消息?”
  “米娜来信啦!”梵梵从放钱的暗屉里拿出了一张薄薄的天蓝的信笺,蝴蝶般地晃动着。
  不知为什么,米娜的来信竟给梵梵带来这么大的欢乐?晓易接过信读起来。
  噢噢噢!晓易自己也按捺不住地笑了,原来米娜即将和她丈夫一块儿到中国来了!米娜的公司已与国内某个技术开发公司签了合同,合资联营一家全自动化的肉类联合加工厂,井附有高级宾馆和餐厅,(好家伙,米娜,你真有雄心办一个全球性的企业呀!)米娜的丈夫刚获得历史学硕士学位,是应湖北H大学的聘请来中国教学的。(米娜,你终于结婚了!你的这个丈夫是不是彼尔?真心祝你幸福!)
  “你看你看,我给米娜写信,她就是不回,你的信一去呀,她人都要来啦!”梵梵酸溜溜地说。
  “米娜信上不是解释了吗?前一时她的公司面临破产的危机,总算挺住了呀。信上一大半是对你说的话,你还吃醋呀?”
  “啐,我可没那么小心眼!”梵梵又高兴起来,“易,我们一定要好好地招待米娜。”
  “那当然。”晓易也有些激动,他是很珍惜自己与米娜之间的友情的。
  “你说,让他们住宾馆还是住我们家?住家里感情上更能接近些,我们可以到我妈家去……”梵梵美滋滋地盘算着。
  “亲爱的,他们要过了夏天才来呢。到那时再商量还来得及。”晓易笑着拍拍梵梵的手,“还有其他信件吗?”
  “没有,没有了。”
  “报到的通知没有寄来?”
  “没有。”
  晓易皱起了眉头,“怎么搞的,今天已经十六日了,九月一日就要开学的呀。”
  “会不会……弄丢了?”梵梵也着急起来,“我去问问底楼的阿姨,不知投错信箱没有……”
  “这么要紧的东西一定是挂号的。我去给莫可打电话,问问学校的情况。”
  莫可一听是晓易的声音,连忙说:“去了这么长时间呀?马上要开学了,还不来报到!”
  “我没接到通知。”
  “什么?不可能!研究生分配的通知都发下去了,周典也留校了呢!”莫可叫了起来。
  “通知会不会寄到系办公室去了?”
  “我马上帮你去查查。”
  “我也到学校里来,你等着。”
  汗如雨下,心急如焚,俞晓易顶着火球般的毒日头赶到学校。
  假期间,学校到处是一派冷落和萧条。办公桌上都积了厚厚的灰尘,散发着一股梅雨天的晦涩的气息。
  俞晓易把堆积着的书报信件兜底翻了两遍,没有他的通知。
  他失神地站在那里,心里一片沮丧。
  还是莫可宽慰他:“也许,通知被杨老师收起来了。朱老师和尤老师外出招生,留杨老师在系里值班的。前两天,杨老师的一位老同学从美国回来探亲,他陪着一块儿到长江三峡观光去了,开学前一定会赶回来的,再等等吧。”
  “也只好这样了。莫可,你一有消息立即打电话给我。”
  “好的,我每天到系办公室来跑一趟。”
  回家的路上,晓易的两条腿象灌了铅似地沉重,太疲倦了。
  第二天,俞晓易到伊教授家里去,一来向他汇报拜访袁、顾两教授的情况,二来也向他打听一下究竟为什么通知迟迟不来?
  晓易上楼梯,正巧周典下楼梯,两人在楼梯口碰上了。
  “哦,周典,听说你已经到学校报到了?”
  “是啊。这次分配真玄,留校名额很紧张,后来,是杨老师点名要我参加他那个‘东西方经济比较研究中心’的筹建工作,才把我留了下来。”周典满脸的春风得意。
  “这么说,以后我们俩要在一起合作了,杨老师也让我到研究中心工作。”
  “哦?你没听到过一点风声吗?”周典神秘地问。
  “什么?”
  “我听人说,关于你的事,校部有些不同意见,可能很麻烦。”
  “当初朱老师告诉我,留校的决定是经过校部批准的呀。”
  “嘿嘿,如今的事嘛,很难预料。哦哦,我祝你顺风顺心啦!”周典握了握晓易的手,告辞了。
  晓易满腹疑窦走进伊教授的家。
  伊教授办了退休手续,在家静心清养,人不见胖,但白净了许多。
  晓易进屋的时候,伊教授似乎刚与谁斗了气,叼着根雪茄烟围着桌子踱步,也不跟晓易打招呼,晓易便悄悄地坐在一旁,伊教授踱步的时候最不喜欢人家去打搅他。
  伊教授抽完了一根雪前,在沙发上坐下了。
  “伊老,顾教授和袁教授都让我代他们向你问好。”
  “嗯。”伊教授心不在焉。
  “和他们交谈,对我启发很大……”
  “嗯。”伊教授象是在想别的事。
  “伊老……”
  “晓易,”伊教授忽然盯住他,“你想不想到社科院经济所去搞研究工作?趁我还没进棺材,还能帮你推荐一次。”
  “伊老,可是……系里已决定留我了。”
  “通知收到了?”
  “没……可能在杨老师那儿,他陪老同学游三峡去了。”
  伊教授默默地望着学生,他实在不忍心用自己可怕的预感去打破他美妙的幻想。
  伊教授坚信周典的小道消息不是无稽之谈,所谓无风不起浪。既然周典留在系里工作了,留校名额那么紧,难道他们会慷慨大度到把他的两个学生都留下来吗?晓易的通知迟迟不发,他就隐隐觉察其中有蹊跷,今天听周典一说,他已十分相信俞晓易必然要从留校名单中除去了。令人气愤的是,周典与俞晓易之间谁更适合留校工作,竟没有一个人来征求一下他的意见!而且,至今还不通知俞晓易本人,让他象傻瓜似地蒙在鼓里,这种作风简直是欺骗!
  “伊老,你怎么了?”
  “没什么。”
  “你还是要多休息,生了一场大病,要实实足足地休养。”
  “晓易,人生在世可能遇到种种风波,能经受得住意外的事变才算真正的勇士。”
  “嗯。”晓易不明白伊老为什么没头没脑地说这么一句话,退休了,老头子心里一定是极不舒畅的,晓易谴责自己对老师关心得太少了,以后每星期都要抽空来陪伊老下几盘棋,或一起看场电影。
  晓易从伊教授家出来,心情特别沉闷,这种闷气是从伊老身上感染来的,还是从自己心底里生出来的?他不清楚。
  这一年的夏天似乎是有史以来最闷热的了,是否地壳被凿了眼让地心的岩浆喷了出来?暑气象热浪般一阵一阵地从窗口冲进屋里,连电风扇里送出的凤也是烫的,以往最凉爽的篾席躺上去都觉得烤人。
  什么事都不想干,眼皮滞重,思绪混乱,四肢无力,胸口郁闷。
  怎么能什么事都不干呢?时间,想到时间的流逝,晓易的心就象被皮鞭狠狠地抽打着,他喝最浓的咖啡来提神,用棉花球塞住耳洞来集中思绪,命令自己摒弃一切杂念,只想着井田制、均田制、屯田制……劳动者法规、地税改正条例、反谷物法同盟……
  如今大街上车辆越来越多,叭叭——嘀嘀嘀——吱呀——呜呜呜——咔嚓——咣咣咣……马路交响乐实在令人生畏;不知哪一家的喇叭箱不甘示弱地高唱着“贝司”很足的流行歌曲,那曲调象抽去了脊梁的蛇一般软塌塌滑叽叽;还有那不通人性的知了也来凑热闹,长一声短一声地吵成一片。
  “晓易,快来帮忙呀。”梵梵在楼梯下大声叫。
  他无可奈何地掷下笔,跑下楼梯,梵梵大包小包地拎了许多东西,快把她压塌了。
  不管晓易怎样地对她说,米娜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多年,她了解国内的生活水平,不会在乎房间的布置、摆设之类的东西,可是梵梵执意要改造他们的小房间。酷暑天,梵梵硬是逼着晓易用塑料漆把墙重新刷了一遍(幸亏只有十几平方米),她自己趴在地板上,一寸一寸地上蜡,象往脸上涂脂粉那样耐心仔细,两只膝盖跪得红火火的,毫无怨言。现在,她又买回了新的窗帘、新的桌布,还有花瓶、水果盘之类的东西。
  “又花了多少钱呀?我出去旅行向你妈借的钱还没还呢!”晓易埋怨她。
  “不要紧,我妈好说话,我又问她要了一百元。”梵梵笑眯眯地说,为了讨米娜欢喜,梵梵花多少钱都愿意。梵梵已经学聪明了,只有本钱下得足方能赢大利,以前那种自鸣清高真是迂腐得可笑呀。“你看,这窗帘多气派,象不象古埃及壁画?”
  “象象象。好了,梵梵,别打扰我,让我静心写东西。”晓易用手撑着下巴,对着稿纸发愣……西印度公司、荷兰西印度公司……东印度公司、英国东印度公司、荷兰东印度公司……十六世纪以来,西方殖民主义者对东方殖民地进行了多少疯狂残酷的掠夺……要在米娜到达之前,拿出象象样样的一节来,给她看看,我回到祖国并不是“一生劳碌……万事皆空……”,嗤,米娜给我算了个多么可怕的命哪……只是,学校的报到通知为什么至今还不来?杨老师什么时候才回来呢……其实,干扰他思绪的并不是梵梵,而是他自己。
  “晓易,你快看呀,这只水果盘颜色多美,象不象紫色的雾?你猜多少钱一只?才五块二毛七分,就因为做样品放久了,作处理品卖的。”
  “嗯嗯。”
  “这花瓶呢?怎么样?我看你带回的照片中米娜爱穿紫衣服,所以就捡了只紫罗兰色的……”
  “梵梵,求求你,别跟我罗嗦了好不好?我的脑袋烦得都快爆炸了!”晓易叭地把笔往桌面上一摔。
  梵梵怔住了,晓易从来不对她粗声大气地说话的,从来没有这样满脸厌烦地看着她的!他怎么啦?女人敏感的神经末梢触动了……
  “我知道,米娜要来了,你就看我不顺眼了。”梵梵撅起嘴说。
  “别胡说了,你到底还要不要我写书呀?”
  晓易不示弱,梵梵便当真了,鼻根一阵阵酸胀起来。
  晓易也有些吃惊,为什么要对梵梵发这样大的火?可是,他自己心境很糟,实在没有心思和以往一样地去向梵梵道歉、赔罪、讨饶……
  平时晓易最见不得梵梵的眼泪,梵梵一哭他什么都依她了。现在梵梵拼命抹眼泪,可是晓易却象泥菩萨一尊,梵梵越想越委屈,眼泪鼻涕哗哗地流,索性哭出声音来了。
  天气真是异常闷热,空间灌满了稠重的热气团,压得人喘不过气。窗外的梧桐树,那枝权仿佛是铜浇铁铸出来的,纹丝不动;那叶片都被太阳烤干了水分,软塌塌皱巴巴地聋着;闷热使整个世界仿佛都凝固了,流动的只是低低地穿插在枝叶间的一群蜻蜒……
  蹋蹋踢蹋蹋……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从楼梯下滚了上来。
  挂在门上的竹帘子唰啦一下被揭开了,露出莫可紧张得发红的面孔。
  “俞晓易!”
  “莫可,你?!”
  梵梵的哭声卡在嗓子眼里了。
  “你们已经知道了?”莫可看看梵梵通红的眼皮。
  “什么?”
  “我的学生写信来了,她父亲查遍了教育部的旧文积件,压根没有看到关于你留校的那份报告,他特意找到有关负责同志,据说,”莫可咽了下唾沫,很艰难地说:“校方早就派人撤回了那份报告!”
  “啊?!”晓易震惊地跳起来,身体撞倒了椅子。
  “晓易,时间刻不容缓,你应该马上到学校人事组去查问。”
  “人事组……”
  “管不得那么许多规矩条文了,走吧!”
  晓易一声不响就往门外冲。
  “晓易……”梵梵叫了一声,腿一软,跌坐在床上。
  “梵梵,你别急,我陪俞晓易去人事组,学校里的人头我比较熟。”莫可安慰了梵梵一句,便追了出去。
  大街上,充溢着炽热得发白的阳光,半空中凝着灼目的热浪,柏油马路变得象刚出笼的馒头般松软,几只蜻蜒越飞越低,几乎掠着行人们的肩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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