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高楼大厦历来被作为现代主义的典型艺术形式,它们可以充分满足都市人的登临之意,
尽管尚不能一览众山小,但从百丈高处的边缘凭栏俯瞰都市夜景,这一份情趣却不是古人
所能想像的。
    一个男子此刻正站在这样一个高处的边缘,而且还大胆地越过了安全栏。一个女人则
站在他身后的安全栏内声嘶力竭叫着:“楠山,别这样,我求你了!”
    很显然这个叫李楠山的男子并不是来看夜景的,他的眼光中一派迷离,面对着伸手欲
拉他回来的女人,他只是神情麻木地问:“你是谁?”
    那女人一愣,随即叫道:“你疯了吗?我是陈悦,是你妻子呀!”
    李桶山征忡了一下,然后恍然道:“我的……妻子,呵,是的,你是我朝夕相处了四
年的妻子。”
    “对,对!”陈悦连连点着头,眼中闪着泪光。
    “你回去吧,好好生活,我留的钱够你用了。”李楠山那迷离的眼光中多了一分柔情。
    “不,你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呢?楠山,你知道吗?
    找爱你,我离不开你……“陈悦哭叫着。
    “我其实待你很不好,有很多事……都欺骗了你,你应该找一个真心对你好的。多保
重吧,我该走了……”
    “楠山,别这样,别这样……”陈悦发狂一般地从栏杆上方探出身体去拉他。
    但李楠山却苦笑着说了声“再见”,便纵身跳下楼去。
    “不!”陈悦绝望地大叫着,面对着眼前破碎的虚空。
    尽管李楠山急速地掠向地面,但他自己却有一种飘然欲仙的感觉,他臆想着:“是不
是地轴错了位,这世界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昆虫学家的梦了。”但这个最后的思绪很快就中
断了,因为他已重重地砸在一辆正在行驶中的小汽车上。
    一阵尖锐的叫声迅速弥漫开来,有如一支疯狂的歌响彻道路两端。
    白日来临。丁宁感到这天一开始便景色宜人,明媚的天空,清新的微风,连去浦东机
场的路也好像是崭新的。
    她坐在出租车里情不自禁地幻想着和李桶风久别重逢的场面,他是否会来个很美国化
的拥抱和亲吻呢?这在众目睽睽之下也许有点那个,不过自己还是挺愿意接受的。当然,
她今天不妨扮酷一点,让他先在人群中看见她,而且还要先向她说出一堆思念的话来才是。
他出国留学四年,而她则等了他四年,尽管是在寻寻觅觅中等待,可毕竟还是等了下来,
这代价对于女孩子来说可是不小的。当然,楠风在她心目中还是独一无二的,在大学的时
候也只有他与自己在一起共舞时,那被吸引的目光才不仅仅落在她的身上。比较起来,其
他追求者都黯然失色,他们要么没有他那种让女人一见倾心的“帅”,要么没有他的聪明
才智,要么则没有他那可以预见的大好前程。
    还想之中,出租车已开到浦东机场。丁宁下得车来,在习以为常的注目礼中走进了候
机大厅。这时,大厅里已响起中英文轮换的播音:“女士们、先生们,从美国旧金山飞来
的CA1520次航班已经准时抵达……”
    丁宁闻声不由加快脚步向出口处走去,当她见到有那么多人接机,不禁有些着忙。
“他可不要看走眼了呀!”
    她一面这样想着,一面情不自禁地向前挤去,一直挤到最前面。
    旅客的人流滚滚而来,丁宁几乎是一眼就从人群中认出了她的心上人。那是一个身材
修长、高傲地扬着头、目光敏锐的小伙子,他随意地着了件夹克,健步如飞地在人流中灵
巧地穿行前进。他刚御风而至,那副卓然不群的样子似乎还带着蓝天的气息。丁宁顿时激
动万分,刚才那想扮酷的念头早已飞到九霄云外。“李楠风!李楠风!”丁宁一面大声叫
喊着,一面用力向他挥舞着手臂。
    李楠风也很快看到了丁宁,他赶忙微笑着向她走来。
    两人刚离开拥挤的人群,丁宁便率先热烈地拥抱了楠风。
    楠风果然吻了她,但那是自然而又安静的一吻,使她很舒服,一点儿也不发窘,也压
根儿没有电影里的那种戏剧性。她觉得这一吻使他俩的关系又变得像四年前那样自然而无
拘束了,一切都简单多了,而横在两人当中那道由时空造成的沟壑也立刻被填平了。
    “你想我吗?”还是丁宁先开口问。
    “你说呢?”楠风的反间简洁而又巧妙,这种隽永的风格很让丁宁喜欢,尽管她还希
望能更缠绵和浓烈些。
    两人相依相偎地走出了候机大厅,楠风忽然驻足不前,并东张西望起来。丁宁有些奇
怪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娇嗔着说:“你看什么呢?”
    楠风却只是漫不经心“嗯”了一声,似乎并求意识到女友此刻只希望自己把心思全集
中到她身上,仍然自顾自地东张西望。
    “喂!”丁宁不满地叫起来,并用手捂住了楠风的眼睛。
    楠风由着丁宁的手遮在他的眼睛上,口中问道:“大山呢?怎么他没来接我?”
    丁宁闻育放下手来,颦着眉道:“是呵,我也觉得奇怪。我来机场前,还特地给你哥
哥家打过电话,可电话一直没人接,我还以为他们两公婆已先走了呢。现在还不见人,不
要是塞车了吧?”
    “带手机了吗?打给大山问问怎么回事。”
    丁宁拿出手机要拨号,但楠风却迫不及待从她手中拿过手机,一面拨号一面说:“还
是让我来跟他说吧,我已经有四年没见大山了。”
    丁宁见楠风如此急切,又想到刚才他对自己挺沉得住气的样子,对比之下心中不觉有
一丝不满。但楠风的神色却突然变了,“咦,怎么会是空号呢?”他惊诧地说。
    丁宁一把拿过手机来,一面重拨号一面说:“看你什么记性嘛!”
    但这一次轮着她一脸狐疑了,“有没有搞错,前两天我还打过这个号呢。”她自言自
语道。
    楠风赶忙扬手招了辆出租车,一面拉丁宁上车一面说:“不管了,马上去大山家。”
    上海繁华的街景在出租车窗前不断闪过。但李楠风眼前不断闪过的却是他和哥哥李楠
山的童年往事。
    两个男孩在一个黑暗的洞穴里前行,小楠风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跌倒了。他带
着哭腔说道:“哥哥我怕,我们还是回家吧。”
    “你真是个胆小鬼,我们可是在找宝藏呀。”小楠山一面扶起弟弟,一面点燃手中的
打火机,两人惊恐地发现绊倒楠风的竟是一只狰狞的死猫。
    丁宁此刻正靠在楠风的肩上喋喋不休:“有什么好担心的嘛,你哥哥准是把手机号给
换了。现在的人对数字特别迷信,谁都想有个大吉大利的号码,车牌呵,手机呵,连买房
子也会挑门牌号码。”
    楠风只觉得她的声音变得很遥远,他的眼前依然闪现着童年往事。
    小楠风和小楠山正并肩作战,和数倍于己的男孩们砸石块。很明显兄弟二人处于劣势,
石块雨点般向他们落下来。“赶快投降吧!”对方的一个男孩叫道。
    “我们绝不投降!”小楠山话音刚落,一块石头正中他的额角,小楠风惊恐地看着满
脸是血的哥哥。那血越来越多,不但小楠山的脸越来越模糊不清,整个世界的形象也越来
越模糊不清。
    “大山一定出事了!”楠风忽然叫起来,把丁宁吓了一大跳。他猛地拍了拍司机的椅
背:“劳驾,您能再开快点吗?”
    司机慢条斯理地回答道:“先生,这里是闹市区,没办法快,想快就要绕路。”
    “那你就快点绕吧。”楠风心急火燎地说。
    出租车拐上了高架路后飞驰起来。丁宁看着楠风那阴暗不定的脸色,也不禁感染了他
的心清,但她还是轻抚着他的脸安慰道:“风,别那么担心,肯定没事的。”
    出租车驶进一片静谧的小区,在一幢四层小楼前停下。这种小楼每两层为一户住家,
阔绰又舒适。楠风还未等车停稳,便匆忙跳下来,直奔其中一幢小楼。丁宁付了车费后,
也赶忙追了上去。
    门铃声久久响着,但门内却死寂一片。楠风越发焦躁不安起来。若有适当工具在手,
他简直想不顾一切破门而入了。这时,他们身后传来钥匙的声音,楠风回头见是一个年近
三十的少妇,正从坤包里拿出钥匙打算开门,便赶忙问道:“您好,您是住楼上的吧?”
    少妇颇警惕地看了看两人说:“对,有什么事?”
    “我们要找楼下的李家。您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
    “你们也是来奔丧的吧?”
    虽然楠风心中已有极不祥的预感,但还是被惊得目瞪口呆。
    “奔丧?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丁宁也大惊失色地问道。
    ‘你们是他们家什么人?“
    “我是男主人的弟弟。”楠风强自镇静地说。
    “弟弟?那你怎么会不知道你哥哥已经死了?”
    “我哥哥……死了?不,不,这不可能,不可能。”
    楠风冲着那少妇嚷着,他觉得自己的脑神经整个都麻痹了,嘴里满是苦涩。
    那少妇见状不禁有些害怕,她连忙打开门走进去,然后又立刻关上门。当感到自己安
全后,楠风的样子在距离感之下倒使得她又生出同情心来,便好心地提醒说:“你们还是
快去公墓吧,我听说你哥哥的骨灰就在今天下葬。”
    真实的死亡和梦幻的预兆终于连结到了一起,楠风感到痛苦就像雾气一样从地下升起
将自己包围,接踵而至的悲哀更阻塞了他浑身上下每一根血管。
    “谁造出的房子比瓦匠和木匠更坚固?”
    “修墓地的人。因为他造的房子是可以一直住到世界末日的。”
    这两句《哈姆雷特》中的对白在林知秋的耳边回响着,记得当年问上句的是自己,回
下句的是李楠山。她手捧洁白的花束,蹈蹈独行在林林总总的公墓间,尽管黑衣素服,一
脸悲容,却还是难掩她的丽色秀貌、绰约丰姿,使得看见她的人都难免放下自己的哀痛,
不禁想问:“美丽的女人,谁的灵魂让你悲伤?”
    一处黑色大理石的公墓和一群吊唁的人出现在她面前,她清楚地看到墓前的碑文上写
着“李楠山之墓”等字样,“楠山,难道你就要在这里一直住到世界末日吗?”
    知秋在心里向墓中人发问道。
    吊唁者—一上前向墓中人献花,墓中人的妻子陈悦站在一旁泪流满面地逐个鞠躬致谢。
这时,一个对于知秋来说熟悉而又厌恶的声音响了起来:“真没想到楠山会出这种事,李
太太,你可要节哀可!”
    说话人声音很宏亮,从背影看去也是一副什么都罩得住的气派。此刻他正握着陈悦的
手安慰道:“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来找我。”说罢他递过一张名片,那上面印着
“天成实业公司总裁周天成”之类字样。陈悦一面抽泣,一面道谢接过。
    墓台上渐渐铺满了花束。林知秋最后一个上前献花,陈悦正要鞠躬致谢,但一见来人
不由怒火中烧,她厉声喝道:“林知秋,你还有脸来这儿?你这个凶手!”
    对于陈悦如此反应,吊唁者们都十分惊诧,但他们看到这个叫林知秋的女子却是很平
静地献了花,并以一种委婉而又得体的口气向陈悦解释说:“李太太,您肯定是误会了,
楠山是我的老同学、老朋友,我并没有伤害过他……”
    然而她的解释被劈面扔来的一束花打断了,陈悦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滚开,你滚开,
我不要看到你!”
    知秋见对方那一副完全不可理喻的模样,不由轻轻喟叹一声,然后默默地转身离去。
吊唁的人也忙上前来安慰陈悦,唯有周天成匆匆地尾随林知秋而去。
    当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公墓时,周天成一面加快步伐,一面大声招呼前面的人:“知秋,
请稍等。”
    林知秋闻声反而走得更快了,周天成见状忙紧赶了几步,拦在了她面前:“知秋,好
不容易见面,怎么连话都不想跟我说几句呢?”
    知秋厌恶地扭过脸来,她实在懒得再看到这男人。
    “我不明白,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可说?”她的口气冷得就像武侠小说中的冰魄神弹
一样。
    然而周天成却一点都没有中招:“当然有话可说。比如刚才陈悦对你的态度,嘿嘿,
你也真是太有涵养了。”
    “多谢你为我抱不平。”知秋举步欲走,结果又被拦住。
    “知秋,你何苦这么对我呢?今天我来这儿,还不是为了想撞上你!好久不见了,一
起去喝杯茶聊聊好吗?”
    “对不起,我妹妹还在等我。”
    “小冬来上海了?瞧我还记得你对我说过她的名字。
    她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告诉我?没道理,太没道理了,至少也该介绍我们认识认识
嘛!走,让我替她接接风。“
    周天成顺杆往上爬,一面说着,一面挽住林知秋的手臂。
    知秋一把甩开他的手:“我想我该提醒你一句,你我已没有丝毫关系,你还有必要认
识我妹妹吗?”说罢,她从周天成身边擦过,直向前走去。
    周天成没有再追上去,他望着知秋越来越远的背影,眼中神情先是失落,但继而又透
出一种令人心寒的冷酷来。
    这时,一辆轿车开了过来,在周天成面前停下。他的助理,一个名叫秦韬光的青年跳
下车来,殷勤地为他拉开车门,“周总,您请上车。”
    周天成闷闷不乐地上了车,秦韬光在他一旁坐下说:“刚才那个女人好像是景信公司
的总经理林知秋?”
    “她是谁,关你什么事!”
    “是,是。周总,那现在回不回公司?”
    “你小子今天怎么这么多废话,是不是坟地里的晦气沾多了?要是过两天生意走霉运
的话,我第一个炒了你!”周天成把一腔怒气都池在这个倒霉的下属头上。
    秦韬光见自己连提两壶不开,哪敢再触霉头,立刻吩咐开车。而他对司机的威严模样,
和在周天成面前简直判若两人。
    周天成的轿车驶过公墓停车场时,坐在自己车中的林知秋正好透过车窗看到秦韬光对
周天成那一副陪着十二分小心的样子,这使得她心中对这个年轻人充满了鄙夷。
    “姐,你怎么还不开车?”坐在她身旁的妹妹林小冬推了推她。
    “我有点累,让我再坐一会。”知秋乏力地说。
    “唉,我可已经闷了快一个小时了,如果我会开车就好了。”小冬把弄着方向盘,这
是一个依然孩子气十足而又甜美元比的女孩。她和姐姐长得很像,但神态间却少了姐姐那
份优雅。知秋默默无言,她很奇怪自己这么一个已变得完全现实的女人,怎么会被一些几
乎遗忘的往事搞得挺伤心,而且此刻还很想找人倾诉心曲,哪怕是只说一点点也好。
    “姐,你到底在想什么?”
    “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吗?不过看你现在这副样子,我敢打赌你和那死者的关系不简单,什么
普通朋友,老同学。”小冬拖腔拖调地说。
    “难道你以为我爱他?”
    “他也爱着你,而且至死不渝。对不对?”
    “不,你错了。我和他的关系确实不一般,但那不是爱,而是恨,我恨他!”知秋深
吸了一口气,克制着内心涌起的一阵激动。
    小冬闻言一怔:“恨他?这……怎么可能?我不明白,既然恨他,他死了应该高兴哪,
你为什么还要难过呢?”
    知秋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道:“没什么好说的,这故事早就死了……其实,
这个人也早就死了。”说罢她猛地发动汽车,不再理会兀自满腔疑问的小冬。
    吊唁者纷纷散去,李桶山的墓前只剩下陈悦一人。她呆呆地望着丈夫的遗像,身体里
的悲伤不断扩散开来,溶入到血液和骨髓里,而那天晚上使所有星星都变成黑色的一幕又
开始盘旋在她的脑际。陈悦感到自己的心宛如被一条痛苦锻造的铁链紧紧锁住,她一下扑
到墓台上反复哭喊着:“李楠山,你这个混蛋,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你说话呀,到底
为什么?为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她恍恍惚惚地听到有人正叫着自己的名字:“陈悦,陈悦……”
    陈悦循声望去,眼前站立的一个男子可不正是她千呼万唤的李楠山吗?她一下扑上去
抓住他:“我不管你是人是鬼,你都不要再离开我了!”
    “冷静些,陈悦,我是楠风呵。”
    陈悦徒劳地想抓住自己的幻觉,但幻觉还是消失了。
    “天哪!”她一下扑倒在楠风身上。
    “坚强些,你要坚强些!适度的悲哀才是对死者真正的哀悼,而过度的伤心……”楠
风只觉得喉头被什么硬住了,下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我很坚强,谁也没我坚强……那么高的楼,你哥哥要跳下去,我劝他,求他,可他
对我说了声再见,就一下子跳了下去。我想拉住他,可怎么拉得住呢?你在就好了,你力
气大,你能拉住他,可你偏偏这么晚才回来,出了事才回来……”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楠风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而一旁的丁宁早已泪
流满面。暮色渐渐降临,整个公墓里只剩下他们三人了,当然还有许多埋在这里的,他们
生前也曾是男人或者女人。
    丁宁再也忍受不了周围那越来越令人窒息的气氛,轻声提议道:“我们还是回去吧。”
    楠风以征询的眼光看着陈悦,陈悦无力地点了点头。
    “大山,下次再来看你了!”他在心里默默地与哥哥道了别,然后和丁宁一起搀扶着
陈悦向公墓外走去。
    一个个墓莹从他们身旁晃过,可前方依然还是一个又一个墓全,仿佛他们正身处于一
个永远也走不尽的迷宫一般。忽然间陈悦以一种飘忽的口音说:“想知道你哥哥究竟是怎
么死的吗?”
    “我们回去再说吧,你现在太累了。”
    “不,我要现在就说。”陈悦停下脚步,“楠风,你好好听着我马上要告诉你的话,
如果你是真爱过你哥哥!”
    “那你就说吧,我自然想知道个究竟。”楠风肃容道。
    “你听了以后,一定要为你哥哥报仇!”
    ‘什么?“
    “听着,你好好听着,你哥哥看似自杀,实际上却是被一个女人逼死的。那个女人,
不,那条毒蛇的名字叫:林一知一秋!”陈悦的声音怨毒之极,而她脸上的表情更使人感
到心悸。丁宁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来墓地,此刻她感受到了一种完全不同于恐怖片的恐怖。
一阵冷风吹来,丁宁只觉得这阵风是来自地狱,让她从心底都生出一股寒意。她不禁战栗
着向楠风靠去,但她却感到捕风身上的每一块肌肉似乎都已僵硬了。
    对于真正的大都市来说,地铁的存在就像下水道的存在一样必要,而且两者都必须不
分昼夜地畅通无阻。夜已深沉,一列飞驰的地铁上,李桶风和丁宁手拉着车上方的吊环,
并排靠在一起。
    “难道你真相信陈悦的话?”丁宁撇嘴道,她已实在看够了楠风那副从墓地里带回来
的表情。
    “找不能确定,但陈悦这么说是不会没有缘故的。”
    楠风的表情仍然没变。
    “我觉得这肯定是她的幻觉。你还记得刚进公墓时,她整个就把你当成你死去的哥哥
吗?”
    “我也希望这一切都只是陈悦的胡思乱想,不然的话,我是绝不会让大山的亡魂得不
到安息的。”
    “STOP,你不许再这样想下去了,否则你就快要和陈悦一样疯了。”
    楠风默默无语,眼光里满是沉痛的悲伤。
    丁宁见他如此,不觉一阵心痛,她紧紧抱住他柔声说道:“风,别让我急。今天发生
的事太多了,但下面的可就都是开心的事了。你知道吗?为了你回来,我特意租了一套公
寓,我要让你在结婚之前就充分享受家的温暖。”
    楠风闻言后也猛地搂住了她。丁宁感到有越来越多的泪水落在脸颊上,但那滚烫的泪
并不是自己流的。
    这是一套50平方米左右的小公寓,房间里的陈设虽然简洁,却很雅致。丁宁喜滋滋地
领着桶风走来走去地欣赏,口中还不停地介绍着:“这儿本来有个过道,我跟房东商量,
把过道的墙给拆了,客厅一下子就大了好多……你看这幅画,我托了几个朋友才求来的,
虽说是个青年画家,现在名气还不大,可你看着吧,过两年肯定会红得发紫……你看这条
桌,一点不起眼吧?我告诉你,它可是真正的明式家具。”
    楠风津津有味地看着听着,脸上又重新出现了笑意,若不细看的话,那依然留连在他
眼眸深处的悲怆之色也许是难以发现的。
    “怎么样?”丁宁颇得意地问道。
    “不错,这房子我很中意。”楠风由衷地说。
    “谁问你房子错不错了,我是问你,我这个未来的老婆怎么样?没亏了你吧?”
    楠风看着丁宁那撒娇的模样,忽然强烈地感到这个已分别了四年的女友对自己竟是无
比重要。
    “回答我呀,怎么不说话?”丁宁的声音无比温柔。
    楠风在沙发上坐下,并拉丁宁坐在他的膝上,两人交颈相亲,甜蜜地吻着。
    “我一生中最甜蜜的一吻是一个美丽的生命——在我的膝上——在她永远的坐位上—
—嗯,就像这样倚过来——给我的——而我正幸运地抱着她,抚摸着她!”楠风已不知道
自己这番话究竟算是献殷勤,还是自白了。
    晨曦初露,阳光淡淡地从窗帘透进了这所小公寓,洒在两个拥在一起的青春躯体上。
她兀自酣眼未醒,刚从黑甜乡里回转的他则反复读着她睫毛的阴影,读着她白告的手臂,
读着她随着呼吸均匀起伏的双乳。一种安全、舒适的感觉从她的身体流过来,浸透着他的
身体,而一切的一切也仍好像各得其所,并没有任何改变。
    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尖锐地响起,宁静如玻璃般地被敲碎了,散得满床皆是。惊醒的
丁宁厌恶地看了眼床头的电话,对楠风说:“讨厌,别管它。”
    但电话铃声却一遍又一遍地响个不休,丁宁作势欲将电话线拔掉,楠风却阻止了她,
并拿起了话筒,陈悦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喂,我找李楠风。”
    “我就是,是陈悦吧?”
    “你起来了吗?我马上要见你。”
    “真过分!”一旁的丁宁嘟喊着,她挨得很近,电话里的声音完全能听到。
    “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见面就明白了。对了,你不要上我家来,直接去淮海中路那家麦当劳餐馆,我会在
那儿等你。”说罢对方便挂断了电话。
    “什么嘛!”丁宁更加不满。
    “淮海中路就只有一家麦当劳餐馆吧?”
    “对。怎么?你真的马上就要去?”
    “陈悦这么急着见我,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你也一起去好吗?”楠风一面穿衣,
一面说道。
    “我才不去!一个已经疯了,另一个也快半疯了,总得留个明白人吧?”
    “危言耸听!”楠风笑道。
    丁宁“哼”了一声,拉过被单盖在头上。不久之后,关门的声音传进了她的耳膜,她
扯下被单,一脸失落地望着身旁,那里还遗留着楠风躺过的痕印。
    不知曾几何时,麦当劳和肯得基已成为一种中国特有的文化现象,去那里吸杯奶昔、
嚼块鸡翅似乎很SMART ,某报纸上曾经向一个残疾人大表同情的最重要理由,便是这个可
怜人至今还未去麦当劳品尝过炸薯条的滋味。李楠风走进门时,餐馆里人来人往,已经非
常热闹,他只觉得这番风景在美国还真不易见到。
    陈悦神色严峻地坐在一张靠窗的桌旁,她一见楠风便招手示意他过去。楠风走到她面
前坐下。寡嫂那张脸显得苍白而又臃肿,头发也胡乱披散着,全没有四年前新娘的动人风
采。
    “楠风,我想问你,你哥哥对你怎么样?”陈悦的问话打断了楠风的遐想。
    “大山对我……”楠风的脑海中不禁又浮现起当年的一幕幕来。
    “小民,我一定要让你去国外拿个博士回来,考国内的大没意思,听说,连北大在全
世界也只排第500 位。”
    哥哥拍着他的肩膀,双目炯炯地说道。
    “小风,我可不许你到了那边后上什么餐馆洗盘子,听见没有?缺钱了只管问我要。”
哥哥正和他依依惜别。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语言来表达大山对我的好,我今天的一切都是他给我的,从小
他就是我的英雄,一千个。一万个兄弟的感情加起来,也抵不过他对我的感情。”楠风激
动地说道。
    “很好。那我再问你,你想过回报你哥哥对你的好处吗?”
    “当然想过,我已取得了经济学博士的学位,这次回来就是要加盟他的公司,帮他打
出一片更大的天地来。”
    “可惜呵可惜,你的这番愿望现在已经落空了!”陈悦唱叹道。
    楠风无言地低下头去,神情黯淡之极。
    “还记得我昨晚告诉过你的话吗?这一切全是那个女人造成的,是她让你的哥哥再也
见不到他最爱的弟弟,是她让你渴望回报你哥哥的情意付诸东流,是她夺走了我的依靠,
毁了我的生活!我今天叫你来这儿,就是要让你亲眼看看她,看看我们不共戴天的仇人。”
陈悦亢奋地说道。
    “林知秋,她也会来这里吗?”楠风悚然一惊。
    “很好,你记住了她的名字,很好!”
    “她人在哪儿?”
    陈悦阴郁地一笑,看了看表说:“别急,你很快就会看到她了。”
    楠风尽管心中疑惑,但没有再向陈悦发问,他一向不喜欢别人对自己故作神秘。
    此时,一辆轿车行驶在淮海中路上,驾车人正是林知秋,而她的妹妹林小冬仍是坐在
她的身旁。
    “我真该早点儿来上海的。”小冬饶有兴味地望着车窗外的街景。
    “上海确实不错,可压力也大,特别是对于外地人,想在此地站住脚并不容易。”
    “不是有你吗?什么时候你不行了,我再担心也不迟呀。不过嘛,姐你这么行,我看
来是一生一世不用发愁了!”
    “那你就这么甘心吗?”
    小冬听姐姐这样问,不由严肃起来说:“当然不甘心,我来上海就是因为不甘心,我
的青春不能白白浪费在一个小地方的小学校里。”
    “唉!你不想做教师就算了,又何必这么说呢。”
    “你是感受不到我的痛苦的,三年孩子王干下来,天天和一帮小太保打交道,我自己
都快成一个太妹了。”小冬哭丧着个脸。
    “你教人还是人教你呵?你这个老师可真当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知秋简直哭
笑不得。“反正现在我解脱了。就是这里啊,我们公司在哪一层?”小冬见知秋把车开进
街旁一幢大楼的停车场,知道目的地已到了。
    “16层。”知秋停下车来。
    “两个发,看来我们公司想不发都难。对了,我还不知道自己官拜何职呢。我可事先
声明,姐,别让我当财政大臣,我向来一看到数字头就疼的。”小冬一面下车,一面喋喋
不休。
    林知秋没再吭声,径直向大楼走去。
    尽管停车场到大楼的间距只有短短几十米,但这段过程中还是有无数道惊艳的目光落
在两姊妹身上,不过这绝不包括从正对停车场的麦当劳餐馆里射来的两道目光。
    “看见了吗?那个年纪大一点的就是林知秋。”很明显陈悦今天选的坐位是有讲究的,
这个位置是看清楚林知秋面容的最佳角度。
    “我早就盯上她了,她的一举一动,我全知道。”陈悦的目光里满是浓浓的恨意。
    饶是李楠风满腔怨忿,但当他看见这个异性仇敌时,心中还是禁不住生出一股审美的
冲动来。遗憾啊!特洛伊的长老们见到海伦后,一改初衷决定要为这个女人而战。
    而他李楠风见到林知秋,却仍要决定去毁掉这个造物主的杰作。
    “真的是她逼死了大山吗?”楠风话一出口,便感到十分后悔。
    “她既迷人,又很温柔,对吗?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会干出邪恶的事来?这纯粹是我
这个刚死了老公的女人胡思乱想、神经过敏,对吗?”陈悦冷笑道。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何必否认呢,你的眼睛已经泄露了你的想法。不过我不怪你,第一次见她时,连我
也曾怜惜她呢,哼哼!但是铁证如山,我也实在是没办法,没办法不相信她天使的外表下
原来有着一颗魔鬼的心灵。”
    “铁证如山?”
    “对,铁证如山!”陈悦的笑容说不出的怪异。
    大楼历层的景信公司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完全现代化办公系统的格局,配上一群朝
气蓬勃的年轻职员,那场面、那气氛是会让任何人都感到振奋的。林知秋和林小冬走进门
来,职员们纷纷向林知秋“林总,林总”地问好,知秋也—一含笑回应。
    “知秋,你来了。”一个精明干练的中年男子快步向姐妹二人迎来,他望了望小冬又
道:“这位就是你妹妹吧?”
    “我介绍一下,我妹妹林小冬,我们公司的副总庄重。”
    “你好。”小冬倒没有摆派头,首先客气地伸过手去。
    “幸会,幸会。小冬,你姐姐说,你要来我们公司工作,我由衷地表示欢迎。”庄重
与小冬握着手。几个职员闻声也不由打量了小冬几眼。
    “不,小冬不来我们公司工作了。”知秋淡淡地笑着,口气却相当果断。
    庄重闻言一怔,但很快便打了个哈哈道:“小冬,看来你姐姐是有更好的安排了。我
还有几个传真要处理,我们待会儿再聊。”
    小冬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她已没有心请顾及抽身离去的庄重。“姐,你不是在耍我吧?”
小冬忿然道。
    “走,到我的办公室坐坐。”知秋笑着拉起小冬走进总经理室去。
    知秋的办公室陈设得极具情致,墙的颜色、壁毯的图案、桌上花瓶的造型,一切都浑
然一体,让人感到哪怕是动了一分一毫都会破坏整体效果。在这样的房间里谈生意,面对
的又是这样的女主人,能坚持原则毫不让步的男人恐怕是凤毛磷角了。
    小冬此刻却毫无欣赏的心情,她气鼓鼓地坐到沙发上,“我不知道你又有什么安排,
但除非比这里好十倍,不然我可不去。
    “看来你还挺喜欢姐姐这间小庙的。”知秋笑着在她身边坐下。
    “没错。”
    “不过如果你在这里干事的话,那些职员肯定会天天把你当观世音那样供着,这种感
觉你真的喜欢吗?”
    小冬沉默了,知秋搂住她的肩膀柔声道:“小冬,你真应该在社会上好好磨炼一番的。”
“那你要介绍我去哪里磨炼?”
    “我哪里也木介绍,我希望你自己去闯一闯,自己去把握机会。
    小冬闻言脸色顿时变了:“你是说,你不管我了对吧?”
    “小冬!你的衣食住行,日常费用姐姐都会负责的,我只是希望你能自己去开创你的
事业。
    “那我来之前你又是怎么说的?干吗把我骗来又变了?”
    “对不起,小冬。”知秋不觉感到歉疚,“我原先是想把你好好安排的,可昨天我去
参加了那个葬礼,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错了,真的错了。
    “我的事和那个死人有什么关系?”小冬气愤地打断她。
    知秋叹道:“那个葬礼让我想到了自己的过去。记得当初来上海的时候,我和你现在
的年纪差不多大,而且也像你一样天真和孩子气。我把人生看得很简单,以为所有的美梦
都能实现,所有的好东西都能随手抓住……后来我经历了很多很多事,才知道这是不可能
的。小冬,姐姐如果没有那些经历,没有那些悟性,哪可能成熟起来?所以我也真心希望
你能经历一些艰难和挫折,对人生来说,这实在是一笔很宝贵的财富。”
    “我讨厌说教。”
    “这不是说教,这是你必须面对的现实。”知秋的口吻变得很严厉。
    小冬忿忿地站起身走出门去。知秋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而她的眼前又浮现出墓碑上
李桶山的遗像来。
    李楠山的遗像前,陈悦正将一位点燃的香插进香炉。
    李楠风望着那钦绕的香烟,一种抑郁消沉的感觉越发充满了他的胸膛。大山,你的灵
魂该不会真的天天徘徊在这茫茫烟雾中吧?在这毒害神经的烟雾里又怎能情绵绵互诉衷肠,
有的只能是掂量着自己的凄凉恨悠悠枉自惆怅。真该给你带来一阵寒意犹存的料峭清风,
让它彻底吹去这些宠罩在你面容上的惨雾愁云。
    “你哥哥的仇一日未报,这灵堂就一日不撤。”
    可怜的大山,你的灵魂还要被折磨多久?
    “楠风,你不是要看证据吗?你就在这里看吧,在你哥哥的面前看。”陈悦拿出一封
信来,递到了楠风的手里。
    “这……是给林知秋的信,嗯,果然是大山的笔迹。”楠风看着信封上的笔迹。
    “没想到吧,楠山,你给林知秋的绝命书竟会落在我的手里,这可真是天数。谁让你
走得那么快呢,你的秘书还来不及把它寄出去,它就已经变成你的遗物了,而遗物总是会
交给我这个未亡人来处理的。”陈悦冲着李楠山的遗像絮叨着。
    “大山,对不起,我必须要看你这封信了。”楠风拆开信来。
    这其实是一封短信,上面写道:知秋,你好。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
间了。我是怀着深深的遗憾走向另一个世界的。请你原谅,我没能实现你的心愿。并非我
不想去做,实在是没法做到……再见了,如果真有来世,那就让我在来世补赎我的一切罪
孽吧。
    “林知秋究竟想让大山做什么?”楠风攥紧了手中的信。
    ‘哼,你别光看这个女人的长相,老天有眼,她至今还没嫁掉呢!你问她想让你哥做
什么,当然是逼他和我离婚,然后和她结婚。你哥还算有点良心,宁可自杀,也不愿满足
那条毒蛇的心愿。“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吧?”
    “当然不简单,你听我慢慢告诉你。不瞒你说,在你哥自杀之前几个月,他就和我分
开睡了,他的理由是因为工作太晚怕影响我休息,可其实他是不愿和我同床共枕。
    有一天晚上……“陈悦又不禁想起那个令她心碎的夜晚来。
    她独自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执掌着潮汐的月光洒进来,使得阵阵情欲发酵般地在她身
体内泛起。她已有很久未感受到炭火般的空气和带珠光的激流了,这一晚她绝不想让那姐
虫一样的矜持再徊没自己的性灵。她褪去睡衣,裸着身体走进隔壁的房间去。
    他此刻睡得正酣,于是她便躺到他身旁去抱住他,但他仍如被催眠般毫无反应,她便
又拿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胸上去。女性身体特有的温柔果然起了作用,他不禁“嗯”
    了一声。可当她正想做出更亲晚的举动时,他口中却喃喃道:“知秋,知秋……”
    一桶雪水浇下来,热情的火焰熄灭了,冒出痛苦羞愤的青烟。然而他兀自不觉,依然
梦吃道:“知秋,我……
    我对不起你……“
    她跳下地来,逃也似的奔回自己的房间去。
    “这是一个女人最大的耻辱,之后的好几天我一直试图忘掉它,就当那只是一个噩梦,
但你为什么非要向我证实了这并不是梦呢?”陈悦冲着遗像叫道。
    楠风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没错,我偷听了你的电话,你对那女人低三下四的腔调让我感到可怜,为你可怜,
也为自己可怜。”陈悦的耳畔仿佛又响起了丈夫死前不久和林知秋的对话。
    她悄悄拿起电话听筒,听筒中传来李楠山和林知秋的声音:“知秋,求你了,我们见
见面好吗?”
    “不行,你答应我的事没做到,我不想见你。”
    “知秋,你不见我会后悔的。”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话。我不想多说什么了,再见。”
    电话挂断了。陈悦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她的身体就像被石化了一样,惟有眼泪一个
劲地滴落下来。
    “陈悦,这些事真委屈你了,但我了解大山,他是不会光为了这个而轻生的。”
    “你知道林知秋还做了什么吗?她好狠毒啊,为了达到目的,在生意场上她已把你哥
哥逼上了绝路!你哥哥实在是无可奈何才踏上了这不归之途的。”
    “哦?”
    “你看看这些账目吧。”
    楠风接过陈悦递来的一叠单据翻看起来。
    “你哥哥的公司只剩一个空壳子了,好长一段时间来,他徒有总经理的虚名,实际上
却是一文不名,这正是因为林知秋的景信公司处处和他作对。他们都是做电脑生意的,你
哥哥代理什么品牌,林知秋就代理什么品牌,要么压价,要么断你哥哥的货,使尽了种种
卑鄙手段,弄得你哥哥根本做不成生意。”
    “唉!还是快点宣布破产吧。”账目清楚地向楠风显示着这个公司已是回天乏术。
    “已经在办了,可怜你哥哥这么多年的心血。”
    楠风默默地把那些单据还给陈悦。
    “你哥哥死后,我每时每刻想的都是要为他向林知秋讨还这笔血债。可我自从嫁给他
以来,早成了家庭妇女,想报仇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陈悦说着忽然目光锐利地看着
楠风:“李楠风,我现在当着你哥哥的面问你,你对他到底是真好还是假好?”
    “陈悦,你实在是多此一问!”
    “好。那我再问你,你是不是血性男儿?想不想替你哥哥报仇?”
    “我当然是血性男儿,当然想替大山报仇。”楠风心中一阵剧烈的激动,如果仇恨的
烈火能让一个柔弱的女子变得果敢,那么对于一个真正的男人,就让一切怜惜之情蜡一般
的融化吧。“果然是你哥哥的好兄弟!我们要让林知秋也尝尝走投无路的滋味,以其人之
道还治其人之身。
    来,楠风,在你哥哥面前发个誓吧!“陈悦又点燃一柱香,交到了楠风手里。
    楠风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香往,向遗像深深鞠躬后,将香插进了香炉。“大山,如
果你真的地下有知,你一定已听到我们刚才的说话。如果你真的地下有知,你也一定会看
到害你的人将会是多么痛苦。我发誓!”
    陈悦哈哈大笑起来,一直笑到泪水涟涟,一直笑到根本分不出是笑还是哭。
    林知秋忽然间感到一阵心慌意乱,胸中仿佛沉陷下去一个教堂和升起一个湖。是不祥
的预兆?是久违的多愁善感?还是因为小冬的天真使自己感到太像一个理性的囚徒?真的
是已经看够了,听够了都市的骚动与喧嚣,但刚才生活给予的智慧却像噪音一样受到了青
春的轻蔑,那么生活给予的虚无又当如何呢?回来吧,小冬,为什么还不见你回来?
    她再也坐不住,站起身来走出门去,然而外面并没有小冬的身影。
    庄重这时走过来轻声问道:“把人哄好了没有?”
    知秋叹道:“她气跑了,你一定是没有看见她刚才上哪儿了吧?”
    庄重摇了摇头:“你也太突然了。我真不明白你干什么要改主意,不让她来我们公司?”
    “这是我自己的事,不劳你庄总费心。”知秋妩媚地一笑。
    “我当然要费心,一家人嘛,小姨子的事可是大事。”
    知秋闻言忙左右看看,生怕被人听到似的轻声说:“瞎说什么,谁和你是一家人了?”
    “现在尽管还不是,但以后肯定是,我充满信心。”
    知秋转身欲走,脸上一副似嗔非嗔的表情。
    庄重拦住她道:“还是让我去找吧,我保证她走不远,一定还在这座楼里。而且你放
心,我一定会好好哄她开心的。这可是天赐良机,要让我在小姨子身上做些感情投资。”
    知秋笑道:“你越要这么说,我就偏不给你这个良机。”
    说罢她便向外走去,庄重只好笑着作罢。
    知秋来到电梯前,揿下了按钮。刚才庄重的几句调情话使她的心情好了许多,这是个
可靠的男人,陪伴和追求她已有不少年了,还在等待什么呢?对于自己这么一个心灵受过
创伤的女人来说,宁静而又安全的爱情也许是最适合的了,心里那根隐秘的弦若真的没有
人能拨响,也就随它去好了……但她的思绪很快又回到了小冬身上。小冬会去哪儿呢?难
道下楼去了,此刻正在底层大厅里徘徊?这时,电梯的门打开了,里面走出的竟是一个她
最不想见到的人。
    “知秋,你怎么知道我要来看你,还特意接我?”周天成满面春风地说道。
    知秋充耳未闻似的从他身边擦过,进了电梯。但周天成也如影随形般跟了进来。她忙
又急着要出去,但电梯的门却已关了,直向下而去。
    周天成笑道:“我的诚意感动了上帝,你是没法躲开我的。”
    林知秋则恨恨地瞪着他:“你究竟想干什么?”
    “别这么厉害,知秋,你一向都是很温柔的。”
    “我没空跟你纠缠。”
    电梯在某一层停下,有很多人挤进来,将两人挤到了最里面,而且还不得不紧紧挨在
一起。周天成既得意又温情地对林知秋笑着:“你看,我又感动上帝了,他让我们俩亲如
一家。”知秋气得扭过脸去不理他。
    电梯很快到了底层,知秋却觉得这电梯的速度慢得足以让一个女人经历从受孕到生产
的完整过程。但是,折磨并没有就此结束,出了电梯之后周天成仍紧紧跟着她。
    “你有完没完?”
    “其实我也不想老跟在你后面乱跑,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坐会儿呢?等你不想听我说
话了,可以再站起来走嘛,是不是?”
    “好,你说话算数呵。”知秋在休息座坐下,她的目光往大厅里不断张望着寻找小冬。
    周天成走到她对面坐下:“我真的有事要跟你商量。
    昨天不是说要替小冬接接风吗?你看就定在今天怎么样?“
    “我记得自己昨天已经谢绝了你的美意,你又何必没话找话呢?”
    “知秋,你这样对我真的不公平,以前虽然有过不愉快,那也早就是过去式了,何必
至今还耿耿于怀呢?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想想这些年我是怎么对你的?你理
我也罢,不理也罢,恨也罢,骂也罢,我都始终不渝,一心只想爱护你、帮助你,你总不
能这么残忍,连一点机会都不给我吧?”
    “笑话,你还要什么样的机会?”
    “难道说我就这么不值得你注意吗?我听说,有个叫庄重的追你追得挺紧,而你对他
还青眼有加。知秋,不是我说你,你怎么能和自己手下的一个打工仔……”
    “你说话客气点,庄重是我公司的副总经理,是我的好搭档!”
    “再怎么说他也是你雇来的,雇来的人什么时候想换都能换,可老公就不一样了,你
哪能随随便便乱找呢?”
    “你够了吧。”知秋有些火了。
    “我可句句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要是你不喜欢听,我当然可以另换个话题。”
    “我也不想听。”
    “我还没说呢,你怎么知道想听不想听?我们可是有言在先,你真不想听了才能走,
现在可不行。要是你走的话,我还是会跟着你。大庭广众之下,别人难以为我是盯着你屁
股来要债的,这对你的名誉可不利呵。”
    “那就快开尊口吧。”
    “不,这个来之不易的权力我可要好好保留一下,就让我们先一起静静地坐会儿,我
也可以好好酝酿一下打动你苦心的词句。”
    知秋忍无可忍,霍地站了起来,周天成也立马起身。
    两人对峙了一会儿,知秋又咬咬牙坐下,周天成也跟着嘻皮笑脸地重新坐下。正在这
时,知秋的手机响了,她接通后,耳机里传来在重的声音:“喂,知秋,小冬已经回来了,
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底楼,马上就上来。”
    知秋关机后站起身来,周天成果然又跟着站起来。
    “周天成,我已经给足你面子了,请走吧。别以为我没法治你,只要你再跟着我,我
就告诉保安你性骚扰我,等你被人拖出去的时候,那丢脸的人可不是我,而是你周大老板
了。”知秋说罢,便快步向电梯走去。
    周天成这次果真没再跟上去,但他脸上却并未现出承认失败的表情,依然是一副不达
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
    知秋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时,小冬正闷闷不乐地坐在转椅上翻一叠报纸,对于刚进门的
姐姐,她头也不抬一下。
    知秋轻轻走上前去,揽任这个宝贝妹妹的肩膀,当她的眼光落在小冬手上那些招聘就
业版的报纸时,脸上不禁露出笑来,看来自己方才那番话到底没有落在空处,小冬已开始
为自己的前途未雨绸缎了。
    “傻孩子,有必要这么急吗?”
    “我可不敢不早点,没准哪天就不给饭吃了。”
    “胡说八道,把姐姐当肯啬鬼了。既然说到吃,那我今天就好好请你吃顿大餐,你可
别怕长体重哦。”知秋笑道。
    “就让我来做东,请小冬吃正宗的上海本帮菜。”庄重很适时地走了进来。
    “有人请客,那更好了。你打算带我们上哪个饭店‘!”
    “吃上海本帮菜,当然得上城隍庙的上海老饭店了。
    对了,我们早点去吧,免得去晚了找不着座,你们先下去在车里等我,我几分钟就到。
“庄重说罢便又走了出去。
    “小冬,你看庄重这个人怎么样?”知秋亲昵地问。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这个大叔是想追你呢。”
    “大叔?他只比我大几岁呀。”知秋心里满不是滋味。
    “我觉得他一生下来就像个大叔。”小冬说着也不禁被自己这句话给逗笑了。
    “我们这就下去吧。”知秋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了。
    姐妹二人下得楼来,直奔大门而去。但知秋却惊怒地发现,周天成依然阴魂不散地站
在旋转门旁,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和小冬,那架势活像一匹守候着猎物的狼。
    “知秋,没想到我还在等你吧?不用猜,这位一定是小冬了。”周天成迎上来向小冬
伸出手,“你好,我叫周天成,是你姐姐的朋友。”
    小冬也只好伸过手去说:“你好,周先生,我的名字你已经知道了。”
    周天成细细地打量着小冬,直看得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啊呀,你和你姐姐年轻时
长得简直一模一样。知秋,看到你妹妹,就让我想起刚认识你的时候,多少回忆啊!走,
我请客,好好替小冬接接风。”
    小冬笑了起来:“今天怎么人人都抢着请我吃饭呵?”
    “哦,还有谁请你呵?我看别人的还是推掉……”
    “周天成,我们已经有安排了,你请回吧。”知秋冷冷地打断她,一把拉起小冬便走。
    “横竖我也没事,你们不让我请客,请我客也行。”
    周天成又跟了上来。
    林知秋倏地站住脚,横眉立目瞪着周天成:“别再跟过来!我警告你,我现在不打算
找保安了,我会马上报警,你在骚扰两位女士。”说着她便拿出手机拨号。
    周天成止住了脚步:“行,行,那我改日再请你们。”
    说罢他便自己向停车场走去,但走了几步又回头说了一句:“等我电话可。”
    看到周天成上车离去后,知秋才松了口气。姐妹二人也上了自己的车。
    小冬看了看怒意未消的姐姐,还是忍不住道:“姐,你也真是的,你的这位朋友好心
请吃饭,你干嘛发这么大火呵?”
    “见鬼的朋友!”知秋不禁骂了一句。
    “你冲谁发火呢?怎么我一来,你对谁都不顺眼了?
    要是嫌我的话,干脆明说好了。“
    庄重这时也上了车,一看姐妹俩这架势,就明白事态又恶化了。他赶忙笑呵呵地道:
“等我等急了吧?为了表示歉意,我给你们说个笑话。说是有人搞社会调查,想知道谁是
当今世界最有影响的男人和女人……哎,我先留个悬念,你们也来说说,认为哪个男人和
女人最有影响?”
    “快开你的车吧。”知秋显然是没有说笑的心情。
    庄重发动起车来,开出停车场去。
    车厢里的气氛闷闷的,庄重在反光镜中向知秋使了个服色:“怎么都不说话呢?一起
出来玩嘛,知秋,你就先随便说说看。”
    “克林顿和莱温斯基。”
    “小冬,你说呢?”
    “迈克尔。杰克逊和麦当娜。”
    “都言之有理。那人本以为也就是这两组人选了,不过他最后调查的对象是一个小学
生,你们猜那小学生怎么说?他说,最有名的男人是‘伟哥’(VIAGRA),最有名的女人
是‘伊妹儿’(E -MAIL)。”庄重说罢,自己便格格笑了起来。
    “性药加电子邮件,真是绝配。”知秋也附和着笑道。
    “这种笑话我听多了,够烂的。”小冬撇着嘴道。
    轿车直往前开去,载着沉默的两女一男和一个没有达到“笑”果的笑话。
    也许是沾了名字的仙气,位于南京路商业街附近的海伦宾馆咖啡座一直颇受情侣们的
青睐。阳光在玻璃的折射下变成为绿色,如同游泳池中的水一样,温柔地沐浴着每一对隅
隅细语的男女的身心。李楠风和丁宁正坐在尽头一处清幽之所在,两人的面前分别放着两
杯风格迎然的咖啡,楠风的那杯偏向焦而苦,丁宁的那杯则略带酸味,似乎正象征着两人
此刻的心情。“陈悦她到底想要怎么样嘛?把你弄成这样。”丁宁用小匙不断搅着杯中的
咖啡,心中的涟港也是一圈又一圈的。
    “你知道,我这次回国本来是想加入大山的公司,和他一起于番事业。可现在……”
楠风闷闷地道,但丁宁却打断了他。
    “工作的事你根本用不着愁,像你这样留学回来的,又有美国的博士头衔,上海的各
家公司准抢着要,我看哪,不是人家挑我们,而是我们要好好挑挑人家。”
    “对我来说,当务之急并不是找工作。”
    “那是什么?”
    “我要为大山报仇。陈悦跟我谈的就是这件事。”
    “报仇?你说的什么呀?”丁宁心中烦恼之极,事情果然如她所料。
    “我已经决定了,而且还在大山的遗像前立下了誓言。”
    “一定是陈悦让你这样干的吧?你是不是傻了?现在什么年代,你居然还赌咒发誓?”
    ‘对不起,宁。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决定。“
    丁宁从未设想过自己竟会碰上这种荒诞的局面,这倒不如遭遇个情敌,她至少知道该
如何运筹帷幄。
    “你放心,我会运用自己的头脑来做这件事,决不触犯法律。等事情一完,我什么都
依你就是。”
    “怎么会这样?我等你等了这么多年,等待的是团聚,是欢乐,是富有,怎么会等来
这种荒唐的事情!”
    “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的,请你相信我,我求你了,宁,求你了。”楠风拉着丁宁的
手道,他一生中还几乎从未向人说出个“求”字来,可这次却频频使用着这个卑微的字眼。
    “那么,就谈谈你的复仇大计吧。”丁宁叹了口气道。
    “第一步,就像孙悟空对付铁扇公主一样,钻进她的肚子里去。”
    “你是说,要去那个林知秋的公司工作?”
    “不错,然后我会慢慢地叫地俯首贴耳任我宰割。”
    楠风冷冷地说道。
    楠风此刻的表情是丁宁从未见过的,他变得那样的陌生,面部肌肉似乎都凝固在浓浓
很意里。那种在墓地里感受过的寒意再一次泛上丁宁的心头,她从他那失去温暖的手中缩
回手来,而且在自己和他之间留出尽可能大的距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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