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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外青山楼外楼


            此行不为鲈鱼脍
            自爱名山入剡中
                      ——李白

1

  火车过了绍兴以后,上下旅客的口中浙东乡音愈来愈浓了。我喜欢这种话音,糯答答,带点鼻音的尾腔。就像舞台上越剧演员的对白。这种话音唤起我心灵深处莫名的亲切感。母亲全无了倦意。熟稔地与陌生客攀叙家常。
  “你们到毫噶地方去呀?”
  “余姚云楼乡,扫墓去。老同志你呢?”
  “也是扫墓,嵊县剡北乡过村,上虞下车,再换汽车。”车窗外泻进流金般的阳光,填平了母亲眼角密密匝匝的沟壑,双鬓的银丝耀眼地飘拂着,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近几日天气却格外晴朗,母亲仍坚定地保持老布尔什维克的无神论,不相信有什么神灵的护佑。母亲六岁离乡到杭城读书,如今己过古稀之年,可算得上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了,鬓发虽未尽衰却也是花白,然而乡音怎会愈来愈重?这真是个奇怪的现象。小时候我记得母亲口音全无浙东味,操的是那种混着苏北腔的普通话,每个字吐出来都是扁扁的,不带翘舌和鼻音的。抗战时期以及后来的三年解放战争,母亲是在苏北根据地有声有色地度过的,那是母亲最青春最辉煌的年代。曾经有个时期,那种带苏北腔的普通话是很时髦的,是作为一种光荣经历的象征的。“文革”以后特别是离休以后,母亲操的“官话”渐渐蹩脚起来,常常会冒出几个正宗的嵊县方言词汇,譬如“毫噶地方(什么地方)”、“社活(如果)”、“边沿头(旁边)”等等。丢失多年的乡音竟会在晚年的记忆中复苏,这也许是人之常情吧,早些年外公外婆先后过世时,母亲都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回乡送葬,近两年,母亲对镜常常自叹老矣,平常稍有疼痛便疑神疑鬼起来,于是下决心趁腿脚尚灵便返乡祭扫双亲坟家,了却一片为人子女的孝心。
  隔着走道坐在我们边上的两男两女,都是有点年纪了的,边嗑瓜子边说家常话,瓜子壳吐了走道一地。我因讨厌他门不讲究公共卫生,故而注意起他们的言谈,渐渐便听出了关系,他们是两兄弟加两妯娌。弟弟早年去了台湾,在那儿成了家发了财,如今衣锦还头,故而神情谈吐自然比哥哥气宇轩昂了许多,弟媳耳坠、颈脖、手腕处闪闪发亮的东西更是把嫂子比得没有了颜色,也许因为是台胞,列车员对他们乱吐瓜子壳的行为视而无睹,弟弟摸出一包健牌烟给哥哥,哥哥摇摇头说不会抽,弟弟拔出一支硬塞进哥哥手掌中,说:“这是外国人的烟,尝尝嘛,几块美金一支呢!”他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部洋,唯口音没有洋起来,仍是地道的宁波话。于是哥哥木木地接过烟,放在鼻子底下从这头闻到那头。哥哥的脸黝黑并且干枯,像一张老树皮,哥哥穿一身簇新的藏青蓝中山装,显得守旧而不合时潮。看上去那神采飞扬的弟弟倒像是他的儿子。其实哥哥大部分时间只是“唔唔”地对弟弟发表的观感表示漠然的赞同。忽然那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弟媳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啧喷喷,看看,看看,这些景致跟三十年前的台北一模一样!”哥哥与嫂子随着她的声音把目光转向车窗外,列车正经过一座小镇。我想他们应该解释点什么,然而他们仍是漠然地“唔唔”了两声。我不知打哪处窜出一股无名火,我拦住列车员说,“同志,你们列车上有没有规章制度?怎么可以乱吐瓜子壳呢?”那列车员拿了扫帚来将过道上的瓜子壳扫去了。我知道,那位从台湾海岛归国观光的女士虽然有点物质优越的倨傲,但她说的一定是她的真实感受。也许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这点,我才愤满而气恼的?
  “旅客们,前方到达的车站是上虞车站,有在上虞下车的旅客请您做好准备……”听见广播,我和母亲开始犯愁了。我们的行李着实吓人,两只高及人腰的旅行袋塞得实墩墩。上车时有人送,现在只有我孤军奋战了。母亲平时挤一回公共汽车腰就要痛上几日的。我决定马上开始行动,一只一只地把旅行袋挪到车门口去,年过不惑,人开始发胖,腰圆体阔的,但与这鼓囊囊的旅行袋相比我还显得弱小,沿途旅客都以目光向我致以亲切和理解的慰问,回乡探亲嘛。临走前我与母亲将出国留学去的二妹、四妹、小妹留在家中的箱子来了个兜底翻,把那些旧的半新旧的或者样子过时了的衣服统统塞进旅行袋。母亲扳着指头数了半天,上辈和下辈的不算,单与我同辈的姑表或姨表兄弟姐妹就有十九个,每人送一套衣服就得十九套了。
  火车停靠上虞车站只有五分钟时间,没功夫磨蹭,我只好用力将旅行袋往车门外推,待我们刚走下扶梯,那车轮便缓缓地启动了。我们母女俩正对着一大堆行李面面相觑,一位面目和善的中年汉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母亲一见便乐了,他是嵊县县委办的老倪,曾到我家做过客。母亲叫道:“救命菩萨来了。”老倪五十多点年纪,拖这两只旅行袋显得力不从心,毕竟是男子汉,咬咬牙作轻松状,待拖至小轿车前,他己是汗流浃背了。

2

  公路傍着剡溪在葱青的丘陵中逶迤行进,不时有红瓦青瓦雕栏粉墙的村落闪烁而过。山水景貌虽异,仍唤醒母亲星星点点的记忆。母亲说,六十年前,她到杭州读书,乘小船沿剡溪入曹娥江,在上虞嵩坝登岸换坐火车;回来度假,便在嵩坝登船直下,颇有“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意境。老倪说,抗战期间,剡溪航道淤塞严重。至解放初期,剡溪仅能季节性通航。五八年因山林遭受大规模破坏,水土大量流失,六二年后县境内基本停航了。现在正在进行有计划地疏浚,船已可从曹娥行至三界镇,想来不久便可一泻千里了。母亲说,届时非得来重温少女时代的风光。
  车至探县县城城关镇时,已近黄昏。
  县委招待所门口,伫立着一个瘦高个双鬓略有斑白的汉子,他时而昂首凝视大街,时而搓着双手踱步,很激动很焦灼的样子。当我们乘坐的轿车驶进院子的时候,那汉子三脚并二步地跑下台阶,急切而恭敬地盯住车门,待母亲脚落地,他便一步冲上来摇撼着母亲的手喊:“大姐,你果真来啦!”母亲怔忡地望住他,努力地在记忆中搜寻着,有时候人想记住的东西偏偏记不住。高个汉子又是欢喜又是委屈地跺跺脚:“大姐,怎么把我忘了,我是强峰呀!”母亲长而缓地“呵——”了一声,想起来了:“强峰,六姨娘的儿子,是你呀!”老表姐弟俩牵着手绕圈子,孩子似的大笑起来。我焦急地轻声叫:“妈妈,妈妈,你看呀,你看呀。”于是母亲终于停了下来,定睛看去,招待所的台阶上不知何时矗起了一堵参差不齐的人墙,男男女女二三十个人,都眼巴巴笑逐颜开地盯住母亲,刹那间响起了一片呼叫声:“大姐——”“姨娘——”……母亲被卷入了亲情的漩涡,她分不清谁是谁,谁是谁的儿女,她只是一连声地应着,“嗳嗳,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此时此刻,我是那么具体而又深刻地理解了“回”这个字意。根据汉字象形的原理,“回”的本意应该是从原本出发,经过曲折环绕,再到原本的地方。如此看来。“本”,对世界上任何人物来说都是极其重要并且想甩也甩不了的,无论是有着五十多年党龄的新四军老战士,还是曾经作为败军溃逃到台湾海岛上去的国民党将士。于是我又想起了火车上遇到的那对台胞夫妇,隐隐有些许歉疚,毕竟他们也是回来寻本的呀。
  家族这个概念,对我来说一直是比较淡漠的,原因是因为我的父母对这个概念极不重视。想想看,父亲甚至将祖宗的姓都丢了,改姓了“芦”。其实我们祖宗的姓与唐太宗一样,挺荣耀的。母亲在家中实行男女平等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让我们五姐妹中有三个跟了她姓王。因此,当我面前突兀起母亲的一个家族的时候,我显得惊惶失措而又激动不已。眼前的这一大堆人中我认识熟悉的鲜少,大都陌生,然而我又真切地感受到了我与他们之间有种与生俱来的亲密与默契,这也许就是亲情的感觉吧?母亲在家里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和三个妹妹,因此我就有两个娘舅和三个姨娘。除了大娘舅在上海工作外,其余的姨娘、娘舅都在农村老家生活。至今,在农村的三个姨娘和小娘舅先后去世,母亲在过了古稀之年以后常常为此嗟悔叹息,要是五十年代初城市人口还少的时候把他们都接进城就好了,上海医疗条件好,他们得的病都是可以医治的,谁也没生癌或者艾滋病,他们的年纪都比母亲轻许多。小娘舅死的时候还未讨老婆,故而他留给世间的除了亲人心中的记忆外一无所有。二姨娘留下了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三姨娘留下了四个女儿,小姨娘留下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以及这些儿子女儿们生下的儿子女儿们。除此之外,母亲自己有一个叔叔六个娘舅七个姨娘,于是母亲就有了许许多多的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我也就有了许许多多的堂娘舅表娘舅堂姨娘表姨娘,以及更多的堂堂姐妹兄弟表表姐妹兄弟。这就是家族吗?据1980年出版的《嵊县志》记载:本县家谱,经初步查访,得五百二十部。凡九十六姓,部数以王最多,有五十三部。可惜因为种种原因我们未得查阅家谱,不知这五十三部中是否有我母亲王家的一部,
  许多人聚在一起除了热闹和制造声势之外,不能说什么体己话,亲眷们都明白这点,蜂拥了一阵,都说大姐你一路上辛苦了先休息休息改日再谈,纷纷告辞。母亲激动之余要翻腾旅行袋取衣物分送,被我用眼神制止了。在这堵家族的大墙跟前我们带来的旅行袋简直不及两杯土,一路上嫌它们死沉,现在却懊悔没有多带两只来。粥少僧多,况且亲眷们有近有远有疏有密有老有少有的居城镇有的居乡间,所需各不同,倘有分送不周到的,反而会生出些芥蒂来。譬如像《红楼梦》中元春给众姐妹分礼品,单宝钗与宝玉的份数一样,黛玉不就添了一层心病?事后母亲讲我小心眼,她是叱咤风云惯了的人,从不计小节。亲眷们陆续告辞,最后单留下了胖姑妈和她的小女儿。
  排起辈份来胖姑妈只是王家的远房亲,她是我二姨娘的小姑,就是二姨父的妹妹。我们叫她姑妈是随二姨娘家的孩子们对她的称呼,前面冠之以胖是因为她确实长得胖,我估摸那腰身总有三尺半。亲戚虽远,不过胖姑妈的老公生前是部队干部,驻在上海,放而我们与她的联系反而比长居乡间的亲姨娘们密切。胖姑妈的老公是山东人,他离休后可以留上海或到济南去,是胖姑妈执意要回睬县安家落户的,难怪早有“东南山水越为最,越地风光剡领先”之说了。
  胖姑妈留下来就是要拉我们上她家去吃饭,母亲说,晚饭县委书记已经邀请了。胖姑妈说,那就明天中午吃午饭。母亲说,明天中午去甘霖,晚上到蛟镇,后天中午去过村……都安排好了,就不打扰你了。胖姑妈气得脸通红,说大姐你太看不起我了,你道我死了老公连顿饭也请不起了吗?我见她人胖准有高血压,气不得的。便出了个两全其美的点子,我说:“胖姑妈,都是自家亲戚,我们也不客气,每天的早饭就包在你们家吃,好吗?”胖姑妈一听,笑逐颜开。母亲连忙说:“山珍海味不要,就要吃家乡的榨面,在上海天天馋榨面吃。”胖姑妈道:“这还不容易呀,这趟让你吃个畅!讲定了,明日起早天亮我叫海蓉来引你们上我家,没有几脚路,就来冬城隍山脚下。”说罢欢欢喜喜地走了。
  嵊县县委有一不成文的规定,凡本籍老干部或在本县工作过的老干部回家乡探亲访友,县委提供住宿与用车,欢迎老干部们为家乡的经济发展城乡建设献计献策,提供各种帮助。嵊县县委是有卓识远见的。晚上,当任县委袁书记在剡溪宾馆为母亲接风。袁书记三十七八光景,正是干事业的好年纪,果断沉稳,豪爽中不失精细,颇具掌舵者的气魄。
  席罢已是月如钩星如棋之时,转回县委招待所,灯影憧憧间迎上来一位中年妇女,热切切地扶住了母亲道:“大姐着力了吧?”母亲忙报以亲热的笑容却半天叫不出人家的名字。对方便提醒着:“我叫毅宁。”母亲忙说:“对对对,你是毅宁,五娘舅的女儿,进屋坐坐吧。”毅宁说:“不上去了,你早点休息。我是来跟你讲一声,我女儿就来冬介块招待所工作,今夜里她合巧值班;我女婿是县委办公室的秘书,大姐你这趟回来不容易,有毫噶要求尽管找他们说好了。”母亲说:“毅宁你的孩子都蛮有出息啊。”毅宁很满足地笑了,说:“大姐你明天到我们家吃饭。”母亲扳起了指头算道:明天不行,要去甘霖,后天也不行,要去过村……毅宁便说:“那就大后天,大姐我先说定了,你不要再答应别人家。”说罢告辞离去。
  旅途颠簸,加上各种应酬,不用说母亲,我都呵欠连连,稍事漱洗,刚想就寝,门铃又响。来者是二姨娘的两个儿子,老大老四,还有老四的老婆和儿子。那老大许多年前从部队复员时曾到上海来过,想让母亲相帮在上海找工作,自然是无法成功的,又回了乡,记得他叫建兆,大家都单叫他一个“兆”。兆变化很大,依旧黑红的脸上有了许多皱折,头发也蒙了薄薄一层霜。兆说,他现在在县城一家厂子里当炊事员,经常上夜班,给工人们烧夜点心。母亲说:“蛮好嘛,现在上海的厨师都很吃香的。”兆却摇摇头,脸上有许多无奈的遗憾。老四比他哥哥白了三分,鼻梁上架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很书生的模样。母亲点着他叹道:“建锋你最像你的爹了。”我知道二姨父是嵊县甘霖镇上有名的秀才,大学毕业后回家乡教书,教了一辈子书,真正是桃李满天下了。二姨娘家唯有建锋继承父业,师范大学毕了业,回家乡执教鞭。建兆建锋都是闷葫芦,倒是建锋的老婆伶牙俐齿,嘀嘀嘟嘟地告诉我们:建锋去年评上一级教师了,建锋刚从县中调到新落成的寅初中学,这个以我国著名经济学家人口学家教育学家马寅初先生的名字命名的中学,北依刻湖,南临江堤,风景优美宜人,是嵊县规模最大的中学。她的言辞中充满了对老公的夸耀。我曾听说,她和建锋的恋爱一度因为她的虚荣心险遭破灭,那时她嫌建锋成天与粉笔灰打交道没多大出息,另攀高枝去了,弄得建锋丢魂落魄了好一阵。后来与人家谈崩了,回头想起建锋的许多好处,又给建锋挂电话。家人们正给建锋介绍别家女儿,论哪样都不比她差。可建锋是个实心实意的人,还是原谅了她的过错与她重归干好了。如今小两口相亲相爱过日子,家里有了十八英寸的彩电,又买了双门电冰箱,这在县城里已属上乘人家了。说话间他们六岁的小值人爬高落低地吵闹着,他们时不时十分骄傲地管教着他。我悄悄地审视着建锋夫妇,衣着打扮都是简朴且老派,紧衣缩食的模样,但脸部却被希望与自信的光彩笼住,显得神采奕奕,却是兆道出了弟弟的秘密:“建锋胃口大得很,在积钱买房子呢。”母亲问道:“你们不是住着公房吗?”建锋的老婆笑着说:“那总归不是自己的房子。”我惊愕于他们的勇气与奢望。普希金写过“老渔夫与小金鱼”的童话,过去人们谴责那渔婆永不知足的贪心,可以现代观念衡量,那渔婆应该是属不满足现状的改革派了。与弟弟相比,兆显得落拓和颓丧,神情很疲惫的样子。兆的老婆在乡办工厂做工,夫妻俩都有工资收入蛮不错了。可兆说,老婆的生活太辛苦,翻三班,照顾不了家,自己的工作又不称心,加之生了三个小囡都是女儿……母亲马上批评他:“女儿有什么不好?你看大姨娘五个姑娘都很争气嘛!”为了证实自己对儿子女儿一视同仁,母亲吩咐我马上拣最好的衣服送给兆的三个女儿。母亲已彻底忘了我们来前的约定:衣服送上辈和同辈,下辈小囡一律不送。母亲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只得抖开旅行袋,拣了几条裙子和衬衣塞给兆,给了兆自然也得给建锋的老婆,我想她在县城生活,总开放些,便拣了套式样新颖的呢裙给她,她站在镜前比划着,嘴里说,穿不出的呀,却是满脸喜欢的样子。
  十点敲过,兆说要去厂里烧夜宵了,建锋夫妇也起身告辞了。兆说:“大姨娘,你明天去甘霖镇,中饭尝尝我的手艺吧。”建锋老婆说:“大姨娘,明天我和建锋都要上班,不陪你去甘霖了,晚上再来看你。”送他们出门,服务台前迎起一个女子,面孔像在哪里看到过的,对着兆和建锋嗔道:“你们坐到深更半夜,放热水的辰光都过了。”又对母亲说,“大姨娘,我给你送几只热水瓶来。”身手熟练地一手抄起两只水瓶蹬蹬蹬地走去。我想起了,她一定就是毅宁姨娘的女儿,怪不得看着面熟。
  终于在柔软的席梦丝床上摆平了身体,县委招待所设备齐全的房间让人享受到现代生活的舒适,仿佛置身于繁华大都市而不是在一个四面环山、还未通铁路线的小县城。

3

  睡得晚却醒得早,母亲醒得更早,兴致勃勃地要上城隍山,于是穿衣漱洗地忙起来,还未整理妥帖,门嗒嗒嗒地响了,是胖姑妈的小女儿海蓉来领我们上她家吃榨面。听说母亲要上城隍山,海蓉说:“城隍山现在可热闹呢,练功打拳舞剑,样样有。我们先上山转一圈,再去吃榨面,好不好?”海蓉稍带点嫌县口音的普通话很好听,海蓉二十刚出头,青春的面容十分姣好,衣着也很现代,走在上海南京路上一点不比上海姑娘逊色。
  母亲一登上城隍山就激动不安,母亲十六七岁时接触了党的地下外围组织,就在这山上的城隍庙里开秘密碰头会的。母亲想追寻当年的踪迹,然而城隍庙已面目全非,一半被日本鬼子炸了,留下的一半整修后现在成了公安局。母亲旧地重游,觉得风景这边独好,其实这城隍山小丘一座,呒没太多惊人之处,倒是舞剑的少女打拳的老汉精神抖擞,威风凛凛。
  海蓉与我自来熟,头次见面就将女孩家的秘密和盘托出。她已有了对象,是同学的哥哥,她去同学家玩,让同学的父母相中了。同学的哥哥大学毕业后分在济南工作,两下见了几次面都很中意。胖姑妈提出一个要求,要讨海蓉做老婆,必须调回嵊县工作。毛脚女婿二话不说,着手进行调动,从大城市往小县城调,这究竟是爱情的伟大力量还是嵊县山水的独特魅力?问海蓉,海蓉笑而不语。
  从城隍山下来,就到了胖姑妈的家,一幢三层小楼依山脚而起,胖姑妈住了第二层。四室一厅,有厨房,有厕所,还有朝阳的小晒台,这样的住房条件在上海是难以想象的。胖姑妈的老公前几年病逝,两个儿子成家后都有了自己的小窝搬出去住了,现在只有胖姑妈和她的一个老姐姐以及待字闺中的海蓉三口人,难怪胖姑妈说:“要我住在上海的鸽子笼里我一天也住不下去,这里多好,房子宽敞,空气又新鲜。老蔡(其老公)转业下来,部队里就拿出钱造了这幢楼房。大姐,下次来,就住在我这里好了。”母亲问:“海蓉结婚用哪间做新房呢?”胖姑妈说:“她结婚她公婆家有房子。我这里也布置一间,让她回娘家时住住。”海蓉说:“我也不想住公婆家,我自己可以分到一套住房的。”母亲说:“要那么多房子做什么?”胖姑妈道:“房子哪里会嫌多呢?!”
  说话间胖姑妈的姐姐,一个未曾出嫁的老姑娘捧出冒尖的两海碗榨面来,这才是真正嵊县风味的榨面,柔韧滑爽的米粉佐以香菇、虾米、鸡蛋、豆腐皮等鲜料,胜似山珍海味十倍。
  我的叔公与甘霖镇的蔡家老爷是同学至交,王、蔡两家便有了婚约,外公将二姨娘嫁给了蔡家少爷。蔡少爷无权无势无钱财,却有一肚子好才学,是甘霖镇上人皆称道的教书先生,所以二姨娘嫁得心甘情愿,勤勤恳恳地为蔡家生了四男二女。虽说蔡少爷英年早逝,人人都说蔡家前世积德,子孙满堂。蔡家四男中讲起来是老四学问最高,在县城教书了,但是甘霖镇上赫赫有名的却是老三建雄。提起蔡老三无人不晓,乡办纸箱厂的厂长,是甘霖镇的有功之臣了。别小看这小小纸箱厂,在上海还设有办事处,为了产品推销的事,建雄常到上海走动,西装领带万宝路,颇有当代农村企业家的派头。经历几番搏杀,产品打开了销路,建雄人瘦得像根竹杠,一张脸上只看得见一双疲倦而又精明的眼睛。
  车至甘霖镇口,随便问一位卖水果卖菜蔬的小贩:“老三头家在哪儿?”反问道:“老三木佬佬,毫噶人家的老三?”便说:“蔡家的。”手一指:“往蓬介块去。”
  听母亲说,从前蔡家的大台门在甘霖镇还是很扎台型的,日本鬼子占领后一把火烧得只剩残垣断壁。日本人为什么要烧蔡家台门至今还是个谜。二姨娘嫁过去的时候,蔡家重修了家园,自然是没有从前的气派了。
  建雄早在巷子口等着了,很有经验地指挥小车倒、进、停,停在一棵老榆树的树荫里。我们下了车,建雄引我们进门,一院子大大小小十几口人,杀鸡斩鸭正忙着,都住了手,参参差差地叫:“大姨娘。”母亲关照道:“老三头,不要弄许多菜,我牙不好,咬不动的,都告酱了。”建雄说:“大姨娘,这是简便不了的,你千年难得回来一次的,我索性把三姨父和杏珍杏芳她们都叫过来了,大家聚一聚。”建雄虽然排行第三,却俨然有一家之主的风度。人的社会地位左右了人的家庭地位。
  蔡家台门里一方院子约半亩光景,有一口井,还有一棵树,靠北边堆着一摞摞砖瓦,弄得院子乱糟糟的。
  建雄哦了一声,一位内眷家应声而起,甩着湿漉漉的手笑咪咪地迎上来。建雄介绍:“这是我老婆。”又说:“两个女儿读书去了,吃昼饭辰光回来。”建雄也只有两个女儿,不过提起女儿那神情心爱得很,毫无兆的沮丧。建雄是蔡家最具现代意识的一员,他的老婆也是十分能干的人。听说她是原大队书记的女儿,相中了蔡老三的聪明才干,大胆地向建雄发起猛烈的爱情攻势并胸有成竹地获取了胜利。院子里忙碌的人们都围了上来,一位高高壮壮的内眷挤到我们面前,喉咙很大地叫:“大姨娘,你不认得我吧,我是建民的老婆!”建民是蔡家老二的名字。母亲问道:“老二人呢?”瘦骨怜仃的建民“嗯”了二声,从高壮的老婆身后闪了出来,冲着我们一笑。他的畏缩寡言与他老婆的泼辣大胆形成鲜明的对照。月老在牵红绳时存心搭配好让他们夫妻互相补充的。老二是蔡家兄弟中经济最窘迫的一个,他所在的村办厂效益不好陷于半停产,他老婆又没有工作。不过人生总是有失有得,老二的孩子花色品种齐全:二女一男,在这点上他比老大、老三、老四都胜一筹。蔡家两个嫁出门的女儿今天都领着女婿来了。美红抱着她的胖儿子,儿胖娘更胖,大弥勒佛抱小弥勒佛,和美幸福的神情溢于眉梢眼角。小女儿美字我是见着过的,前一时到上海治病,结婚三四年美宇一直不怀孕,急煞了小两民吃药打针,至今仍未有动静。
  建雄把我们让进他的房中憩息。这是坐北朝南的二层楼房,两上两下,经济实惠。母亲说:“老三头,你的住房条件比我还好。”建雄说:“我已经算落后了,人家都造三层楼了。我们两个女儿总归要嫁出去的,有得住就可以了。”紧挨着建雄房子的是兆的独上独下的小搂,借了三弟一面墙,大哥心里总觉憋屈。建雄说,院里的砖瓦是兆的,兆打算重建房子,不过目前还凑不齐钞票。院子里最寒酸的属老二建民家了,仍是父亲分给他的两间旧平房,他收入少孩子多,造房子的事想都不敢想。自家兄弟合一只院子,建雄与兆的房门都敞开着,孩子们时而奔进奔出。独建民的那两间平房紧闭着,还挂着锁。夫妻俩就在厨房里忙碌,有时进屋取什么东西,还要掏钥匙开锁。我想,也许老二外表穷内里倒是实在的。怕给兄弟们知道,故而将门紧锁?便觑了个空踅过去,从窗子朝里张张看,屋内收拾得倒还干净,只是除了床就没有其他什么家什了,不觉心一紧:建民他锁在屋里的是个“穷”字啊。他毕竟是个男子汉,没整治出个堂堂皇皇的家他觉得坍台。
  蔡家院子的东北角上岌岌可危地矗右一座陈旧的二层小楼,这是二姨娘生前的住屋,二姨娘病逝,小楼便空着。建雄告诉母亲:这幢楼的厉产归蔡家四兄弟共有,其实一上一下只有两间屋,很难分,故而空着没动。母亲说:“建锋在县城教书,又要在县城买房子了,哪里还会要这破屋?”建雄说:“是他的份总归要给他的。”母亲又说:“美红、美宇怎么没有份?法律规定男女一样有继承权的嘛!”建雄说:“我们乡下不晓得城里的法律,女儿嫁出去就是人家的人了。”母亲说:“老三头亏你还是个厂长,封建思想那么严重。”母亲离休前是司法局局长,滔滔不绝要给建雄上法制教育课。建雄笑着说:“大姨娘,你那个法农村里行不通的。”美宇、美红在一旁听着也格格地笑,丝毫没有为维护自身利益作些许奋争的愿望,祖祖辈辈留下的规矩大概总是天经地义的吧?你能说她们高尚吗?你能说她们麻木吗?
  这时候门外响起一连串“大姨娘”的叫唤,走进来三个女子,都是鹅蛋脸丹凤眼,若不是脸皮粗糙肤色熏黑,肯定都是美女。她们是三姨娘的女儿们,瘦瘦黑黑的是二姐杏英,神情爽朗的是三姐杏珍,最矮小的是小妹杏芳。三姨娘有四个女儿,独缺了大姐杏娟。因为她嫁得远,来不及通知到。杏珍喉咙猛大地说:“大姨娘,你不要住什么招待所嘛,告酱钞票,住我屋里去嘛!”母亲就说:“我老早听讲了,杏珍你造了幢楼像皇宫一样。”杏珍十分满足地笑起来,说:“哪里能和上海比呢。”建雄说:“大姨娘是嵊县的有功之臣,住招待所是县政府请客的。”杏珍就说:“那么大姨娘,夜里头到我屋里吃夜饭。”母亲说:“随便吃,不要穷兴穷恶地弄出来,我又吃不下。”杏珍说:“大姨娘你不要小看我,小宋在厂里当供销员,工资比你还大。”说着就拉住杏英杏芳到甘霖镇的街上买菜去了。
  兆从县城回来了,自行车后座还驮着他的老婆。兆每天去焦镇乡办厂接下夜班的老婆回家的,都说兆是个忠厚人。兆的老婆看上去比兆大许多,头发都花白了,主要是厂里生活太辛苦的缘故。兆带回了县城里的豆腐莱包。建雄说:“大姨娘,先吃几只包子点点饥,等杏珍她们回来,就去外公外婆的坟山,扫了墓再回来吃晏昼饭,好吧,我已经备好了鞭炮蜡烛纸钱香火。”母亲说,“弄那些迷信的东西做什么?就去坟上看看嘛。”建雄说:“哪里作兴空手上坟的呢?”母亲说:“反正我是不烧香的,随便你们怎么弄去!”
  吃点心的时候,老二建民的高高壮壮的老婆对母亲说:“大姨娘,建民有桩事体要求你帮忙。”母亲就问:“建民,毫噶事体?讲嘛。”建民看看老婆,老婆说:“大姨娘你看到的,蔡家门里我们最穷,我没有工作,单靠建民一个人养三个小囡实在紧巴巴。大姨娘你想想办法,让我到纸箱厂去做,那里的生活我会做的。”母亲奇怪他说:“去纸箱厂你们啥事体不同老三头讲呢,他是厂长呀。”建民的老婆便翻了一眼建雄。建雄开口道:“大姨娘你不晓得,我这个厂长难当得要命,一个镇子的人都拿眼睛盯牢我。前一时有个银行主任的儿子要进厂,我想想银行是得罪不起的,以后贷款全靠他一句话,故而把他儿子收下了。想勿到厂里工人闹了起来,讲他儿子好进来我们的家属啥事体不好进来?有几个人还罢工停产,这桩事体到现在还没有摆平,我哪噶还敢把自己的兄弟弄进厂呢?”建民的老婆说:“大姨娘,你去跟乡长讲讲,只要乡长一句话,啥人还敢讲闲话?”建雄说:“要是乡长担肩胛了,我这里就好开门了。”母亲说:“到哪里去找乡长?我同他又不熟悉。”建民老婆说:“大姨娘,你不认识他,他可晓得你。等息息我去叫他来,你跟他谈谈,好吗?”母亲自然满口答应了。

4

  我的外公死于六十年代初,那时候母亲是寄了一笔钱回去为他筑坟的。我的外婆死于十年动乱,那年头母亲自身不保,乡下的表兄妹们就胡乱掘了只坟埋了外婆。这几年,日子好过了,手里有了几张钞票,想将外婆的遗骸迁到外公一处,重修墓廓。此外,母亲还想在坟前竖块碑。因为外公外婆是地主成份,以前一直不敢为他们竖碑的。母亲将这桩事托给了老三建雄,清明前接到建雄来信,说是一切就绪了。
  我们一行人沿着山间丰肠小道去墓地。小轿车将我和母亲送至山脚,建雄兄弟几个与杏珍姐妹几个都是骑自行车去的,到了山脚,什么车都不行了,都弃车步行。
  正是良辰美景的季节,沿途桃红柳绿,鸟语花香,一番番赏心悦目,也不觉着力了。不觉已行至半山腰,但见山拗里有一个半圆型的巨大的石坑,将那山峰都切去了一半。建雄说,这几年农村里造房子的人家如雨后春笋,附近村庄都到这山上取石,故而有了这大石坑。外公外婆的墓就在这石坑上面的山坡上,离石坑只有五十米左右的距离。母亲十分担忧,要是这石头再挖下去,不就要将墓挖塌了吗?建雄说,最近乡里已经发话了,停止在这山上取石了,山里面有一只小水库,说不定哪一天将堤都挖空了。母亲围着墓家转了两圈。建雄说:“大姨娘你还满意吗,生活是包给三姨娘家杏英的老公做的,我想这钞票啥事体要让别人家赚去呢?”母亲说:“嗯,做倒是做得不错,只是外婆的这只墓,墓顶上没有浇水泥,要下暴雨,那水会不会渗到棺材里去?”建雄说:“这倒不会的,有石块挡着的。不过大姨娘你要是想浇水泥,我去跟杏英的老公讲一声,叫他重新做一做。”母亲说:“花多少功夫多少材料,钞票统统到我这里来报帐。”
  母亲站在她父母的墓前,默悼了片刻。这时兆和建民已经将鞭炮拴在树上,建雄也把香燃着了。母亲说:“山里面放鞭炮要着火的。”建雄说:“不要紧的,走开的时候看看仔细,不要留一点火星就是了。”母亲不响了,默默地退至一旁。于是鞭炮劈哩叭啦地响了起来,建雄把香递给我说:“大表姐你先祭吧。”
  青灰色的烟柱在黛绿的山影上画出袅袅婷婷的轨迹,我心中默默地祈涛外公外婆在天之灵安息,我还是读小学的时候见到过他们,在我的记忆中,外公外婆都瘦而干瘪。外公有着山羊似的小胡子,外婆每顿饭都要喝一大碗糯米黄酒。有一次,外婆看我绣花,那时候班级里的女孩子正时兴学刺绣,外婆看我绣了几针就说我绣得不对,她说,丝线要劈得细,针脚要走得密,做出花来才会活泼生动。我不爱听她的,气汹汹地对她说:“不要你教,你是地主婆。”外婆,你还记得这桩事体吗?你能原谅外孙女当年的幼稚与无知吗,外公家早年是很发达过的,到了外公这一辈手里已经败落了,败就败在吸大烟这一宗上面,外婆是个贤惠的女子,她拿出自己的陪嫁钱供小叔子读书。我的叔公感激嫂子的情谊,发愤用功,大学毕业后在南京国民党省政府里谋了个职位,这才使王家不至于一败涂地。我读中学的时候,教育局曾在中学生中选拔出国留学生。我被入选了,通过了文化考试、英文的口试笔试、体格检查等等关卡,最后只剩下政审一关了。一天,学校人事科的老师把我叫去,要我谈谈对外公外婆的认识。我便据实说道,我外公虽然是地主成份,不过他没有许多钱,临解放时只有十几亩土地。人事科的老师问:“你怎么样与他们划清界线?”我很茫然,我只好说不知道。于是,我的名字从选派出国留学的名单中剔除了。外公外婆,当年我曾怨恨过你们。你们能原谅外孙女的虚荣与愚蠢吗?竖在外公外婆墓前的石碑不高,却很厚实,上面刻着:“王庚堂先生史美仙女士之墓。”我的表弟表妹们烧了许多纸钱,我想,外公外婆今日必定是非常喜欢的,他们生前都没有过着这样快活的日子。

5

  我的三姨父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修表匠,人人都叫他表佬。看他小山般隆起的鼻子和浓密的眉毛,便知他年轻时必是何等的英俊了,听母亲说,三姨娘长得十分标致,不知怎么一来二去的与表佬相好了,外公外婆不同意这桩婚事,三姨娘就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跟着表佬私奔了。可惜啊,三姨娘死得太早,我没有丝毫印象。人家都说三姨父命太硬,三姨娘死后,他又连着讨了两房老婆,都先后病故了。他命中大概注定没有女人,却有四个如花似王的女儿:杏娟杏英杏珍杏芳。谁都知道表佬的女儿长得俊,可惜红颜薄命,从小死了亲娘,没娘的孩子像根草啊。从前,我们都恨过三姨父,恨他无情无义,三姨娘尸骨未寒他就重做新人。如今,我们都理解了他,他是一个健壮的男子汉呀。他的晚景也很凄凉,女儿一个个嫁走了,老婆一个个死掉了。如今,他独身一人,日子过得乱糟糟。难道这也是报应。毕竟曾经是妹夫,母亲没忘了带给他一只欧米加表。表佬最爱表。
  不知是巧合还是运数,三姨娘家四个女儿中也是老三最能干。老三叫杏珍,三姨娘死的辰光她只有十岁,爹爹不耐寂寞,要讨新老婆,急急地将十七岁的大姐杏娟嫁了出去。过了两年,又将二姐杏英嫁了出去。杏珍看看就要轮到自己头上了,便一根扁担挑起行李只身闯荡大上海了。我初见杏珍时就不得不承认她比我漂亮,比我更像年轻时的母亲。她很勤快,成天手脚不停地做家务;她很乖巧,对家里人的差使都有求必应,吃饭时筷子却只朝素菜碗里戳。我们大家都喜欢她,都不想让她走,可是第二年春天,母亲还是替她买了回去的火车票。因为长期把杏珍留在上海,其他表姐妹表兄弟就要有意见,母亲要做到一碗水端平。后来,我听说她与一个复员军人订了婚;再后来,又听说她调到大队去开拖拉机,出了车祸,破了相,不过那位复员军人不嫌她难看,仍和她成了亲。再后来,杏珍在村里办了个缝纫工场,凤风火火地到上海来联系业务了,再见面时真有点不敢相认,她黑了,丑了,开朗了,爱说爱笑了。左脸颊上的伤疤虽有点怕人,但也让她添了几份英武之气。她曾悄悄地问我:“大表姐,你能帮我找个好的整容医生吗?只要把我这条疤弄平了,随便花多少钱都行。”我说:“据我知道脸上的疤是很难弄平的,要么是小孩子。再讲你家小宋不嫌你难看,何必去吃这个苦头呢?”杏珍却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杏珍的缝纫工场风雨飘摇地办了两年便在不景气中草草收摊了。杏珍现在暂且收了心,在家里当贤妻良母。她的老公小宋已是厂里供销科的科长了。
  在蔡家台门里吃了兆掌勺的丰盛的晏昼饭,杏珍就急急地告辞了。她关照母亲:“大姨娘,我先回去准备夜饭了,黄昏头你们自己过来呀,焦镇下倪村,离这里没有多少路的。”母亲说:“我们怎么找得到你的家呢?”建雄插嘴道:“大姨娘,你只要站在公路上往村里面望去,最大最高最漂亮的那幢房子便是杏珍的屋了。”
  算算下午辰光蛮富余,我们先去嵊县最大的南山水库游览了一番,随后又绕到长乐镇上的美宇家稍事休息。长乐镇看上去比甘霖镇气派许多,镇上人家的新屋几乎都是三层搂房。美字说,长乐镇有许多人跑到深圳做生意,赚了许多钱,故而都回家乡来造屋了。美宇家的房子也是幢三层小楼,设计得非常精巧合理,具有实用性与观赏性。只可惜上上下下七八间房间,一间间都是空荡荡没件像样的东西。美宇讲,为了造这幢楼,她已欠了一笔债。而眼下当务之急是看好毛病,生个儿子出来。有了房子没有儿子,房子里冷冷清清,有什么味道呢?美宇的老公小钱是个清秀内向的人。喜欢看书,还喜欢画几笔国画。小钱想儿子想得发疯。小钱的哥哥也没生儿子,因为嫂子婚前就怀孕,头胎作了人工流产,以后就再也不会生育了。所以钱家培育继承人的重担义不容辞地落在小钱肩上。他说,寻遍人间妙方也要让美宇生个儿子出来。他在镇文化馆工作,工资是限扳限数的。这点钞票统统用在美宇的治病上了,哪里再有能力置办家什呢?母亲说:“小囡没有生下来,房子好慢慢再造的嘛!”美宇讲:“家家户户都在造,你不造,嵌在人家屋檐下过日子,要憋死掉了。”
  在美宇家小憩后我们就直奔焦镇,不过二十多里地,小车开开一息息就到了。我们站在公路上手搭凉棚往前看去,正是割麦子的当口,田野一片金黄,交错着红的绿的白的各色瓜果蔬菜。田野的尽头便是错落有致的村落,于是我们果真看到了一座宫殿,一座浅蓝色的洋楼当风而立,它完全挣脱了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传统农舍的式样,也迥然区别于一般新造工房的矩型模式。它有四层楼高,每层楼都有阳台,每层阳台的大小式样都不同,阳台的栏杆是用马赛克拼嵌的抽象派的图案,使整幢房子显得十分现代感。这楼房伫立在田野尽头傲视着周围的村落,与田野的气氛格格不入却让人惊喜万分。
  “这就是杏珍的家呀,乖乖,太豪华了!”母亲惊呼着。
  杏珍、杏英、杏芳在小路上迎出来了,杏珍剪着爽利的游泳头穿着时髦的茄克衫哈哈笑着奔过来,因为满脸红光,那左颊上的伤疤竟看不大出了。我拉住她的手说:“杏珍,这幢楼造得真好看,你们请谁设计的?”杏珍自豪地说:“我和小宋自己设计的。”我有点怀疑地看看她,她说,“大表姐你不相信呀?小宋为了设计房子,骑着摩托车跑了好几天,到邻近各镇各庄看人家的房子,把人家好的地方都记下来。造一次房子不容易,欠了一屁股债,还不造好的?要么不造,要造就造得比别人都好,第一流,式样要超前,十年后还不过时!”说这话的时候杏珍自信而充满气魄。
  不觉到了宫殿门前,高高的台阶上站着微微发胖的小宋,发型衣着全然是城里派头。小宋气宇轩昂地把我们让进大门,跨进门坎又让我们大吃了一惊:堂屋外竟砌起了一眼鱼塘,塘里有假山石数块,清泉淙淙石下流过,有数十尾红鲤鱼追遥其间。塘上有石板小桥,跨过小桥便至堂屋内。这室内构造又是独一无二的了。杏珍立于小石桥上,遥指门外斑驳的土地说:“村里人都不喜欢靠近房宅的自留地,怕鸡鸭去啄自留地里的东西。我就把门前的地要下来了,我要在自留地里种果树,收拾得像小花园一样。大姨娘,你们过几年来,就舍不得离开了。”说这话时杏珍一点不像个安份守已为村妇,完全像个设计蓝图的女工程师。我晓得她不会安心当贤妻良母的。
  我们上上下下参观了这幢楼,却先找到了两大缺陷:一是全楼十几间房只有两间里有床凳桌箱和一点零杂物品,其余全部徒有四壁,荡然无物;二是如此规模的楼房却没有抽水马桶。我向杏珍指出这两大缺陷,杏珍突然显出疲惫之情,说:“大表姐,不瞒你说。我造这幢房耗尽全部财力精力,室内装修只好留待儿子长大后修补了。”我知道,杏珍的儿子今年刚满八岁。我说:“其实你们夫妻两口,顶多等儿子长大讨媳妇生孙子,也不过四五口人,哪里用得了这么多房间,”杏珍说:“我们乡下哪里好跟城里比?煤气一点饭就好了,米吃光了就到粮店去买。我们年年要晒谷子,堆柴草,四楼的晒台和房间就是派这个用场的呀。”我愕然,造起宫殿式的房子去晒谷子堆柴草,这究竟算是先进还是落后?是综合利用还是愚昧无知?
  母亲宅前宅后团团转转看了一圈,连连摇头说,“太浪费了,太浪费了。”杏珍说,“大姨娘,这是我们的百年大计、千年大计、万年大计呀。我这辈子,我儿子、我孙子、子子孙孙都要在这里住下去呢。总归要造得称心如意呀。小宋有技术,他在部队里是修飞机的。村里办厂,机器安装是他一手操办的。村里人感激他,分给我们最好的房宅地。你们看,站在家门口,就能看到公路,看到焦镇。大姨娘,不是说要站得高看得远吗?”杏珍得意地笑了。母亲皱皱眉头说:“我刚才看见小宋的弟弟和母亲住在旁边那两间破破烂烂的矮房里,你们造了那么漂亮的房子,应该让他们搬进来一起住,否则影响多不好,一家人家嘛!”杏珍瞪大了眼说:“大姨娘,你这话差矣。小宋父亲过世,分给他们兄弟俩一人一间屋,小宋的弟弟好吃懒做,不肯动脑筋赚钞票,吃饭都靠老娘接济,哪里还会有钞票造房子?我和小宋这几年挤死拼活地做生活,我们也是靠劳动靠自己的血汗造起这幢房子的,他兄弟凭什么不劳而获?他也年轻力壮,可以自己去挣嘛。”母亲沉吟片刻,又说:“那么小宋的老娘,总该接她过来享享福吧?”杏珍说:“我们是要她搬过来住,她不肯。她搬过来了,谁给他弟弟烧饭汰衣裳,她说要等弟弟讨进老婆了再搬过来,可是毫噶人家的女人肯嫁懒惰汉呢?”我说:“杏珍,下面的日子你好享福了,做这座宫殿的女皇了。”杏珍挑起眉毛叫起来:“哪里好享福呢,欠了债的。前两年儿子小,又要照应造房子,我蹲在屋里没出去。现在我想到焦镇街上开爿小店,做生意去。单靠小宋一个人的工资,日子总归紧巴巴的。我要过得舒心畅快,做人才能意思。”母亲有点不以为然,她总说杏珍心太大,不安分。我却十分欣赏杏珍永不满足的追求和敢想敢于的气魄,我想她是能干成几件事的。一个人一辈子能干成几件事才不在到世上走一遭吧?
  杏英杏芳跑来叫我们入席吃饭了。

6

  外婆去世前曾经卧床不起,有很长一段时间,是三姨娘的小女儿杏芳照顾她的生活,那时杏芳还没有出嫁。外婆故世后,由娘舅出面与众姨娘商量,在外公外婆留下的房产中拿出两间给杏芳居住,其余的均作价卖出,卖得的钱各家平分。我母亲放弃了这份遗产。现在,位于嵊县剡北乡过村的王家台门中,只留下了杏芳。
  杏芳从小就是村里出名的俊俏女子,她与同村张家台门里的茂连自由恋爱而结婚,生下一个比母亲更俊俏的女儿。农村计划生育有政策规定,头胎生女的还可生第二胎。于是杏芳又怀孕了,生下的仍是女儿。那时我尚未有孩子,杏芳托母亲跟我商量,把她的第二个女儿过继给我,我因种种原因没有接受。后来听讲杏芳把这个女儿送给邻县山里的一户人家了。杏芳和茂连一心一意想要个儿子。
  过村是母亲出生的地方,母亲虽然少小离它而去,然内心深处对它是有特殊的依恋之情的。几年前,由母亲四处斡旋,鼎力相助,上海某区工业公司与过村联营办起了一个香水厂。这个厂由村里每家每户投股集资,是属于集体性质的村办厂。母亲想得很美好:工厂办好了,村里家家户户都得益,她是想让故乡乡亲们共同走上富裕的道路。然而,这个集体工厂办了几个月就濒于破产,主要是经营不善。没有人全心全意出头担这副担子,大家都想不出力而得利,以为钞票自己会不断生出钞票来的。母亲一度十分寒心。母亲信仰的是共产主义,可是在我们这个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社会中,人的思想境界没有办法达到忘我无私的地步,“私”字是那么深刻那么顽固地盘踞着每个人的心灵。后来,过村的党支部书记六桥相约了另外两户人家把这个濒于破产的厂子承包下来了。这工厂(实际上应该只是个手工作坊)一旦成了个人的产业,干起活来劲头就大不相同了,厂里的工人就是这三户人家的内眷家们。不久,工厂打开了销路,三户人家相继发起来了,接二连三造起了巍巍楼房。于是村里人背后都戳他们脊梁骨骂,骂他们占集体利益为已有。
  听说母亲要回乡,六桥与杏芳商量了,由厂家出钱,借杏芳家的房间,摆桌酒宴请母亲。
  回老家了!一路上,母亲心绪万千无法安宁,小轿车在狭窄的机耕路上巅巅地行进,母亲将脑袋探出车窗外,不时地指点着说:小时候在噶搭地方捉纺织娘的,在蒙搭地方摘马莱头的……
  杏芳和她的老公茂连在村口等候,扶着母亲进村。杏芳对母亲说:“大姨娘,今天支部书记六桥请吃饭,你帮我跟他讲讲嘛。”母亲问:“讲毫噶事体?”杏芳说:“我也想造房子,可是没有房宅地。”母亲说:“你不是有两间房子吗?”杏芳说:“大姨娘你等会就看到了,那房子老得不能住了。要在原来的地方翻造又不行,台门里的房你晓得的,都是连在一块的,要拆一道拆,人家不动,你也动弹不得。”母亲想想,说:“好的,我跟六桥说说看。”
  听母亲说,王家台门早先是村里最大的台门,人丁也最兴旺。现在,当我站在它黑漆斑驳、木柱腐朽的大门前,我却像看到了一个伛偻着腰、风烛残年的老妪,它已经沉重而缓慢地走过了多少风风雨雨的年代。母亲一跨进台门便被族人们围住了:“哦,是庚堂的大囡呀,记得我伐?记得我伐?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的……”母亲连连说:“记得的,记得的。”我敢肯定,她叫不出在场的任何人的名字,然而,他们却是她的亲人。
  母亲急不可待地领我去看她出生的屋子,那间屋如今已成了人家的灶房。母亲用手比划着说:“早先床在噶搭地方,是张雕花的大床,我就生在那张床上。”母亲又走到窗前,连连叹道:“变了,样样都变了,早先窗口外边是一口大池塘,池塘边上是片小竹林。池塘到毫噶地方去了?竹林到毫噶地方去了?”族人告诉她:“塘填了,林砍了!”现在那里是堆放杂七杂八东西的场地,许多碎砖破瓦,毫无一点母亲描绘的乡景诗意。现在的农村已经少有古朴自然的田园风光了。我无限感慨地打量着这间灰蒙蒙暗黝黝的房间,母亲的人生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她现在又回到这里来了!
  六桥是个中等个头,略有些发胖,壮实的中年汉子,脸色红润,目光机警,很能干精明的样子。他诚心诚意地给母亲敬酒,感谢母亲为过村办厂出了大力。母亲说:“六桥呀,现在你们的厂办好了。你们的家也富了。可是你是支部书记呀,要带领大家共同富裕呀。你可以考虑把厂子扩大,多招一些工人,譬如每户人家可以进一个人,这样家家都可以得到点好处了,你说呢?”六桥用厚厚的手掌搓了搓脸,说,“大姨娘,你讲的是个道理,可是我也有难处呀。如果厂子扩大,产品增加,销路就是个大问题,东西卖不出去就要亏本。更要紧的是人心,人一多心就不齐了,事体就难办了,早先不是吃了这个亏吗?我是知道你大姨娘的心思的,办个厂,要让过村一道富起来。我想让我把厂子再办得牢靠点,基础打得扎实点,然后再考虑扩大规模。”母亲点点头道:“你要抓紧呀,乡亲们的眼睛都盯牢你呢。”六桥说:“大姨娘,你放心,我是晓得的。”母亲又笑着说:“还有一件事,是私事,托你帮帮忙,当然罗,不要违反原则。”六桥问:“毫噶事体?”母亲说:“你晓得我爹娘的房子现在只剩这两间了,杏芳住着。我年纪大了,想经常回老家跑跑,打算把这两间房修修好,以后回来,不要老住县城招待所了。你们商量商量,是不是能给杏芳茂连另外批一块房宅地呢?”六桥又搓了搓脸说:“大姨娘要回来住,我们当然要照顾的,杏芳,你写个申请交给我。”母亲说:“这就谢谢你了。”
  酒席是六桥厂里的厨师烧的,味道和上海饭店差下多,只是回乡来顿顿大鱼大肉,食欲全无了。酒席上主要是谈话,许多乡亲挤不进席,便端了凳子坐在一边,嗑嗑瓜子喝喝茶,与母亲聊天。有个叫王桂汀的,捧出一叠材料塞给母亲,说:“大姐,你在县城认得人多,你帮我说说看,我在建筑工程队做了好几年,也算公家人了,现在老了,应该给我退休金吧。”又有个叫吴兰兴的也捧出一叠发黄的纸来,说:“大姐,你也帮我疏通疏通,我在银川房建工程队是正式职工,后来上级号召回乡支农,我就回来了,一分钞票也没问公家要。人家讲我应该有一笔退职费的,是吗?”母亲一一把材料收下,说:“我去代你们打听打听,究竟成不成我就不好作保证了,我们要按政策办事,是伐?”虽然母亲知道这些事很难办得到,但亲情乡情是难以断然推辞的。
  我悄悄离席,步出台门,沿着尘土弥漫的村路散步。这村显得比甘霖镇、长乐镇、焦镇下倪村都衰败陈旧,虽也有零散的几幢新楼,大部分房屋仍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大台门式的平房,一个家族一个院子。也有几处人家拆了台门造新房的,造了一层楼,财力不够了,便停工了,裸露着房基,等待时机。于是我想到母亲的心愿,她希望她的家乡能够尽快地富裕起来,所以才四处奔波联系建厂的事。然而她失望了吗?人心不齐,工厂让个人承包了,过村仍是贫穷和陈旧。可是,难道那先富起来了的三户人家,那零散的几幢新楼不是过村富裕的星星之火吗,
  杏芳来找我,说她的女儿放学回家了,要我替他们全家拍一张照留念。杏芳的女儿长得乖巧伶俐,讨人喜爱。杏芳告诉我,她肚子里又有了,老天保佑,这回能生个儿子。房子!儿子!还乡以来我听到的最多的话题。房子,儿子,一个是人类生存活动的基地,一个是人类延续的必需,两桩事体都是根本,我感叹这愿望是那么的实在、深厚,却又那么的简单、粗浅。小河边,灌木丛旁,我叫杏芳和茂连并排站着,让他们的女儿站在他们当中。我心绪复杂地揿下了快门。我想,等杏芳的女儿这辈人长大了,他们会有怎么样的愿望呢?也许,他们不再会为房子儿子操心?也许,他们会有其他许多新奇古怪灿烂辉煌的理想?也许,他们将走出这座小村,到外面五光十色的世界去闯荡,小河水是深绿的,在阳光下像一匹纹理清晰的缎子。河水缓缓地流淌,记录下了祖祖辈辈人们的愿望。我知道这河水流向判溪,剡溪又接曹娥江,曹娥江又接钱塘江,钱塘江又接东海……于是我想起杜甫的咏刻名句: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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