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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李三良告诉麦夫他爸是煤铺送煤的,他妈没工作,打小时候他妈身体就不好,一直撑着,后来撑不过去了。兄弟一个跟姨过了,还有一个腿有残疾,在家呆着。姐姐有对象了,是工厂的,可能快结婚了吧。
  三良说话的时候扁平的脸上毫无表情,像是说别人的事儿。“我妈不在了,反正我也不靠家里他们谁,这辈子就那么回事儿。”
  “怎么回事儿呢?”麦夫很认真地问他。
  “活着就得了。”
  麦夫的心隐隐作痛,“是啊,活着,可活着又是为什么呢?”这回他并不是问三良。
  “你说活着为什么。”
  “我不知道。”
  “那不就结了。”
  有一会儿功夫两个人都陷入各自的心思,好像对方不存在了。突然麦夫叫了起来:“看!快看!”
  李三良吓了一跳,他看见一只水鸟的影子在飞,飞得很低,几乎贴在水面上,不,它的翅膀已经碰到水了,划出一道弧形的涟漪。
  “看见了吗,那只鸟……”
  “看见啦。”
  巨大的黄色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挂在河面上,因此麦夫和李三良能清晰地看见那只鸟在盘旋。只听麦夫深吸了一口气说,“是啊,它是知道的。”
  “谁?”
  “鸟。它知道要飞到哪儿去,有人指引它,告诉它……”
  “别逗了……”
  “不,三良子,真是这样的,它确实知道。”
  水面亮闪闪的,衬托出水鸟那静止不动的影子。
  “在这个世界上该向哪里走呢?常常我不知道。”麦夫的声音轻悠而沉重,“可是你看,有人给鸟指引方向,何况人乎。”
  就像听到了麦夫的话,那只鸟叫了两声,飞得高了一些,几乎就在月亮里盘旋。它一圈圈转得越来越大,飞出了月轮,有一会李三良觉得他还能看见那只鸟,看见它漆黑的影子。一支曲调不由地从他的内心轻轻飘出来。
  月亮把拉连河映照得银辉烁烁,三良的口哨声萦萦绕绕地颤动着。
  又过了些日子,公社来通知让所有的知青和下放干部到公社开会,传达中央的通令。那天早上,三良和麦夫结伴出门儿。
  “你的那个伙伴呢?还没回来?”麦夫问。三良说没准儿是折进去了。他给麦夫讲起自己被关在里面,五天五夜没合眼的经历。麦夫问他是不是失眠?三良吃吃笑了,“巴掌大的屋关十好几口子,你一个生棵楞,想躺,连坐的地儿都没有。”
  “那么比牛棚还不如了。”
  “不是吹的,换了你,不用多,三天就玩儿完,没地儿拉屎憋也把你憋死。”
  “牛棚也不是随便可以拉屎的,也要按时间规定。”麦夫告诉三良。
  三良觉得他实在可笑。
  “马大歧见过吧,一头白毛儿哪来的,不难,进去七个月,出来就全白啦。过去一提马小刀儿,没不知道的。我亲眼见他连捅两人。进去两回怎么样,(尸从)啦,再不敢动家伙,老老实实当佛爷了。”
  麦夫不懂佛爷是啥意思,三良说小孩儿不懂就别问了。可麦夫已经明白了。
  “我还一哥们儿,判二十年,青海了。那地方,鸟要往外飞都得带干粮,人想跑,姥姥,到了那儿和死就差不离了,操,比我才大几天!你不都六十了,还不够本儿……”
  三良一个劲挤兑麦夫,觉得挺有趣儿。太阳升高了,麦夫走得有点喘,但他还是竭力跟上三良,他觉得听三良讲这些可怕的事情也挺有趣儿。经过太平的时候正碰上太平集体户的知青,李三良大声招呼他们,跑了过去,把麦夫扔下了。
  隔着一段距离,麦夫看见知青们都回头看他,他放慢脚步,后来干脆在路边站下歇歇,直到那些人走得快看不见了他才又起身。
  公社的礼堂很大,是粮仓改建的,前面砌了个土台子,下边摆着一条条用砖头架起来的木板,几个小窗户很高,烟雾像浓云在隧道般的阳光里旋转。
  公社领导宣布开会,宣布了三四次,麦夫竭力想听清领导说些什么,可是很困难。整个礼堂就像一架大机器,始终在轰轰地响着。下午情况好了一点,下放干部开始打盹,知青们的兴奋情绪也有所松懈。麦夫的脑子里深深印下“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这句口号。
  到了晚上,礼堂里的气氛再次热烈起来,头顶上有好几盏灯照着,光线很亮,给人一种欢聚的感觉,大家都压低声音聊天,一些知青偷偷打起牌来。
  麦夫始终坐在一个靠墙的地方,眼睛被烟熏得很难受。他观察出没有人注意他,就垂下头闭起眼睛。有一阵他听见李三良的声音,不由扭头向后看了看,三良和几个穿黄军装的男孩扎在一堆,好像正为谁出了什么牌在争执。休息了,礼堂里乱成一锅粥,麦夫坐在那儿没动。他不动的原因是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今天就要过去了,还有一天他就安全了,就可以回到吆喝铺他的小屋。这时他发现自己的小屋原来很可爱。
  有人重重地拍他的肩膀,麦夫吃惊地扭过头,看见李三良站在身后。
  “快,借我刀子使使。”三良口气很急。
  “什么刀子?”麦夫茫然地问。
  “水果刀。快点儿!”三良张开的手掌村在他面前,“拿来呀!”
  四周的人在说话,有个女孩儿回头望了他们两眼,麦夫从裤兜里摸出钥匙链,上面有两把钥匙和一个削水果的折刀。三良一把抓过钥匙链扭身就走,麦夫想叫他可没叫出声。他望着三良的背影,只见他急步往外走,快到大门了忽然回过身,“那孩子!接着!”
  钥匙链飞了过来,差点儿砸着麦夫身边的人,吓得他一阵嗵嗵的心跳,赶快捡起钥匙链,水果刀当然不在上面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奇怪,麦夫渐渐感到礼堂里有些混乱,许多人都向门口涌去,开始他并不想知道出了什么事,但一种熟捻的惶恐的感觉渐渐抓住了他,他终于站起来,看见礼堂的灯光照出门外你推我搡的人影,虽然礼堂里还有不少人,可麦夫觉得自己孤零零的。他忽然那么希望李三良能在他身边,那样他就会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是的,他应该等三良来告诉他。
  但是李三良没有来告诉麦夫,他不可能那么做,他和另外两个知青被公社的人捆起来抓走了。
  大会中断了。晚上麦夫和四个下放干部分住到一个老乡家,听他们议论麦夫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其实非常简单,李三良和几个知青打牌为了悔牌争吵起来,其中一个说:走,外边说去。李三良立刻同意。虽然对方人多,而他只是一个人,可他有把刀子,当他们动起手来,他就用刀子扎了人。
  刀子!麦夫的脑袋骤然轰鸣起来,会不会是他的刀子?可那只是一把水果刀,怎么能扎死人呢?!他极力使自己的声音不发抖,问:那孩子死了吗?人家告诉他不知道,反正流了一地的血,够呛。
  入夜,麦夫躺在黑暗中,身边的人酣声大作,像打雷一样,但麦夫听不见,他的脑子里充斥着自责的声音。他为什么会有水果刀呢?难道他有水果可吃吗?李三良来找他要水果刀的时候他为什么不问一问?他可以说没有。是的是的,他可以不给他,正如他可以不写诗!根本不写任何文字!可现在晚了。一切都晚了,连死都来不及了。他试过以死这种方式逃脱,可失败了。他怕死,他一点也不坚决。那个知青死了吗?不,他万万不能死,老天爷没让自己死也不该让他死。可万一他死了呢?
  窗户纸一点点发白,麦夫置身于一个灰色的混沌空间,他茫然四顾,发现是在一张大嘴里,哈气声如海潮起落,他惊恐地悬浮着。
  在上午的大会上,李三良五花大绑地出现了,四个人推着他把他押上台,那场面的粗暴使人震惊。台下一片死寂,所有的眼睛都瞪得亮亮的。三良的头被压得几乎抵到地上,他想抬一抬,但做不到。有人宣布严惩杀人凶手李三良大会开始,公社武装部长走到台前,带领大家高呼口号。这时三良的光脑袋被猛地扳起来,那张脸在抬起的一瞬间非常难看,令人恶心,接着麦夫吃惊地看到那对小眼睛闪烁着,嘴歪了歪笑了。一些手猛力把他的头打下去。武装部长的大嗓门儿振聋发聩:看!这就是李三良行凶杀人的罪证!
  麦夫极力想弄清被举得高高的抖索着的那样东西是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敢确定那是一条花格子大裤衩。看!大伙看看这上面的血迹!武装部长神开裤衩:看见了吗?
  看不见!台下有人喊。于是裤衩交给一个人送到台下传看。
  部长开始讲话,昨天发生的行凶杀人事件是破坏毛主席上山下乡伟大号召的罪行,是对抗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罪大恶极,广大贫下中农和知识青年绝不能轻饶了这个反动流氓!要揭露他的罪行,让他和他的同伙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毛泽东思想的照妖镜……,这时裤衩传到一个女生手上,她手一松捂住鼻子,裤衩掉到地上。
  台下爆发出一阵短促的哄笑。李三良梗起脖子,他的脸扭歪着,邪恶的目光胡乱扫过场里,也扫过麦夫的脸,但没有认出他来。
  动,敢动就揍他!武装部长大吼一声。四个人一齐使狠劲儿,三良趔趄了两步扑通摔倒在台上,身体被压得匍匐在地。武装部长扭回头,目光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在会场上扫了几个来回,似乎在掂量谁还敢动一动。“有人,”他爆出一句话,“给李三良提供凶器,”说完这句他停了一会儿,目光威慑全场,“是谁麻溜快坦白,想蒙混过关那是做梦!贫下中农的眼睛是雪亮的。”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万岁!”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口号声在礼堂里轰轰作响,一股冷冰冰的规模很大的东西在麦夫的胸口向上翻,他拼命忍着忍着,终于忍不住了,苦涩的汁液充满他的嘴,麦夫只来得及抓住头上的帽子,捂到嘴上。
  散会的人群从麦夫身边走过,有个人在他旁边站住,麦夫听到他的声音在问:怎么了,你病了吗?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到一张熟悉的男人的脸,但叫不上名字。又有人凑过来,他们都是知道麦夫的。麦夫紧张得不能自己,他眼里闪烁着泪光,痛苦地摇着头,不,不,没事,你们走吧,不要管我,快走吧。
  他的紧张感染了那几人,他们互相看了看,走开了。礼堂里渐渐空了,烟气一层层地悬浮着,麦夫站在可怕的混沌中,脑子在嘣嘣嘣地跳,坦白,坦白,只有去坦白……
  在公社礼堂门前,麦夫刚刚说出要见武装部长,胳膊就被扭住,三四个人簇拥着他走过一段长长的走廊,脚下的砖地坑凹不平,麦夫几次要摔倒,但始终被人拉扯着没有倒下去。然后他被拥进一间屋子。
  恐惧使麦夫的视力有些模糊,在一片黑乎乎的面孔之中他总算认出了武装部长的脸。那张脸咧嘴一笑,露出烟熏的黄牙:“哟嘿,来啦,找我啥事儿?”
  麦夫张开嘴但发不出声音。突然他感到一下打击,很重,来自他的后脑勺,麦夫懵了,他挨打了吗?他的脑袋不由自主垂下去又弹回来,紧接着一股力量迫使他双膝朝前一弯,他什么都没弄清已经跪到地上。
  屋里的人发出快活的哄笑。
  一个声音从笑声中冲出:我就操你们姥姥,刀是我的!王八蛋你们听见没有……
  空气中爆发出一阵“哪僻啪啪”异常清脆的响声,在离麦夫不远的地方,许多手眼花缭乱地扬起落下,吼声四起:小兔崽子工八犊子,低头!低不低头!狗鸡巴操的!
  麦夫感到自己置身于一片带电的黑暗里,在黑暗的中心他看见李三良的光头,在每一下打击之后那个头都立刻抬起来,似乎它不是肉体,而是钢铁机器,做着不可摧毁的机械动作。
  那些手犹豫着慢下来,最后所有的手都停止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屋子里空气污浊。
  武装部长朝三良走近两步,站到他面前。李三良直直地看着他,毫无表情的肿胀的脸丑得叫人害怕。
  “你老实儿说,凶器是谁的?”
  没有回答。
  “啪”地一声,三良的头又被打了一下,凶狠的阴影从他脸庞上飕过。
  “你会不会说话?啊!”
  “我操你妈!”李三良干巴巴地说。
  麦夫的心脏在极度恐惧的刺激之下裂开了,锥心的疼痛使他眼前发黑。
  “我告诉你们,有本事你们就打死我,打不死我我就烧了你们的房,剁了你们!你们丫的要是不打死我都不是人揍的,老子今天豁了,操你们奶奶操你们八辈儿祖宗!”
  李三良的嘴唇哆嗦着,凶狠的小眼睛视而不见地瞪着。这一刻他完全不是这些人的同类,他要吃了他们。
  麦夫不知不觉地合上了眼睛,听到一片漆黑的寂静。这寂静是从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惊愕地发出来的。麦夫不了解这点,他还没有经验。
  “把他关起来。”武装部长哑然地说。
  李三良又开始叫骂,在他被揪着拉出屋子时反复地骂着那几句话,平直的音调让人感到难以理解也难以承受。屋子里忽然空了,一个人都没有了,只剩下麦夫孤零零地跪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他看到自己的手在嗦嗦发抖,他扭头望着空洞的屋门,很利索地就站起来了,原来自己的腿脚没问题。他站着听了一会儿,人声混乱,但都不像是针对他的。他试探着往门口走,脚步直僵僵的,他看到走廊里有人来往,却没人注意他。他停了一会儿,开始沿走廊走,一直走到公社的大门,没有人阻拦。他走出了公社。
  后来麦夫走在田野上,他的嘴发干,晴朗的空气像尘土一样粗糙,使他感到呼吸困难。他走进林带,用手扶住一棵树,身子一软坐到地上。麦夫长久地坐在树荫里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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