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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结识的伙伴


王汶石

  “你是吴淑兰吧?……昨天,你一开口发言,我就想:这一定是那个有名的吴淑兰。……总说去看你,一直没有腾出工夫。……啊呀,天,你长的多秀气啊!……”
  吴淑兰,一个肤色微黑、瓜子形脸庞,约摸二十七八岁的农家妇女,站在路边的田塍上,穿一件合体的阴丹士林小衫,黑市布裤子,嘴角挂着宁静而好奇的笑容,望着对她说话的人。身后,是碧绿如海的棉田和明朗的天空。
  对她说话的,是一个同她一般年纪,但外表上看来比她显老的女人;中等身材,圆肩头,红喷喷的脸,翘起的上唇;
  眉里眼里露出的神气,表明她是个泼辣、大胆和赤诚的女人。
  吴淑兰望着她,眼睛在问着:“这是谁呀?”
  “我是张腊月。……”那个勇敢的女人自豪地说:“闯将张腊月。听说过吧?”
  “知道,知道!”举止文静的吴淑兰,被“张腊月”,这个她曾说起过多少次的名字,被眼前看到的这个真实的女人,以及她那赤裸裸的对人的态度所感染,也情不自禁地活泼起来。
  她急忙握着张腊月的粗壮的手,说道:“听乡长说,你也来开会,……前天,头我到乡里,乡里人说,你已经起身了。
  ……”
  “我是个火炮性子,一点就响,不爱磨蹭。”张腊月高喉咙大嗓子说。“头回生,二回熟,今天见了面,就是亲姐妹啦。
  ……我都打问过了,咱俩同岁,都是属羊的,对吧?”
  “对!”吴淑兰笑着回答。
  “啊!你看,多巧啊!”
  张腊月望着吴淑兰,不服气地说道:“啊!几天来,我一直在想:那个吴淑兰啊!一定有三个头,六个膀,……一定比我高,比我壮,……人家说你长得比我秀,我就不信,……
  想不到,你这个俏娘儿,竟然同我作起对来了!”
  淑兰笑着说道:“张姐,你也很俏啊!”
  “我?俏?”张腊月快活地挤挤眼,一本正经地说:“听我妈说,我刚生下来的时候倒很俏,俏的连哭出来的声音,她也听不见。……后来,给赵百万家当了几年粗丫头,……结婚以后,又一直跟我那死鬼男人牵牛、跟车,慢慢变得不俏罗。”说着,她一把将衣袖捋到齐肩胛处,露出粗粗的黑褐色的胳膊,伸到淑兰面前,自我打趣地说:“你看这多俏?”
  淑兰急忙按住她的胳膊,说:“快把袖子拉下来吧。那边有人看咱们哪!”
  腊月急忙理好袖子,同时向另一边的田塍望了一眼,回过头来,耸一耸鼻梁,悄声说道:“我才不怕他们哪!”
  “你真行!”吴淑兰赞叹着说。
  “从土改到现在,我已经闯惯了!”张腊月得意地说,“你看来还很嫩,头一回抛头露面吧?”
  吴淑兰点点头。
  “入党了没有?”张腊月关心地问。
  “还没有!”淑兰羞赧地回答。
  “哟!你怎么能不入党!”张腊月瞪着惊奇的眼睛,“快申请吧,啊!快申请吧!唉你——!”
  “已经申请了!”
  “那就好——,你男人该不拉后腿吧?……从前,他们都说女人拉男人后腿;现在,倒过来了,有些男人,拉起女人的后腿啦。……你男人是个啥样人?”
  淑兰答道:“是党员!”
  “那更好!”张腊月庄重地说,“不过,拉自己老婆后腿的党员也有的是呢。我那个死鬼,就是这路货。……可是呢,他到底被我教育过来啦!……对自己的男人,要经常教育呢,免得他们绊手绊脚!”
  “我那位……倒是常常教育我呢!”淑兰温顺而坦率地说。
  “怎么?你拉过人家的脚后跟?”腊月带笑地质问。
  “那倒没有!”淑兰回答。
  腊月凝望着淑兰,想了一想,意味深长地笑道:“我看出来啦!你一定是人家说的那种:好女人!”
  吴淑兰抿着小小的美丽的嘴,文静地笑着,热情地望着像狮子一般泼辣的张腊月,默认了张腊月的说法。
  吴淑兰真是个“好女人”,从小,她的寡居的母亲,对她管束得严厉。快出嫁时,妈妈又对她说:“到别人家里,比不得娘面前。……遇事,要检点。……记住娘平日的话,要当个好媳妇……。”淑兰回答道:“娘,我记着你的话!”
  “好媳妇!”村里人谁不这么夸奖。
  “好媳妇!”夫家的亲戚谁不这么传诵。
  “好媳妇!”丈夫的朋友,谁不这么赞叹。
  可是她的丈夫,听到这种赞叹,只是笑一笑,不说什么话。他是一个共产党员,基层干部,他把照顾家庭的时间,全部用到工作上去。和别的干部家属不同,吴淑兰从来没抱怨过,自始至终,总是带着她那永不失去的宁静的微笑,担负起一切繁琐的事务:抚育孩子,孝敬公婆,缝缝补补,锄地,割草,喂牲口……
  有时,丈夫对她说:“今晚开群众会,你去参加吧!”她对他笑笑,不说什么,依然坐在灯下,依然拿起针线来。
  过不久,丈夫又对她说:“明天党支书作报告,你去听听吧!”她对他笑笑,不说什么,第二天,照常托着洗衣篮子,照常到井边去了。
  不久,丈夫又对她说道:“村里要办个妇女学习组,你也去报名吧!”她对他笑笑,不说什么,仍旧低着头,仍旧去做自己早已安排好的,三百六十天每天该做的事。
  丈夫说的回数多了,有时还流露着责备和不满,她便张大疑惑不解的、惊愕的眼睛望着他,温和而小声地说:“这不就很好么?”
  丈夫望着她,摇头、皱眉、叹气。……
  村里办了社,吴淑兰和妇女们一起下地。她无论做什么都实心实意;干起活来,哪一个妇女也比不上她;她无论对谁都实心实意,哪一个妇女也都喜欢她。半年,她被选做副队长了。她既不特别欢喜,也不推脱,仍然像个“好媳妇”的样子,承担新的事务。每次社、队开会,她既不缺席迟到,也不发言,总是拿着针线活计,坐在会场一角,静静地笑着,听着人们的争论;散会了,她便回家去,既不早退,也不多停留。……
  去冬,大跃进开始了,人们的生活,像旋风一般热烈紧张了,吴淑兰在不知不觉中,也被卷了进去。她参加干部学习班,又参加妇女学习组,上党课也每次都去听了;她守在家的时候少了;她说话的时候多了;她开始在稠人广众中同人争辩;有人对她不满,她开始有了“敌人”了;她的眼睛里有了奇异的光彩;她的嘴角泛起了新奇的笑容;她的丈夫时常以询问的目光望着她:她变了!她也觉得自己变了;但究竟是哪一天变的,她却说不上来。
  这时,“闯将”张腊月的名字传遍了全乡。她领导的妇女生产队,在打井,挖渠,积肥,翻地……每一次竞赛中,都牢牢地把红旗抓在自己手里。许多挑战书飞向张腊月,可是蛮勇无比的张腊月,一次也没让对手压倒。
  还在半个月前,张腊月隐隐听说,南二社有个叫吴淑兰的妇女队长,在不声不吭地跟她暗赛;又说,吴淑兰队每个人的农具上,都贴着一张“赛倒张腊月”的小纸条,果然,不到十天,在乡的评比会上,吴淑兰的队员们,意气昂扬地把红旗扛走了。那天张腊月因事没去参加会,下午,她看见队员挟着一面黄旗跑回来,怒冲冲地喊道:“你们这伙吃冤枉的,怎么掂回来个这!……咱那面红旗呢?”“叫吴淑兰掂走啦!”
  队员们低着头说。“哪个吴淑兰?敢情是有三头六臂?”“比你秀气、好看多啦!”“我倒要看看这个吴淑兰,究竟比我好看多少?……”
  凑巧,县上在东乡组织一次棉田管理现场会议,乡党委派她们两人来参加,她们就在这里结识了。
  一见面,腊月就爱上了吴淑兰。
  “不要太高兴得早了!你这个好女人哟!……”张腊月望着凝重含笑的吴淑兰,快活地说,“有张腊月标着你干,你想喘口气也办不到!……呃?不信?来试试吧!”说着,她举起手来在吴淑兰的肩上重重地捶着。
  吴淑兰笑着躲开她。
  这时,有个穿夏威夷府绸衫的男子喊道:“大家注意!现在去村北,看一块老婆婆们的试验田。大家走在一起,不要拉远了!”
  “走吧,好女人!”张腊月拉着吴淑兰的手,跨上大路,两个人亲亲热热地并肩走着。走在她们前后左右的一群男女,都以好奇和尊敬的目光,望着她们俩。
  当天夜里,开完小组讨论会,吴淑兰回到自己的住处,房东家的小姑娘,已经给她点亮了煤油灯,热情地等待着她。吴淑兰一边同姑娘闲话,一边望着这间陌生而亲切的房子,心里充满了新奇、喜悦的感觉,她忽然想到她的丈夫,他常常出门去开会,去参观,住在陌生人的房里;如今她也亲身经验着这种生活,住在素不相识的人的家里,大家却像老邻居老朋友似的亲热。“啊,原来他在门外的生活就是这样?多有意思呀!”吴淑兰愉快地想。
  张腊月挟着个铺盖卷闯进来了。“我给杨科长说了,咱俩住在一起。你这里住得下吗?你同谁在这里住?”
  “跟这个小妹妹!”吴淑兰热情欢迎张腊月,从腊月手里接过铺盖卷。
  张腊月笑哈哈地说:“小妹妹,咱们挤一挤行吗?”
  “欢迎!”姑娘高兴地说。
  张腊月装出很认真的样子说:“我得向你说明白了:我这人,睡觉可不老实,伸胳膊蹬腿的,什么全来,你可得留神!”
  “我不怕!”姑娘笑着说,“我给你预备根棍子!”
  “行!”张腊月笑着,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搂着吴淑兰的脖子,滔滔不绝地说道:“吴姐,咱们俩交个好朋友吧。旧前呀,男儿志在四方,五湖四海交朋友;如今,咱们女人也志在四方啦,咱们也是朋友遍天下。吴姐,你说说,多有味儿!”
  吴淑兰满身欢喜,却不知说什么好。她急忙动手铺起床铺来。尽管,她的外表仍是那么平静,她的内心,却被某种从未经验过的情绪所激动,她不住地用快乐的目光,瞧着她身边这个出奇的女人,这女人,在短短的半天时间里,就同她打得火热,她觉得,她再也离不开这个新结识的伙伴了。
  第二天午后,两个新结识的伙伴,肩靠肩地踏上回家的大路。她们每人的肩头,都挂着一个用布包裹的铺盖卷,胸前挂着装干粮的旅行袋和喝水用的搪瓷杯。她们的鬓发和肩头上,落了一层细微的黄尘;鞋袜和裤脚变成了土黄色。她们一边匆匆赶路,一边热烈地讨论如何赶过东乡,一边又不住地向天顶和四周张望。
  旷野里,这儿那儿,风儿卷扬着黄尘,忽隐忽起,互相追逐;天空,聚满了灰突突的雨云;一块块深灰色的云,在低空向西飞奔,它们飞得那么低,仿佛一举手就能捉住一块似的。
  “张姐,咱得放快些走。”吴淑兰仰望着天空,焦急地说道,“看这老天毛毛躁躁,一派不干好事的样子!”
  “啊呀呀,不怕的!”张腊月毫不在乎地大声嚷嚷着,“要下就让它下大些吧!”
  吴淑兰笑道:“啊呀,张姐!你快到家了;可我,还有十多里路呢!天也不早了,这阵儿,日头怕快要落了!”
  “你又来了!”张腊月不满地说,“给你说了多少回啦!……
  今天,你务必要到我家去。……你要拒绝我,就不够朋友啦。”
  她说最后一句话时,故意用着男子们的语调。
  “那也得走快些,免得挨雨浇啊!”
  “这倒还像句知己话。”张腊月高兴地说,同时加快了脚步,在她们的身后,黄尘从她们的脚底飞扬起来。
  昨天晚上,她俩挤在一个炕上,亲亲热热地说东道西:男人啊,女人啊,孩子啊,社里的小工厂啊,缝纫部啊,互相交流经验啊,各自的计划啊,目标啊,……一直到鸡叫二遍还不想睡。吴淑兰比张腊月更激动,她从来也没说过那么多的话,把她从前说的话加在一起,也没昨晚说得多。谈话中,张腊月要吴淑兰到自己家里去作客,淑兰满心欢喜地答应了;
  可是,今早醒来,她又变了卦,急着想回到社里去,为了这,张腊月跟她斗争了一路。
  天空越来越昏暗,不久,风静了,云儿凝结在天空动也不动;一忽儿,大路上出现了斑斑点点的麻坑,路旁,辽阔幽深的棉田里,送出篷篷的声音。
  “哟!这鬼天,真同老娘作起对来了!”张腊月大声嚷着,仿佛怕老天听不见她的话似的。
  两个女人停下来,拍拍衣服上的尘土,用毛巾包好头发,更快地向前面的村庄奔去。村庄已不远,巷口的鸡群已能模模糊糊看见;村外,墨绿的树丛中,青年突击队的红旗,依旧那般鲜艳。
  当她们奔进村庄时,肩头已被雨水打湿,道路也开始变得泥泞了。
  张腊月牵着吴淑兰的手,走进一个刺槐遮掩的小土门里;
  未到门口,她就大声向屋里喊道:“妈呀!快来迎客人吧,有贵客来了!”
  首先跑出来的,是几个孩子,他们争着抢着扑在张腊月的腿上。张腊月双手托着一个最小的女孩的脸颊,狠狠亲了一下,然后对孩子们挥挥手,说道:“滚,滚,滚,都给我回去,这么大的雨,跑到露天来干什么!”
  张腊月的婆婆从房里走出来,眯着皱纹纵横的眼睑,满面慈祥地望着来人,说道:“这么大的雨,也该在哪里避一避啊!看淋成啥啦,快进来!”
  回到房里,放下行李,腊月指着淑兰对婆婆说道:“妈!
  这是我新交结的好伙伴,你猜她是谁?”
  老婆婆走进几步,仔细看看淑兰,笑着说:“你的同志伙伴那么多,我哪能全记住呀!”
  “我最近常常说起她哪!她是南二社的。”
  老婆婆想了想,忽然喜悦地说:“哦!猜到了!莫非是吴淑兰么?”
  “老婶婶,你猜对了。”淑兰笑着说。
  老人笑道:“你跟我们腊月交朋友,可得小心。她呀,可把你恨死啦!”说罢,她摸摸揣揣烧茶去了。
  “我也会‘恨’哪,老婶婶!”淑兰愉快地回答。说罢望望腊月,腊月正在找寻干衣服,向她扮着鬼脸。
  这时,一个大个子,宽眉头,举止沉着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揭掉头上的大草帽,跨进门里来,吴淑兰曾经在乡上见过他,却没想到他就是张腊月的丈夫。他一看吴淑兰就说:
  “我远远看见腊月相跟一个人,就猜想一定是你,你到我们这儿来可好!我们这儿的人,都想亲眼看看,是怎样个人把我们南四社打倒了!”
  “少废话!”张腊月说,“看人淋得这么湿,不说先拢一盆火来,让人烤烤衣服。”
  “对对,我马上去!”
  吴淑兰惊讶地望着张腊月,张腊月向她挤挤眼,好像在说:我们家就是这样,你看他多听话啊!不一会儿,男人端着一盆旺火来了,他一边用铁筷子把火架好,一边跟吴淑兰谈话。
  张腊月一边给淑兰送来一件干衫子,一边态度严正地对丈夫说:“你说奇怪不,像吴姐这样个人儿,却还没有入党。
  你们乡党委是怎搞的?就没注意到么?”
  “你别太主观!”男人说,“昨天晚上,党委开会,刚研究过淑兰同志的申请。怎么能说乡党委不注意呢!”
  “你找到介绍人没有?”张腊月问吴淑兰,不等淑兰答复,她又热情地向自己的丈夫说:“咱们俩来当介绍人吧。……淑兰同志,你说好么?”
  “好啊!”淑兰高兴地说。
  腊月的丈夫说道:“介绍淑兰这样的同志入党,实在是件顶光荣的事。可是,咱俩不行,得有南二社一个同志介绍才好。他们对淑兰同志更了解。”
  “你总是这个老保守的样子!”张腊月指摘道,“难道你不了解?把你们社的红旗都抢走了,你还说不了解!”
  淑兰不懂得党内的生活,无法插话,只是默默地微笑着听他们两人的争论。腊月的男人,还想解释,腊月打断了他说道:
  “算了吧!我知道一时也把你说不转,回头咱再辩。你先出去,我们要换衣服。”
  男人笑了笑站起来,临出门,又停下来对腊月说道:“你们队里那一伙二百五妇女,正在银娃家开会,她们来看过你几回——”
  “知道了。”腊月说,“是我今早晨给她们捎了话的,要请淑兰同志传授经验!”
  “这就是了。”男人说罢,放下门帘走掉了。
  腊月换了件衣服,对淑兰说:“你先歇歇,到炕上去躺一躺,我出去一忽儿就回来。”
  “你只管忙吧!”淑兰说。
  张腊月一转身就出去了。婆婆在厨房唤道:“不要耽搁久了,早些回来吃饭。”
  “知道了!”腊月的声音从大门外传来。
  老婆婆端来茶水。口里不住地称赞吴淑兰,称赞着年富力强的一代妇女:“你们如今多畅快啊,走州走县,到处交结朋友,有些没有出息的男人还赶不上哪!”最后,又夸起她的儿媳妇张腊月来了。“三五个平常男人,还抵不上我那腊月一个。……别看她张张慌慌,她就是那样个‘呼拉嗨’,心眼可厚实哪!……邻家都说,她不像我个媳妇,倒像我个闺女。”
  淑兰笑着说道:“我一进门就看出来啦,你们一家人真好!”
  老婆婆又去厨房里做饭。淑兰烤干了衣服,换在身上,把腊月给她的衣衫,细心叠好,小心地放在箱盖上,撩起帘子来,望着门外的天空,天空暗下来,雨,依旧顺瓦沟流着。她不由得焦急起来。她本是来顺路参观张腊月的棉田,和张腊月小组的人见面,学习她们的经验的,要是当天晚上回去多好,还能召集个队员会,把在东乡和在张腊月这儿学来的经验立刻传播出去。现在不行了,雨越下越大,还不见张腊月转来,急得她在房里团团转,无意间,她看到箱盖上一件东西,好像是面旗。她立刻走过去,揭开来看,果然是那面黄旗,上面有“中游”二字。这面旗她很熟悉,曾经在她的社里挂过好久,她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把它换给张腊月。她隔着窗子向老婆婆问道:“大婶呀,这面旗怎么放在这儿,不挂到队委办公室去呢?”
  老婆婆笑着故意说道:“腊月不让挂,她说呀,这不是咱的旗,咱只替人保管十天半个月就还给人家了,挂它干什么?”
  “唔,这样啊——!”淑兰把旗叠好,放回原处,快活地笑道:“这个张姐呀,想了个美,她想还给谁啊!”说着,她不由得走出房子,站在廊下,通过敞开的大门,向野外望去,野外是一片迷迷蒙蒙的灰蓝色,“啊!多讨厌的天气!”她又转回屋子来,她的心,也全被风雨填满。她又重新包好自己的行李,绑好鞋带。
  这时,张腊月回来了。一群妇女跟在她的身后,跑来看吴淑兰。屋里顿时热闹起来。张腊月吵着嫌屋里暗,点亮了灯,一个一个给吴淑兰作了介绍。别看腊月是个“呼拉嗨”,她可心细呢,她一看见淑兰那重新收拾打扮过的样子和眉宇间的气色,就知道淑兰待在这里,心里发急,她舍不得淑兰离开。便宣布道:“今天吴淑兰同志到我们这儿来,是我们向淑兰同志学习的好机会,大家认识认识,听淑兰同志作报告介绍经验,谁也不谈竞赛一类的事。好不好?”大家说:“好!”
  吴淑兰见推辞不得,便提议开个交流会,大家都谈,腊月接收了。这个植棉经验交流会开得很热呼。最后,淑兰向腊月斜了一眼,转了个弯向大家问道:“你们有啥紧急事情呀?
  张腊月大姐刚一到家就叫她开会!”
  一个毛头毛脑的女孩子抢着答道:“淑兰大姐,我们研究怎样赶超你哩!”
  “哦!研究的结果怎样啊?”淑兰很有兴趣地问那小女子。
  “欢迎你们超过我。”
  旁边人直向女孩子挤眼,腊月也向女孩子吼叫起来,可是那女孩子管束不住激动的情绪,像打机枪似的:“淑兰大姐,你夺走了我们的红旗,给我们换来那么个烂黄货,我们大伙都觉得是我们自己不争气,我们要好好向你学习,赶超你,……我们的口号是:马踏南二社,捎带刘杨村,收回大红旗,永远扎住根!”
  “哎哟!想要马踏我们哪!”淑兰笑着说。
  “可不是”!
  “怕踏不成吧?”
  “试合哩!”女孩倔强地说。
  “一定要踏?”
  “一定要踏!”
  “不踏不行?”
  “不行!”
  “好,欢迎你来踏一踏试试!非叫你连人带马投降不可!”
  吴淑兰一边说,一边笑着站起来,在她那外表娴静的眼神里,露出坚定和刚强的颜色来。
  张腊月笑着嚷道:“不许谈不许谈,又谈起这些事情了!
  就不知道让吴姐歇一歇,吴姐今天是来作客的呀!”
  “我已经歇好了!”淑兰笑着说,同时她指着箱盖上的旗子,问道:“张姐,你怎么把旗放在这儿呀?”
  腊月顺口笑道:“打算归还给人家哩!”
  淑兰道:“还给谁?”
  腊月发现自己也陷进争论里,停顿了一忽儿,呵呵笑道:
  “嗨,吴姐啊,你想,再能还给谁呢?难道我能要个黑旗不成!”
  淑兰笑着说:“这么说,你还是把这面旗挂起来吧!咱俩是好朋友,我的心,你知道。我绝对不跟你换!”
  “由不得你啊!”腊月说。
  “不由我再由谁?”淑兰自豪地说。
  “你把我们这一堆人忘了!”腊月也很自负地说。
  吴淑兰拿起自己的行李,笑着回答道:“张姐,你们要怎样想由你们想,我还得回去问问我那些女将们愿意不愿意哩。”
  吴淑兰的心,被革命竞赛的热情燃烧着,早已飞回她的队员中去,飞到田野里去了。无论张腊月和她的队员们怎样苦苦劝留,说什么也留不住。
  最后张腊月无可奈何地笑骂道:“我现在才认识你,你是个顶坏顶坏的女人啊!”她们俩人,虽说只相处了一天,可是她们的友情是那么诚挚深厚;淑兰要走,是情理中事,她要争取这个风雨的夜晚,白白耽误一晚的时间,是难于弥补的。
  张腊月懂得这一点,要不,她们就不会交结成这样要好的朋友。临了,她只得说:“好吧!天已黑下来了,路上又泥得不好走!秀英,跟我去送吴姐一程!”吴淑兰推也推不掉。
  腊月的婆婆在邻居借来几把伞,又拿来一盏小马灯,预备腊月她们回来的路上用。
  村外,宽阔的旷野稍稍明亮些,但周围的村庄,都已隐没在风雨苍茫的暮色里;田间,这里那里,还有生产队的社员们在冒雨干活。
  三个新认识的伙伴,撑着雨伞,互相扶持着,在泥泞的乡间道路上跌跌滑滑地前行,一边继续着刚才的争论。热烈响亮的声音,飘向四野。压住了充满天地间的风声和雨声。
  “张姐,到你的棉花地去看看吧!”吴淑兰说。“来一趟可不容易。”
  “啊呀!那可要绕一大段路哩!”腊月说。
  “绕一段路有啥要紧。”淑兰坚定地说。
  “那行!正要请你指点指点。”张腊月干脆地说,“朝西拐吧。秀英,你在前头领路!”
  三个人,离开大路,一溜行,踏上窄窄的田埂,说说笑笑,向张腊月的棉花“卫星”田走去……
                           1958年9月10日
                     (选自《延河》1958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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