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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楼下


  当我提笔写这篇短文时,外面正下着大雨刮着大风,楼上人家冲洗阳台,污水顺着风全飘进我家的阳台,阿姨要上楼讲话,我说:算了吧,把衣服收进来、窗户关关紧得了。阿姨索性也拎水冲洗阳台,上上下丁都冲阳台,底楼汽车间门口积满了污水。我寻思,汽车间人家肯定要讲话的。汽车间的阿婆转来了,皱着眉头看看天又看看地,没吭声,抓起竹扫帚哗哗地将污水扫去了。倘若我家阿姨去跟楼上人说会怎么呢?倘若汽车间阿婆向我们说会怎么呢,那样会不会酿成一场争吵呢?
  有些事情实在不值一提。
  譬如,与我们后门相通的楼上人家对我们讲,后楼梯大家都不要堆东西,抄煤气的同志上上下下不方便。我们觉得言之有理,立即把堆在后楼梯的东西统统清除。第二天,发现那空出的楼角赫然垒起了楼上人家的杂物,对于如此神速的乘虚而入我们只有目瞪口呆的份。
  又譬如,天花板上时而砰砰砰轰隆隆如电闪雷鸣,时而蹋蹋踢蹋犹如万马奔腾,弄得你无法集中思绪工作或无法安然入睡,于是忍耐不住上楼请求安静。第一次,看上去蛮有修养的女主人答曰:我们家绝对不会有声音的!她的诚恳与坚定使我怀疑起自己的耳神经。又闹得无法忍受时第二次上搂请求,被答曰:我们家在打蜡,蜡总归要打的喽。待第三次上楼请求时,那回答的声气已经很不耐烦了:小孩子总归要跑来跑去玩玩的嘛,就你们人特别金贵呀,又说:不要老是来敲我们家的门打扰我们的安宁。对于如此理直气壮的倒打一耙我们亦只好自认倒霉,谁让你住在他们楼板底下的呢?
  再譬如,搂里的下水道常常堵塞,污水溢出,漫了一天井,最受害的自然是一楼的居民,行路难且臭气熏天。一楼的好婆常常仰起头拔直喉咙朝上面喊:谢谢大家,勿要把莱皮鸡毛鱼骨头丢在水池里呀——可是,楼太高,好婆的喊声显得那么虚弱。那下水道照样常常被堵塞。
  必须说明一点,我们这幢公寓里住的大都是知书达理的人家,走出去都是为人师表、受人尊敬的。
  我家阿姨说:上海人怎么这样自顾自的?我们乡下,住在一个院子里,总归互相照应互相帮忙的。大概肚皮里墨水油水装得多了,倒把个气量轧小了。我疑惑地说,“文革”前头,我们家住在瑞金路的一个公寓里,楼上搂下人家都是客客气气,和和睦睦,不像现在这样的。有一次,老邻居上门做客,我与他回忆起从前邻居之间相友好的往事,不料他长叹一声道:现在和老早不一样了,老早常常串门子拉拉家常话,现在家家户户门关得铁紧,楼梯上碰着像不认得一样。唉,人心不古矣。我不知道,这种精明的自私、圆滑的清高是不是上海人的特征?亦或是某种上海人的特征,亦或是政治风云社会变节留在上海人心底的阴影?
  正是这些常常会碰到的不值得一提的琐碎小事渐渐地引起我的思考。我想探索在上海这样人口密集的大都市里,在经历了许多大风大浪的岁月目前依然不平静的九十年代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关系的由来与发展这关系的奥妙与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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