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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二十日


  在婴儿出生的响亮啼哭声中许大同跑向雅典至场
  珍妮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已经是三点四十七分。按照桌子上的名单,应聘者们正一个个像被撒上糖粉挤上奶油的甜点,整整齐齐地依次进入昆兰先生的办公室。然后不多时,又被那扇办公室的大玻璃门吐了出来。看得出,他们都经过了昆兰先生的一番咀嚼蹂躏,所以,显得魂不附体,精气四散,全然丧失了进入时的体面与端庄。
  珍妮不知道他们中间是否有一两个对昆兰先生胃口的。昆兰是个食不厌精的人,“挑剔”成为他的座右铭和美德。他那魁梧庞大的身躯和一脸灿烂的笑容,并不阻碍他对别人说“不”时的斩钉截铁。在心底,珍妮对这些应聘者们充满同情,她希望他们走好运。圣诞节前,一份好的工作就像是上帝恩赐的厚礼,会给一个人,或者一个家庭带来意想不到的欢乐和幸福。
  珍妮是个心肠很软的姑娘,鼓鼓的脸蛋儿水蜜桃样。
  通常,她会在秘书台前,用她的甜蜜展示她的善良。但她并不滥用她的甜蜜,她知道自己的职责和权力范围,实事求是地看待自己的工作,所以,她在这个电子游戏软件公司里赢得了职员们很高的评价。现在,她的大脑迅速计算了一下名单上的人数。还剩下三个应聘者,以平均二十分钟一个人计算,一个小时之后这张名单就会送进废纸篓,被人们遗忘。剩下的时间,她要用来整理打印备忘录和文件。她要在三十五分钟内完成所有必须完成的事情,然后,在五点三十分准时冲出公司的大门。圣诞节前的采购是一项繁重的需要动用大量智慧和体力的劳动。她已经看中一套精美的日本旧瓷器,准备送给自己。她喜欢收集瓷器,并做些考察研究。可那套瓷器价格不菲。她已犹豫了好久,几次徘徊在柜台前。昨日听古玩店老板娘讲,这套瓷器已经有人愿意出价,她才急忙下了决心。她不打算耽搁,人生得失,往往因为几秒中的误差。
  当然,在半个小时内完成手头这些工作是有些仓促,可她是出了名的“快手珍妮”,再加上应聘者中间总有一些人属于纯粹陪衬性需要而存在,所以,相同的时空对他们来讲就显得太富裕。比如刚刚走进昆兰先生办公室的那个亚洲人,他明摆着是个应聘生手。
  看他那套崭新的、扣子扣得一丝不苟的杂牌儿西服,土里土气的头发,结结巴巴的英语,都说明他到这里来只是一种唐突,一种尴尬,一种心不在焉的失误。昆兰先生不会忽略这种失误的。他会在三言两语间,迅速而礼貌地把对方请出办公室。这样,珍妮便赢得了她所需要的时间。
  约翰·昆兰的目光停留在对面办公楼的一扇窗户上。西斜的太阳把窗玻璃反射出银子样刺眼的光芒。他突然想起妻子的指甲和从妻子指甲上反射出的光芒。昨天晚上,劳瑞拉穿着她那套新买的真丝浴衣坐在梳妆台前涂指甲,亮晶晶的银光晃人眼目。劳瑞拉的身子斜倚着,栗色的卷发把裸露的肩膀衬托得格外白皙。
  约翰打着哈欠走过去问:你通常不是都到美容店去做指甲吗?劳瑞拉的睫毛掩着得意洋洋的笑意,所答非所问地反问:漂亮吗?约翰耸耸肩。他觉得那指甲上的银色有一种金属的冷漠和尖利。新年的化妆舞会上我要装扮成“猫女”。
  劳瑞拉调侃着。I want to be qualified (我想让自己能胜任)。
  “To be qualified。”约翰思索着“胜任”及“具备资格”的含义。他有些疲倦地依旧凝视着那扇窗子,听着公司的艺术指导吉姆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应聘人的交谈。这些抱着各式各样的作品集,自认为才华好生了得,并打算在BTAC新媒介司谋得一份高薪职务的艺术家们,偏巧忽略的便是这个最重要因素——胜任。他们在约翰·昆兰面前标榜艺术崇高,可显然,他们并不是为了崇高来找职业的。因为崇高本身并不具有商业价值。
  约翰·昆兰是个商人。在他眼中,艺术家身份就意味着平庸。可靠数据证明,每天,有成千上万的艺术家或想成为艺术家的人们投奔美国。成千上万,蝼蚁一般,不是平庸又是什么?约翰·昆兰是律师出身,他那精密的、实事求是的头脑,对领略事物有一种无可救药的透彻性。他从律师圈转入电子游戏软件行业,全凭借准确的判断力和敏锐的商业嗅觉。他现在虽然寻觅的是一个游戏形象设计师,但与应聘者们奢谈的艺术毫无干系。他寻觅的是市场的开拓,是BTAC新媒介公司在电子游戏软件业的出人头地,是约翰。
  昆兰的事业在圣路易斯市,在美国,以至全世界名声雀起。可这些应聘者们,他们的艺术,他们的平庸,实在让约翰大倒胃口,让约翰起腻,让他后侮为什么竟同意将这次招聘放在圣诞节前进行,而破坏了节目前应有的轻松与愉快的情绪。
  此刻,房间里郁闷的气氛明显地影响到了这个前来面试的年轻人。他慌手慌脚地将自己的作品铺展得到处都是,蹩脚的英文像一张破损的网,那些生硬的单词似小鱼小虾,缺乏选择地从他嘴里蹦出来:是的,我在中国也是画画的,我举行过好几次个人画展。
  看,这些,还有这些……我,我还出过画册。嗯,这几年……
  约翰·昆兰见过比这个中国人英语还烂的艺术家,但没见过比他更不专业的应聘人。
  他甚至缺乏一般性的常识:作品夹应有的规格,作品排列应有的次序,以及被展示的作品应有的统一风格。这种不专业被热爱严谨作风的约翰看做是对方胸口上的疽痈。它惹眼而带有自杀意味,促使约翰下决定,尽快给这个年轻人的自我推销打上句号。于是,约翰扬起眉,冲吉姆微微摇了摇头。
  许大同仿佛觉察到了自己的不利处境,他有些焦急地把视线转向显然掌握着生杀大权的约翰:……这几年,在纽约,我一直给苏荷的画廊画画。您大概去过苏荷?咱们没准还见过面。您看,这只是我作品中的一小部分。其实在中国,我画过很多卡通画,你们看,这本,还有这本……
  许大同清瘦的额上浮着油汗,他转身忙不迭地从夹子里抽出一本本薄薄的画册,又抓出几张草图来。
  吉姆悄悄对老板摊开双手。
  约翰不动声色地轻声道:别费事了。我早就说过,圣诞节前来找工作的不会有什么天才。
  吉姆报以无可奈何地苦笑。
  约翰指示:叫下一个过来吧。
  吉姆转身走向门口。
  许大同继续着他无望的挣扎:我这儿还有一些作品,风格完全不一样,你们肯定会感兴趣……
  很好,很好,许先生……约翰把许大同的作品拿起来,看也不看地送还给作者。
  许大同一手将约翰推过来的作品收到怀里,一手又迅速将一些新的作品给约翰塞过去。
  约翰不耐烦地打断许大同:行啦,许先生,感谢你对我们公司有兴趣,请留下你的电话,一有消息我们会马上通知你。
  可至少你应该看一看……
  哗的一声,许大同手中的画稿在两人的一推一搡中散落一地,许大同不禁怔住。看到满地五颜六色的纸张,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遭到这个胖子的重击。那散落一地的正是自己的块块血肉,片片骨骸。
  约翰遗憾地道歉着:对不起,许先生。
  许大同愤然地给了对方一个白眼,慢慢弯下腰去拾。
  约翰不由尴尬。尽管他并非觉得自己对这个意外负有更多责任,但总需要有人去结束残局。幸好约翰懂得此时行动比抱歉更合时宜。于是,他只好也弯下那庞大的身躯,去帮着收拾地上的混乱。
  忽然,一片不大的纸片抓住了约翰的眼睛。他拣起那张纸细细看去,顿时觉得手心发烫,好像捧着一颗刚从天上掉下来的慧星。
  这也是你画的吗?约翰看着那幅中国水墨卡通人物,声音颤抖。
  许大同闷闷地反问:不像,是吗?
  你还能画出同样的来吗?
  许大同抬起头。约翰·昆兰那兴奋的表请让他在一塌糊涂的沮丧中,见到了希望。
  而这希望又像按在脖颈上的刀锋的光亮,令人肉跳心惊。他屏住呼吸,走神望去,只见约翰手中拿的,正是当年他在国内为参加连环画大赛起草的《齐天大圣新编》的人物构图。那次大赛,他得了二等奖。
  许大同竭力按捺着心跳:容易。我马上可以给你再画一张。
  你说现在?
  许大同微微一笑,随意地在桌上抓起一张白纸,又从兜里掏出一支钢笔样的毛笔。
  约翰颇有兴趣地看着他的这些举动。
  面对白纸,许大同吐出一口长气。自从来到美国,他每天都处于脚底无根、心里发虚的状态中。惟一例外,是当他面对画纸的时候。只有画纸才让他看到自己实实在在的分量,只有画纸才是独属于他的安全的天地。只要进入了丹青境界,他便有了灵性,有了自我,有了对生命的把握。他便重新变成了他。
  随着几笔漂亮的泼墨,纸面在慢慢洇透扩散。
  霍莉·康斯维洛护士今天值的是白班。在产科做了七年,她已经想不出累得喘不过气的真实含义是什么。而与夜班的繁忙辛苦相比,白班简直就是一种享受,一种半放松的休息。她甚至有时间喝一杯咖啡,并在午餐时和同事开几句玩笑。
  当救护车的担架将这个亚裔产妇推进产区的时候,康斯维洛刚刚为一个剖腹产的病人送完镇痛药,所以,接到呼叫,她第一个迎了上去。她属于那种面色红润,骨骼粗大,带有农妇式果断干练作风的女人,并且经常为自己的果断干练而自豪。
  霍莉·康斯维洛问:情况怎么样?
  救护员小伙子气喘吁吁地回答:早产二十八天。羊水破了,情况好像很紧急。
  霍莉·康斯维洛瞥他一眼。小伙子面生,看年龄比自己上中学的儿子大不了几岁,怯怯的表情更证明干这一行他还是太嫩了点儿。
  霍莉再望产妇,头发蓬乱,嘴唇青紫,眼睛木然地盯着天花板。霍莉·康斯维洛每日遭遇无数产妇的惊恐万状和歇斯底里,像眼前这位亚高产妇的镇定还是罕见的。不知是亚洲人的性格所致,还是亚洲妇女的耐痛性特别高。
  霍莉问:她家里人呢?
  小伙子摇摇头。
  霍莉·康斯维洛转头对产妇:女士,你是早产,状况很危险。此刻我们需要的你家人在你身边。
  产妇勉强一笑,揪扯得脸变得扭曲:我能行,我先生有急事,很重要。千万别打扰他。
  霍莉质问:他是你的丈夫,孩子的父亲。什么事能比你们的生死还重要?
  产妇不语,眼神平静而固执。
  一个可怜却生生要掩饰自己可怜的女人。霍莉·康斯维洛暗暗叹惜。她最见不得这种女人。自己生命宛若游丝,还要替男人找借口,打掩护。这是一种自轻自贱,一种不明是非,毫无价值的自我牺牲。如今世上的坏男人那么多,与女人们的宽厚容忍是有相当关联的。霍莉·康斯维洛按照她的的职业习惯,把男人简单分成两类:好男人,坏男人。爱妻子,爱孩子的人,当然是好男人。虽然说,这是对一个男人的最低要求,甚至只是人性的减法,但把在产床边呵护妻儿看做沉重苦役,逃避不及的家伙,还是大有人在。她平日并非爱管闲事,但她必须提醒那些男人,他们快乐享受够了,应该或多或少对别人承担些义务。
  霍莉坚持地要求道: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必须联系到你的丈夫。
  画纸上是一幅即将完成的《孙悟空大闹天宫》的特写,笔墨奇特、诡秘。那猴子显得精灵古怪,仿佛眨眼间会耸肩弹腿,破纸而出。
  约翰和吉姆着迷地看看许大问的画稿。
  约翰喜笑颜开地说:这才是我们要的。
  吉姆点着头:比我们想要的还好。
  两人交换了一个兴奋的目光。
  这时,许大同的BP机突兀地响起来。
  许大同掏出BP机看了一眼,神色大变。他犹豫地望向桌上的电话。
  约翰察觉,立刻将电话机推到许大同跟前。
  许大同感激地从舌尖滚出一声“谢谢”,拿起电话,走到一边。
  吉姆感叹道:不可思议。这个形象孩子肯定会喜欢的。
  约翰抽抽鼻子:你知道我闻到了什么吗?
  吉姆说:百分之百的钱味儿,对吗?
  约翰和吉姆同时笑了。
  然而,一旁的许大同忽然炸雷般吼了起来:我说万一有什么事,保大人,你明白吗?
  约翰和吉姆吃惊地望向许大同。
  许大同携着拳头:保大人!保大人!他青筋暴露,忘乎所以地嘶声喊着。
  然而,对方却好像说的是另一种许大同完全不能理解的语言。
  活见鬼!好,好,我马上就到!
  许大同扔下电话,困惑地看着约翰和吉姆,好像在梦中似的,拿起手中的笔又继续画了两下,自言自语道:好歹,就是它了。然后,愣愣把地画纸一推,站在那儿想了想,突然转身冲了出去。
  车流汹涌,许大同站在路旁像块笨拙的石头。他茫然他左右两头望望,这不是他熟悉的街区,他甚至辨不出去医院的道路和方向。他本想拦截一辆出租车,但眼前堵塞的交通和频频转换的红绿灯,提醒他乘车并非是最好的选择。
  许大同拔腿开跑,他手臂自然迅速地摆动起来。他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回想当年自己在学校运动会上也曾是个中长跑好手。他不知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是否是捷径,但他深信他的速度弥补了距离上的差距。人们闪过去的面孔,像一个个飘过去的灰白色的灯笼。
  那些灯笼的闪耀中,他恍恍惚惚看到了妻子挣扎的面孔。
  今天早上,简宁挺着大肚子在厨房里给自己煎鸡蛋。他听到妻子的喘息声比往日要粗重,稍一动作,浑圆的身躯仿佛就要爆炸。他不由得走过去说,自己并不饿,有杯牛奶就够。又说,早上吃多了,脑子发闷,容易犯困。简宁不允,说,光喝牛奶,肠胃里挂不住,营养吸收得不好。又说,一个鸡蛋不顶饿,起码吃两个。他不再争辩。在吃穿上,他习惯听妻子的。妻子说了,便对,便算数。妻子把他当大孩子。他觉得在有些事情上,男人不妨比女人智商低一些。何况,一个要管,一个愿意被管,证明俩人感情挺好的。
  简宁把黄白相间的鸡蛋端上来的时候,他感觉那碟子沉甸甸的。妻子并没有提及今天面试的事,可那一举一动里明明有许多期待。他还记得临出门时妻子的叮嘱。妻子说:完了事,早早回来。我一会儿去买肉,绘你做馅饼……
  许大同跑过十字路口。他像一颗子弹从车流中穿过,四周响起震耳欲聋的喇叭轰鸣,像体育场冲刺线旁的呐喊。
  许大同远远看到了医院高耸的白色屋顶,庄严凝重,隐没在一片五彩云霞当中。他大步朝那里跑去,如同跑向雅典圣坛。
  圣路易斯市的街道华灯初上,显得那样美好和平。刚刚跑到医院大门口的许大同突然心头一振,觉得险些站不稳脚。他喘息不止的灵魂倾听到了什么,那是冥冥中一个新生命降临到这个世界的宣告,那是一个婴儿发出的惊心动魄的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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