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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创作长篇小说《你为谁辩护》，我曾跟随赵珪律师体验生活两年多。第一次与赵珪律师见面是在1985年初，我印象很深，当时因为路不熟悉且交通拥挤，赶到约定地点，略晚了一些。我是散漫惯了的，对于这几分钟时间的上下压根不在意，作家们开会，迟到半个钟点一个钟点的是家常便饭。赵珪律师抬腕看了看表，对陪同我前往的同志说：“你们迟到了两分钟。”她声音平和，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一点不像在责备人，也许她只是指出这么一个事实？然而对我却不啻一声炸雷。我从这太简单的一句话中蓦然体会到作为一个律师的职责、品格、准绳及其它许多的甘苦，这是我对律师的第一个感性认识，不由得涌出了许多崇敬。在以后两年多随同赵珪律师办案的过程中，我再也不敢迟到，总是尽量提前几分钟到达约定地点，而每次总是赵珪律师先到等着我，以她花甲之年，瘦弱的身躯，腋下总夹着那只又大又重的公文包，在法院门口，抑或在当事人的单位，抑或在长途汽车站，无论是酷暑、严寒、刮风、下雨，神情都安祥认真且有种不屈不挠的自信，凭添一份神采。 第一次随赵珪律师出庭，记得是桩遗产纠纷案，赵律师担任原告代理人。以前从许多法制报刊上以及电影电视里得到的印象，律师在法庭上讲话都近乎于演说，不论是代理或者是辩护，都慷慨激昂有先声夺人之势，用词遣句都果断尖锐、斩钉截铁。我暗暗担心，赵律师外表文静安详柔弱，如何营造得出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轮到赵律师发表代理词，只见她微微含笑，不慌不忙地站起，出人意料地以温和友善的语气侃侃而谈起来，声音不高，也不激烈，毫无剑拔弩张之势，不像是进行法庭辩护，倒像在与人促膝谈心。开宗明义表明观点，列举证据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句句话如潺潺清泉让人入耳舒但且心悦诚服。往来几个回合，对方律师表示在几个关键问题上同意赵律师的意见。我不知不觉被赵律师高超的说话艺术吸引了。休庭后，我把我事先的担忧告诉赵律师，她沉吟片刻说，民事案件与老百姓的生计息息相关，一个人一辈子能打几回官司，我们总希望通过法庭审理解决双方的矛盾，解开他们心头的疙瘩，让大家日后的生活都过得心情舒畅些。如果讲话气势汹汹不注意措词，弄得双方像仇人一般，即便赢了官司，作为一个律师还是没有尽到依法执言、为民排忧解难的责任。我深深为赵珪律师高尚的情怀所感动。在西方社会里，当事人出钱请律师办案。为了赢官司常常不择手段去低毁攻击对方，哪管他人死与活。记得在另外一次民事法庭上，是桩离婚案，对方当事人因为赵珪律师逻辑严密的辩论而恼羞成怒，站起来冲着她破口大骂，当时我十分气愤，恨不得站起来反驳对方。然而赵律师仍旧静静地坐着，不动声色。待再次轮到她发言，她依然那样不慌不忙、温和友善，没有尖锐的指责，只是依理委婉地规劝。事后赵律师对我说，“谁轮上闹离婚心里会痛快？她要骂几句出出怨气，也是情有可原的。”赵珪律师瘦弱的身躯中却有一颗博大的爱心，她把这爱心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她的许许多多的当事人了。 有一个男青年交了个女朋友，交友期间送给女方许多钱和礼品。过了一段时间，女方突然中断恋爱关系，男青年要她归还钱财，女方不肯，于是对簿公堂，赵珪律师担任男方代理人。在庭审中，女方将一切都推赖了，男方又拿不出任何证据，热恋时送东西难道还会写收条？没有证据如何说理？赵珪律师也无回天之力，男方只好撤诉了，神情怏怏不乐。赵律师为此也耿耿于怀。时隔一年有余，赵律师在承办一桩流氓案时，听一流氓交待曾唆使某女性以谈恋爱为名诈骗钱财，不由怦然心动，便仔细盘查，果然那女子就是一年前那桩撤诉案件的案中人，于是让那男青年重新起诉，女方在事实面前只得退还了骗取的钱财。男青年自然是千谢万谢，备了厚礼来见赵律师，赵律师坚决不收，她说：“一桩疑案廓清，我就像大伏天吃块冰砖，心里凉笃笃地舒但。” 律师办案，有赢有输，常胜将军是没有的。人都说赵珪律师办案胜诉的比例高，我问她，她说，并不是个人有什么神机妙算，而是依法办案，法在，理在。自然，法庭提问、辩论中有一些技巧性的问题，而最关键的，是你掌握的证据是否确凿、充分。跟赵珪律师跑了二十多个案子，不由得佩服她调查取证的缜密、细致，不辞艰辛。一桩极普通的离婚案，男方怀疑女方与某同事有不正当的关系，起诉离婚，女方觉得为什么男女同事间不能友好往来？不同意离婚。赵律师担任女方代理人，像这样的离婚案一般律师阅读案卷后便可出庭辩论，然而赵珪律师的案头已有一厚叠的材料。她先是到女方单位开调查会，又到男方单位开调查会，详细调查这对夫妻感情不合的来龙去脉，得出结论：他们俩生活观念不同、处世哲学不同、性格不同，很难再相处下去。于是便多次推心置腹地与自己的当事人谈心，剖析她的婚姻状况，劝说她勉强地凑合下去是没有益处的。而在法庭辩论中，赵珪律师又竭力维护女方利益，指出男方那种以封建道德要求妻子的思想是非常错误而又落伍的，希望法庭在判决书中写明离婚的原固是双方的思想差距、观念差距，主要责任在于男方的大男子主义而并不是因为女方有什么不道德的行为。又一桩离婚案，是女方起诉离婚，理由为感情破裂。男方却说女方是与他结了婚才从外地调回上海的，现在提出离婚，纯粹是过河拆桥，当时舆论都很倾向男方，认为女方是不道德的。赵律师担任女方代理人，她不受舆论影响，深入到里弄调查这对夫妻日常生活情况，逐渐摸清了事实真相。女方确实是因为与男方结婚的原因调回上海的，但开始她是真心与男方相爱的。而男方却自恃有功于女方，故而觉得女方一家都该报恩于他。他们小夫妻住在女方父母家，一切生活费用均由女方承担，男方从不交出一分钱，甚至上街买一把葱蒜或付了一个公用电话费，都要向女方报账。平时还常常流露出要女方牢牢记住他对她的恩典的言语，要女方绝对服从于他。女方渐渐忍受不了这种精神的折磨，才决心起诉离婚。赵律师在法庭上发表了义正词严的代理意见，审判员认为她讲得有理，判决离婚。桩桩件件的案子，赵珪律师的案头案卷摞高了，减少了，又摞高了，她常常同时受理二十几件案子，却从不马虎分毫，每件案子都亲自取证，调查得深入全面，她每天的时间分分秒秒都排满了，她的头脑的每个细胞都沉浸在案子里，她为这些案件殚精竭虑，耗尽了心血。我知道，别看她在法庭上精神抖擞，休庭时却拼命地喝葡萄糖水、吞各种药片以支撑耗费过度的体力。她有美尼尔头晕症，贫血，还有胃病，这是律师的职业病。上午赶一个庭，来不及回家吃午饭，胡乱啃只面包什么的，又去赶下午的庭，所以那公文包总是鼓囊囊沉甸甸的，所以那身子总是瘦削脸色总是苍白。实在顶不住了，病假在家还是翻案卷写代理意见。我劝过她，许多亲友都劝她，毕竟不是年轻人了，要珍惜身体。她说，正因为不年轻了，干的时间不多了，才得拼命多办几桩案子。 这是一桩奇特的经济纠纷案。甲与乙是老朋友，双方公司有许多业务往来。甲与南方某商行签了一份购买一批原料的购销合同，可是甲一时没有资金，偶与乙谈起此事，乙拍拍胸脯说，此笔生意由我来做，待你有了钱我再转卖给你，甲万分感激，并答应转卖时价钱可高于原价。于是乙汇出货款，等待货到。不料南方某商行原是皮包公司，非法收购原料被当地公安局扣下，乙闻知消息十分担心，与甲商量，求甲出面写信给南方有关单位放行，因为甲经常去南方做生意，有熟人。甲为朋友两肋插刀，便写信求情，言称那批货是自己的，望高抬贵手。然而法不留情，货物被扣，钱又无法追回。乙情急之下起诉法院，说这笔款是他借贷给甲买货的，要求甲归还。甲当然不能接受，说这笔生意已让给你做了，货款损失由你自己负责。对簿公堂，乙举证说甲亲笔信中称货是他的。这个书证使甲陷入很不利的处境。赵珪律师担任甲方代理人，审阅案卷，她认为证据不足，应去南方实地取证。车旅费按理由当事人甲出，甲开头不同意，以为律师想游山玩水，待赵律师晓之以利害，他便答应了。赵律师长途跋涉赶到南方，找到从中牵线搭桥的采购员，细细追问当时情况，那人说：“乙打电话给我，叫我价钱不要抬得太高，因为他日后转卖出手还得加钱，加得太多脱不了手。”又反映乙曾说货物发运，要派人来押送。那位采购员的话证实了乙是自己在进行购销活动，并不是借钱给甲买货。她又找到与甲熟悉的南方有关单位负责人，那人说：“当时接到甲的求情信就知道这货不是他自己的，他这人好义气，耳皮软。我立即打电话给他问实情，他承认是代乙求情的。”有了这两份证人证言，赵珪律师胸有成竹，法庭上列出证据，局势扭转，乙无以抵赖。这案于甲可以不承担任何损失，一万多元诉讼费用也应由对方承担。甲对赵律师说，他不想与·关系搞僵，以后还要生意业务来往的。赵律师同意他的看法，于是庭外调解，甲表示愿意承担诉讼费用，乙便撤回了起诉。一对老友握手言和。赵珪律师一丝不苟求实证的作风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正是这求实作风给她带来了睿智冷静与洞察些微的办案风格。我以为，作家有自己的创作风格，演员有自己的演唱流派，律师也有自己的办案特色，律师出色地办理一桩案于的过程，完全是一种完美的艺术，我毫不夸张地说，跟赵珪律师办案，常常沉浸在一种令人陶醉的艺术享受中。 跟随赵珪律师办案两年多时间，收益匪浅，最令人难忘的是赵律师那种豁朗而坚定的生活态度和她对事业义无反顾的追求。每当她瘦小的身躯夹着庞大的公文包走进法庭的时候，她那种天然的自豪与自信让我钦佩而羡慕。赵珪律师五十年代毕业于政法学院，却因众所周知的原因没有遂愿当律师，改行到厂里工作。近三十年来，工作很称职，又快到了退休的年龄，然而一听说律师制度恢复的消息，她毫不犹豫放弃舒适宁静的生活要求归队了。她爱律师这个职业就像爱自己的生命，她生活的全部内容便是千方百计多办案、办好案。问她何以如此爱当律师，她毫不迟疑地说：“律师能为人排忧解难。”如今律师的行当越来越吃香了，有人以为当律师有名有利可图。然而在我与赵律师相处的日子里，发现她对什么评先进啦、评职称啦这些有关个人利益的事情出奇的淡漠，她的全部心思都扑在了她的当事人身上，她常常说：“看见当事人难过，我心里也不好受，什么时候人家破啼为笑，我才能笑得畅快。一个人笑有什么意思呢？大家一起笑才欢乐呢。”我记起范仲淹的一句名言：先天下之忧而优，后天下之乐而乐。这难道不是当代律师应该具备的崇高品格吗？ 有一个青年，因偷了表店里的一盒表，当场被抓住后送上了被告席。赵法律师担任他的辩护人，她四处调查了解到这个青年曾经是个三好学生，正准备结婚而家境困难，于是萌发了偷盗之念。他的犯罪是属于一时之失足。赵律师在法庭上为他作了合情合理的辩护，争取了缓刑的判决，给了他重新做人的机会。这位青年对赵律师十分感激，他的一家都把赵律师当作大恩人。他加倍珍惜重新做人的时光，开了一爿个体饮食铺，生意做得老老实实，奉纪守法，受到街道里委的好评。他常常给赵律师写信汇报他的生活情况，我读了那一封封言词拙朴却情真意切的信，深深体味了赵珪律师说的“别人笑了，自己才笑得畅快”之语的含义。那位青年靠自己的劳动积了一些钱，高高兴兴举办了婚礼。当初赵珪律师鉴于他家境艰难，没收他一分律师费，这次，他带了喜糖和100元钱来送给赵律师。赵律师对他说：“钱是绝对不收的，你拿回去。喜糖我收下了，这糖吃在嘴里甜到心里呀！” 最近，赵珪律师又收到一封发自青海乌兰县赛什克农场的信： 敬爱的赵律师：您好！ 事隔十年，您还记得我吗？当初我犯了死罪，是您作 我的辩护律师，为我争取了死缓二年的判决，我万分珍惜 这最后一次做人的机会。 今天突然给您写信相信您一定会感到高兴，当初站 在您面前的死缓犯没有食言，经过自己的努力，1983年 减为无期；1987年减为有期徒刑16年；1988年减刑1 年；1989年减刑6个月。其间还多次获记功、劳动积极 分子等奖励和表扬。 过去我感激您，现在还感激您，将来仍然感激您。您 有效的辩护使我捡回一条活命，才能有以后一次次的立 功受奖的机会。我记住您的话：做人要实实在在，决不能 口是心非，尽管犯了罪身陷囹圄，也不能失去做人的品 格。 此致 崇高的真诚的祝福！ 程长发 敬上 90.3．26 我敏感地意识到这封信背后又是一个感人肺腑的故事，我急急地问赵珪律师：此人如何犯了死罪？你又如何为他辩护的？赵珪律师眯着眼想了许久，很为难地说：“我只记得是有这么个被告，然而具体情况实在想不起来了。十年了……”是的，十年了。赵律师在这十年中不知又办了多少桩案件，她如何能一桩桩都记得清呢？我遗憾地对赵律师说：“您应该把办过的案子都记下来，将来，可以写自传，多有意思，为自己做总结，又为后人留下宝贵的经验。”赵律师眼睛一亮：“是啊，这主意不错。”随即又摇摇头：“可惜我哪有精力？办完一桩案子就想着下一桩案子了。”她宽怀而又爽朗地笑了。她只知道干，只知道不断地奉献，却忘记了自己干了多少、奉献了多少！ 然而，人们是不会忘记她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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