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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少年时期


  世俗贵族斋热巴祖居西藏江孜地区,华丽的庄园建在脚下,后山的崖上长满野石榴树,庄园前面是树林和土。在庄园的一个角落,排列着佃农和百姓们的住房,那住房密得像蚂蜂窝。
  我的祖上把贵族斋热巴家的旧驴棚隔成几间住房,人们便把我家称做"驴棚"。
  贵族斋热巴租给我家几亩地,并让家中抽一个劳力常年为此到他家扛长工。这几亩地打出的粮食,根本不够全家一年的口粮、种子和零碎用度,于是就一年年筑起了债台。原为换取茶叶和盐巴而积攒的几蛇酥油和几个鸡蛋,也只好送去做人情。就这样,别说还债,连利息都无法付清。头年没有付清的利息,第二年又被债主加在本金上,每年让我们重新更换一次借据。这样息上加息,本金就一个劲地往上涨。据我阿爸讲,我生下那年,最初借了五斗粮食,如今我到十三岁,借粮数额已变成一百多斗。
  然而,我家还不是最糟的下等户,住在村子南端而被取名"南家"的那一户,情形比我们还要惨。由于南家欠了两百多斗粮债,债主怕他们逃往他乡,便强行让以南家为主的我们五户最穷的人家,联名同他签订了"锁链式"担保契约,规定:如有一家逃债,其所欠债务连本带息全由其他联名立约的成员负责偿还。
  南家有个很淘气的儿子,每当夜间,他就从官家草棚捉些鸽子、麻雀,用火烧着吃。由于他杀生,村里人给他起外号叫"南魔",即南家的魔鬼。因我吃过他烤的鸽子肉,不久我也得了个"驴魔"的外号。
  我家五口人,阿爸去扛长工,每天从日出于到日落才回家。我阿妈的活,一点也不比阿爸轻松,我从来没见她闲过,即使到邻居家借盐借碱,她也是一路走,一路捻毛线,从没有空着手走路的时候。每天忙完当务之急的烧茶做饭、料理孩子和喂牛挤奶之后,她便把刚会爬行的么妹拴在织氆氇架的支脚上,开始织氆氇。么妹有时抓起地上的土往嘴里送,多半时间则睡着在地上。
  我大妹次仁吉白虽然只有十一岁,但已成为阿妈操持家务的左右手。
  “丫头,把牛棚里的湿牛粪晒到房顶上,再把房顶上已经晒干的牛粪送到灶里。"
  “丫头,把炉子里的灰掏干净,准备生火。"
  “丫头,快去喂鸡喂狗。"
  “丫头,把晒出来的茶叶渣子搅一下。"
  “丫头,……"阿妈这样的叫声整天不绝于耳。
  在大妹次仁吉白和么妹中间,我家曾夭折了一位妹妹,假如她还活着,她的责任,无疑就是整无背着么妹哄她玩。
  阿妈常说我是"最大的孩子,最稀的大便",嫌我最不成熟。
  “小子,还不起床,太阳都快照到屁股!"这话就像阿妈每天早晨必念的六字真言一样,天天如此。这时候我就起床,从外面的水渠里挑水,搅拌酸酪乳汁,然后走到南魔家门口打一声唿哨做为暗号,南魔就出来同我一道去捡烧火用的驴、马粪。
  捡牛粪要花好长时间才能捡满一筐,南魔就提议道:
  “不如到官家的醋栗树丛中去捡柴禾。"
  “到醋栗丛中,官家说我们怎么办?"我担心。
  “没事,在醋栗树深处,官家有一百只眼睛也发现不了我们。"南魔说。
  从此,我俩整天在醋栗丛中玩家家,玩羊膝骨。到了下午,就捡一些树枝胡乱塞进筐子便回家。阿妈笑着道:“好,好!捡了这么多柴禾,快送到牛棚屋顶上晒干。"
  有一天南魔说:“咱们玩家家。经常在破罐片上摆些烂叶子当茶,在碎石片上放一小块白脂石当酥油,真没劲,倒不如设法搞来真茶真酥油玩个真的。"
  “可是上哪里去找这些东西?"我问。
  “只好暂时先从家里'借'一点了,等我们长大后,可以还给他们,南魔道。
  那天下午我回家后,傍晚时悄悄进入储藏室。正要"借"出酥油、糌粑和茶叶;不料阿妈也随即跟了进来。我立刻顶着一只筐,躲在门后,阿妈仔细查看了放在储藏室里的一蛇拳头大小的酥油和那条直不起腰的糌粑口袋。这两样东西,是这屋里唯一的宝贝。阿妈见它们没有动过,便站在我藏身的竹筐前面,再把整个储藏室扫视了一遍,仍没有发现异样。这时的我,忽而像全身的虱子顷刻间全部出动了似的,一会儿头顶痒,一会儿背上痒;忽而又患了感冒般喉头欲咳难耐;忽而又要打喷嚏。好歹没过多久,就听阿妈走了出去,她一面耸耸肩自言自语着:“奇怪,我明明见他走进了储藏室的呀?"
  “丫头,把牛饲料提出来。"随着话音,就听阿妈在滋润奶牛乳头的沾油羊角碰撞挤奶桶的响声中,向牛棚走去。
  到这时,我才止了痒、止了咳、止了喷嚏,钻出筐子,从那直不起腰的糌粑口袋里"借"了刚够吃一顿的糌粑,倒入羊皮揉袋中,又从那块拳头大小的酥油中"借"了一块核桃大的酥油,放进羊皮揉袋的糌耙里,然后踮起脚跟溜出了储藏室。
  第二天,我和南魔在醋栗丛中玩了一次真家家。但醋栗丛中升起的炊烟被官家老爷从三楼的窗户里发现了,便派大少爷来到醋栗丛中察看,并吩咐:“无论是谁,都把他们带来见我。"
  看见有人到树丛中来,我们立刻像猴儿似的爬上了两棵大醋栗树。
  大少爷在放有玩家家用的炊具前到处张望。茶就要开了,火烧得正旺,食物和筐子等零乱地丢在地上,就是见不到干这一切的人。
  他奇怪地来回找,可还是什么也没发现。好一会儿,他走到我和南魔躲藏的醋粟树下,四下巡视片刻。不料此时,随着一声"喀嚓",南魔掉了下去。我也因长时间抱着树枝,手疼得支持不住,只好"跳"到地面。
  大少爷先是一惊,继而仔细一想,不禁大笑起来,笑得合不拢嘴。不料想,笑过一阵后,他自己也渐渐地同我们一道吃起了家家饭,还说比家里的饭菜还好吃。他在自己的大拇指上沾上口水同我们二人的大拇指相碰,立誓从此成为朋友。大少爷还嘱咐我俩,今后凡有重大活动一定要通知他。
  南魔又提出,白天在醋栗丛中烧火,容易被官家发现,不如夜间烧。另外,为便于我俩夜间联络,他劝我不要和阿爸阿妈睡在一间屋里,设法搬到牛棚顶上睡。
  那天晚上,我对阿妈讲:“从今晚起,我要睡牛棚顶上,那样早晨起得早,也不耽误做事。"阿妈听后道:“好,好,早就该这样想。这孩子开始长大了!"她边说,边用手从我的头顶比到了她自己的下巴。
  不久,由我们的夜间活动引出了全村人聊天和私下议论的话题——"醋栗丛中有女妖集会"。并把村里大多数女人视为女妖。其中,马圈家的女人因平时说话比较冲,加上她眼睛下方有一颗黑痞,故作为"将仇人尽收眼底"之女人,被当做妖怪首领。已故牛棚家的阿妈脖子上长了个大肉瘤,走路时那里还发出沙沙声,人们称她也是女妖中比较厉害的一名角色。新房家的儿媳,是位美貌的妩媚女子,大家就说她是仙女的化身。"百妖之上必降一仙"人们这么讲。
  村里还争相传说著有关女妖集会时的种种情形,说她们赴会时每妖都有一骑,其中妖首乘木箱,有点身手的跨扫帚,普通妖女们则夹根烧火棍。每当傍晚时分,众妖女纷纷集结于醋栗丛中,就在一棵传闻附有精灵的老醋栗树下煮人肉吃、烧人血喝……
  还有人讲述他们在夜间行走时曾碰到妖女的事。
  据说,已故低洼家的阿爸,有一次进城到江孜,傍晚回家途中,正赶上妖女集会。于是,妖女们给他端茶倒酒,还给他饭吃。临走又往他的布袋里装了一大块肉。低洼家的阿爸不知道这些女人聚集在此是妖女在集会,他吃饱喝足就回了家。当他回到家中,准备拿出妖女送给他的肉时,哪里有什么肉,从布袋中掏出的却分明是一只烂鞋底。低洼家的阿爸,就在那一夜被妖女摄去魂魄,不久便离开了人世……
  南魔则为妖女集会时让人饱餐一顿的故事着了迷。一天夜里,他问我:“小子,今夜可去瞧妖女集会?那儿会让我们喝茶、饮酒,还给我们肥肉吃。”我虽担心被妖女摄去魂魄,但急于要知道妖女联欢会时,都有村里哪几户的女人,还想知道谁是妖女站得住,于是同意当晚子夜到妖女集结地——醋栗树那儿去。
  南魔又道:“这是咱的一次重大活动,必须通知官家大少爷。"我们走到官家大院,打了几声唿哨,就见大少爷悄悄地来到院中。不一会儿,我们仨就走到了老醋栗树跟前。
  在那里等到子夜已过,仍不见有妖女前来。每当听到风吹醋栗树发出的呼呼声或者鸦窝中掉下树枝时的喳喳声,我们都互相提醒对方:“来了!"然后,又个个屏息等待,可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于是,我们就从醋栗树中掏出几窝乌鸦蛋,从原先烧火的地方取出玩家家用的炊具,开始生火煮蛋。
  我们吃着乌鸦蛋正在兴头上,忽见远处有人为驱赶野兽或妖魔而唱着歌向村庄走来。南魔听出那是西片家拉穷的声音。"这小子惯于欺负小孩,今晚我若饶了他,就不是南魔!"他恶狠狠地发誓道。
  南魔抓起一根手指粗的木棍,将一头烧红,等候在路上,待那唱歌人走到跟前,他就把木棍烧红的那头放入口中,用上下牙齿咬紧后用力呼吸。随着"吭哧吭味"的响声,他的整个口腔在漆黑的夜里变成一张血盆大口,火光的闪动使南魔的面目变得若隐若现。西片家的拉穷见后吓得掉头就跑,嘴里还拼命大喊:“有鬼呀,全村的人快来救命啊"见他逃走,我们就弯腰撩起藏装后摆,朝他撅屁股、呐喊,投掷乌鸦蛋。拉穷当时被唬得脚下不知深浅,没命地奔跑,到家时已吓得半死。从此他长期卧病不起,几乎丧命。
  第二天,我急不可耐地想探听昨夜的消息。就说:“今天我要替阿爸去干活,阿爸太劳累了,该让他歇一天,补补衣洗洗头。"阿妈听了后说:“行,孩子,就该这样。"她边讲,边用手从我的头顶比到她自己的嘴边,高兴得把嘴张到耳根。
  这一天,差民们谈论的话题,全是西片家拉穷昨晚遇鬼险些送命的事。自此,那棵附着妖精的老醋栗树,便"魔力"大增。我们玩家家所需的食物,再也不用从家里"借出",变得绰绰有余了。百姓们供奉的香料和糌粑、茶叶、酥油等,一度把我和南魔弄得满肚流油。
  然而好景不长,灾难随之降临到我俩头上。原来西片家拉穷在长时间的卧病中思前想后,终于回忆起遇鬼那夜他曾听见我和南魔等人的怪叫声和呐喊声,并说在火光中闪现的那张"鬼脸"很像甫魔。这话越传越远,先传进我俩的阿爸阿妈耳中,继而传到斋热巴老爷那里。
  老人们拍腿叹道:“差点酿成大罪,西片家拉穷那孩子几乎让这些小叫化子给害死,"接着,我们两家的阿爸阿妈也同我们一起被带到那棵附着精灵的醋栗树跟前进行勘察。从醋栗树上找出了我们玩家家用的小铝锅和大少爷吃饭用的瓷碗。铝锅被指证为我家的炊具,瓷碗被指认为官家的东西。两位阿妈在哭泣,两位阿爸则摇着头,把任何时代的父母都习惯说的那句活重复了一遍:“我们小时候又听话、又勤快,哪里像他们。如今的娃子为何如此顽皮?真是不同时代的娃子,唉!"
  官家老爷把我们两家的阿爸阿妈叫到跟前,威吓道:“你们那些顽皮的小叫花子,最好由你们做阿爸阿妈的自己管严一点。要等到我们官府出来调教,可就来不及了!"
  两家的大人听后吓得魂飞魄散,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几位在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商量说:“常言道:好汉要去闯天下,恶狗须用链锁拴。既然这些娃子不听话,往后就让他们去扛长工!"在场的人都觉得这个办法好。
  从此,我和南魔还没成人,就被列为官家的长工。打这以后,白天的劳累使我精疲力尽,晚上一到家,只想早点睡觉,再也无暇到妖女集会的地方去了。
  贵族斋热巴家的老爷此时住在庄园,是由于他家的庄园原就在江孜,为一举两得之计,他便申请就任了江孜县的知县。而今三年任期将满,老爷便将县衙和庄园一应事务交由管家代理,他自己一面埋怨着:“这些可恶的小叫花子,总有一天要带坏少爷。"一面携太太和少爷小姐们先期出发去了拉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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