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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紫红色的丝绒帷幕庄重而又华丽,静静地垂着。梵梵站在帷幕旁,面对着梦寐以求的舞台,她象遭受了强电流的冲击,纤细的身子象凤中柳叶儿轻轻地摇晃着。
  梵梵穿着一件纯白的长裙,没有佩戴任何饰品。黑浸浸的长发微微向里卷曲着。圆子穿着红黄蓝三原色相间的蝙蝠衫,玫红妆扮成外国妇女的模样,着一件鹅黄的缎袍。和她们相比,梵梵象清水池塘中的一株莲花。
  青年歌手独唱音乐会,音乐厅门口的黑市票翻到四块钱一张。
  圆子在掌声的要求下又加唱了两首歌,她红光满面地下场了。下面轮到梵梵。
  梵梵踩着细密而急促的步子走上舞台,她的心象鼓满了风的帆。她曾经在这个台上表演过合唱、小组唱,独身占领这神圣的一隅,还是第一次。
  台角上方投下一束清澈而透明的灯光轻轻地笼住了她洁白的身子。排练时,她一再要求舞台监督:在她演唱时千万别打那些五颜六色、忽明忽暗的转灯。她只需要一束月华般的灯光。她自信,她能以歌声吸引听众,而不是其他。悄然无息的观众席象一泓深深的湖,梵梵看不清任何人的面容,幽暗中点点闪烁着的是眼神光,宛如夜晚湖边的萤火虫。演员的生命是观众给的,梵梵盼望自己的歌声能象春风一样使湖水掀起波澜。
  小乐队奏响了前奏曲,象一道澄静的泉水淌过梵梵的心坎,于是,她心中的歌随着这道泉水流出来了,流得多么畅快、多么轻松。
  梵梵唱了《茉莉花》,又唱《月儿弯弯照九州》,又唱《姑苏风光》,都是江浙民歌,简老师认定梵梵的嗓音和气质都是演唱江浙民歌最佳的料。她本身就象一首轻盈柔丽、细腻清恬的江浙民歌。简老师年轻时是著名的江浙民歌手,她曾以一曲《茉莉花》夺得世界青年联欢节的金质奖牌。梵梵也喜爱江浙民歌,她的童年就是在浙江农村度过的,那儿有许多茶树,还有清清的小河,就象唱的歌一样。舞台监督对她说:“唱两首民歌,加一首流行歌曲吧,否则剧场效果很难保证。”梵梵不假思索就拒绝了。简老师说,真正的艺术家要有恒心,信心,专心,甚至要能自甘寂寞,不为名利所左右。
  规定的三首歌都演唱完了,梵梵自我感觉非常好,嗓音发挥到最佳状态,与乐队的配合也很默契。观众席间扬起了一片掌声,虽不如痴如狂,但还是颇热烈的。梵梵满意极了,她优雅地朝观众鞠了一躬,轻盈地朝后台走去。
  在侧幕边,她站住了。身后的掌声还没有完全平息,按常规,舞台监督会来拦住她,报幕员会向观众们说:“应大伙的要求,再演唱一首……”梵梵还精心排练了两首古曲,深沉悲凉的《胡茄十八拍》和朴实亲切的《木兰辞》,她准备在加唱的时候奉献给观众,并以此给充斥港台歌曲和流行音乐的歌坛一个着着实实的爆炸。
  剧场某一个角落里发出几声呼喊。
  报幕员的声音随着扬声器传开了:“下面,由著名的青年歌手玫红……”
  “哗——”报幕员的话被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淹没了,浓妆艳抹的玫红从梵梵身边擦过,宛如高傲的公主登上辉煌的宫殿。
  象一个孩子无缘无故地遭受亲人的遗弃,梵梵感到委屈和困惑,继而是愤懑。不公平!为什么不让我再加唱了呢?她把目光盯着舞台监督,舞台监督指了指台上的玫红,对着她轻轻地“嘘——”了一声。
  电子吉他奏出的音符象一只只皮球满剧场地跳跃,五色的转灯给舞台笼上了幽明瞬变的神秘气氛。
  梵梵强忍着就要溢出眼眶的泪,转身奔进化妆室。
  梵梵狠命地擦去脸上的胭脂,把眼泪一点一点地咽进肚子。她知道,圆子正盯着自己看。
  “梵梵,怎么卸妆了?演出结束后文化局领导要接见,还要合影的。”圆子说。
  “哦,我有事,要先走一步。”梵梵平淡地说,从前台传来玫红略带沙哑但颇有韵味的歌声。
  “你听听,玫红唱歌根本不用气,野路子,还说她是金嗓子呢!”圆子不服气地一撇嘴。
  梵梵不吱声。梵梵不愿意把心里话说给圆子听。梵梵在音乐学院进修时跟圆子是好朋友,圆子有条顶呱呱的抒情女高音的嗓子,可是流行歌曲一时兴,圆子就匆匆忙忙丢掉她以前所练的一切,也学起那种手捏话筒、一叹三摆的唱法了,到处赶场子,一场三、五支歌便有百十块钱。简直象卖唱的!梵梵看不起圆子,她觉得她背叛了艺术。
  “玫红要不是嫁给那个大部长的儿子,哪会有这么多记者包围她?听说,她还跟……关系异乎寻常。”圆子还要说。
  “她愿意怎样,犯不着我们操心。”梵梵心想,你圆子不也是一见领导啦、记者啦便马上嗲声嗲气起来了吗?五十步笑百步!
  “你当然不在乎,你有个留洋的丈夫,比她强多了。”圆子妒忌地撇撇嘴。
  丈夫在国外留学,梵梵成了女同事们羡慕的幸运儿。她们逼着梵梵把晓易从国外寄回的照片交出来“示众”,刨根追底地打听晓易每个月能得多少助教金?
  “梵梵,牵风筝的那根线可得攥紧呀,当心,美国女郎可迷人呢!”常常有人跟梵梵打趣。
  “梵梵嘛,还担心什么?她是总归要出国的了!”这个结论顺理成章,几乎每个人都相信它。
  开始梵梵很骄傲,为自己的丈夫骄傲,后来梵梵体味出来了:人家根本不是羡慕你有个好丈夫,人家羡慕的是你丈夫处的那个环境。
  梵梵恼怒了,她觉得受到了侮辱。倘若晓易在国外捡垃缀,她们也会羡慕的!
  梵梵却觉得真正值得人羡慕的是事业上的成功!站在舞台上引吭高歌,接受无数听众崇拜的目光和掌声,那才是真正的幸福!梵梵暗暗发誓:要摆脱合唱队员的处境,在歌坛上站起来!
  梵梵脱下纯白的长裙,心头涌起一阵凄凉。她是好不容易才争取到这一次独唱的机会的呀!
  报上以显著地位刊登了记者秋江的调查文章:一位年轻的母亲想培养她儿子对音乐的兴趣,带着儿子去看了几场音乐会。七色变幻、忽明忽暗的光线中,花枝招展的歌手们轮番上台,带着捉摸不定的惆怅和哀伤,扭着身子唱低婉而缠绵的歌子。儿子问母亲:“妈妈,这些阿姨们为什么都要哭?她们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呢?”另一位小学音乐教师告诉记者,排练新年演出的节目,独唱的小演员不愿意唱《校园的小白杨》,要唱《酒于倘卖呒》。文章最后向文艺界提出呼吁:在百花齐放的文艺春天里,希望还能听到明朗的、清新的、健康的、具有民族风格和现代气息的歌曲。
  合唱团在星期五下午法定的政治学习时间里读了这篇文章,于是,梵梵要求参加独唱音乐会的申请被批准了。
  简老师亲自为梵梵定曲目,并对每首歌每句唱词的节奏和感情处理都作了详尽的分析。简老师对梵梵抱着极大的希望,梵梵对自己也抱着极大的希望。
  梵梵崇尚艺术,相信艺术的力量。梵梵憎恨那种微妙神秘而有时又是很赤裸裸的人事关系。梵梵宁愿象亭亭玉立的莲花一样保持自己的洁净和清高。
  掌声象飓风撞开了化妆室的门,神采飞舞的玫红在一大群记者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不得了,连着加唱了七首歌,观众还不肯罢休哪!”有人大声地感慨着:“艺术,这就是艺术的魅力!”
  闪光灯包围的玫红,浑身上下闪烁着迷人的光辉。咔嚓——咔嚓——嚓嚓嚓——
  圆子急不可待地挤进记者群,挨着玫红站着,于是圆子身上也闪闪发光了。
  “玫红同志,请您对广大听众们说些什么吧!”电台的记者粑长棍式的话筒伸到玫红面前。其他记者纷纷打开了笔记本。
  “感谢我的听众们,为他们演唱我感到无上的幸福……”玫红带着甜津津的笑侃侃而谈。
  要么疯疯癫癫,要么软软绵绵,这也算艺术吗?摹仿!猎奇!梵梵愤愤然地站起身,孤傲地擦过记者群,向门外走去。
  突然。她瞥见一张白皙的四方脸,不免愣了一下:他竟也来凑这份热闹?!梵梵心里突起一股酸涩,她愈加高傲地仰起头,旁若无人地冲出门。
  梵梵离开了剧场,站在大街上,一阵孤单的凄凉袭击了她,她打了个寒噤。一片落叶,绕着她的身子缓缓地下坠。一对情侣肆无忌惮地倚着一棵树杆接吻。此刻梵梵刻骨铭心地思念起晓易来了,真有“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懊丧!倘若晓易在身边,扶着她,偎着她,梵梵的痛苦就能减少一半了,丈夫是妻子的精神支柱啊!
  “梵梵,等一等。”在红绿灯闪烁的街口,那个四方脸的男子追上了梵梵,“你怎么就走了?正要和领导们合影呢。”
  “你去吧,可别错过这个好机会呀!”梵梵冷冷地说。
  “你是生我的气了?真没办法,文化局跟各报社都打了招呼,这场独唱音乐会,重点要宣传玫红,我是身不由已呀!”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尽管去采访玫红,这原本是你的职责嘛!”梵梵不无讥讽地说。
  梵梵一向讨厌记者,看不起当记者的人。他们成群成群地象蜜蜂追花似地跟在名演员屁股后面转,靠别人的光辉来照亮自己。梵梵看见那批经常到女演员中间来转悠的记者更是嗤之以鼻,避而远之。然而,自从读了秋江的那篇调查文章后,梵梵便对他刮目相看了。在当前流行歌曲如洪水泛滥般的时况中,他能够逆潮流而发异议,这是需要卓识和勇气的。梵梵和秋江的关系一下子亲近起来了,她引他为知音,甚至让他陪自己练唱、送自己回家。秋江说,他要采写梵梵的报告文学,题目都拟好了,就叫:“甘为艺术呕心血……”。
  “好了,好了,梵梵,你不理解我,这使我太伤心了。”秋江深深地叹了口气,“其实,我对玫红根本不感兴趣,她实在没什么值得采写的。我不回去了,明天胡乱涂个短讯交交帐。让我送你回家吧。”
  梵梵心里原谅了他,甚至有点解气。
  他们默默地不约而同地走上音乐厅背后那条人迹稀少的小马路。
  梵梵心里压着许多苦闷,她希望能对谁发泄一通,否则太难受了。秋江呢?梵梵根本不想去探测秋江心里在想什么,晓易远在天涯,梵梵需要秋江的安慰,她太孤独了。
  “梵梵,你唱的时候,我到剧场里去听了,效果很好嘛。”秋江说。
  “可是他们不让我加唱……”梵梵想到那两首未能演唱的古曲,懊丧得想哭。
  “我也很奇怪,去问舞台监督,他说,要掌握观众心理。剧场里有人在喊玫红的名字。”
  “啊——”梵梵的心猛地一沉,方才,她并没听清观众在喊什么,她以为总是要求自己再来一个吧?她的自尊心受到巨大的挫伤,愀然无语。
  “其实,观众的欣赏水平总是有高下之分的,阳春白雪,和者愈寡嘛。譬如《三笑》的上座率比《简爱》高许多,然而,怎么能以此断言《简爱》不如《三笑》呢?艺术家的职责便是以自己的艺术魅力去引导和熏陶观众的情趣,你说是吗?”秋江沉着而温和的话音在夜幕中显得特别清晰。
  梵梵抬起眼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脚步不由得向他身边靠拢过去。他总是能用最适当最有分寸的话语解开梵梵心头的疙瘩,熨平梵梵皱七皱八的心境。
  “梵梵,你千万不要灰心。”
  “我不灰心。”梵梵小声却是倔强地说。
  “我一定帮助你。那篇报告文学已大致构思好了,我准备在最关键的时候打出去,它可以使你一举成名……”
  “不,我不想靠任何人的吹捧出名,艺术自有其不可抵挡的力量……”梵梵自尊地说,她的脸微微红了,秋江总是能一语击中她心底最隐秘的东西,然而她并不想完完全全地袒露整个心扉。
  “你好象永远只有十五岁啊!这些年来你难道还体味不到舆论的巨大威力吗?薛宝钗有两句柳絮词很值得品味,‘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梵梵,我愿化作一股好风……”
  “我却更欣赏林黛玉的‘质本洁来还沾去,不教污淖陷渠沟’。我想唱,我想以我的歌声来赢得观众,然而,我总是没有机会。”梵梵伤心地说。
  “我正想告诉你,有一个绝好的机会就在眼前。”秋江凑近她,嘴里喷出的热气扑在她脸颊上。
  “什么?”
  “马上要举行青年歌手大奖赛了!”
  “啊!”梵梵的心剧烈地跳荡起来,骚动和焦渴在胸中膨胀着。
  “你要争取得大奖!”
  “我?!……能行吗?”梵梵就象站在万丈悬崖的边缘上,对岸有迷人的鲜花,脚下是可怕的陡壁,她想攀摘鲜花,却又有些胆怯。
  “怎么不行呢?”秋江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中央音乐学院的郝教授已经来了,她是这次大奖赛评委会主任。我对她进行了采访,谈得很投机,看来老太太对我非常欣赏,她提出要我帮她撰写回忆录呢。”
  “是吗?”
  “要不要我替你引见引见?人嘛,总是重感情的,感情上沟通了,其他什么都好商量的。”
  “不,我不想乞求任何人的青睐,我靠我自己……”梵梵的脸刷地涨得通红,仿佛有人把她心灵上的一层帷幕揭开了。梵梵看不起圆子、玫红之辈,但又时常要妒忌她们。不管怎样,梵梵不准备卑躬屈膝地去讨好什么人,她觉得那是对艺术的亵渎。
  “你呀,真有点神经过敏。你去向她讨教声乐上的问题呀,老少两辈歌唱家在一起切磋艺术,瞧,我还可以发一篇两百字的短讯呢。正大光明的事,为什么要畏首畏尾的?”
  梵梵沉吟不语。她知道秋江是在为自己找一条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是这理由太诱惑人了。
  “其实,我索性说得更穿一点,现在干任何事,谁不是千方百计找关系疏通疏通的?只是有人明做,有人暗做。你自视清高,人家就毫不客气地捷足先登了。与其让那些小人们占了这份便宜,还不如我们自己呢。你说呢?”
  听了这番话,梵梵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完全想象得出,圆子,玫红她们会怎样围着郝教授拍马屁献殷勤的。她象是被人逼上了阵,没有退路了!
  秋江看世事人情真有入木三分的功力。梵梵很钦佩地瞟了他一眼,他的脸倒是书生气十足的呢。
  不觉已到了梵梵家的门口。窗口黑洞洞的,晓易不在,家里比街上吏冷清。此刻,梵梵并不是很想回家的,但是总归要回家的。
  “再见,”秋江和她握手道别,握住就不松开了。每次他送她回家,总是这样,梵梵没有心思去探究秋江有什么意思,她此刻很需要他,她害怕孤单。
  “我和郝老太约定时间,就来叫你。”秋江用力捏了捏梵梵的手。
  “嗯。”梵梵朝他笑笑,转身奔上楼梯。她知道,秋江会站在马路对面,看着她的窗户亮起了灯光才离开的。有时,梵梵就和他开玩笑,进了屋也不开灯,躲在窗帘后面看他那副诚心诚意的模样。
  今天梵梵也想不开灯的,不料推门进屋,脚下踢到了一件东西,于是她拧了下开关。
  一份国际电报。
  梵梵的心怦怦跳,电报纸在手中嗦嗦抖。
  “×月×日0812次航班抵沪晓易”
  梵梵看了眼月历,就是明天哪!
  “先生们,女士们,前方就要到达上海,飞机准备降落,青大家系好安全带……”
  波音飞机的机舱里腾起一片骚动的浪花。
  俞晓易仰身扑向机窗,他以为能够看见梵梵灿若晨星的面容了,额头咚地撞在玻璃上,方才从迷糊中觉醒过来,自己也觉得好笑。
  突然,机身剧烈地晃动起来,有人杯子里的饮料都倾溢出来了。
  “怎么回事?”
  “What'saIlthlsabout?”
  人们慌乱地发问。
  “先生们,女士们,请不要着慌,不要走动,清系好安全带……”
  飞机遇上流云了,拼命地往上爬高,最终还是被流云包围,在一片深灰色的迷茫中摇摇晃晃地飞着。
  老天,梵梵正在机场眼巴巴地等着呢,千万别出什么事呀。俞晓易觉得鼓膜胀痛得很厉害,仿佛有两只拳头在压挤自己的两只耳朵,他往嘴里塞了颗奶糖,嚼着。他想象着梵梵仰着脸,伸长脖子张望天空的模样,心就无端地抽紧了。他把安全带扣上,微微地闭上双目,拼命镇静着自己。
  “噢——”听见同机人的欢呼,他睁开眼,舷窗外是一派黑缎子般的夜空,还点缀着清晰的星星。飞机冲出流云了,并且开始迅速地下降。
  机舱内,人们开始互相道别,整理随身的物件。一片噪杂和纷乱,还有欣喜、激动,都搅和在一起了。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境开始骚动不安起来,唇舌干燥得很,心脏象是要爆裂开来。
  机身微微地挫动了一下,着地了。
  人们争先恐后地拥出机舱,他象是被人牵制了手脚的木偶,木木地向舱门外移去。
  一步跨出了舱门,凉爽而清洁的夜色扑面而来,人顿时象出浴一般地轻松起来,四肢和思绪都变得异常的灵便和敏捷。他几乎是跑着冲下舷梯的。
  他拎着皮箱朝出口处奔去。那儿,接客的人群笼在通亮的灯影中,模糊而透明,就象一座海市蜃楼。
  他向他们奔去,生怕他们会瞬息消逝。人影渐渐清晰了,一个一个地跃入他的眼帘:父亲、母亲、兄妹,甚至还有小姨们……就是没有梵梵,整个世界象是缺了一个角。
  父亲和他握手,母亲搂住了他的双肩,兄妹围着他雀跃,然而他心里很寂寞。
  忽然,他在人群外面看见了一个纤弱的身影,一张苍白得惹人爱怜的小脸。他猛地推开母亲,朝她走去,心要蹦出胸膛,血要迸出血管。
  “梵梵。”他想大叫,却发不出声,只是张开了双臂……
  她向他亲切地笑了一下,却没有扑到他的怀里来。
  他真想冲上去,紧紧地搂住她,可是四周人的目光就象一根根无形的钢丝捆住了他的手脚。在纽约机场,他把米娜揽入怀中的时候,没有丝毫的羞涩。他突然意识到,他已经回到中国了。
  为了迎接远归的儿子,父亲慷慨地叫了一辆出租汽车。父亲坐在司机旁边,他和梵梵、母亲坐后排。梵梵在他的右边,母亲在他的左边。车门一关,他便抑制不住地搂住了梵梵的腰肢。梵梵微微地挣扎了一下,他不松手。梵梵用目光指了指反光镜,父亲和母亲从不同的角度都能观察到他们俩的举动。
  记得和米娜去格兰特海滨的路上,彼尔开车,他和米娜坐在后面,米娜毫无顾忌地把头枕着他的肩睡着了,彼尔不时地从反光镜中向他微笑,当时他觉得一切都很自然,和谐。
  此刻,他又一次强烈的意识到:他回到中国了,这古老而亲切的土地。
  他松开了手,只是轻轻地依着梵梵,汽车平滑地驶过树荫遮蔽的虹桥路,他感到一种舒适的安全感,夹着很淡的一点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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