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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遇见的美国妇女


  我们是22日清早从上海虹桥机场登机出发的,中午便到了东京机场,换了Northwest(西北航空公司)的飞机去华盛顿,途中于芝加哥稍停,办了入境手续。
  出世以来头一回在天空上呆这么长的时间,我疏忽了,没有计算具体的钟点,只知道空中小姐一会儿送吃的,一会儿又送喝的,那机舱外的云一会儿白了,一会儿灰了,一会儿黑了。睡不着,却又好像在做梦,恍恍惚惚像是发生了什么事,又像是即将就要发生什么事,好生不得安宁。幸亏机舱里放电影了,让我紊乱的心绪有个集中点。
  小小的银幕上活动着一个家庭,丈夫、妻子、女儿。我听不懂对白。凭着人物脸部的喜怒哀乐推演剧情。丈夫与一位娇艳的酒吧招待同居了,妻子落入了痛苦的深渊,女儿千方百计地引母亲去参加各种社交活动,让她振作起来。几年后,在女儿的婚礼上丈夫与妻子碰面了,丈夫惊讶地发现妻子比以往愈发地精神焕发,毫无愁苦之态,他心中残存的一丝内疚消失了,却平添了一段说不清的惆怅……
  是一部早些年代的片子,黑白的拷贝已不很清晰,我感慨万分地想到它叙述的故事,那种题材却是人类只要存在着便永远新鲜的!人啊,人啊,也真是,总共只有两种性别,男的和女的,却偏偏不能安分,生发出许许多多委婉悱恻的故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由此我想起前不久在上海举办的美国电影周上看了获奥斯卡奖的《克莱默夫妇》。这部十分感人的影片提供给中国观众的一种微妙的信息。关于西方的恋爱道德家庭观传闻许多,此行可以亲眼目睹,心中于是渐渐地安定下来。
  22日晚八点左右到达华盛顿(这一天我们过了两个早晨两个夜晚),茫茫然随着人群在机场上上下下拐拐弯弯地走着。初到这个陌生的、庞大的、神秘的国土,心中不免惶恐,然而好奇心总是按捺不住,观感与心绪渐渐地被周围的人们的衣着、神态、动作吸引去了,反把许多担忧掼到了脑后。
  “漂亮!真漂亮!”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两个字。机场外正飘着鹅毛大雪,而机场内竟如春天般五彩缤纷。无论是下飞机的旅客或是等待上飞机的旅客,特别是女子们,都是衣着鲜艳,或整洁大方,或精美典雅,令人目不暇接:这个穿着一身白裙服,随随便便披一块玫瑰红的线巾,好不潇洒;那个着一袭青花连衣裙,外罩豆青的西装,秀丽夺人……在机场的盥洗间里,女士们对着镜子浴面,洗去旅途的疲劳,然后从精致的提包里取出眉笔脂粉,细细地画眉点唇,修整得容光焕发,精精神神地走了出去,那份自信美丽的神情让我们咋舌,也让我们赞叹!
  站在镜子面前,我们突然自惭形秽起来,后悔没有穿得更漂亮些,一来以为是在旅途中要耐脏,便拣不起眼的穿了;二来丈夫们还唠叨:“穿那么漂亮干什么,你们是作家,又不是时装表演队。”此刻与周围女士们一比,身上便显得黯淡无光。心中的懊丧是无法弥补了。其实我们知道自己妆扮起来另有一番神韵,实在不比金发碧眼们逊色,懊丧的是没有她们那份自得与自信,装饰打扮总要顾忌身份与场合,决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涂脂抹粉。从前是以艰苦朴素为荣惯了。近几年渐渐长出了许多爱美之心,然而那禁锢的痕迹还浅浅深深地留在心上。几日后,在美国之音中文部见着了入了美国籍的孔氏后代、播音时化名肖缓的女士,十分的漂亮,穿着无袖彩缎旗袍,黛色的眼影粉使眼圈显得又大又圆,当她说出实际年龄时着实让我们大吃一惊,看上去足足年轻了二十岁。她对我们的赞美很是欢喜,笑容可掬地说:“人呀就要学会enjoy myself(自得其乐),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年岁大了,心不能老,做事过日子才有劲道呢。”肖缓女士担任美国之音中文部的播音员,同时又自编自导自演《我的邻居》广播剧,向祖国的亲人介绍美籍华人们的生活。她的事业与她的容貌一样朝气蓬勃,欣欣向荣。
  华盛顿的机场很大,绕了半天,还得坐一段汽车,待我们坐定,车门间上来一位妇女,胸前用宽带予桂着洋娃娃似的婴儿,是位母亲。于是我们起身让座,她含笑面谢,又回首招呼着:“杰米——艾琳——”车门间连着蹦上两个娃娃,一男一女,男的四五岁模样,女的七八岁左右,他们都偎在那妇女膝旁,“妈咪妈咪”地叫着。“All yourkids(都是你的孩子)?”奇怪的问,得到的是肯定而自豪的回答。我们愈发地惊诧,看这位妇女顶多只有三十岁模样,她那温柔的天蓝色眼睛显得单纯而清澈,实难想象她竟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以她那苗条而纤弱的身子,又实难想象她竟能独自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作远途的旅行。征得她的同意,我们为她与她的孩子拍了照。车停了,她一千护着怀里的婴儿,一手拎着只小皮箱,起身下车,回眸示意,小杰米与小艾琳也跟着下了车。我们看见在机场宽敞的大厅里。这位年轻的母亲安详而坚定地抱着婴儿目光静静地看着前方,不紧不慢地走着,身后相距一米是小杰米,背只双肩带的旅行包,再相距一米是小艾琳,挎只紫红的旅行袋,他们跟着母亲,小跑步地走着,活活泼泼地笑着。我敢起誓,这是幅世界上最美的图画,胜过拉斐尔笔下的圣母圣子!
  在美国访问的一个多月时间里,这样的母亲形象我们遇见过多次。在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里,我看到一位金发女郎,怀抱婴儿,正细细地观赏巨匠大师的名画,口中还喃喃述语,像是说给不懂事的孩子听,那专注的神情宛如一首美轮美奂的行情诗。这些普通的美丽的年轻的母亲,在我心里正悄悄地唤起着许多许多……
  她们是美国妇女的典范吗?
  “如今,在你们国家里,妇女问题反而提得多了,出现了许多女性文学,这是为什么?”在哈佛大学里,有两位专门研究妇女问题的女博士向我们提问。
  我们从历史进程、经济改革、思想解放、社会进步诸方面作了解释与回答。然后便反问她们:“美国科学技术发达,那末还存不存在妇女问题呢?”
  “当然存在。”其中一位坦率地回答,“妇女生了孩子,一般在家,要等孩子大了再去工作,保姆十分贵,用不起,负担还是在妇女身上呀。现在我和我丈夫一起工作、上学,大家都很羡慕我呢,我们也算是在革命吧。(笑)况且,男的与女的能找到的工作也不同,女的工作总比较难找嘛。”
  “关于《克莱默夫妇》,你们看了,喜欢吗?有同感吗?”
  “克莱默夫妇之间发生的事并不是很普遍的问题,不过我很喜欢,喜欢就喜欢她的特殊。”
  “噢——”我心领神会。
  最后,她们又提了个很有趣的问题,“你们是否认为女人比男人更勇敢、更坚强?”
  “啊,那当然啰。”
  我们一起笑了起来。

           卡彻特太大的小天地

  卡彻特太太是波士顿美中友好协会的会员,她是个很有魅力的女子,胖胖的,两颊喷红,淡褐色的眼睛又圆又大,看上去像橱窗里的洋娃娃,说起话来,那扇于似的睫毛忽闪忽闪,幻出许多明暗色块,脸部表情极生动。她把一头褐色的长发编成十几根辫子,就像维吾尔族姑娘那样,身穿一件黑缎子的中国式棉袄,脚蹬一双黑洋布搭扣布鞋,行动非常轻捷,神态十分可亲。
  三月初的一个清冽的早晨,卡彻特太太驾车接我们上她家做客,因为她能勉强说几句中文,我们的翻译安先生便“偷懒”了,自己逛街去了。
  汽车驶出古老而繁华的波士顿,在高速公路上疾驶。沿途楼房渐渐地消失了,经过了一片厂区,以后便出现了绵延的丘陵,丘陵上皆是白禅林,银灿灿的树干在晨日中闪亮着。山顶上、山拗间出现一块一块的积雪,还有镜子般反射着的山涧的水。高速公路上车辆渐稀,远远地听见鸟鸣,一派的宁静。我们的心情干净得如同透明似的。
  汽车驶入了山间公路。路上有星星点点的雪迹,林子愈来愈密,忽地闪过一幢淡绿的小屋,童话世界一般,我伯呵地赞叹了一声,又一幢小屋闪过,紫红的;又一幢小屋闪过,天蓝的……原来我们进入了一处幽静的林间住宅区!
  卡彻特太太不出声地笑着,从容地将车直开上小山顶,我们看见一座墨绿的林子前卧着,一幢小巧的红顶白墙砖木结构的房子。“到家了。”卡彻特太太亲切地舒了口气。果真是处好住所呀!
  我们跨出车门,猛然瞥见门前横着条半人高的大黑狗,吓得不顾体面地惊叫起来。卡彻特太太连连说:“它不咬人,它不咬人。”那狗果真绕着卡彻特太太的腰撒起娇来。我们便壮胆越过它进了屋。
  卡彻特先生是个身材魁伟的汉子,留着浓密的连腮大胡子,与玲珑的卡彻特太太站在一起,使我想起这么个比喻:一只熊与一只小白兔。他俩的女儿才三岁,与母亲一般漂亮,那通红的双颊如苹果一般可爱。这一家人搭配得有趣而幽默。住在这幢房子里的还有一位房容,他叫于鸿,是来自中国大陆的留学生。卡彻特太太访问时结识了他。“我一看就知道于鸿是读书的料,不是图享受的人。我就替他作经济担保,让他到哈佛攻学位。”卡彻特太太得意地告诉我们,因为于鸿来美后,成绩一直优秀。
  卡彻特太太领我们参观她心爱的房子。房间宽敞得很,甚至让人感到有点空旷了。扶梯都是雕花木栏的,古朴典雅,底层是起居室、会客室,二层是卧房、书房、客房,三层是贮藏室。我被她的贮藏室迷住了,那里陈列着来自世界各国的纪念品,每一件纪念品都在叙述卡彻特太大的一段经历,这小小的女子竟然到过世界上这么些地方,令人可惊可叹。
  接近屋顶处是一方斜角,卡彻特太太说。这儿是供神的地方。我见里面挂了幅中国画的佛像。我不明白她究竟信仰什么神教。
  我们坐在溢满阳光的客厅里闲谈,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树林的绿、积雪的白、天空的蓝,听到雪折断树枝的卡嚓声,屋檐上融雪滴滴嗒嗒地滚落,这种时刻我想人大约是不会有什么烦恼的。
  卡彻特太太给我们看她绣的餐巾,是兰花拼成的图案,很细腻。
  “你还有空绣花呀!”我们感慨起来。
  “我希望在忙忙碌碌的工作之后有一个舒适的家。我们把我们的积蓄全花在这幢房子上了,二十五年分期付款买下的。我喜欢这个地方,这儿,是我门自己的小天地。”卡彻特太太偏倦地靠在沙发上,悠悠他说看,阳光落在她的睫毛上,像停了两只金色的小蜜蜂。

         州长夫人的演讲

  奥克拉荷马州的州长夫人是我们访美期间遇上的最有身份的女子。
  从冰天雪地的纽约来到美国中部的奥克拉荷马市,脱去沉重的棉大衣,换上飘逸的薄呢外套,顿觉轻松。三月的奥克拉荷马市,早春的气候,红芽树都开花了,温暖而湿润的细雨无边无际地罩着街道与田野。
  热情款待我们的李柏斯夫妇说今天带我们去参加奥州妇女委员会的集会,州长夫人要来作演讲的。于是我们兴致浓郁。
  会场设在一座教堂里,教堂旁边是一个欢乐的幼儿园,妇女和儿童好像总是要和教会联在一起,也许他们都象征着博爱和友善吧?
  我们到达时,会议似乎刚刚开始,满满一屋子人,都是女人,都穿着节日的盛装,都鲜亮而耀眼。主持会议者是位短发的女郎,她兴高采烈地宣布:“今天有贵宾参加我们的会议,来自中国的作家,女作家!”会场上顿时响趄了亲切的掌声。起初我以为她便是州长夫人了,问李柏斯太太,答日不是,州长夫人呢?她往人群中看了看,大概还没到吧。
  会议进行得很轻松,坐着的人可以随意举手要求发言,先是讨论了复活节活动的计划,又选举了明年妇女委员会的委员,当中还穿插一个带有知识性的猜谜活动,叫做“奥克拉荷马的琐事”,猜的都是有关奥克拉荷马州的历史、政治、经济、名人等等的知识。譬如:奥克拉荷马(Oklahonla)这个州名是由两个印第安语汇组成,它们各代表什么意思?答案是:Okla表示red(红),homa表示nan(人),所以Oklahoma在印第安语中的意思是就红皮人的故乡,这便道出了这个州的历史。每人发一张谜题,我们在翻译的帮助下颇有兴致地做了。在这期间,我还是一直惦念着州长夫人的到来。
  主持人终于宣布了:现在请州长夫人演讲!随着掌声我朝两扇绛色的木门望去,纹丝不动,却从人群中立起一位亭亭的女子来,一脸泰然地静笑,款款地走向讲台,原来她早就坐在妇女们中间了。
  我仔细打量州长夫人,只见她着一袭全色青蓝的绸裙。没任何装饰,只在颈上挂了一串蛋青的珠子。一头银灰的发梳得平直拢向耳后,衬着主席台上乳黄镶各色花纸的屏凤。州长夫人实在是显得干净洒脱、端庄大方。
  哦,姐妹们,也许你们以为州长夫人总是清闲地在家看看画报,吃吃零嘴的吧,我说句心里话,自从他当了州长,命运便向我挑战了。妻子、母亲,加之州长夫人,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太累了,我可以说,这是我一生做过的最困难的工作。不过我想尽力做好它,我这个夫人不想做州长的俘虏,我有我的职责,儿童与残疾人,占据了我一大半的精力。州长夫人随意的神态与坦率的话语引起善意的笑声。
  夫人,请谈谈您对州长的看法。任何问题都在亲切的气氛中提出。
  和他这样一个人生活在一起我很愉快。初中时,他就说了,他想当州长,现在他成功了,我认为他是有坚强的意志的。他不竞选议员,他说他不想到华盛顿去,他要留在奥克拉荷马,这儿是他的故乡。我十分赞赏他的这一点。当然,报纸上每天都有人批评州长,甚至批评了我家养的狗,开始我是受不了的,可州长从来不生气,他已经不是那样会生气的了。我向他学会了既认真又幽默的的生活态度。
  有些人在报上批评州长官邸生活太浪费,夫人,您以为呢?
  州长官邸的生活和你们的家庭一样,只是规模大些。每天我得准备二十个人的早点,五十个人的中饭,四十个人的晚餐。从前官邸里雇过一个厨师,不干别的,光烧饭,我觉得太浪费,辞了。现在我自己准备菜,当然来吃饭的许多人会帮着干的。我把州长官邸的简介带来了,大家可以看看,每星期三下午可以来官邸参观,欢迎你们来,可以带孩子来。开始,参观时我总在场,现在我躲开了,因为我在就会有人要拉住我说话。要对着我批评我丈夫,我受不了。欢迎你们来参观,自己随便看看。
  夫人,您的孩子喜欢官邸的生活吗?
  刚住进官邸时,女儿对我说,她讨厌这儿。我很理解她,小朋友们不愿到官邸来玩,她很寂寞。可是现在,要让她离开官邸,她就舍不得了,我真想把她带到别处去住。
  您有何处可以躲避呢?
  没有。我宁愿到人家找不到的地方去,但人们总会找到我。(众笑)
  我很苦恼,最初总有几个警卫跟住我,去商店买胸罩他也跟着,我受不了,对丈夫说:要么他走,要么我走!后来达成协议,我不要警卫时,可以不要,今天他就没跟来。(又笑)
  夫人,您的孩子有没有警卫?
  没有,以前有个司机送她上学,后来她感到不好意思了。
  夫人,您还有时间参加孩子学校里的活动吗?
  孩子们垒球比赛我都去看的,我是母亲。(州长夫人接着谈了她创办低能儿教育事业的经过与成绩,赢得一片真诚的掌声)
  夫人,您可以谈一件官邸里有趣的事吗?
  有一个星期三中午,州长请新闻界人士吃饭,席间突然进来了一位先生,他向大伙抱歉地说他迟到了。州长说,没关系,请便。那位先生便入席了。州长问左右:他是谁?都不认识,可能是新调来的吧。散席后,那位先生来与州长告辞,说:我早先不知道参观官邸还能吃午饭的!(众笑)如今,我最担心的是他会去告诉人们:星期三参观官邸,州长还能请客吃午饭。(众大笑)
  在一个深深的半夜里,州长卧室里的电话铃响了,州长睡意朦胧地拿起话筒,一个陌生的声音对他说:“你现在立即到州政府前的广场上来,耶稣在这里等你!”州长含糊地答道:“耶稣不会等我的,耶稣知道我半夜里是醒不过来的。”说完他扔下话筒,又睡着了。(听众中发出一阵阵惊呼。州长夫人却一脸的安详)
  州长去幼儿园参观,孩子们坐在他脚上玩耍,抬起头,叫了起来:“先生,您的鼻孔里长草了!”(众又笑)后来,州长和孩子们一起看电视。电视里正播放州长去监狱视察的新闻,孩子们都嘤嘤地哭起来,州长问他们为什么要哭,他们说:先生,您去坐牢了,我们都很难过。(众人的笑声与掌声并起)
  夫人,州长任满以后准备干些什么?
  他准备去教书。教历史,红皮人故乡的历史。(鼓掌)
  当然还要看上帝的旨意,如果上帝还要他连任州长,他还是会继续干下去的。(更热烈的掌声,掌声中,我不顾翻译安先生的阻拦,举起相机摄下了州长夫人的形象)
  她真是位聪颖而练达的女子!不知她原先就这般聪颖呢,还是当了州长夫人后练就了她的机智?
  离过三次婚的菲利普斯太太

  奥克拉荷马州的州长夫人以她机警的、幽默的、举一反三的、旁敲侧击的、亲近而完美的演讲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而圣菲的菲利普斯太太却以她的坦率真诚的谈吐令我久久难忘。
  菲太太看上去有近五十岁的光景,个头很高,颧骨突出,可是她一开口,神采飞扬,手舞足蹈,你会觉得她只有二十几岁般的天真烂漫。菲太太自我介绍说,她是一位作家,还在一所画廊工作,业余时间写一些剧本和儿童故事,还为报纸撰写营养学、植物学及旅游学方面的文章等等。她毕业于某大学的家政系。菲太太说,在美国当作家不用谁批准,谁拿起笔去写,谁就是作家。当然,美国的作家很少能靠笔来养活自己的,大多要兼另一项工作。
  菲太太的家是一所门前藤萝遮掩的平房,从外表看十分古雅简朴,屋内倒也丰裕,且具有格调不很统一的艺术风味。屋前有一小花园,种着几棵水蜜桃,沿篱笆是嫩黄的迎春花。菲太太说她看中这个住所是因为这座房子看得见邻人却又靠得不很近,可以若即若离。
  “我们这个地方犯罪的人很多,所以园子的围墙要高,而且时时不能忘了锁门。”菲太太开口就讲大实话,毫不顾忌什么,“圣菲这地方有许多穷人,特别是拉丁后裔失业率较高,教育程度低,于是他们就盗窃犯罪。”
  不知菲太太一个人住着一所房子感觉害怕吗,
  天上飘起几片冰凉的雪片,圣菲虽处于美国西南部,但地势较高,所以气候比奥克拉荷马市冷许多。菲太太引我们进屋,到火炉旁坐下。幽暗的屋子里洋溢着一般松木燃烧的清香。这火炉底下装有天然气管道,可以点天然气取暖,可是菲太太喜欢燃松枝,一是省钱,二是有郊野的韵致,她毕竟是捏笔杆的。
  我注意到了墙上有一幅无色的印第安风格的壁画,一群印第安人在跳舞,头顶着鹿角。菲太太说这是印第安人摹仿鹿的一个舞蹈,画家有个爱子,故而画中人的脸都是他儿子的脸。我仔细看看,那一张张人脸却很像一头头鹿。
  屋中央垂吊着一只式样别致的竹篮。菲太太说,这是从俄国带回来的。十二年前,她曾到俄国去访问过,当时她还在电视台写剧本。
  “那是个很有意思的国家,我很想住在那儿,固为那儿的作家都受到政府的重视。在美国,作家没人管你,许多作家穷得一塌糊涂。”
  我们对菲太太说,你哪一天到中国来看看吧,也许你会喜欢中国的。菲太太高兴极了。
  菲太太从壁架上捧下一尊青铜的印第安妇女头像,她说这是她最珍爱的艺术品,可惜不全归她所有。“这是我与女儿的共产,半年属于我,半年属于我女儿。”
  “女儿在哪里呢?”
  “女儿在新泽西州。”
  “你就一个女儿?”
  “不不,我有两个女儿,还有个儿子。”
  由此打开了菲太太的话题,她竟一无遮拦地向我们介绍了她的婚姻史。
  “我嫁过三个丈夫。第一次结婚的时候我还很年轻,才十九岁,不懂得爱情,也没生孩于,就匆匆分手了。第二次,我嫁了一个非常成功的人,我们生了一个女儿,我很爱他,我想放弃一切跟着他,可是他太忙,他总没有时间陪我,所以我日子就很不愉快。人活着不愉快有什么意思呢,最后我还是离开他了……哦,我直到今天还是很爱他的。”菲太太眼睛有闪亮的东西,歇了一会她又说:“第三次我嫁的丈夫,喜欢酗酒,我无法忍受,但为了孩子,我忍了二十年。我们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等到孩子都上大学了,我就提出离婚了。我们是快快乐乐离婚的,如今像老朋友一样地来往。”菲太太在说自己的波折,丝毫没有羞怯的语态和神色,甚至也没有什么痛苦,脸上揽着岁月流逝的影子,眼中笼着深深的从记忆的山谷中涌出来的雾,这时刻她的形象十分动人,在劈叭作响的熊熊的火炉前,一个孤单的女人正静静地追思着她的爱情,女人的爱情总是令人感慨的!
  “您,现在就一个人生活?”我犹犹豫豫地问。
  “哦,不!我有一个室友,我们生活在一起,就像一个家庭。”菲太太笑了,“可这并不是爱情呀!”
  对于这类问题,我十分尴尬,似乎不好意思继续追问的,可菲太太已经从回忆中跑到现实中来了,兴致勃勃地向我们袒露她个人的一切:
  “每天早上,我先看一会电视新闻,再做一会体操,然后,和男朋友一起去散步。”她狡黠地朝我们眨眨眼,为自己用了男朋友这个词而得意。“他原先在印第安人区教书,现在退休了。他的太太去世了。第二次大战中,他是个和平主义者,坐过牢。因为拒绝去当兵。今天,我邀请他一起来接待你们,可他害羞,不肯来。”菲太太吃吃地笑了。
  “您,爱他吗?”我终于问了。
  “不,我喜欢他,但不想嫁给他。昨天,我和他一起去纽约看了电影,《汉纳和她的姐妹》,这里的人看不懂那个电影的,那是属于纽约的电影。顺便,我们还上纽约我的小女儿家去了。”
  “您的孩子们喜欢他吗?”
  菲太太耸了耸肩:“我的三个孩子对我的生活采取不同的态度。大女儿通情达理,她觉得我应该有合得来的男朋友;二女儿呢,她接受事实,不干涉我;我的儿子却总是感到别扭,我体谅他,尽量不使他处于尴尬境地。”菲太太深深叹了口气,“当然啰,在我的生活中,最重要的还是孩子,我的孩子个个都很成功,他们爱我,也爱他们自己的父亲,这对我来说是极重要的呢!”
  “菲太太,您还是有福气的。”我说了句标准的中国人的评语。
  “谢谢,谢谢。”菲太太显然很高兴,又很自豪地告诉我们,她不喜欢欧洲人的做法,既要找情人,又要保密,保持清白的名声,太虚伪了!她说美国人不那样躲躲藏藏,美国人是有创新精神的,不愿意压抑自己的情感,是怎样就怎样表现自己。菲太太问我们是否赞同她的看法。
  我们为她的坦率所感染,告诉她,中国妇女对家庭看得很重,家庭是一个靠山,一个港湾,不过,随着经济地位社会地位的不断提高,中国妇女愈来愈趋向于寻求真正有爱情基础的婚姻,婚姻不仅仅是生活的需要,愈来愈成为感情的结果了。
  菲太太与我们加倍亲近起来,翻箱倒柜给我们看她的宝贝——家属的全部照片。
  “看,这是我们家的女性!祖母、母亲、我。我母亲年轻时很时髦呢,她是位服装推销员,特别喜爱服装。这是她八十七岁时的照片,还很漂亮吧?”
  “这是我祖母的梳妆盒,我祖母织的挂毯,人家要出很大价钱买呢?”
  “哈,这是我,在滑雪?不,去上班,冬天我总是滑雪去上班的。”
  窗外,雪花越来越稠密了,天地间茫茫的一片莹白,菲太太如同雪花般的洁净透明,我的感觉。
  坐在缀满雪花的窗下那张桃木桌子边上,菲太太为我们准备了简单的午餐:牛肉汤和汉堡包。那牛肉汤有一股说不出的浓香,喝到肚里辣麻麻暖烘烘的,满眼却是冰凉彻骨的飞雪,让人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思绪悠悠地远去了,捉不住了,耳畔只余下松枝燃烧的劈叭声。
  即将离开圣菲的前一天,又接到菲太太的邀请,约我们到猫头鹰餐厅共进早餐。
  我们像老朋友似的问好,入了座,菲太太请我们抬起头四处看看这家餐馆。我们这才注意到餐馆的四壁挂满了各种各样的雕刻、各式各样的画,果然与别家餐馆另具一番风貌。
  菲太太得意地告诉我们,这里挂的艺术品都是些不出名或境遇不佳的艺术家的作品,餐馆老板为他们提供表现自我的场所,谁愿意在这儿展览自己的作品都可以。菲太太特意让我们仰头看天花板上的一方天窗,窗玻璃是用彩色的有机玻璃镶成的一幅抽象画,这幅画出自一位无名匠人之手。据说这儿的老板找waiter(招待)也尽照顾失业的艺术家,许多报纸来采访,这使猫头鹰餐馆声名大振,生意兴隆。
  我们方才明白菲太太舍近求远地邀我们来此地共进早餐的用意了。我们各自点了自己要的菜,想到又要让菲太太破费,所以故意点了较便宜的那种,菲太太也不客气,她与安先生都点了较贵的那种。
  接近尾声时,招待送来了账单,非太太看了看数字,又对安先生说了几句。安先生向我们解释说:“菲太太讲这餐饭的饭费我们四人平均分了吧!”
  我们不禁愕然,还以为菲太太请客呢!随即又都忍俊不禁,相视而哑然失笑。想着这也就是菲太太的可爱之处了。
  饭后,我们与菲太太拥抱着告别了。
  蟒蛇缠着西尔克小姐

  在中国古老的神话传说中,有一则美丽动人的关于蛇的故事:修行千年的白蛇精倾慕人间生活,与小青蛇一起化作人形漫游西湖,邂逅忠厚老实的许仙,结为仙凡良缘,意欲自首到老,却被金山寺法海和尚识破真相,几番争斗,终被法海金钵所收,镇于雷锋塔下,呜呼,哀哉!后人每每将此事演衍成剧,舞台上的白蛇青蛇,是两位妙龄女郎。有羞花闭月之貌、沉鱼落雁之态,着实惹人爱怜。
  我虽熟知《白蛇传》的故事,也懂得蛇身上无一处不是宝——蛇皮、蛇骨、蛇胆、蛇睛,乃至今人悚骨的蛇毒。然而,对于蛇无论如何是亲近不起来的,谈蛇色变,蛇似乎总是与狠毒、狡猾联系在一起。
  此行大开眼界,在美国西部亚利桑那(Arlzona)州的图桑(Tucson),我们遇见了一位日日夜夜与蛇生活在一起的人,而且是位女人!而且是位很有名气的女作家!
  她的全名叫莱斯利·莫伦·西尔克。临来美国前,压根就不知道北美大陆上有个叫图桑的地方,在我们的访问计划里写着华盛顿、波士顿、纽约、旧金山、洛杉矾等等著名的大城市。具体负责安排我们访问日程的白先生却向我们介绍了图桑,他说那儿是一片美丽的沙漠,而且,著名的印第安人女作家西尔克小姐欢迎我们去她家做客!到一位居住在沙漠中的印第安人女作家家里去做客,这个计划太迷人了,我们感谢白先生的安排。
  西尔克小姐曾作为美国作家代表团的成员到中国访问,在上海,我们与她会聚过。她是美国少数的能够靠写作生活的大作家之一,据说有几本书很是畅销。
  到图桑的第二天下午,西尔克小姐与她的男友一起驾车到旅馆接我们去她家做容,见面时我们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紧紧地拥抱。
  神奇美丽的图桑呀,这座位于大沙漠中的小城,处处闪烁着迷人的风采。它的最鲜明的标志便是那街沿屋旁处处可见的仙人掌,哈,可不是我们惯见的长于花盆中的小小的仙人掌,那仙人掌巨大无比,往往有丈余高,树一般屹立,人一般地充满着活力。
  汽车很快地驶出了图桑城,驶向我们向往已久的大沙漠了。老天,这沙漠并不如我们想象中的那样荒凉得惨淡,这是一片碧绿的沙漠,无边无际的沙砾里生氏着无边无际的仙人掌,无边无际的仙人掌森林呵!一株株雄赳赳气昂昂的仙人掌像一个个巨人国里的士兵,那一片仙人掌林便像是铺天盖地压上来的一支大军,你仿佛能听到漫天遍野的嘶杀与呼喊,这是何等的壮观,何等的雄伟,勃勃然洋溢着一股无畏而奋进的豪气。我们的心被猛烈地震撼了,噤声敛容,任汽车载着,一往无前地奔驰着,斜阳默默地巡视着辉煌无比的沙漠。
  地势渐高,汽车盘上了一座沙丘,又盘上一座沙丘,从车窗望出去,我们已游入茫茫的一派渺无人迹的仙人掌海洋之中。汽车还在继续登高,我心中不免犯疑:难道,西尔克小姐的家竟在那海市蜃楼中吗?
  眼前出现了一座更高的沙丘,西尔克小姐用手指了指山脊,朝我们笑笑,墨绿的仙人掌林隙中绰约可见奶黄的墙,棕色的檐,好个女人,果然于无人处安家。
  汽车于半山坡处停下了,忽闻几声长而激昂的嘶鸣,并有嗒嗒的蹄声,正疑惑是沙漠中的何种动物,探出头去看,竟然有两三匹高头大马迎着汽车奔来。西尔克小姐开了车门,迎亲人似的朝马扑去,拽住了马的长鬃。那马无笼无鞍无缰,浑身红棕的皮毛溜光闪亮,煞是精神。随后又奔拢两匹马,一匹乌黑,一匹银白,不由人不赞:好马呀好马。三匹马绕着西尔克小姐嗒嗒嗒流星似的转。走出车门,愈发让人惊讶,原来在山坡上的仙人掌丛中辟出了一处马场,约有十来亩地,用木栏围着,其中有四五间马厩,十分宽敞洁净。西尔克小姐说,这是她的养马场。
  西尔克小姐身材高大而壮美。宽宽的脸庞,浅棕色的皮肤,鼻梁挺拔,眉睫浓密,一双深陷的大眼闪着机警而幽默的光彩。她随随便便穿着蓝布衬衫和牛仔裤,浑身透着英武之气,不像舞文弄墨的作家,倒像是个扬鞭策马的好驭手。我突然发觉西尔克小姐的气质与她身后一望无际的仙人掌林十分相称。
  我们沿着山坡的大道往山顶的小屋走去,随着几声清脆的吠声,一只白狗银箭似的窜下坡来迎接女主人。对于狗,我们已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何况是只漂亮的白狗,便硬着头皮伸出手友好地拍了拍狗的脑门。
  踏进门庭,习惯地刚想打量屋内陈设,倏地只觉眼门前有两道弧光一闪,怔忡间不觉喊出了声:哦哟……定睛一看,只是两只花猫,虚汗一身,解嘲地说,“西尔克小姐,您家里可真成了动物园啦!”
  西尔克小姐匆匆地让我们坐下来,顾不得替我们倒饮料,心急火燎地冲到廊屋里,嘴里喃喃地念道:“露茜,露茜……”露茜是谁?西尔克小姐没有结婚,难道她收养了孩子?我们疑虑地等着西尔克小姐,不一会她笑容可掬地转回客厅……上帝!西尔克小姐出现在门楣中的那一刻,我浑身的血液凝固起来了,头皮一阵阵的发麻,四肢僵硬如柱,那脸色一定是难看得很。发生什么事了?在可亲可爱的西尔克小姐的手臂上,竟然盘绕着一根酒杯粗的花皮蟒蛇!
  “呵,快来看看我的露茜吧,你们看她多美,多乖!”西尔克小姐却向我们招呼着。
  神智总算恢复了清醒,西尔克小姐竟然豢养着一群蛇!这条“露茜”是她最心爱的一条!
  西尔克小姐爱抚地让露茜绕过她的手臂,环住她的头颈,她与露茜尖尖的吐着鲜红长舌的小脑袋只隔着一寸的距离,她那样亲爱地与露茜对视着,我站在一旁毛骨悚然地想:倘若露茜一口咬住西尔克小姐的鼻尖,我敢不敢冲上去救她呢?要不她也是蛇精化成的美女?
  “你们和她玩玩不?露茜从不伤害人。”西尔克小姐慷慨地问我们。我们连连摇头,倒吸口冷气。安先生为表示男子汉的气概,硬挺着把露茜捧在手中拍了张照,但决不敢让露茜绕住头颈。
  “西尔克小姐,您为什么要养蛇呢?”我憋不住地问。
  “我也不知道,我想作家或许也应该和蛇交交朋友。”西尔克小姐与露茜亲热够了,把它放回蛇窝(我都没胆量走进蛇窝细细观察,故无法描述它的构造),给我们调冰镇的鸡尾酒,一边大谈她的养蛇经:“……有一回露茜生病了,大家都说蛇是冷血动物,可是我的露茜却发烧了,我带它在兽医站去看病,那些给小猫小狗看病的太太们都吓得逃跑了。兽医优待露茜,收费只收小狗小猫的一半,他给露茜打了一针。在我们印第安人的部落里,有许多蛇的壁画,画上的蛇都有羽毛,我仔仔细细观察过露茜,它头上的鳞片确实像羽毛,也许古代的蛇是有羽毛的。我不知道我养的蛇是雌是雄,它们一直没有繁殖后代,也许它们害羞吧!”西尔克小姐哈哈地笑了,笑得非常洒脱。
  闲谈之间,来了两位着皮猎装的男客,各肉挎着铮亮的单筒猎枪。他们是西尔克小姐的“邻居”——离西尔克小姐家最近的小镇,坐汽车要开三刻钟,“邻居”们常上西尔克小姐住的沙丘上来打猎。
  趁西尔克小姐与“邻居”们说话的时间,我们由后门穿出,绕着这沙漠中孤独的小屋转了一圈。小屋真正是立在沙漠中的制高点上,屋顶戳着澄静的天空,脚下铺延开去是漫无边际的仙人掌林子。天尽头,与沙海衔接处,是灿烂得撩人心潮的晚霞。小屋背后的平坡间,凿了圆圆的一泓游泳池,铺着白瓷砖,池水绿翡翠似的。池沿上,有一只单人皮沙发,上面凌乱地铺着浴中。我想象中,每天清晨或傍晚寂无人息之时,西尔克小姐便静静地靠在这沙发上,眺望沙漠中瞬息渐变的幻景,那时那刻,大自然生命的精灵便悄悄地钻人西尔克小姐的心间,她生活在寂寞中,在寂寞中集聚着感情,那感情必定是火山般强烈的,那感情从笔尖流出时必定是撼人心肺的。我又想到,西尔克小姐必定是情感浓郁的女子。唯有如此她才能独独地欣赏大沙漠寂寥中蕴含着的丰富,才能与植物、动物的相处中体味出无穷尽的滋味。我从来以为男子的胆识来自于他的气魄,而女子的胆识来自于她情感的力量。
  西尔克小姐为我们准备了极简单的晚餐:一盆蔬菜色拉,一盆巧克力,我们边吃边谈边看录相。录相放的是美国已故的大歌星“猫王”的表演。据说“猫王”过世时,美国成千上万的少女为他哭泣。西尔克小姐见我们对“猫王”的表演大为赞赏,便当即差使她的男友驱车去小镇上为我们买了一盘“猫王”的录相带,那种豪爽果断之举实在让我们感动。谈话间她得知我不慎被滚烫的咖啡烫伤了大腿,赶紧拉我进盥洗间察看伤口,见我被烫破的皮肤起了一串燎泡,西尔克小姐深深的大眼睛里滚出了泪水。她拿出一罐名贵的植物油送我,频频嘱我日日涂抹,不得大意。那种细腻温柔之情,叫人欣慰,伤痛不觉减了五分,并为窥见了西尔克小姐充分的女性而庆幸。
  西尔克小姐对她的中国之行印象极其深刻,说起来赞不绝口:“我喜欢中国,踏上中国的土地我觉得心中很安定,不用担心有人会用枪对准你,女人半夜里一个人走路都不用怕!我喜欢中国的文化,中国的艺术,那种文化和艺术不是为了金钱而存在的!”从她热情的话语中,我们捧到了一颗炽热的诚挚的心。
  晚霞最后一抹色彩终于被沙漠吞噬了,宏伟的仙人掌林被漫漫的暮色浸淹,宇宙像沉入了无底的黑洞之中。
  我们与西尔克小姐告别了,她的男友驾车送我们出沙漠,车行渐远,我频频回首,茫茫黑夜把西尔克小姐与她的小屋隔在另一个世界上了,我心中不禁浮起一阵惆怅。然而我想到明天,后天,以至许多年后,我都能在书架上看到西尔克小姐的书,它们向人们证明着有这么一个沙漠里的坚强的女子的存在,我的心便安然了。

  献身西部的郭太太

  我的笔在图桑城中流连忘返,总觉得心中有一段情意尚未诉尽,难道真是那神奇的大沙漠摄去了我的魂魄?我静静地闭日凝思——在一派墨绿色的背景上,映衬着一个纤巧秀丽的女子,原来是她,用一个粲然的笑轻轻地搅动了我的心绪。在构思这篇文章时我并没有把她列入提纲,因为我要写我所遇见的美国妇女,而她,与我同是炎黄的子孙。此刻我却为自己的判断困惑了,不管怎样,她的的确确是一位美利坚共和国的公民,只是因为我的偏爱,把她归人了“我们中国人”之类。在记叙了几位普通而杰出的美国妇女之后,我按捺不住地想写写她,也许为的是在心理上取得某种平衡吧。
  要写她,我是实在有些犹豫的,我不习惯一见面就刨根问底地打听别人的私事,所以对她的经历了解甚少,我只是从与她相逢的这一天中,从她身上获得了某一种强烈的感受中,捉捕了陆陆续续的印象,把它们如实地记录下来。
  虽则我们头一次见面,虽则我们各住在地球的两半,毕竟同一个老祖宗,血脉相承,气韵相通,刚见面就像老熟人似的亲近了。
  翻译安先生介绍她是“郭太太”,因为她的丈夫姓郭。她给我们的名片竟也是郭先生的——尽管入了美国籍,仍改不了中国人的习性吧?我说要你自己的姓名,她便在丈夫的名片背面写下了:刘诞丽。我说这个名字眼熟得很,总在港澳的什么报刊杂志上见到过。她忙说她发表文章不用这个名,用笔名,有许多笔名,“蒨心”、“小阿婆”等等。她曾经已是颇有名气的作家了,可她说,现在不想写了。我惊愕地问为什么,这作家要当得有点名气并不轻而易举,我还头一次碰到有了名气的作家不想再当作家的呢。她一甩头发说,“写多了,又觉着就写点文章没意思,于社会有多少收益?我想干事业,干实业。”有报纸约了她的专栏文章,最能扬名的,她拒绝了。好一个爽快而有主见的女子,不过,从外貌上看不出来,脱不尽东方女子的娴淑典雅,小小巧巧的身材,秀眉秀鼻的,更年轻时还是个大美人呢,我们看了照片。
  她对安先生说:“今天,我领她们游览图桑城,晚饭就在我家吃,安先生您就自己办事去吧。”于是安先生就知趣地跑开了。安先生一走,她就笑了,说:“我不想让他夹在我们里面,我们自家人说说话方便多了。”啊哈,我们自家人!我心中顿时涌起一股热流,痒痒的,直想跳直想笑,而且马上喜欢上她了
  跟她同来的还有位从大陆来留学的小荣,拿了硕士学位,就留在她的公司里做事,也是个“自家人”。
  “自家人”们轻松愉快地前往超级市场,安先生不在场,我们不用处处惦着自己“中国作家”的身份,便可以蹦蹦跳跳,大喊大叫,轻松极了。
  “看看我们图桑的商场,并不比纽约差吧?”她得意地说。
  这超级市场果然规模宏大,是一座四五层高的建筑,底层有花园,树木葱宠,还有喷泉水池,甚至有一处做出了瀑布样,因此商场内空气总是新鲜的。到二层商场有玻璃自动电梯,立在其间,随着电梯缓缓地升高,商场的全貌便渐渐地尽收眼底了。商场内货品之齐全丰富自不必说,价格略比纽约低些。
  逛了一圈,小荣说去吃冰淇淋吧,我们立即响应。平日里在安先生面前要有大作家的气派,还不曾放量地穷吃冰淇淋。伙伴说来只“double”(双球),我也说来只“double”,没想到美国的双球大得出奇,我这辈子没一气吃过这么多冰淇淋。
  我们在商场里耽搁了许多时间,出来时发觉天变了,日头被浓厚的云层遮没,空气里无影无踪地飘着雾状小雨,凉滋滋的十分宜人。
  “你们有兴趣的话,我再带你们去看我们图桑新建的两座旅馆,怎么样?”她问。
  “当然有兴趣。”我们说。
  于是汽车钻进雨幕中,驶了好一会。尽是开阔的沙地,后来又驶入婉蜒的丘陵,有些单调,又有种寥阔之感。
  “图桑好大呀,怎么在美国地图上仅小小的一个黑点,连个圈也没有?”我问。
  “我们图桑要大大地开发起来,好了不得呢。”她说。
  转过一座沙丘,她把车刹住了,要我们下车看去。立在雨网中,有些凉意,她兴奋地指点着喊,“看见了吗?看见了吗,美不美呀?”
  隔着一段沙地,依傍着重叠的山岗,有一座庞大的深秋香绿的建筑,随着山坡的凹凸起伏铺展开正楼、大厅、凉台,整个建筑的外观也像一座小山岗,那深秋香绿与背后山坡的草色林色浑然一体,乍一看竟分不出山岗与搂房,又好似就在山岗上凿出一幢楼似的,设计得实在巧妙。我们都禁不住地叫好,她像是人家赞了她珍藏的宝物,兴奋得孩子似的告诉我们,这个设计是得了国际大奖的呢。
  随后,又乘车走了一阵,雨也不知怎么地就收住了,从车窗望出去,远远的,有一片朱红瓦,在叠叠的云层下像只金红的凤凰。
  “那儿是什么?”
  “我就带你们进去呢!”
  车驶至宽敞的如宫殿般的大门口停下。原来又是一座豪华的宾馆,朱红瓦,红砖墙,一派辉煌。此座建筑与方才那座不同,不高,平面铺开,由一群小建筑组成,并用了与背后山色反差十分强烈的暖基调,红瓦红砖显得分外鲜亮,两相比较,又别有一番风采。
  我们心悦诚服地赞叹设计者高超的匠心,大自然成了他们的原背景,如此和谐地融天然与人工为一体的建筑,实在是不可多得的!
  我们进了宾馆,细细参观了一番其豪华的内部设施。此时天色愈暗,浓云密布,寒意频频袭来,都说夜里可能会落雪。想起上午赤日炎炎的境况,图桑的气候像个顽皮的孩子。
  我们又上了车,这回径直驶往她家了。路上她十分得意地说,我们图桑有奇异的自然风光,只要开发得好,以后可以成为举世闻名的旅游胜地。刚才看见的两家宾馆只是我们图桑开发蓝图中的一小部分。她一口一个“我们图桑”,言词中充溢着对图桑的热爱,俨然是图桑的主人。
  我问她,刚到美国就住在图桑吗?她说,哪里呀,搬来没几年,以前往在东海岸大城市,住腻了,我喜欢沙漠!
  又是个喜欢沙漠的女子!
  她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前几年回大陆观光,去西安瞻仰兵马涌、华清池,闻名的古城,旅馆设施却差得吓人,服务员的服务也不周全,真可惜了那些罕世之宝呀!每年有多少人到西安参观,为什么不好好地建设一番呢?
  她的直率的批评使我们沉默,况且她完全不是站在第三者的立场指手划脚,她的口气中流溢出“自家人”的焦灼和忧虑。
  “所以我要办这个公司,专门与大陆的西北边疆做生意,我想为开发祖国的大西北出一份力!”她又雄心勃勃地说,并告诉我们,她的公司已经与大同煤矿做成了一笔生意,正在与银川、金川订合同呢。
  “我算是台湾的‘高干子弟’吧,可是,我的叔叔却在新疆工作,是个老共产党员哪!小时候我就听叔叔讲过新疆的许多事,那时就有开发西北、开发大沙漠的理想了。我父亲说我要是个男孩就好了。女人就不能干了吗、我偏要干,前十年生孩子、养孩子。现在孩子都大了,我要干我的事业了。我刚开始办这个公司时,我丈夫并不理解我,他以为我在家闲得无事找事,可现在呢,他辞退原先的工作,和我一块干啦。”她的脸上盛着女人的温柔和企业家的坚强,她的眼睛在车灯的闪烁间像两颗星,顿了顿,意犹未尽地继续说:“我们对我们干的事是充满信心的。中国要富强,中国的前途对世界有很大的影响。我们中国地大物博,资源充足,怎么也垮不了,只要干,就一定会富强的!”
  她说话时声音并不高,柔柔缓缓的,可这番话却在我心中掀起不息的狂涛。在美国,在这个鲜为人知的沙漠小城图桑,听得一个娇柔的女子坦然他说着这么一段话,实比听场大报告,看篇大社论来得感触至深哪!她有优裕的生活,她完全可以舒舒服眼当太太的,闲时写几篇儿女情长的美文,当一名优雅的女作家,可她却放弃了那条轻松舒坦的生活道路,她甘愿跳入争斗的漩涡,甘愿以女性的柔弱去应付社会的纷繁杂沓,为她遥远的祖国献上一份微力与一片挚诚!
  谈话间已到了她家门口。那幢十分别致的房子,从外边看上去像一长排土黄的窑洞,穹顶,半圆形的门,然而进了屋,却是十全的宽敞与现代化了,一长排有十儿间正房,装置整洁典雅,显出女主人有很好的审美力。
  这真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婆婆,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乐陶陶生活在一起,典型的东方式家庭。她的婆婆是个模样和蔼的老人,却不能小觑,她曾与邓颖超同志共过事,是个研究中国近代史的女秀才呢。她的儿子女儿都容貌端丽,装束却已完全美国化了。听她介绍,孩子们都不用操心,大儿子上大学去了;小儿子是全美的优等生,奖状金牌像彩旗般挂着,已有两所名牌大学(哈佛与斯坦福)录取了他,他正挑选着;小女儿呢,才十四岁,主意大得很,自己的房间不经允许不准妈妈进去的。她正在自编自导自摄一部电视剧准备去参加比赛呢。我们进屋时,客厅成了拍摄场,妈妈一点都不敢打扰女儿,悄悄地带着客人到书房歇息去了。
  书房很大,连着有三间。“这儿就兼作我们公司的办公室了。这几间房是公司办起后又造起来的,为的是我上班方便。这间是郭先生的,这间是我的,这间是小荣的。小荣家就住在附近,每天到我这儿上班。”她一一地作了介绍,十分称心而且荣耀。唯独的遗憾就是郭先生正巧到大陆办业务去了,我们不能与他交谈。看照片上,他与太太相亲相爱,又想着他一旦理解了太太的事业,便毅然辞职与之共担风险,便觉得他一定是位真男子汉。郭先生的父亲乃是著名的历史学家。
  我们在她的书房里看东看西,她下厨为我们做晚餐,不一会就叫我们去餐厅,好一桌丰盛的饭菜。先前她问我想吃什么,我们异口同声:“中国莱!”到美国不过二十几天,西菜已吃腻了,老惦着家里的酱瓜过泡饭,你说人是不是有点傻?
  餐桌边的气氛完全是家庭式的,我们无所顾忌地大吃一通,炒虾仁、绿豆芽、咸菜毛豆……而一锅油豆腐线粉汤更是叫人难舍,我们恨不得捧着锅喝了。她的小儿子与小女儿,只喝盒装的牛奶过面包,全然地美国化了,瞧着我们的馋相,只管笑,我们瞧他们也好笑:这牛奶面包哪里及得上油豆腐线粉汤好吃呀!
  “你们打算在图桑长住下去吗?”我问她。
  “是的,至少现在是这么想的。图桑好,大有作为。”她说。
  “你不打算……回国吗?”
  “不,我想我这辈子是不会回台湾,也不会回大陆去了,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美国这块地方是属于全世界的,白种人黑种人红种人都能来,我们黄种人也应该在这里站住脚。”她爽快地回答,“我想不管住在什么地方,是一样地为人类效劳的。是一样地为祖国效劳的。”她又狡黠地眨了眨眼,“现在,到月球上去已经不稀奇了,人家已经上去过了,我呀,我想到一个没有人去过的星星上去!”
  我们都会意地笑了。
  一个女人,一个有理想的女人,一个有事业的女人,她的魅力,她的青春,是会比星星更长久的。我祝她成功!我祝她得到星星!

  西蒙斯太太的五十岁生日

  西蒙斯太太是一位女企业家,她是做无线电生意的,据说事业是很发达的。然而西蒙斯太太的外貌与企业家实在连不上,她长得太像女人了,她本来就是女人嘛。现代社会有一种女性雄化的现象,特别是与事业联系在一起的女人,特别是办企业的女人。可西蒙斯太太却具备了女性所应该有的一切。她有一张温柔而甜美的鹅蛋脸,幽幽地会说话的黑眼睛,她还有一副丰满而苗条的身材,少妇一般,谁都不相信她恰好是五十岁了。她穿着一身嫩黄的绸衫,飘飘然,妩媚而婀娜。
  西蒙斯太太的家在洛杉矾郊外的一座小山顶上,豪华而悠静,显示出企业家的气派与女性的雅丽。
  客厅里有一只熊熊燃烧着的大火炉——三月的洛杉矾已经温暖如春了,为何还把火炉生得如此旺?走近看,才知上了当,那火炉中只是几块画得十分逼真的燃烧着的木柴。只为增添一种家常的气氛。那些假木柴下装有天然气管道,冬天真要取暖,只需点着天然气即可。
  西蒙斯太太与她年迈的母亲生活在一起,不知她的丈夫何去何从,只知她也是有一位男友的,这天晚上是她的男友来接我们的。
  西蒙斯太太亲自站在客厅的小酒吧里为我们调鸡尾酒、煮咖啡。并不高声招呼,只是文文雅雅地点头微笑,令人可亲。
  我们各自端了一杯饮料,在客厅里四处参观着。客厅相当大,能开几十个人的Party,周围布置了许多艺术品,现代派的巨幅画,民族风格的挂毯,雕塑的奔马,假毛皮的模型虎等等,极不协调又很自然地同居一室,让人感觉到主人的艺术眼光是既高雅又俗气,可谓雅俗共赏了。屋角里有一架三角钢琴,琴上,一盆白色的杜鹃开得正欢。
  陆陆续续又来了一些客人,像是三对夫妇,都是五十上下的模样,然而听西蒙斯太太介绍下来,有两对不是夫妇,只是“朋友”。他们与西蒙斯太太十分亲热,据说,他们都是在一条旅游船上相识的,以后便经常地往来了。
  客人都到齐后,西蒙斯太太就宣布就餐。一顿丰盛的自助餐,各人端着盆子到后面的餐厅去舀自己喜爱吃的,大餐桌上摆满了各色的菜点。我最喜爱的是水果色拉,爽口而沁脾,我舀了满满一盆。然后大家又回到客厅来坐着,边吃边谈,十分自由。
  我看见一位女士吃完了盆里的菜,用娇嗔的口吻吩咐她的男友去添,那男友十分恭敬地应了,诺诺而去,为她添了一大盆。她又娇嗔地怪他:叫我吃那么多,让我发胖呀?大家都笑了起来。不知为什么,我猜想这女士先前的婚姻一定是十分劳累的,故而五十多岁了,再来体验品尝少女的乐趣,既这么亲热,何以不结婚?我又猜想许是怕结婚了,这种亲昵、和谐便会随着日复一日的平常生活而消失,这真是个恼人烦人又迷人诱人的难题,世世代代多少理论家思想家文学家艺术家为之殚精竭虑,谁都想找个结论,却谁也找不出结论,也许,永远?
  这三对男女互相友善地开着玩笑,我虽不能都听懂,但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得出他们是借着不住的笑声宣泄心中满满的情感,他们为自己新的爱情(哪怕这爱情并不长久呢!)骄做并为之炫耀。我为他们的热情所感染,虽听不懂许多言语,但也跟着开怀地大笑。
  哦,唯有西蒙斯太太和她的男友并不参加这些玩笑。西蒙斯太太娴静而寡言,总是静静地立在酒吧里,为客人们热咖啡、调酒、开饮料瓶。而她的男友,我几乎没听他开过一次口,他的魁梧的身体像一块沉默的岩石,常常使人忘记他的存在,又常常发现他是存在的。他如影子一般跟随西蒙斯太太左右,为客人们端咖啡斟酒。闲空时便默默地注视着西蒙斯太太,深情而执著。我相信他在胸中正燃着炽热的爱情之火。
  晚餐吃得差不多时,客人中有人提议西蒙斯太太唱歌助兴。西蒙斯太太并不推辞,凭着一个得体的浅笑,款款地走至三角钢琴前,坐下。这时,她的忠实的男友赶紧为她检查扩音机的线路,高高低低地拧着扩音机话筒,看哪个位置使她的音色发挥得最完美。西蒙斯太太无限情爱地瞟了他一眼,纤细的手指缓缓地敲击着琴键,随着抑扬顿挫的琴声,她扬喉轻歌,歌声柔丽圆滑,曲曲绕绕地在四壁问回荡。
  一个拥有实业的无线电女商人,一个满怀爱情的美妇人,一个喉润音正的女歌唱家,我无法把这三个定义的内涵外延完全吻合在一起,然而它们的确是吻合在一起了。
  西蒙斯太太的歌很长很长,唱了一段又一段,细细听来,是一个妇人在咏叹她的一生:一岁的时候,如何如何;五岁的时候,如何如何;十五岁的时候……二十五岁的时候……一直唱到五十岁。安先生对我们说,他也才知道,今天正巧是西蒙斯太太五十岁的生日!一个五十岁的却仍旧是美丽的女人!那首歌给我的印象极深刻,曲调委婉缠绵,歌词简明朴素,娓娓地道出了一个女人的一生,动情而实在。
  在西蒙斯太太演唱这首歌其间,她的男友时不时地为她翻乐谱,添饮料,然后,他与她四目相对,凭音乐传递信任与爱慕。西蒙斯太太那么漂亮,又拥有那么幸福的爱情,谁能相信她已经五十岁了呢,
  西蒙斯太太唱歌的时候,我发觉搂梯口出现了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妇人,倚着扶手专注地听那歌声。我想这一定是西蒙斯太太的母亲了,听说她已经快九十岁,不便下楼的。或许这首歌便是她教给西蒙斯太太的呢。
  西蒙斯太太唱完了长长的五十年人生。大家以掌声相谢,随后,又一起唱起了各种各样的流行歌曲。
  我因不大会唱歌,想去晒台眺望夜景,便悄悄起身登上了楼梯。那位银发老妇已经不在搂梯口了,一扇虚掩着的门,必是她的卧室了。我不敢惊动她,径直推开走廊的门,外面是一条长长的晒台,站在那儿能看见半个洛杉矾的夜景,成片成片的灯海,宛若步入银河。我渐渐沉浸到一种诗的意境中,物我皆忘……忽地,我听到身后有人的喘息声,回过头,一位银发老妇端正地立在那儿,着一袭白袍,像一尊玉雕。
  “Hello,madam(您好,夫人)。”我连忙打招呼。
  她微微地笑了,笑得十分和蔼而生动,忽然她说话了,口齿竟清晰如吐珠,大概她知道我英语听力很差,所以说得特别慢,一个词一个词地讲,我半听半猜地懂了。
  她说:“我看过你的小说《人面》,我很喜欢这篇小说。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小说里的小戴究竟是爱美琴的房子呢,还是爱美琴这个人?”
  我心中一阵激动,临出国前,劳埃德·李柏斯将我的《人面》译成了英语,可我总担心由于文化背景的差异,美国朋友不能理解这篇小议。想不到在这儿遇见一位近九十岁的老人,她不仅看完了我的小说,而且还提出如此贴切的问题,真是一语击中要害。我满心涌起了巧逢知音的欢欣,文学的相通便是人心的相通呀。
  我回答她:“这正是我想留给读者的问题呀!”她听了,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
  西蒙斯太太上楼来招呼我了,她说:“我们拿到这篇小说的复印本,我妈妈一定要抢着先读,她的眼睛不好使,平常不大看书的,可读你的小说一口气读完,不肯放手。”
  “谢谢,谢谢!”我由衷地感谢她们对中国文学的专注和理解。
  客厅里传来阵阵欢乐的歌声,我向银发老妇道了晚安,随西蒙斯太太下楼去了。西蒙斯太太的男友正仰着脑袋迎着我们呢。我没有去打听西蒙斯太太五十岁以前的生涯,也没有盘问西蒙斯太太五十岁以后的打算,让西蒙斯太太留在我记忆中的永远是一个五十岁生日时的温馨甜美的模样。在英语中,没有笼统的“人”字,要么是“男人”(man),要么是“女人”(woman),这样看来,作为人的“性别”的区分恐怕是人的主要属性了。西蒙斯太太,我们分属于不同的国籍与民族,然而作为女人,我们却有着许多的相通和默契,我祝你红颜永驻,幸福长存。
  两天后,我们离开洛杉矾去美国西北角一个美丽的海港——西雅图。在那儿,我们将与一个妇女出版社的女经理会面并交谈有关妇女文学的问题。听说那个出版社的工作人员(从经理到编辑)都是年轻妇女,而且专门出版妇女写的、写妇女的书,并翻译介绍世界各国女作家的作品。她们将与一个书店的老板一起为我们举行一场作品朗读会。等待我们的一定是一个热情的有趣的有意义的场面,当然,一定还有许多美国朋友提出的种种好奇的探究的怀疑的猜测的问题,需要我们坦率而真诚地作答。为了友谊,为了理解,我们愿筑起沟通心灵的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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