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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女人


  丁香跟班组里的师傅们招呼好了,趁工间操时间溜到附近的妇产科医院做检查。她不高兴请半天病假,白白扣奖金,还要影响小组年底评先进。
  她已经怀孕八个月了,眉散了,鼻宽了,小腿肿了,喉咙喳了,走起路来两只脚板叭嗒叭嗒地响,原来蛮细巧的人变得粗里粗气了。然而谁都说她福气好,都说她要养儿子,怀儿子的女人才会变丑呢,在她宽大飘逸的碎花富春纺袍裙下,高高隆起的腹部像一座春天的小山丘,活活泼泼地充满了生命。
  丁香曾经把一套厂里削价卖给职工的玩具汽车让给门诊室门口叫号头的护士,所以她来看病,随到随进。
  这个娃娃脾气像他爹,在娘肚子里就不安稳,头老要抬起来,医生嘱咐丁香每天要在床上趴一小时,逼他把头倒下去,否则生的时候要吃苦头。丁香牙老是痛,不敢吃止痛药,医生就给她开了两瓶碘甘油,痛的时候一拭就灵。
  只花了一刻钟丁香就拿了处方单去取药了,笃定能按时转回车间。娃娃在肚子里踹,和母亲亲热,丁香挺着肚子,叭嗒叭嗒地走着。
  乖乖,虽说是计划生育了,怀孩子的女人还是多,取药的窗口前已经排起九曲回肠的队伍,大肚子一人得占两人的地位,所以排起的队就愈发地长了。
  都是女人,妇产科门诊大楼的楼梯口有一个威严的老护士守着,男客禁止上楼的。
  女人的天地里总是叽叽喳喳的,像群麻雀。
  “要死啦,要排到啥辰光呢?”
  “医院里只看见穿白大褂的跑来跑去,为啥不开两只窗口发药?”
  “到处排队,看毛病,毛病愈看愈重了……”
  女人们一边埋怨,一边一分不让地往前挪着步子。
  丁香排在队伍里,心里盘算,下回厂里再卖削价玩具,一定要送一套给发药的。
  取药口四四方方一扇窗,窗里嵌着一张形状蛮好看但已经开始憔悴的脸,像一枚熟透的杏子。她的嘴角和眉线绷得很紧,没有一丝表情。她的手像机器人一样一伸一缩,接处方、递药,平缓而漠然。那队伍一寸一寸地向前缩,慢吞吞的,像条蚯蚓在蠕动。
  “这个人昨天肯定没睡好,像要打瞌睡,你看她,木是木得来……”丁香一边说着一边把头扭来扭去,希望有人搭腔,讲讲闲话,否则太闷气了。
  身后有人轻轻地、长长悠悠地叹了一口气,那气搅着淡淡的香水味吹在丁香滚圆的后颈,痒痒的,像有只小虫在挠。丁香朝后瞟了一眼,眼眶不由得撑大了一圈,好个标致的女人,就像一幅美女画儿。那露在白乔其纱裙外的手臂和小腿,纤细而修长,活脱脱的几段嫩藕呀。丁香迅速地拿眼朝她捏在手中的公费医疗卡睃去:工作单位——舞剧院,姓名——刘婷婷。
  “哦,刘婷婷就是你呀!我在电视里看见你跳舞的。”丁香兴奋地叫了起来。
  “是吗,”刘婷婷两条渗入鬓角的眉高高扬起,眉宇间神采流溢,像射进一片灿烂的阳光。
  “你演王昭君的,嗲得来一塌糊涂。”丁香自来熟地攀谈,回去告诉班组里的姐妹,我跟舞蹈演员说话了,准把她们眼红得要命。
  “……”刘婷婷的脸忽地又暗了起来,有一团浓浓的愁云罩住她的面庞。
  “得什么病呀?是不是练功练得太吃力了?”丁香像是和她老朋友了,关切地问。
  刘婷婷摇摇头,停了一会,说:“医生说我怀孕了。”那声音郁郁的。
  丁香格格地笑了,“反应很大,难受,是吗?”
  刘婷婷又摇摇头,“我一点都没感觉,就是例假老不来,一验小便,说是怀孕了。”那声音愈发重重的了。
  “哈,有点紧张是吧?没关系,每个女人都要经历的。你看我,马上就要生啦。”丁香摸摸肚子,蛮有味道地说。
  刘婷婷眼睛幽幽地一扇,叹了口气。丁香觉得莫名其妙,怀上孩子该高高兴兴,人家怀不上的还要求医寻药穷折腾,她怎么愁眉苦脸的呢?都说演员有点神经质,大概是吧?
  “可是……我不能跳舞了呀!”刘婷婷突然对丁香说。她自己也奇怪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人诉说自己的苦恼?刚才听医生下诊断:早孕!她差点晕过去。舞剧院正要开排大型舞剧《雷雨》,她是极有可能竞争到繁漪的角色的,多么迷人的角色!都怪他,刘婷婷恨不得捶丈夫的厚背。角色和婴儿在心中打架,把心搓揉得皱巴巴的。
  “生好小囡再跳嘛。”丁香觉得事体像1+1=2那样地简单。
  刘婷婷悲伤地看了她一眼,她当然不晓得生过孩子的人要保持舞蹈演员的体形是很困难的,何况自己快三十了,一停两年,以后要跳也顶多跳跳群舞了。繁漪,恐怕是她舞台生涯中能遇上的最后一个角色啦……刘婷婷的心颤了一下,脱口说:“我想打胎……”
  “你发疯啦,好端端的小囡去打掉,前世作孽!勿能的,千万勿能呀!”丁香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刘婷婷颓唐地闭上眼。她已经为跳舞弄掉了两个胎儿了,这回丈夫绝不会同意她再打胎的,他每天向她说:“我要当爸爸,我有权利当爸爸。”
  “咦,往前动动呀?怎么不走了?”排在后面的人喊。
  “别瞎挤呀,发药的去接电话了。”排在前面的人也喊。
  取药的窗口,黑洞洞,那张熟杏般的脸不见了。
  “真要命,还要我们立多少辰光呀!”丁香看看手表。
  “哦哟……”排在丁香前头的女人突然蹲了下来。
  “同志,你作啥?”丁香好管闲事。
  “我痛……实在吃不消了……”那女人艰难地说,额上晶亮的一片汗珠。
  “哦——你刚做了人流手术吧,”丁香颇有经验地说,心里嘀咕:看面孔还是一个姑娘呀!
  她一把拧住丁香的手,汗珠爬过弓形的鼻梁,悬在尖尖的下巴上,“……痛死我了……”
  “不要紧的,是子宫收缩痛,一会就好了,”刘婷婷也凑了上来,她有过两次人工流产的痛楚了。
  “怎么?家里人一个也不陪陪你?”丁香问。
  她用玉米粒般的细牙咬住唇不响。自己种下的苦果自己嚼,连母亲面前都没吭一声。医生给开的病假条,捏成一团丢进痰盂了,明天就要装着没事人一样去上班。
  “你到那边椅子上坐一会儿,我来替你拿药。”丁香去扶她,肚子太大弯不下身,“刘婷婷,帮个忙。”两人一起牵着她坐到椅子上。
  “谢谢……”她吐着气,把处方单和一张大团结塞给丁香。
  “你没有劳保卡?”丁香奇怪地问。
  她又把牙咬在唇上,不响。是他让她到这家医院来流产的,因为和他母亲要好的赵阿姨就是这里手术室的一流医生,说是已经讲好了的。刚才,那个赵阿姨用狭长的眼睛冷淡地看了看她,冷冷地叫她躺到手术床上去。有个小护士跑过来,说:“赵医生,那张手术台上病人肚子里的死婴刮来刮去刮不下来,要你去做。”又说:“那个病人很有名气的,院长亲自关照过的。”于是赵医生就说:“叫医学院实习的小韩到这里来。”说完就把她掼在手术床上,替那个有名气的刮死婴去了。不一会,她看见她的手术床前出现了一张戴着大口罩的男人的脸,口罩上的眼睛像两块冰。她恐惧地大叫起来。可是小护士按住了她,凶她:“是医生呀,叫什么?怕难为情就不做那种事了。”她痛苦得仿佛身体被人撕成零零碎碎的许多片,心被锥子一记一记地戳着搅着。她紧闭着眼不敢看那个男医生的脸,她是懂得羞耻的。她跟他发生那种关系是因为爱他。可惜没人相信,硬说她不知羞耻。为了克制住眼泪,她的鼻翼一扇一扇的,整张脸涨得通红。
  “熬过一息,会好的。”刘婷婷同情她。
  丁香看看那张处方上的姓名:余小吉。
  “她肯定是未婚先孕,瞒着人偷偷来做人流的。”丁香神秘地对刘婷婷讲。
  “不要瞎话三千。”
  “憨来!否则怎么不用劳保卡?怎么没有人陪她?这种小姑娘我们厂里也有的。”丁香十拿九稳地说。
  熟杏般的脸总算出现在取药的窗口,队伍又一寸一寸地往前挪了。
  “同志,快点行不行?两只脚骨都立直了。”女人们说。
  熟杏脸像没听见,也不见她的手动作加快。
  “大概是和她男人寻相骂了。”丁香实在看不惯熟杏脸半死不活的样子,她们在厂里干活,手脚这么慢,奖金老早敲光了。她还想找几句促狭的话教训她,数数前头只有三四个人了,就忍一忍吧。扭头看看刘婷婷的脸,又是愁云密布的了。不便和她扯闲话,只好闷着。
  刘婷婷越往前头挪,心越是绞丝般的拿不定主意。医生开的是保胎药,究竟要不要领这药?当妈妈还是演繁漪?她记得第一次怀孕时,自己正在跳《丝路花雨》,巡回演出归来,孩子先兆流产了,她伤心地哭了一场。第二次怀孕,她为了跳王昭君去做人工流产,丈夫一星期没跟她说话。为艺术自己奉献得很多了,可以安安心心当妈妈了吧?啊,不!那不是奉献,那是需要,她需要艺术,生活中没有了艺术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活……
  “喂,男人怎么跑上来啦?楼梯口的老护士眼睛瞎啦?”忽然有人叫起来。女人们的眼光统统往一边扫去,果然有一个男人闯上楼来了!
  他,矮得像武大郎,脸黄瘦黄瘦,却穿了一套挺括的西装。
  “喂喂,下去下去。”
  “真勿要面孔。”
  女人们起哄他。要是男人好上来,自家的男人早就来了,还会让她们站在这排队吗?
  “武大郎”不但不走,还朝队伍走拢来了。
  “呵——”女人们叫着像避邪似的往后退。
  “武大郎”趁机跑到取药民把一张处方单往里塞。
  “你想插队落户?没门!到后面排队去!”站在最前面的女人正是丁香,丁香用手一挡,用自己小山丘般的肚子把他挤开。
  “同志,就多我一个人,让我先拿药吧。”“武大郎”朝丁香赔笑脸。
  “你问问人家后面的人同意不同意。”丁香说。
  “勿同意,勿同意。”
  “我老婆……大肚子,不方便,在楼下等我呢。”“武大郎”向大家赔笑脸。
  “大肚子有什么稀奇,我们都是大肚子呀。”
  “想占女人的先,哪还像个男人!”
  “以为女人好欺侮呀?瞎了狗眼……”
  “还是老老实实排队去,我们都是从后面排上来的。”了香劝他。
  “武大郎”无可奈何,只好站到队尾去了。
  丁香把余小吉的处方单和钱递进窗口,过了一会窗口里塞出一大包益母草冲剂。
  “还有找头呢?”丁香问。
  “急什么,啥人要你这几块钱?”熟杏脸翻她一眼,把几张钞票掼出来。
  丁香忍了忍,又把自己的处方单递进去,熟杏脸却不接,站了起来。
  “咦,作啥不收啦?”
  “等一等。”熟杏脸离开窗口了。
  丁香实在忍不住了,大声说:“什么工作态度,上班辰光怎么像逛公园一样。”
  “我也是人呀,要喝开水可以伐?”熟杏脸回了一句,拿起杯子,先用一块纱布擦了又擦,又倒了点热水晃来晃去的凉着。
  “真真急煞人肚肠!”有人恨恨地说。
  “我看你简直不像个女人了,你晓得挺着肚子在这里立上半小时是啥滋味?你养过小囡伐”丁香怒不可遏地骂了。
  熟杏脸有点尴尬地放下杯子,把手一伸:“处方单拿来!”又咕哝着:“想生小囡嘛总归要吃点苦头的。”
  丁香气尚未消,啪一声,把处方单往窗板上重重一按。熟杏脸也用啪一声来回敬,把那两瓶碘甘油掷出来。
  “后面的快跟上来呀!干嘛要催的!”熟杏脸叫。
  “刘婷婷,你愣着作啥?快拿药、我们一起搀余小吉下楼。”丁香说。
  刘婷婷一横心,把处方单塞进窗洞。别了,繁漪!别了,练功房!别了,舞台!为了孩子牺牲艺术,这究竟应该不应该?女人哪,想做一个伟大的母亲就不能做一个伟大的艺术家。
  丁香从取药口挤出来,出了一身汗,袍裙贴在背脊上,挺难受。她把药递给余小吉,又问她:“痛得轻点了吗?”
  余小吉点点头,“谢谢你,大姐。”
  “谢什么,都是女人嘛。”丁香拍拍她的头顶,又说:“药要准时吃,调养好身子,最要紧。”
  刘婷婷也挤出来了,像出浴一般。两个人扶起余小吉下楼去了。
  刚下得楼,迎面上来一位着一身散花绸衫的富富态态的妇人,那白团团的脸上有几分焦急,也有几分不耐烦。
  余小吉一见那妇人,便怯怯地低下了头。
  “怎么这么慢,车在门口等了好长时间,我付掉了一块钱停车费,瞎敲竹杠的。”那妇人冲着余小吉说,也不跟丁香和刘婷婷打招呼。
  “哦,我走了,谢谢你们。”余小吉朝她们看看,又看看。那妇人自顾头里走着,也不扶余小吉。余小吉走了几步,回过头朝她们摆摆手,一双眼睛朦朦胧胧的,很惹人怜。
  丁香和刘婷婷看着她跟着那妇人钻进一辆小轿车里。
  “你猜错了吧?人家家里用小轿车接呢。”刘婷婷说自己流产时,丈夫叫的是机动三轮。
  丁香无语,眨巴着眼。
  小轿车在街上跑。车子里,那妇人问余小吉:“顺利吗?”
  “嗯”。余小吉把下巴抵住胸口,在他的母亲面前,她总是惶恐得像小兔子。
  “赵阿姨做这种手术在上海算算也是头等的。”
  “嗯。”她不能告诉他母亲,她不是赵阿姨做的,她是一个男医生做的。他要是知道了,会嫌弃她的,她应该属于他一个人,她爱得他要命。
  停了一会,他母亲从皮包里取出一只鼓鼓的信封,塞到她手中,说:“小吉,出了这样的事,我也不怪你。这里有五百元钱,你拿去,买些滋补品。你还年青,路还长着呢。”
  她受宠若惊又满腹疑惑,怯怯地问:“他……他呢?”
  “他功课很忙,没有其他心思了。从今以后,你不用再来找他了。”他母亲淡淡地说。
  余小吉眼前一黑,心像断了绳的水桶一下于掉到深井里。她哭了,无拘无束地哭了……
  丁香和刘婷婷望着小轿车驶远了。
  “走吧。”丁香推推刘婷婷说。
  “走吧。”刘婷婷说。
  “同志……”有人在叫。
  她们左看看,右看看,没人。
  有一辆轮椅从门角落里转了出来,轮椅上坐着个女人。“同志……”轮椅转到她们面前停下了。她们奇怪地看着这个女人高高隆起的肚子,因为坐着,那肚子快顶着她的下巴了。
  “同志,你们是刚从楼上下来吗?”那女人问。
  她们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你们看见一个男人……去拿药吗?”
  是那个“武大郎”!她们都紧张地点点头。
  女人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是我男人,我上楼不方便,他代我去取药的,怎么好一会儿了还不下来呀?”
  刘婷婷一句话也说不出,喉咙被一股温潮堵住了。没有腿的残女人,也要当母亲!
  丁香正万般地恼恨自己,刚才干吗要凶狠地把那男人从窗口前推开呢?真混蛋!
  “你别急,领药的人很多,要排队,等一息他就会下来的。”丁香非常和气地告诉那女人,“啊……你快生了吧!”
  “还有两个月。”那女人脸上每道皱折里都盛着温馨的笑。
  “我还有一个月。”丁香摸摸自己的肚子。
  “谢谢你们。”
  “不用的,都是女人嘛。”
  丁香和刘婷婷站到路上来了。天气很好。
  “我就在街拐角那家厂里工作,你有空来玩。不过你一定会忘记我的。”丁香说。
  “不会的,不会的。”
  “我走了。哦哟,要迟到一点点了。”
  “要紧吗?”
  “师傅会包庇我的,我快生小囡了呀!”
  刘婷婷笑了,朝丁香挥挥手。
  了香叭嗒叭嗒朝厂里走去,骄做地挺着大肚子。她溶在透明的太阳里了。
  刘婷婷心静了,世界上没有人可以责备要生孩子的女人的。她仿佛已经感觉到肚里的小生命正蓬蓬勃勃地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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