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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一星期里,晓雪天天给钟锐打电话。钟锐还没有从美国回来。
  一星期到了,沈五一没有打电话来而是开了车,把晓雪接了出去,说想顺便在外面吃顿晚饭。
  正是下班时间,路塞得厉害,车走走停停,根本跑不起来。
  二人都没有说话。沈五一觉得晓雪不会拒绝他的求婚,但为了以防万一,他不想草率行事,想到地方后,二人静下来,好好地谈。他自信能说服她,她也是个经过事的成年人了。
  晓雪心里乱糟糟的,她想先见一下钟锐,在这之前她不想做任何决定。
  前方不远处是钟锐的公司,晓雪想做一下最后的尝试。
  “哎,我说,到前面停一下。”沈五一抬头,看到了钟锐公司的牌子。晓雪解释道:“我重返公司是他帮的忙,我还一直没跟他说呢,想顺便去说一声。”
  “时间不早了。”
  “就一会儿。”
  沈五一停住了车。
  想不到钟锐刚刚从机场回来,领带还板板儿地扎在脖子上呢!晓雪喜出望外,而钟锐更可以说是惊喜异常。他搬椅子,倒水,把两只箱子全部打开,献宝似的翻找他给晓雪和丁丁带的小礼物,嘴始终咧着,高兴得孩子一般。
  干言万语涌了上来,晓雪不知该先说些什么:与沈五一的那件事要不要告诉他?不要。没必要为诚实而诚实。对了,他还不知道,她被任命为副总经理了。她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他说这在他的意料之中。
  “得谢谢你。”晓雪说。
  “怎么谢?”他兴高采烈地道:“请我吃顿饭如何?你还没吃饭吧,我也没吃。这些天就一直半饥半饱的,吃不惯西餐。咱们走!吃完饭我送你回去,正好看一看丁丁……”
  “今晚不行,已经和别人约好了。”
  “约好了?和谁?”晓雪不知该怎么说了,下意识地向窗外楼下看了一眼。钟锐也随之看去,看到—了沈五一的灰色凌志。
  钟锐觉着简直不可思议:“他?”“……他帮了我们家不少忙,他是个好人。”
  钟锐不客气地道:“有钱的好人!”晓雪有些恼了,她生硬地道:“我走了。”
  钟锐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有点急。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谈—次。这么长时间了,这么多事,难得咱们现在都比较轻松一些了……既然你们已经有约在先那你就去,我只求你一点,不要匆匆忙忙地做任何决定。”
  晓雪惊讶地看着他。惊讶于他的敏感。她的心跳开始加快,呼吸开始急促,她期待着。
  “我曾经去了一次厦门,”钟锐说得很困难,但还是一字字地说了下去,“没见到她,她去美国考察了。……我去了她家,见到了她的父母。她在那边很好,各方面,各个方面……”他着重强调了“各方面”三个字。
  晓雪猛地抽出了自己的手,转身就走。钟锐一震,有所醒悟。他想去追晓雪,门“砰”地关上了。钟锐面对门板呆立了许久。楼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响,他大步走到窗前,看到了自己的妻子——前妻上了别人的车,车疾驶而去。
  夕阳的金辉使钟锐的面孔看去像是一个无知无觉的铜塑。
  晓雪泪眼婆娑:“……到现在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还跟我说什么王纯,以为我对他们男人的那些破事儿就那么在乎。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不可救药!你说,妈妈,我是那种斤斤计较得理不让人的人么?让我心寒的不是你对别人怎么样,是你对我怎么样,我可以给你做饭洗衣服带孩子可以什么家务活都不要你做,但我不可能爱一个心里根本就没有我的人啊,我有病啊……”
  夏心玉把一条毛巾递给晓雪,“擦擦你的鼻子!翻来覆去这几句话说多少遍了,才三十几岁的人就这么唠叨,老太婆似的!……瞧你哭的那样儿,待会怎么见人。”
  晓雪被提醒了,”他说他八点到。”她看看表,“我去洗把脸。”
  晓雪走进卫生间洗脸,仍忍不住地说:“我不是唠叨、是生气!”
  “待会儿就要跟别人商量结婚的事了,以后跟他就更没关系了,还气什么,这才叫有病呢!”
  晓雪边往脸上抹护肤霜边说:“话不能这么说明,甭管怎么着,我们在一起也是七八年了,再加上还有了丁丁……”
  “说你你还不爱听,晓雪,你的心里,还是放不下他。”
  晓雪停住手,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呆呆地看了一阵。
  夏心玉看了她一眼:“既然他提出来想跟你谈谈,那就谈谈,谈一次怕什么?至少听听他的想法。”
  晓雪拼命摇报头:“不,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了,无论他说什么,都会叫我痛苦。我已经不是年轻小姑娘了,再经不起任何折腾了。我现在需要的是平静、安静,这一点沈五一能够做到。”
  “唉,晓雪!……沈五一是个好人,可是你们俩的这种结合,让我担心。”
  “好了妈妈,别说了。您是不是也稍微修饰一下?人家今天是正式上门。”说着,晓雪拿梳子给妈妈梳头。
  夏心玉躲着晓雪的手:“他来看你我修饰什么!”
  晓雪故意大声开着玩笑,以赶走心中的抑郁:“常言说的好,要知道妻子将来什么样,先得看看丈母娘。妈,就是为了我您也得弄得漂漂亮亮的,不能让别人对我的未来丧失信心。”
  夏心玉只好无可奈何地任晓雪给她梳理头发。
  婚期定在了下个月的十六号。当天下午登记,晚上举行一个小型的婚礼。
  沈五一走后,母女二人收拾茶杯果皮。钟锐从美国回来的第二天就把丁丁接回去了,这次晓雪没有坚持。结婚后,丁丁终归是要跟着她过的。
  “晓雪,你对自己这次的决定有把握吗?”夏心玉忍不住又说。不管跟谁,她的原则是。女儿不能再受伤害了。
  “看从哪个角度上讲了。从保险的角度上讲,是的。只有无爱的婚姻才可能桓久。”
  “这么说是为了结婚而结婚喽!”“不结婚我就不会有一个伴儿。别的不说,我病了的时候,还有,老了的时候,身边没有个人怎么行?丁丁长大了就会离开我的。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太概念化了!而且,陈旧……”
  “嗬,比我还实际……沈五一呢,他怎么想?”“实话说吧,这些是他的想法。这些年来他折腾苦了,折腾够了,被那些所谓的爱。他现在只想过—种平静、温馨、朴朴素素的日子。正是在这点七,我们彼此都认为对方是最合适的人选。夏心玉总算放心了。上床前,她吃了两片安定,刚迷迷糊糊地要睡着时,晓雪穿着睡衣又过来了。“再聊五分钟!”晓雪说着,钻进了妈妈的被窝,身子冰凉。
  “妈妈,也许真的应该跟钟锐谈一次,就是说,也得说说他。要不,我这心里总是堵得慌。”
  “已经这样了,就不要再说什么了。说也得客观些,过去的事,他有责任,你也不是完全无辜的。”
  “我怎么了?我对他是仁至义尽的!”“什么叫仁至义尽?你为他做饭了洗衣服了带孩子了?可他结婚不是为了找保姆!晓雪,你现在回过头去想想当时的自己是个什么样子?除了那个家,你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也不关心。你以为夫妻之间仅有柴米油盐就够了?我这么说并不是反对女人做家庭妇女,家庭妇女也罢,职业妇女也罢,不论做什么都不能失去自己,自己都不尊重自己,别人怎么会尊重你?……”
  晓雪又生气又委屈:“妈妈!”“不是妈妈不会这么说你!……他现在又来找你,是你比以前年轻了还是漂亮了,啊?……晓雪,他现在是看重你尊重你了!”
  晓雪低低道:“……其实我都明白。”
  “我倒不明白了。钟锐对不起你,沈五一你不爱他,都是各有长短,你怎么就决定选择这个拒绝那个了呢?”晓雪半天没有说话,后来慢慢道:“妈妈,大家都说你宽容、豁达,我也这么觉着。好多搁别的女人身上根本受不了的事你一点都无所谓。惟独对爸爸你不,离婚后他来找过你几次你都不肯接受他,而你心里明明是有他的啊。你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夏心玉想了想,“其实我呀,只对自己觉着无所谓的人、事儿才无所谓,而对我在意的、看重的人,我的态度永远是,较真儿……”
  晓雪的眼睛泪光闪闪:“我也是,妈妈!”商场里,沈五一和晓雪来到一张儿童床前。这是一张童话里的木床,拙朴可爱,晓雪围着它转了好几个圈,舍不得走开。
  “喜欢就买嘛。”
  晓雪点点头,又道:“结婚后,丁丁先跟我睡。一开始,不能让他感到自己受了冷落,得让他有个习惯的过程。”
  “知道。否则他会觉着我把他妈妈夺走了,就会有敌对情绪。”
  “丁丁性格挺随和的,再加上还小,只要你对他好,他就会信任你的。”
  “我喜欢孩子!”停了停,晓雪又说:“你,想不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你的意见呢?”这时一个售货员过来了:“二位看看这床?别看价钱贵了点,正经纯桃木的……看这床头,一点棱角没有,圆的,孩子磕一下碰一下不会出问题。长度两米,可以一直睡到成年。要不要?诚心要的话价钱上还可以商量……宝宝多大了?”沈五一不耐烦地:“我们先看看!”
  售货员白了他一眼,走了。
  “晓雪?”沈五一盯着晓雪的眼睛,要她回答问题。
  “我不想再要孩子了,主要还是为了丁丁。不管怎么说,那都会分散我们对他的感情的。”
  “这也太绝对了,以前哪家不是至少有俩仨孩子的?”“那不一样!”沈五一不说话了。晓雪又道:“我知道这样对你很不公平,可我实在是伯委屈了丁丁。”沈五一生硬地:“关键在大人,孩子没问题。”
  晓雪不得不承认的确如此,“那么,过几年再要罢。等丁丁再大些,跟我们一起再习惯些,好不好?”
  沈五一脸色豁然开朗了:“那就这么说定了!”晓雪点了下头。
  沈五一回头招呼售货员:“哎,小姐,在哪交款?”十五号了,明天是晓雷结婚的日子。钟锐为丁丁收拾衣物,一件一件的,动作仔细得近乎缓慢。丁丁跑过来:“爸爸,妈妈几点来接我?”“快了。”
  “今天就要把我的东西都带走吗?”“不!爸爸去的时间不会长,就是去吃顿饭,一个叔叔要结婚,庆祝庆祝。告诉妈妈一定要把你送回来,今天你一定还跟爸爸住,明天早晨爸爸还要送你上幼儿园呢。”
  “那以后呢,以后我就跟妈妈一块住了是吗?”钟锐住了手,“丁丁,愿意跟妈妈住还是愿意跟爸爸住?”“……随便。”
  钟锐略有点失望,勉强笑着:“丁丁,带到妈妈新家去的东西都给你收拾好了,你看你还想带点什么?”丁丁想了想:“说了也没用,肯定是不行。”
  “说!只要咱家有的,就行!”丁丁小声地说:“要是能把你也带去就好了。”钟锐哑然。
  丁丁小心地看看他的脸:“爸爸,你不高兴了?”“没,没不高兴。”
  丁丁安慰他:“没关系爸爸,我有时候交朋友也是交不结实的。”
  钟锐忧郁地笑了:“噢,是吗!你怎么交不结实了?”“你就说陈辰吧,他本来正跟我玩得好好的,刘子目—来,他就又跟刘子目玩去了,不理我了……”
  看着儿子的小脸,听着他稚气的声音,钟锐的眼睛湿润了。
  他不想让儿子看到他的眼泪,就站起身。边走边道:“差点忘了,今天有个好电视,《小兵张嘎》。”
  “是动画片吗?”“不是,可是特有意思,是讲一个小孩当八路军打日本鬼子的故事。”
  “我不想看,我对古代的事情没有兴趣。”
  钟锐停住脚步,揽着儿子的肩坐下来,“那就不看,跟爸爸一块坐会儿。”
  父子二人并肩坐着,钟锐抱着儿子小小的肩,越抱越紧。
  “记住,丁丁,爸爸是爱你的,永远永远爱你!……”
  话未说完,蓄积已久的男人的、父亲的泪终于涌出来……
  鱼在油里“滋拉”响、汤锅“咕咕嘟嘟”,许玲芳在菜板前“当当”地切着什么,老乔上下簇新、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
  老乔给客人们续茶:“我说去饭店里订几桌,乔轩非要在家里,委屈大伙了。”
  “还是在家里好,说说话什么的。就是让您老受累了。”
  许玲芳探进一张油汗脸:“钟总,我记得您好像不吃辣,是不是不吃辣?”今儿乔轩结婚,请的全是“至爱亲朋”,总共七八个人,在他的新家相聚。新家是三室一厅的新房子,贷了一部分款,自己掏了一部分钱,公司出了一部分,就把这房子买下了。贷款部分占全房款的三分之一,乔轩目前月薪八干,每月还房款毫无问题。
  许玲芳的凉菜全部就绪了,只等客人到齐,就动手炒菜。—个人饿得肚子叫得别人都听到了,他大概从早晨起就没有进食,但仍坚持不肯动一动茶几上的各色小吃。他要“节约用胃”,以对付晚上的结婚大餐。
  只有谭马迟迟不到,他是为—件重要的事情耽搁了。
  当年他曾对钟锐信誓旦旦,“在你没有着落之前我决不‘嫁人’!”现在,他不仅在钟锐之前有对象了,而且“嫁”了出去,想想他心里总是有点愧疚。今天他又要携妻参加婚礼,他想,看着年轻的朋友都成双成对了老钟能一点不受刺激?念及此他不由得心生踌躇。妻子在—边说:“要不咱给老钟介绍一个?我有现成的人选。”谭马一听来了精神,再问,原来是个三十一岁了还没有嫁过人的老姑娘。”别净弄些积压产品往人老钟那发!”“什么叫积压产品?人家正经是个硕士研究生呢!”于是谭马马上打电话联系。按谭马的想法,双方要是都瞅着顺眼,今天两对新人就一块办事了。
  他们就是为忙这事给耽搁了的。
  女硕士的长相比谭马预计的好得多,算得上一般人儿。一般的长相加上出众的学历,平均下来就是中上等,对得起老钟了。
  谭马开车,妻子和硕士生坐在车后座里嘀嘀咕咕。
  “……我们跟他还没有说,你先看看,等你满意了再跟他说。”
  女硕士不苟言笑地听着,最后说:“也好,这样可以看到他的最真实状态。”“我觉着这样你们两个都可以松弛些。毕竟他是二婚,条件比你差……”
  谭马侧头说:“这个观点我不同意,二婚怎么就条件差了?二婚的男人只能是更加成熟……”
  他妻子顶他:“我们说话用不着你插嘴!”又对硕士生道:“这人就这样,从来都以他作为好坏的标准。”
  硕士生捂住嘴迎合地笑笑。谭马心想:倒还算得上识趣。
  “说咱们的……你如果看不上他,这事就当没有,他也不至于因此受到伤害………”
  “对了,他有孩子没有?”“有一个儿子,五六岁了好像。”
  “是吗!”女硕士生掩饰不住的失望样子。
  “判给女方了!”“……那还好,我可不想进门就给谁当妈。”停了停,她又说,“主要是我太忙。”
  “判给女方了这个孩子也还是存在着,就是说还有经济上啊感情上啊等等一系列的问题。但话又说回来了,万一你觉着他别的方面很好呢?这种事还是得看综合条件是不是?看看,先看看。”
  “对,先看看,百闻不如—见。”
  “到那后我指给你看,如果你觉着还可以接触,我就想法把你俩安排坐在一起。要觉得干脆不行,咱就闷头吃饭。吃完了各走各的谁也不认识谁。”
  谭马的到来引起等候已久的全体的哄声。
  “谭马,怎么这时候才来,罚酒三杯!”钟锐说:“女士免了,谭马代劳,三三得几啊大伙说?”趁这工夫,谭夫人向硕士生示意:“就是他。”
  女硕士认真地看了钟锐一眼,轻轻点了点头。谭夫人不动声色地把一把椅子加在了钟锐的旁边,又对硕士生道:“你坐这吧。”又向乔轩:“这是我的朋友。”乔轩道:“欢迎欢迎……妈!再拿副碗筷来好吧?”硕士生自自然然地对身边的钟锐道:“你好。”并同样自然地递过去自己的名片。
  钟锐接过名片:“谢谢。”出于礼节,他也还了对方一张名片。
  硕士生细细地看了后,收进了包里。
  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钟锐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他起身对乔轩道:“来,乔轩,这杯酒我祝你们白头到老!”说罢一饮而尽。
  谭马担心地:“钟锐,悠着点!”钟锐摆摆手,仍对乔轩道:“乔轩,千万别把我下面的话当套话听,这是过来人的肺腑之言。”他又对新娘点点头,“我看小云对你挺好的,你们几年了吧?不管你在什么情况下,她都一直跟着你,她为什么对你好?是因为她觉着你对她好……夫妻之间,很多事情可以通融,比方家务活谁多干点谁少干点,钱谁挣得多点谁挣得少点,甚至包括偶尔的走走火,都可以通融。不能通融的事情只有一件,知道是什么吗?”没有人回答他,大家都静静地听他说。硕士生的嘴半张着,口红宛然的下唇上沾着根鱼刺。她专注得忘记了仪表。
  “那就是,双方感情的对等。要是你让她觉着你对她完全不在意,不在乎,她凭什么再对你好?……大大咧咧,对妻子的感情对她的付出毫不放在心上,是咱们男人常有的通病。也许出于利益的需要,她能和你维持一辈子,但那还有什么意思?……伤人不能伤心,心一旦伤透了,就别想再,再修复……”
  到后来钟锐已经不是在对乔轩说话面是在自语了,是醉时心声的泄露。众人都很理解地静默着,惟女硕士不知就里,听得热泪盈眶。谭夫人看她一眼,小声地:“感觉如何?”“正是我梦寐以求的人,一个真正成熟的男人。”
  “下步就看你的了。”
  “只要我看中的,我绝对全力以赴!”钟锐外套搭在肩上,只穿一件毛衣,步于蹒跚地走在街上。
  车是不能开了,放在了乔轩家的楼下。好几个人要送他回家,都被谭夫人制止了。只可惜女硕士不会开车,她一直陪着钟锐,但并不多言多语。
  钟锐大着舌头说:“我家就、就在附近,你回去吧……谢谢你送我。”
  女硕士坚定地说:“我送你到家。恢这个样子我不放心。”
  “我、我现在还不想回家。我想……走走。”他强调地道:“一个人!”“你随便走,权当没有我,我不说话。”
  “你干嘛要跟、跟着……我?”“我不想看你醉卧在街头。”
  钟锐看她一眼:“你心眼……很好。”
  女硕士马上做出相应的反应,柔声地道:“你把外套穿上吧。这么大风,小心着凉。”
  钟锐不耐烦地摆摆手:“你不是说你不说话吗!”
  女硕士真的就闭了嘴。钟锐迎风向前走去,她随后一两步地紧紧相跟着。
  阳光洒满房间,不知是几点了。钟锐躺在床上,电话铃响了,他动了动,但头痛欲裂,起不来。有敲门声,他不理会,门开了,来人是女硕士。她站在门口:“有人在家吗?”“谁?”女硕士循声向屋里走来,边说:“我说,你怎么不锁门,敞一夜了吧?幸亏贼不知道……我往你公司打过电话,说你今天没去……”说着她已来到卧室。一见钟锐的样子,她惊叫道:“你生病了?”说着就要去摸钟锐的头,被钟锐挡开了手。
  “就是头疼,喝酒喝的,没事儿。”
  女硕士推开钟锐的手,坚持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然后说:“你发烧了,至少三十九度。马上去医院吧!”
  “去什么医院啊,你就甭多事了。”
  女硕士不理他,径自把钟锐的衣服拿来放在他的床上:“你现在就穿衣服,我打电话叫辆出租来。”见钟锐不动,她问:“怎么,需要我帮你穿吗?”钟锐发烧三十九度二,被留在医院的观察室里输液,这期间,女硕士始终不离他的左右。
  钟锐的头发躺得乱糟糟的,坐在一边的女硕士为他用手理了理。
  钟锐睁开眼睛,不满地道:“你干嘛?”女硕士宽容地笑笑。
  钟锐说:“我讨厌别人弄我的头发!”
  “好啦好啦。”女硕士说。
  钟锐重新闭上眼睛。
  旁边一个陪床的女人对女硕士小声道:“你老公脾气挺大。”
  “上来一阵就跟小孩儿似的。”
  “男的就这样。”
  “可不是。”
  钟锐听到这番话,想反驳,又没有力气,只好皱皱眉毛。
  输完液后,二人乘出租车回家。钟锐说:“先送你回家。”
  “就不要再争了。”
  “我回家想睡一觉。”
  “把你送到我就走。”
  女硕士做人像她做学问一样认真固执,钟锐无可奈何了。
  是女硕士先发现了屋里的变化。开门后,她跟在钟锐后面进了屋,立刻发现屋子被人收拾过了,到处干干净净的。最不容置疑的证明是,钟锐匆忙离家时乱糟糟的床,此刻平平整整地铺着干净的床罩,床罩还散发着衣柜里淡淡的樟脑香。
  “有人来过了!”女硕士脱口而出。
  等钟锐反应过来,他懊恼得肠子一阵绞痛:“我说不去医院你非要让我去!去干嘛?看来看去还不是阿司匹林感冒冲剂板蓝根。我家有,我会吃,我用不着别人跑来叫我这样叫我那样的。你是哪的?你来干嘛?我还不认识你呢,你有什么权力对我指手划脚?”女硕士此时已对眼前的情势做出了冷静准确的判断:“看来你和她是……藕断丝连?”钟锐更火了,挑衅地道:“对,不错,就是藕断丝连,跟你有什么关系吗?”“那就跟我没有关系了。对不起,打扰你了,再见。”她说着转身向外走去。
  钟锐这才感到自己的过份:“等一等!”女硕士站住了。钟锐说:“对不起,我很抱歉。谢谢你的关心,你的……”他一时找不出合适的字眼,徒然做了个手势。
  “不必说了,我理解你。”女硕士开门走了出去。
  钟锐颓然坐下了,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电话是一家医院打来的,通知他去幼儿园接儿子,他爱人让车撞了,现在医院里抢救。
  撞晓雪的车是民工骑的那种板车。民工是一个河南小伙子,因贪图路近,推着板车上天桥过街,下桥时把不住车了,也许是车闸出了毛病,车“咣咣”地往下冲,小伙子被车顶着跑了一阵,明智地一把抓住桥的护栏,放开了车。于是板车像脱了缰的野马,一路狂奔而下,好几次被颠得腾空跃起,路人纷纷提前躲得老远。晓雪就是这时从天桥口路过的,她走得很慢,心事重重地对正在发生的事情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
  这时是下午四点多钟,她正准备去街道办事处。她与沈五一约的时间是四点半,登了记后,差不多就要到去幼儿园接孩子的时间了,二人正好一起接上丁丁去举行婚礼的饭店。沈五一坚持要举行婚礼,不必豪华不必盛大,但是得有。想到这是他的第一次结婚,晓雪同意了。沈五一本来要接她一块去街道办事处的,她坚持不让,说她还有些事要办,办完事就顺路去了。
  她从早晨起来就心神不宁。昨天,她从钟锐那里接丁丁的时候,钟锐再三强调晚上一定要把丁丁给他送回去,但晓雪晚上十一点多给他打电话时,家里还是没人。丁丁是早睡下了,她只是想找个由头跟他说说话。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她心里一直慌慌地不踏实。送丁丁去幼儿园的路上,孩子像以往那样坐在车后座上说个不停,唱个不停,一点也不知道他生活的世界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她会加倍地疼爱他,沈五一对他也绝不会差,可是,他与他的父亲以后还能有现在的那种亲密无间吗?她问丁丁,妈妈再给你生个小弟弟好不好?丁丁想了想说,不想要小弟弟了,要就要小妹妹。晓雪不解,问为什么。丁丁说,要是有了小弟弟,你就会不喜欢我了。孩子已经开始懂事了。
  送走丁丁,她开始收拾东西。妈妈请了一天的假,陪她。刚吃过午饭,晓雪就要走,妈妈说:“这才几点?”她说:“我顺路还要办点别的事。”妈妈盯着她,问:“办什么事?”‘回家一趟。”说完,她便知道错了,改口道:“去钟锐家,看看。”“不要自寻烦恼了!”“就是去看看,毕竟在那里住过。趁现在还是个自由人,以后就不好再去了。”“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就要理智,随心所欲对谁都没有好处。”“你看你妈妈,什么事情都说得那么严重,看看又能怎么了?钟锐现在正在上班,不在家,能有什么嘛。”妈妈疲倦地道:“那随便你吧。”
  晓雪乘出租车到钟锐家楼门口时,看到了钟锐和女硕士从楼里出来。她十分敏感,格外仔细地看了看那女人:脸长得一般,但有气质——书卷气。还有,身材很好。他们乘同一辆出租车走了。
  一直到他们远去,晓雪才下了车。家里很乱,这竟给晓雪一丝安慰。她挨屋大扫除,一直干了近三个小时。离开时,她从自己的钥匙串上取下这个家的大门钥匙,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回去的一路上,钟锐和女硕士比肩而行的身影在晓雪脑海里萦回不去:他也开始他的新生活了。离婚不是真正的分手,双方各自的再选择才是!
  从此他们就真的没有关系了。
  那辆狂奔而下的板车就是在这时候,在路人的尖叫声中,撞上了晓雪的。撞倒她之后,板车又从她身上蹦跳着碾了过去,这才兴犹未尽地停住了。
  倒地的时候,晓雪的头部重重地撞到了地上,在被人送进医院时,她昏迷了。她被送进急救室后,人们从她的包里找出了一个电话号码本,这时她忽然醒了,道:“让他……去幼儿园接儿了……”
  一个反应机敏的中年护士问道:“你爱人叫什么名字?”
  “钟、钟锐……”说着,晓雪又昏迷了。
  抢救开始后,中年护士奉命打电话通知伤员家人速来医院,但女护士心想,得先让家人去幼儿园接了孩子再来,否则到点了没人接,不得把孩子吓坏了。她照着电话本拨通了本上一个姓钟的后面的电话号码。
  钟锐带着丁丁从车里跳下来,顺着光滑如镜的长廊奔跑。丁丁脚不沾地,几乎被爸爸拎了起来。
  晓雪被从急救室推往CT室做脑部扫描,长廊里车轮轧轧,后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钟锐拉着丁丁赶到了。
  钟锐一把拉住了医生,一迭声地问:“她怎么样?她怎么样?她不要紧吧?”
  “要做了CT后才能知道。”
  “您看着呢,要不要紧?”这个问题医生没有回答。
  钟锐继续跟着平车走,一边一连声地叫着:“晓雪,晓雪,晓雪!”晓雪毫无反应。
  吓呆了的丁丁意识到了什么,哭着发出了一声锐叫:“妈妈!”
  晓雪睁开了眼睛。
  “晓雪!”钟锐急急忙忙道,“丁丁我接回来了!你看,这不是?……”
  “万一我……你要带好丁丁……”
  “不!不会有万一!
  ……不不不,我当然会带好丁丁的,但是不会有万一。我们三个必须在一起。—家三口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沈五一闻迅赶到了,谁也没有发现他,他耳闻目睹了那一切。就在晓雪被推进CT室,大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他转身悄然离去了。
  灰色的凌志车奔驰在郊外的公路上,路两旁白杨树光秃秃的枝杈直插天空。再往远处便是一望无际的裸露的田野,偶尔有个把个蔬菜大棚在冬天的寒风中瑟瑟地抖动。
  车内温暖如春,音乐似水,驾驶座上的沈五一眼睛盯着前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明白了他错在哪里。他曾将自己和钟锐一条一条地做过比较,却忽视了最重要的:钟锐和那个女人拥有过共同的岁月。
  共同岁月之于婚姻,有时候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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