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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总有故事


  那时候,她的丈夫还活着。
  我家是六室,她家是七室,我们两家共同拥有一条后楼梯。公寓人家,鸡大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虽然搬进这座公寓多年,却从来没见过她和她的丈夫,只晓得七室里住着一个级别蛮高的离休老干部。有一日,听见我家老保姆在后楼梯口跟什么人叽呱叽呱争论什么,便唤保姆进来问个明白。保姆气鼓鼓他说:“七号里口同志的老婆真正缠不清,讲我们堆在后楼梯的东西挡了她家的道,硬要叫我们搬开。啥人会去走后楼梯呀,我们的东西堆在自家门口管她什么事呀?”我连忙开了后门张望,于是我第一次看见了她。她长得很白净,眉眼也很整齐,瘦瘦小小的身体,让人看不出她的年龄,我尊称她一声“阿姨”,我说我们的东西堆在我们家后门民你家后门口不也堆满东西吗?我们怎么妨碍你啦?她马上回话了,她的语音似乎有点苏州腔,却决不软糯,十分利索,并带有一点霸气,显示出她局长太太的身份,也显示出她为人的精明。她说:“你抬头看看,我家的煤气表装在你家后门上头,你们堆了那么多东西,叫煤气公司的人怎么抄表呀?是煤气公司的同志说的,要你们把东西快点搬开!”我很讨厌她这种教训人的样子,但她的话没错,只得压压气,当天就叫保姆把堆在后门口的东西统统搬光了。第二天一早,保姆怒气冲天地对我说:“大妹妹,你到后门口看看吧,七号里做人太促刻了!”我拉开后门一看,真的大吃一惊,我们搬空的搂道一夜之间堆满了七号人家的杂物,旧棕绷、旧水缸、炭筐、破车等等等等,我实在佩服七号人家的“厚颜无耻”,也真正领教了那位白净的局长太太的厉害。我劝保姆不要与之论理,她既会这样巧夺强占,还有何理可与之理论呢,关上后门,来个眼不见为净罢了。
  因为有了这次遭遇,我便有意无意关心起这位局长太太来了。保姆们往往是封闭的公寓里穿针引线的人物,我家保姆每天逛菜场回家,总会燕子衔泥似的带一点家长里短的闲话回来。渐渐地。我了解了七号里的一些隐秘,保姆面带鄙弃对我说:“怪不得呢,这种女人,原不是什么好货色!在医院里做护士的呀,局长去看毛病,就勾搭上了。局长和原配离婚,把她讨进门。伤阴节的事,老天报应她生不出小囡,千方百计把自己的侄子过继过来。局长原配的几个小囡都大了呀,哪里肯罢休,三日两头地来闹,七号里没有太平日子了。”听了保姆的话,我莫名奇妙对这位局长太太产生些许同情。可以想象,与她对垒的阵营是多么强大和坚固,而这场战争亦将是多么漫长和艰苦,以她如此柔弱之躯孤军奋战,似乎是很难看到胜利的曙光的。然而她却勇敢地投身进去了。我想一定是为了不可抵御的爱情,女人在爱情面前常常丧失理智,也只有女人会为爱情而奋不顾身,这是女人的弱点也是女人的崇高。也许,正是这旷日持久残酷的你死我活的争斗磨练得她那样泼辣促刻诡计多端寸土必争吧!我在心中已经悄悄原谅了她。
  数月后的一天,我看见保姆开了后门,正起劲地将堆在厨房里的杂物重新堆到楼道上去。我连忙阻止她,说:“你这样七号里不是又要有意见了?我们宁愿挤点,少惹麻烦!”保姆幸灾乐祸地说。“大妹妹你不晓得呀,D局长突然心脏病发作死了,那个女人没了靠山,自己都顾不周全,没功夫来计较这点小事了!”我听了不觉心一沉,竟隐隐地为她的处境担心起来。几天后的傍晚,我外出回家,匆匆上楼,在黑洞洞的楼道里差点撞上个人。定睛一看,竟然是她!实在惊讶数月光景她的变化会这么大:头发几乎全白了,眼窝深深地塌陷进去,伛偻着腰背,身材愈加瘦小得像十几岁的孩子。她头上戴朵白绒花,臂上匝着黑条,正站在楼道的小圆窗前,借着黄昏微弱的日光窸窸窣窣翻弄着一大叠纸片,听到脚步声,惊恐地抬起面孔瞪着我。我因与她不熟,又有前面的隙嫌,故而只朝她略略点了点头,其实我是很想与她攀谈几句的。从她身边擦过,我看清了她翻弄的那一叠纸片是各种票面的钞票。而正当我从她身边擦过的那一瞬,她迅速地将那叠钞票塞到衣襟里面去了。
  这一日上午,我正在书房用功,有人摁门铃,打开门,竟然是她!我很意外,也有点警觉,问道:“有事吗?”她神情十分紧张,压低声音对我说:“我家里被盗窃啦,求你帮帮忙,打个电话给公安局吧!”我心中虽是疑惑:她家也有电话,为什么自己不打?但发生盗窃案是桩大事,我不敢迟疑,连忙跟她上楼。踏进七号门,只见满屋子凌乱,抽屉和橱门都大开着,似乎是被小偷光临过的景象。我抓起电话筒要拨报警电话,她却神秘兮兮地递过一张纸,说:“你打这个电话,找这个人,他会来抓强盗的。”我半信半疑照着纸上的电话号码打了数十遍,永远是忙音!门洞开着,隔壁五号里阿婆探进半个身子,向我招手。我跑了过去,五号阿婆轻声说:“她的脑袋出问题啦,根本没有强盗的,东西都是她自己翻乱的,前几天我也上她的当了!”
  我终于在公寓门口碰到了她的养子,那是个瘦削而显老的年轻人。我对她说:“你母亲犯痴呆病了,该送精神病院啊。”他苦笑着摇摇头:“她才不肯去呢,我请了医生来,她反倒说我们迫害她。爸爸死了,她谁都不相信了,老是疑神疑鬼。打扰了你们,真对不起呀。”我问道:“是不是你父亲前妻的孩子们常来吵闹,逼得她……?”他黯然答道:“有些事情总要争争的,不过人家也都是有文化的人,不会无理取闹的,现在都调解好了,人家也不来了……这种日子真难过。”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亦不便多问,只提醒他。出门时把煤气总开关关死,以免出危险。
  她几乎天天要去敲邻居的门,一会儿说有强盗,一会儿说有流氓,搅得整幢楼不得安宁。她的养子没办法,每日出门上班,就将房门反锁,省得她出来吵扰人家。于是,每天上午十点钟敲过,我们楼里就会响彻惊天动地的捶门声,这又是她!她被反锁在家中,困兽犹斗,拼命捶门,一边嚎叫着:“放我出去呀——我要饿死啦——”开头几日,好心的邻居们还隔着门劝她几句:“你不要作了,你儿子中午会回来给你弄饭的,你一个人看看电视看看报不是蛮适意的?”自然是劝不进的。时间长了,大家也懒得去搭理她了,随她去,现在外面噪音原本就多,再增加一点也无所谓。有时,她就站在阳台上向路人喊:“快来救救七号里的老太太呀——她快要饿死啦——”有好心的路人便跑到我们公寓里来查问,公寓里的人只好对路人说:“她是神经病!”我们家离她家最近,路人往往会摁我家的门铃讯问。刚才,我就在写这篇文章,有一位好心的大爷来敲我家门,说:“你们楼里有个老太太要饿死了!”我客气地回答说:“那个老太有点痴呆症,她儿子把她反锁在家里,我们也没办法呀。她儿子中午会回来做饭喂她的。大爷,谢谢你,这么热心肠。”大爷走后,我重新坐下,提起钢笔,心却静不下来了。她歇斯底里的捶门声穿过数层板壁顽固地撞击着我的耳膜,我扪心自问:我们是不是太冷漠了?一个老太太绝望地捶着门,人们却当作没听见?我是不是应该帮助她做点什么?可是我能帮她什么呢?谴责她的养子吗。可他每天要上班,中午赶回来为她做饭,已经够辛苦的了!那么,谁应该为她的悲惨的晚年负责呢?我家保姆是绝对不同情她的,保姆总是很公正地说:“这就是报应,她从前害得原配局长夫人吃足苦头,她当然没有好结果啰!”然而我想:倘若她当初不嫁给局长,而是平平和和找个相当的结了婚,自然没有了许多明争暗斗的仇恨,可她的晚年真会幸福了吗?人的命运,谁又能说得清?
  女人总是有许多故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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