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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合唱团里仿佛爆炸了一颗原子弹!
  圆子突然宣布:她要结婚了,丈夫是一位黄头发、蓝眼睛、高鼻子的外国人!
  圆子浓妆艳抹,光采照人,对玫红,不再勾肩搭背地装亲热,也不再缠着梵梵看晓易从国外寄回的照片了。
  人心都被搅乱了,排练的时候,合声部分竟然走调,这在全国第一流的乐团里是罕见的。
  排练休息,女同胞们把圆子围了个水泄不通,起哄,以发泄内心的妒忌与不平。
  “圆子,好家伙,保密局出身的,什么时候谈的恋爱?”
  “一见钟情嘛。”
  “他多大岁数了?”
  “现在最时兴找年长一些的男人,稳重。”
  “你什么时候跟他出国?”
  “这个么……无可奉告。”那脸上的表情却说:还用问吗?势在必行嘛。“拜拜,忙得要命哪。到那天,请大家过来闹新房呀。”圆子得意地挥挥手,脖子上的金项链划出一道弧光。
  玫红去了趟医务室,开到了病假条,提前回家了。
  梵梵送圆子到大门口,梵梵盯着她的眼睛问:“你真的爱那个外国人吗?”
  圆子嘿嘿一笑:“现在是八十年代,‘爱情至上’已经过时了,你呀,是个可爱的小傻瓜。”
  “你真的要跟他走吗?”
  “那当然罗!”圆子的家里已经用上了那个外国人送的彩电、冰箱、洗衣机,圆子不跟他走,能行吗?
  “那……你不唱歌啦?”
  “拜拜——美声法、流行歌曲,我都腻了。艺术生命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太短了。他说,在他们那儿,他一个人的工资足以使我当个女王了!”
  “哼……”梵梵挣脱开圆子攀住她肩膀的手,心里充满了对圆子的鄙视:寄生虫。
  “梵梵,你呀,快让俞晓易替你办伴读呀,我先走一步了,咱俩异国重逢,那将是多么戏剧性的一幕呀……”
  “晓易已经回来了。”梵梵冷冷地打断了圆子的话,任她目瞪口呆。她决定和圆子中断友谊,那样庸俗地抛弃艺术的人,不值得梵梵交朋友。
  以前,玫红嫁给那个离过两次婚的高干子弟时,圆子和梵梵一起看不起她,一起嘲笑她。如今圆子比玫红更……了。
  梵梵很伤心,憋了一肚子气。
  团里的女同胞们还围在一起议论圆子,这话题对于她们就象嚼青橄榄般地有滋味。
  “现在的姑娘们门槛精得要命,前几年。‘权’吃香,拼命找高干子弟结婚;后来,‘钱’吃香了,就找有补还钞票的嫁:如今眼价更高,要找外国人啦。啧啧啧,就靠一张面孔呀……”大有“花开易见落难寻”的感叹,恼恨自己青春已逝,倘若时光能倒流的话……
  “外国人也喜欢找中国人做老婆,外国女人太自由、太独立,不会做贤妻良母。”不知是为中国妇女骄傲还是为她们遗憾。
  “哦——梵梵,还是梵梵最福气,快了吧?俞晓易什么时候接你出去呀?”
  梵梵讨厌人家这样问她,讨厌得已经到憎恨的地步了!仿佛梵梵活在世界上的一切价值就是能够跟着丈夫出国去!丢脸,把中国妇女的脸都丢尽了!
  梵梵跑到食品店买了一斤最高级的奶糖,唰啦啦地撒在同事们的面前,“吃糖,吃糖,我请客!”
  “噢——梵梵,你马上就要出去了,是吗?”
  “哪里,是我家晓易回家了,久别重逢,不该庆贺庆贺吗?”梵梵原本不打算把晓易归家的消息告诉同事们,她讨厌她们会七问八问的。此刻她突然决定喜孜孜地公布这消息,口气与神情中颇流露出自污泥而不染的清高与自得。
  剥糖纸的手顿住了。今天合唱团是中邪了,尽出稀奇古怪的事。
  有人小心翼翼地问:“俞晓易回来探亲?接你出去?”
  “不,学成归来,衣锦还乡。”梵梵笑眯眯地剥了颗糖嚼着。
  “哦哦哦,哈哈哈,久别胜新婚,恭喜恭喜。”傻子糖,不吃白不吃,吧咂吧咂地嚼着糖,话越嚼越多。
  “梵梵,俞晓易带回什么牌的冰箱?”
  “没带。”
  “彩电是几吋的?”
  “没带。”
  “带了几箱子衣服呀,想把你打扮成天仙?”
  “没有。”
  “瞒什么,我们又不会问你讨来穿的。”
  “不信你们上我家来看嘛,他都买了书,单寄书的邮费就四百多美元。”
  “到底是秀才。”
  “何止秀才?人家是博士啦。”
  “不,是硕士学位。”
  “哎呀,为什么不再读博士呀?硕士现在多得不稀奇了。”
  “为什么要管人家稀奇不稀奇?学问高低不在于头衔大小。”
  “他要是在美国多待一二年,攒一笔钱带回来,那你们俩好享一辈子福了。”
  “要那么多钱干吗?钱愈多心愈窄,我们可不想当葛朗台和阿巴贡。”
  “别说得那么崇高了,我看呀,俞晓易是想老婆耐不住了,是吗?”
  “当然想罗。”脸不红,回答得非常自豪。
  “想你,为什么不接你出去?”话题又兜了回来。
  “我不想出去,我是唱民歌的,我的舞台、我的听众都在这儿。”
  “梵梵,你怎么还这么懵懂?”非常推心置腹地:“你嗓子好,改唱花腔很容易,出去进修两年,回来身价就大不一样了。墙内桃花墙外红,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还不清楚?你想想,你要是出去镀身金,还能让你老排在合唱队里吗?”
  “……”梵梵一直是对答如流的,这时却张不开口了。那个问号象一把利剑不偏不倚地戳在她心中的隐痛处。
  “唱合唱也一样,反正,俞晓易能从千万人中听出哪是梵梵的嗓音,对吗?”
  大伙哄——地笑起来。
  梵梵再也笑不出来了,糖在舌上一阵阵发苦。她的心很痛很痛。
  梵梵无精打采地回到家,晓易还没有回来,弄堂口传呼电话亭的阿姨告诉她,晓易打电话来,说要在老师家吃晚饭了。
  梵梵没有心思做饭,她靠在床上,任凭窗外的天空由橘红变成深紫又变成紫黑,屋里的家具只留下模糊的轮廓,也不去开灯。她躺在昏暗中,心头乱如麻。
  我是很傻吗?也许,人家说的是有道理,那是帮我摆脱困境的捷径,可是,现在一切已经晚了……
  不,我不傻,艺术的道路上是无捷径可走的。艰难、困苦,古今中外有成就的艺术家谁没有经历过这些?……
  前些日子,玫红和圆子到处被人请去演出,赚了许多掌声和钞票,真可谓名利双收。梵梵在简老师面前流露出困惑与动摇,简老师对她说:“梵梵,你有出众的嗓子,好似满口都是金子,你若学人家样在台上扭扭捏捏地唱,那你满口就是土了。你要相信,我们的民歌有深厚的土壤,终有一天会赢来掌声的!”简老师的话象一帖强心剂,鼓起了梵梵的勇气和信心。
  我要唱歌,唱我心爱的歌子,然而舞台呢?我需要舞台,我要唱歌呀!梵梵喊了出来。
  啪,电灯亮了。晓易跨进家门,见梵梵躺着,目光直直地望着房顶,心里一惊。
  “梵梵,你病了?”扶起她,轻声问。
  梵梵一阵心酸,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
  “你……又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晓易了解她,感情脆弱得象断了又粘上的灯丝。
  “我……我唱不出头了,恐怕……要当一辈子合唱队员了……”她哽咽着,终于把独唱音乐会上的失败和她的苦恼吐出来。
  俞晓易深深地自责,回国后只顾忙自己的事了,没有关心妻子的处境,如今她伏在他胸前,象只离不开他的温顺的小羊羔,他心疼她。
  “梵梵,不要灰心。我听你的嗓音是世界上最动听的;我们两人在一起,你帮我,我帮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想说什么,动了动嘴没出声,只是紧紧地靠住他。他喜欢她依偎着他,这使他感到了自己的力量。
  几天后的晚上,俞晓易的同学们要来作客,可是梵梵不能回家,她打来传呼电话,压低声音急急地说:“有要紧的事,要晚点回家。什么事?电话里说不清楚,反正,是有关我前途的大事……”
  晓易很扫兴,他只好独自招待客人们,幸好都是老同学、老熟人,莫可、周典、阿国等等。
  “啊啊,真是满载而归呀!那么多书,把它们都翻译出来就够你干一辈子的了。”
  “晓易就是聪明,冰箱、电视,到处都能买到,唯独这书呀,有钱也难觅。”
  毕竟是大学生们,眼光与凡夫俗子不同。
  喝着雀巢咖啡,高谈阔论。大学生们的话题,总是离不开理想和事业。
  “光阴似箭,此话不假。送俞晓易出国的景象还在眼前呢,那时,都以为你必定是‘黄鹤一去不复返’的了。”
  “别以为美国便是天堂了,留学生的日子并不轻松呀。两年来,没吃过一餐舒心饭、没睡过一场囫囵觉,是在拼命的。那儿是激烈争斗的竞技场,稍有懈怠,便有败阵的危险。”
  “你应该考个博士学位再回来的,这对你以后的事业发展有好处,日子长了你便会品出其中奥妙。”
  “读博士还得花三年时间,这三年我能干多少实际的工作?起码能写两本书吧?再则,不怕笑话,想家、想老婆,哈哈!别以为男子汉真能以四海为家,其实不尽然。国外人情太淡,各干各的。时间一长,心里空虚得很。”
  “俞晓易,废话少扯,这番归来,想必是要大干一番的吧?”问此话的是阿国。在大学里,他和晓易睡了四年上下铺,每次考试,总要缠着晓易给他传几张小纸条的。毕业后,被分到一家公司的经销科工作,白觉怀才不遇,便辞职不干了,与其他志同道合者办起了一家民间公司,名曰:科技开发有限公司。搞技术转让,搞信息交流,搞各类咨询,也兼搞一些物资器材的转手买卖,据说赚了不少钞票,所以西装笔挺,比留洋归来的晓易神气十倍。
  “谈不上大干一番,总想踏踏实实地干成几件事,为国为民尽一份力吧。”晓易回答。
  “工作打算怎样?”
  “还未定,听候系里安排呢。”
  “还等人家安排作啥?上我们公司来吧,保你大有用武之地。”
  “什么公司?”
  啪,一张烫金的名片摔在晓易的面前。“你去打听打听,在全国都有名气的,信誉百分之百过得硬。”
  “哟,你还是个副经理,阿国,士隔三日,刮目以待啦。”
  “这头衔是骗骗人的,我们公司里,人人都有个官名,外出联络吃得开些,其实大家权力平等。现在,我们的生意已做到香港去了,今后还想在国际市场上打开局面,怎么样?够刺激吧?”
  “我不会做生意呀。”
  “晓易真是书呆子,出去两年,思想还如此守旧,学古人,秀才袍子再破再旧也舍不得脱下来的。生意人生意人名称难听,是吗?时代变啦,如今是谁的生意经念得好,谁最光荣,你没见报纸上到处宣传谁谁谁钞票赚得多吗?我们公司也上了三次报啦。”
  “可我的兴趣在于研究现代经济理论问题……”
  “正合我意,”阿国拍了下大腿,“实话说,来找你,并不打算真靠你做生意,看中你的牌子,留学归来的经济学硕士为我公司的经济问题顾问,说出去,声誉会高一倍的。就看你哥们肯不肯给这张面子了。”
  “阿国,别胡搅蛮缠,系里极有可能让晓易留校,那才是他真正的用武之地。”莫可说。
  “留大学里工作?好个屁。奠可还没有尝够滋味?教授、讲师、助教,论资排辈,你去吗?去开基础课、当指导员,象奠可那样,忙忙碌碌,无所事事,为别人升级评职称当台阶。起码啃十年萝卜干菜,熬到头发白、眼角皱,不过评上个讲师、副教授,有什么意思呢?”
  “阿国说的有理,大学里土层太厚,要钻出来实在不容易哪。”周典眨了眨眼睛,“晓易,你要搞研究吗?想不想去社会科学院经济所?名正言顺地搞研究的地方,我有熟悉的朋友,可以帮你推荐推荐的。”
  “社科院经济所?不好不好,”莫可拼命摇头,“清水衙门,御用文人,上面定什么专题,你就得研究什么专题,不想研究也得研究。还是留大学好,F大学毕竟是名牌大学,资料多、信息多、对外交流的机会也多。晓易是留学生,不会让他当指导员的,系里成立了新领导班子,对年轻教师会重视的。”
  “莫可你留校了,所以拼命拖住俞晓易呀。”阿国不无醋意地说,他倒一直敬佩莫可的为人与才学,只是自觉配不上她。
  “别放屁,说正经的。”莫可脸一沉。
  “说正经的嘛,俞晓易,这是你自己的事,你作决定吧。我是把聘书都带来了,特意来请你这尊菩萨的。最优惠条件,每月工资200元,不比教授低吧?外加奖金福利,你想要什么头衔?顾问不好,经济研究室主任?副经理也行,随你说,怎么样?”阿国说得十分慷慨。
  “容我再考虑考虑吧,”晓易为他的热情感动,不便推辞,“我还得和老婆商量商量呢。”先来个缓兵之计。
  正说着,门开了,梵梵回来了。她容光焕发,使众人眼前顿时一亮。
  “莫可!”梵梵与莫可手拉手地很亲热:“好久不见了。你真坏,晓易不在,你是不登我家门的呀。”梵梵早就知道莫可对晓易有感情,但她没有一点妒忌,她倒是很同情莫可。”她们俩站在一起形成鲜明对照,梵梵鲜润活脱,莫可苍白憔悴。
  “你很忙,尽在报上看到你们演出的消息。”莫可非常得体地笑笑,她羡慕梵梵,但也不妒忌。
  “我们该告辞了,俞晓易在美国想老婆想疯了,我们别在这里碍着人家亲热了。”阿国说。
  “死阿国,看你以后不讨老婆。”梵梵擂了他一拳。
  晓易送客回来,梵梵扑上前勾住他的脖子在屋里转了个圈。
  “一定有什么高兴的事了?”梵梵的些微情绪变化都瞒不过晓易。
  “我要开一个家庭独唱音乐会!”梵梵神气地宣布。
  “家庭独唱音乐会?”梵梵一定是想唱歌想疯了。也好,让她过过瘾吧,“太好了,我做你的忠实听众。”
  “不,你要当招待员,你自己吹的,在美国餐馆打工,老板总叫你接待最尊贵的客人。”
  “那么重要?是什么贵客?”
  “中央音乐学院的郝教授要来听我唱歌呢!”梵梵激动地说。今天下午,秋江来找梵梵,带她去渴见了郝教授。为了答谢秋江的引见之功,梵梵应了秋江的邀请,跟他上新雅饭店吃了一顿晚饭。这些,梵梵都没有告诉晓易。“晓易,郝教授可是音乐界的权威,我们一定要好好招待她呀。”
  “你放心,我一定使出全身的解数包她满意。”权威不权威晓易倒不在乎,但人家肯登门来听他的梵梵唱歌,这番诚意是应该酬谢的,“你看,Maylhelpyou?Wouldyoucaresomedrink?”晓易装做招待员的模样朝梵梵弯下了腰,逗得梵梵咯咯地笑了。
  笑了一阵。
  梵梵问:“今天莫可他们来,谈些什么呀?”
  “关于我的工作,正想征求你的意见。”晓易把莫可、阿国、周典三人的建议说了一遍。
  “当然留大学工作好罗!”梵梵毫不犹豫地说,“民间公司万不能去,我们又不为钱;社科院太死板,清规戒律太多,大学条件好,机会多……”什么机会,梵梵自己也说不清。
  “我也是这样想的,在F大学,有我熟悉的导师……”
  “还有莫可!”梵梵抢白了一句。
  “你吃醋了。”
  “莫可?才不呢!你和她是好朋友,我知道。只是另一位,你倒要坦白坦白呢。”梵梵半真半假地说。
  “谁?”
  梵梵从相本中找出一张晓易和米娜的合影,含笑地递给丈夫。
  晓易微微一震,女人真敏感。
  “你写信告诉我,你和她去海滨游玩,我气得整整一夜没睡。真想写信骂你一顿……”
  “为什么没有骂?反而来信说,要我多玩玩,散散心,不要读书读呆了。”
  “哪能骂?一骂,你的心就更倾向于她了。你太寂寞,我懂。”
  晓易很感激她的理解。
  “你爱她吗?”
  “只爱你。”
  “她爱你吗?”
  不作声。
  “你说呀。”
  “她想让我留在美国,作她公司的经理,我拒绝了。”
  “你为什么不同意呢?”梵梵心里一动。
  “我留在那里,你怎么办?”
  “把我也带去嘛!”
  “可你的歌呢?你能离开你的歌吗?”
  梵梵不响了。过了一会,她又说:“米娜真漂亮。晓易,我喜欢她,我和她通信,好吗?”
  “……不用了吧……”米娜会喜欢梵梵吗?
  “那有什么不可以?嗯?”
  “……好吧……”晓易不明白梵梵为什么要这样做。梵梵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和米娜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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