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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送走了谢教授父女,田老大首先想到的问题就是如何来捏和两个儿子,消除他们之间的仇隙。
  本来,田老大对大儿子田宏昌做的事怒不可竭。有几次他真想好好地把田宏昌擂一顿。可是,当村长田俊忠对他讲了一番劝导的话后,他忍了。田俊忠说:“以前的事,当然是田宏昌的不对,可总不能全怪田宏昌。柳俊兰和田宏昌迟早要散。过去都说二牛光荣了,你家也挂了烈士牌。咱这黄河滩兄娶弟媳妇的事有的是。可谁咋能知道二牛没光荣? 再说,这事已经发生了,悄悄地也就过去了。再让他兄弟俩没完没了地闹,事就会越闹越大,越传越远,你老哥的面子可朝啥地方搁? 过去的你父亲和现在的你,可都是咱跑马滩上叫得响的人物呀!”
  对,得顾田家的名声和面子!想到这儿,田老大就决定自己出来解决和了结这件事情。
  偏偏,田老大一直没有抓住田宏昌的人影子。
  从田二牛回来后,田宏昌就避在外边不回村。三天两后晌没个定所。二牛妈找了两天,也没有找见大儿子。田老大就决定亲自到黄河边去找。因为这两天村里有人看见田宏昌在河边晃荡。
  田老大先到自己家的渡口。渡口的庵棚上着锁,没有人。可是锁在石垛子上的小船不见了。他心里想,十有八九是田宏昌驾着船上了河。于是,他从渡口开始向北找。
  走完小堤,穿过一大片花生地,前边不远是一片野苇荡。他有点失望,正打算踅回来朝南面再去找,忽然发现苇荡的河边停着一条小船。
  小船,一溜,不见了。
  田老大惆怅地望着前方边的这片野苇荡。他还没看见撑船的人是谁”眼一花,小船就消逝在河边的苇荡中。可是,他几乎已经肯定撑船的是田宏昌了,因为那小船正是自己家的那条。他不由冷笑了一下,大步朝苇荡走去。这块地方,闭着眼也能走上几个来回,因此,他非常自信能够把那条消逝的小船找出来。他慢慢地沿着苇子荡边走,一边很自细地寻查了一遍小船儿可以穿行的地方。可是除了河风摇曳着野苇子到处在轻轻地响动外,他根本没能发现那条小船的踪迹。
  已经穿过野苇荡了,前边是个月亮形的河湾,月亮形的草滩。什么也没有了。他骂了声“驴日的”,就倒背着手怏怏地回了村。
  进了家门,田老大看见田二牛正给媳妇熬药。三根小棍子,撑成个小架子,架子上吊着个沙锅正腾着热气。沙锅下煨烧着一小堆柴禾。
  “二牛,敖好药,过来一下”田老大说完,自己先进了上房。
  一会儿,田二牛来到父亲的住处。
  田老大说:“牛牛,有件事我斟酌了好长时间,也不晓得该不该对你讲……”
  田二牛问:“我听着呢!”
  “你和宏昌总不能没完没了吧!”
  “那你要我对他怎的? ”
  “和好!”
  “和好? ”田二牛吃惊地望着父亲。
  “和好!”田老大肯定地讲,“过去的事当然是宏昌的不对,我已经教训了他。你们是弟兄,难道要把仇记一辈子不成? ”
  “不,迟早我要用刀子捅了他。他驴日的不是人!”
  “那也不能全怪他。当时,大家都以为你光荣了。”
  “光荣了,他也不能糟蹋我媳妇呀!”田二牛不由高了声,脖子也气红了。
  是呵,不论怎么说,总是田宏昌做下了大逆不道的事情。可是,一个手拍不响,这事也有二牛媳妇的责任。再说,这件事毕竟已经发生过了,还能怎么样呢!家丑不可外扬。
  主意一定,田老大脸一沉:“我说不准闹就不准再闹。这是铁板钉钉子,你俩谁也得听。”
  “大……”
  “不准说!我得顾咱家的名声。”田老大打断了儿子的话,不容他再分辩。
  “我……”田二牛不服气地憋红了脸。
  “我让你哥给你赔个情。就这样!”田老大说完,手一背,出去了,把田二牛一个扔在家里。
  田宏昌东躲西藏了几天。这天,他悄悄地回了村,进了狗儿家。没想到村支书张长福正好也在狗儿家里。
  “呵,是宏昌,我正找你”张长福说。
  “找我? ”田宏昌吓了一跳。
  “明天是啥日子? ”
  田宏昌摇摇头。
  “六月十八,你忘啦? ”
  真该死,怎么连这个日子也忘记了!田宏昌暗暗地责骂了一声自己。
  六月十八,龙王出家。这一天正是黄河滩上的龙王会。阴历六月十八,在公历是八月初。从七月下旬到八月上旬,每年都是黄河最容易发大水的季节。在过去,每到阴历六月十八的这一天,跑马滩上的村村户户都要给龙王唱戏过会,以祈龙王爷保佑黄河平安。解放后,破除迷信,龙王会不聚了,戏也不唱了,可村里的一些老人仍念念不忘,怕恼了龙王,于是天不明时分就在各自家的门前放上一串鞭炮。
  前几天,张长富找到田宏昌请他六月十八去吃饭烘庄子。在黄河滩,凡乔迁新居的人,都得选一个好日子请客吃饭作以庆贺,俗称烘庄子。张长富刚刚把田俊忠的庄子买到手,于是就选了六月十八这天好日子。
  能得到张长富的邀请,田宏昌自然是受宠若惊。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在村中能得到张长富请吃的人没有几个。
  想到这儿,田宏昌说:“支书,明天我一定去。”
  “好,早早地去!”张长福又叮咛了一句。
  张长福走了不久,田宏昌刚在狗儿家吃过饭,田老大就找到了这儿。田宏昌感到诧异也感到紧张。诧异的是,他不明白父亲怎会知道他在狗儿家。紧张的是,他猜不透父亲要怎样处置他。上次回家,是因为谢教授在,父亲不能声张。父亲从没说过事情就算了结的话。加之,气红了眼的田二牛还在家里等着他哩!
  “走,回家去!”田老大说。
  田宏昌没说话也没有动。
  田老大有些生气:“大的话你也不听了? ”
  “哪敢”田宏昌堆下笑脸,“不过……二牛在家里,他要拿刀子捅我。”
  旁边的狗儿说话了:“宏昌哥,二牛哥不会的!”
  田老大说:“你这样成天不回家就是个法子? 这几天,我和你妈天天都在找你。要不是支书说你在这儿,还不晓得啥时能逮住你哩!”
  一听父亲说“逮住”的话,田宏昌心里有些紧张,肯定回家没有好事。他心里开始抱怨张长福,怎么一离开这里就向父亲告了密? 他可怜兮兮地望着父亲:
  “大,过去是我的错。我不对,我该死!可让我回去,我……我怕……”
  “嗨,你怕什么?”田老大一跺脚说,“你回去给二牛赔个情, 这事就算了过去了。我总不能看着你们兄弟俩一辈子这样仇下去!”
  田宏昌一阵欣喜,可表面上更委屈了:“可二牛……”田老大不耐烦地道:“大和二牛都说好了。走,回家!”
  田宏昌跟着父亲回了家,又依父亲的吩咐去给二牛赔情。他进了下厦房,看见二牛正坐在房中生闷气,杨桃花在炕上熟睡得正香。他忍不住地朝炕上偷看了两眼,然后小心亦亦地给二牛陪出一付笑脸。
  二牛站起来,恨恨地把田宏昌看了一眼,没说话。
  田宏昌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时尴尬地站在那儿不知怎么是好。他那瘦长的脸上依然陪着笑,可连他也能感到自己的笑脸说不清是哭还是笑。特别是弟弟那仇恨如火的目光象针芒般刺着自己,他不得不把自己的眼睛避开。
  他们就这样站着,谁也没说话。屋子里的空气紧张得快要撕裂开,似乎一个小火星就可以引发一场剧烈的爆炸。
  田宏昌有点后悔。他后悔自己不该轻易地踏进了这个门。都是父亲的不是!父亲不是说和二牛说好了的么? 这时候,他要退出去似乎是不可能了,因为他已看见二牛把拳头紧紧的攥了起来。他好象已经听到那拳头紧攥时指关节发出的轻轻的叭叭声。他怕极了,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怎么啦? 他好象没有感到二牛的拳头落在自己的身上。
  当田宏昌睁开眼时,他看见田二牛已转过身子背对着他。二牛脸上的表情他看不清,但那双拳头他分外留意了:那双拳头并没有散开,一只垂在腰中,一只拄在桌子上。
  田二牛这时的心情也十分复杂。看见了田宏昌,特别是那付假笑的脸,他的一股怒火不由从胸中升起。有一阵,他几乎让烈火烧昏了头,差点把自己那双拳头雨点般地打在田宏昌的身上。可最后刹那间,他忍住了。他怕惊醒杨桃花,也怕上房的母亲听到伤心,更怕父亲发脾气,因为让田宏昌来陪情是父亲安排的。
  “牛牛”田宏昌胆怯地轻轻叫了二牛一声。
  田二牛还是没言语,也没转回身子。
  “牛牛,过去是哥的不对!哥给你赔罪!”
  陪罪? 说声赔罪就可以了么? 田二牛痛苦地闭上了眼。他原先想,回家后就会拥有一个温馨的家和一个如花的妻子,可现在一切均烟消云散,在他的面前是一个痛苦而揪心的场面。
  “牛牛,你原谅哥么? ”
  田二牛再也忍不下去,他从心中根本不会原谅田宏昌。他把紧握的拳头在桌上狠狠一捶,大声吼了句“滚!”
  这一声,把杨桃花从睡梦中惊醒,她尖叫了一声。田宏昌则吓得屁滚尿流地从房里逃了出去。
  黄昏时,田宏昌和田二牛都被父亲叫到了上房。看到父亲一付少有的威严面孔,弟兄俩人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田老大好一阵子也没说话,末了,只说了一句:“走,跟我走!”
  兄弟俩人跟着父亲出了门,出了村。他们不知道父亲领着他们到何处去,也没有一个敢多问一句。穿过了一片沙地,又穿过了一片花生地,他们以为要去渡口,父亲却领着他们转了个弯,朝那一大片枣树林走去。
  枣树林一片翠绿,一片绿荫看不到深处。当到了绿荫深处的一个地方,田宏昌和田二牛才知道父亲领着他们来到了爷爷的坟前。这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坟墓,坟头上密密麻麻长满了迎春,坟里头埋着爷爷的骨殖。每年清明,父亲都要领着全家人来烧纸上坟。今天父亲领他们来做什么? 俩人谁也猜思不透。
  田宏昌心中贼贼的,该不是父亲要在祖宗的面前职掌家法? 他心里嘀咕着打了好几个转。他偷偷地看了一下父亲的脸,父亲既严肃又威严。
  田老大站在了坟边,让两个儿子站在坟前。随后他喝了一声“跪下”,两个儿子便顺从地跪在了地上。
  “你们在先人面前发誓”田老大沉着脸说,“这一辈子,你们兄弟俩要永不记仇,和好如初。”
  听了父亲这句话,田宏昌不由喜出望外,连忙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大声起誓道:“老先人在上,这一辈子我定和牛牛做对好兄弟。要是违誓,天殛五雷轰,不的好死!”
  田二牛却为难极了。这样罢了,他实在难以甘心。可要是不发誓,他已经跪在了爷爷的坟前。何况,父亲也不会答应。
  果然,田老大严厉地说了话:“二牛,还不磕头!”
  田二牛只好轻轻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嗫嗫嚅嚅地说了两句话。这时,田老大铁青的脸才露出了笑容。
  当第一声猛烈的鞭炮声响起时,田宏昌就醒了。他起身下了炕, 开始收拾梳扮自己。他换了一件兰色四个兜的干部服,把自己的头梳得油光油光。今天,他的心情相当好。
  日头好不容易出来了,一跳就一杆子高。田宏昌没和父母打招呼,就得意洋洋地出了门,朝支书家走去。
  张长富这天起得也很早。这两天,他兴奋得一直没睡好觉。他终于如愿所偿,采取瞒天过海的办法,通过中间人把村中这所最好的庄基弄到了手。村中的一些老人都悄悄地议论说田俊忠踢蹋了先人的基业,是个仵逆子。这些话,张长富听到后,觉得非常入耳也非常高兴。他认为这一次,他真真正正地挖了田俊忠老父亲的命根子。正因为如此,他才忍痛破例大请客作一番庆贺。
  天一明,他和自己婆娘就开始拾掇起房屋。他们先在院中葡萄树的绿荫下摆了四张八仙桌,再把两长串红鞭炮挂在大门上。就在这时候,张长富却想起一件事来。
  张长富说:“咱妈在世,从没过一天好日子。咱今天住上了大房,也该让咱妈看看,高兴高兴。”
  婆娘说:“对!快把咱妈请出来!”
  婆娘知道张长富一辈子都是个孝子,就放下了手中的活,急急忙忙跑进上房把张长富母亲的大相片框子拿了出来。俩口子商量了半天,就决定把母亲的相挂在正对院中上房的墙上。婆娘搬来了一张椅子,又在椅子上放了一个小凳。张长富口里噙上一颗钉子,一手拿着相框,另一只手提个锤子上了椅子,他小心翼翼登上了椅子上的小凳,这才发现手中没空去在墙上钉钉子。于是,他就把相框夹在自己的腿中,腾出手来把口中噙的钉子拿上。费了好大的劲把钉子钉在墙上,他却发现没了母亲的相。他看来看去,也是没有找见。
  张长富问:“婆娘,咱妈哩? ”
  婆娘找了一遍,没有找见。终于她发现了,指着张长富的腿说:“咱妈你不是在腿板上夹着哩!”
  张长富脸一沉,半天没泛上一句话。
  婆娘见张长富沉了脸,就小声嘟囔道:“自己骑着驴寻驴哩,还埋怨别人!”
  一听这话,张长富不由扑哧笑了。可再一想,觉得不对劲儿,就怒上心来。他正要把自己的婆娘大骂一顿,这时候田宏昌进来了。
  看见田宏昌进来,张长富俩口子立即换上了一副笑脸。不说是田宏昌透的田俊忠卖房的口信,就冲着今天这个好日子,见人也该有个笑脸。
  田宏昌走上前打恭,同时说了些道贺的话。寒暄过后,田宏昌便动手帮起忙来。一会儿,狗儿也领着一些帮厨的人进来,不一会儿,四桌酒席就收拾停当。
  看看客人来的差不多了,张长富就宣布议程开始。
  第一项是上对联。狗儿和另一个人恭恭敬敬把一副对联请出,然后举在众人的面前。张长富高声把对联念了一遍。上联是“黄河漫漫长”,下联是“日子步步高”,横批为“乔迁新喜”。张长富念完,众人齐声说好。这副对联出自于教书先生张远文之手。虽然,张长富说这副对联是他自己写的,可众人心里明白,满村能写对联的人,除了张远文还有谁? 因为张远文头上戴着富农分子的帽子,所以众人只能叫好,而不能把事情说破。在一片喝彩声中,狗儿把对联贴在大门上。
  第二项是放炮。两串鞭炮刹间炸响起来,只见火光闪闪,红屑乱飞。在一阵震耳欲聋的噼叭声中,散发的烟硝飘满了院中,客人们呛得一阵咳嗽。孩子们可乐坏了,都爬在大门口的地上,捡没炸响的炮子。
  喝酒开始。
  张长富把一杯酒高高举起,走到母亲的遗像前说:“这第一杯酒,妈,我来贡你老。你老穷了一辈子,住的是草房。儿如今给你把新庄基置弄下了。”张长富说到这儿,就庄庄重重地把酒浇在母亲遗像前的地上。这一举动,引得一些老者翘姆称赞。而更多的人则在悄悄地议论着田俊忠踢踏先人基业的事。田宏昌这时才第一次意识到,这位矮胖矮胖的村支书平常看起来憨不兮兮的,实际上也是相当的聪明。他的第一杯酒与其是说贡给他的老母亲,道不如说是诱导客人去说田俊忠的不孝。果然,他的目的达到了。
  接着,张长富来到宴席中间,高高举起了的二杯酒说:“这杯酒,我敬众位哥们爷们!我当支书,全靠大家诌烘(抬举)。”说完,一饮而尽。众人高兴地同饮了一杯。
  下来的第三杯酒却让田宏昌没有想到。张长富端着酒来到了他的跟前。张长富笑着说:“宏昌,这第三杯酒我敬你了。我能买到村里这处最好的庄基,还多亏你给我报的信儿哩!”
  这话一出口,满院子客人的目光都注视在田宏昌的身上。
  田宏昌的脸上红了一阵白了一阵,心中连连叫苦。他没有想到张长富会有这一招,公开把自己逼下水。这话儿肯定能传进田俊忠的耳朵,这不等于说明白了自己是支书的人? 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田宏昌不得不装着笑脸把那杯酒吞下。喝过酒后,他把张长富在心里一连骂了七个“王八蛋”。
  田宏昌黑沉着脸坐在一边喝着闷酒,众人却欢天喜地地叫着喊着喝着酒吃着肉。在一片热闹的划拳声中,不知谁高声提议请黑丑唱段折子戏,大家就齐声赞同。
  黑丑和桂香俩口今天也来了。他俩也是张长富特意请来的。黑丑当初拉牛退社,被田俊忠反映到乡上给抓过几天。是张长福把他保出来的,他俩口今天不能不来。凡是挨过田俊忠整的人,今天都被张长富请了过来。
  黑丑从席中站起来,清了一下嗓子,一声尖板吼声震天,他唱起了拿手好戏>。才吼了四五句,满院子就一片叫好声。连院外的娃娃们都跑了进来,一时间院子里被挤得严严实实。
  会唱戏的都知道一句谚语“五年的胳膀十年的腿,二十年练不好一张嘴”。可黑丑的嗓子是天生的。黑丑从小就爱秦腔。凡村中和邻村唱戏,他每场必到,看后回家边唱边敲,据说他小时候就敲破过家里的十几个瓦盆。小时候十岁那年,村里来了个戏班子,住了四五日,他就跟着学了不少段戏,而且能唱得有板有眼。十二岁那年,村里唱龙王戏,他就上台演了>,观众很满意。因此,村中人说他是“十岁能,十一红,一十二岁便驰名”。
  黑丑唱完了一折,众人叫好着不让下场,就一连唱了三折子。这三折子戏,把张长富唱得高兴起来。张长富说:
  “黑丑,都说你啥戏都能唱? ”
  “能唱!”
  “唱一折大家没听过的戏,成么? ”
  “成!”
  这一应,满院子的掌声立即起来。还有几个人叫着“一定得是没听过的”、“听过的不算,还得唱!”
  黑丑想了一会儿,就唱了一折子戏,叫>。大家一听,果然没听过。原来,黑丑还有编演天才,他临时编唱了这段故事:二流子王二不务正业,家贫如洗,训养鹁鸽,大街买艺。一天,无能的武官收养他取乐,又把他献给皇上,皇上也迷住了鹁鸽,封他高官。后来南蛮造反,皇上命王二出征,病败被围。王二表示愿降,特邀南蛮王进城看鹁鸽。南蛮王也是个鹁鸽迷,上当入城被擒。王二平叛有功,被封为并肩王。故事荒诞不经,信口编唱,却妙趣横生,观众掌声雷动,笑声不绝。
  听到这儿,田宏昌灵机一动,便说:“黑丑叔,你会唱苦辣酸甜戏么? ”
  黑丑拍腔子说:“能!”
  田宏昌点的戏并没有难住黑丑。他在自己四折的拿手戏里各唱了一段:>(苦)、>(辣)、>(酸)、>(甜)。看到黑丑拿出了倾家的本事,张长富俩口高兴的心花怒放。田宏昌心里也非常高兴。他点这戏,本是要把今天这场热闹醋一醋,一出张长富开始让他下不了场的那口恶气。于是,他连敬黑丑三杯酒,一高兴自己陪了六杯。
  田宏昌醉熏熏地从张长富家出来,冷风一吹,一个激灵,他清醒过来。想想今天的事,他觉得真是有点后怕。特别是张长富给自己敬酒的那席话。他狗日狗日地把张长富骂了好一阵子。可骂来骂去,最后只能骂自己。骂自己太灵醒太聪明了!本想两头讨好,到头来却要在村长面前落个龟孙子!  在贵家庄,田俊忠这个村长岂是好惹的? 想到这儿,他出了一身冷汗。
  田宏昌觉得,需要做补救工作。他想了一阵子,觉得还是应当马上到村长家去一趟。自己能圆说清楚,更好。万一村长不轻信自己的解释,就请他骂一顿好了。只要村长能消气,就是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他也能忍。
  田俊忠从卖了村里的庄基后,就搬到村外的一间旧房里去住。他在旧房外搭了一间草房,又用秫桔杆围了个小院落,一切倒拾掇得干干净净。
  田俊忠在家,正盘着腿儿坐在炕上看一份报纸。黄昏下,屋内的光线有些浑暗。于是,炕桌上就亮着一盏油灯儿。田宏昌进了房。田俊忠仍在看报,好似没有看见有人进来。田宏昌四下看了一遍,没说话。田俊忠头没抬,却开了口:
  “到支书家烘庄子去了?”
  真是怕怕出有鬼!田宏昌小心亦亦地点了下头。
  “好象你大和二牛没去?”
  田宏昌又点点头,心中却不由害怕起来。看来什么事都瞒不过村长。
  “来,坐到炕上”田俊忠虽说话,眼还没离开报纸。
  田宏昌脱了鞋坐到炕上。田俊忠还在看报纸,一动也不动。田俊忠越不说话,田宏昌心里越是个噗嗵。过了一阵子,田宏昌见村长还在聚精会神地看报,便不由放下了心。可是,他还有点儿奇怪。他侧着身子悄悄朝村长手中的报纸瞄了几眼。还没瞄出啥名堂,田俊忠就把报纸放到炕桌上。
  田宏昌问:“报上有啥? ”
  “自己看看”田俊忠说,“要细细看,一字一句都要细细看!”
  这就好!只要村长不再提支书买他庄基的事,村长吩咐他什么,他现在都会就去干。田宏昌拿起了报纸,真得按田俊忠的吩咐细细地看了起来。
  就在田宏昌看报的当儿,田俊忠从炕头拿出了水烟袋。这个铜水烟袋还是擦得黄明黄明的,油灯光虽然很暗,但照在上面仍闪闪发亮。田俊忠用指头捏了一点点甘字水烟丝,不多不少,玩成个小蛋,捺在烟锅中,把媒纸向灯上一点,然后扑噜噜抽起水烟。
  两人各行其事,谁也不说一句话。这样,过了好一阵子。田宏昌终于放下了报纸。
  田俊忠问:“看出门道了? ”
  “啥子门道哟? ”田宏昌说,“不就是报纸上说要在三门峡修水库么!”
  “对哩!看来三门峡水库是修定了。”
  “当然。”
  “咋们这儿也淹定了。”
  “报上没说要淹咱这儿。”
  “你想,咱这离陕县才多远? 咱就住在黄河边边。我怕不但咱这儿要淹,整个跑马滩都也完了。”
  “能淹那么大? ”
  “你脑子让狗吃了? 咋不多想想,要是个小水库,能值得在报纸上登么? 哎,这我这半辈子都住在黄河滩,看来该走了。”
  田宏昌对田俊忠的话儿有点半信半疑。他不相信,住了多少辈辈的跑马滩,说淹就淹了? 虽说,田俊忠一向料事如神,可他毕竟不是神仙儿!
  “你不信? ”田俊忠问。
  田宏昌笑着没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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