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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1984年8月25日

  快开学了,我从哥哥那里回到家里。补了一个暑假的数学和英语,并没有什么进步,只是使我对它更加厌恶。

  回家我第一句话说的是:猫咪呢?妈妈为此大发脾气,说我离开这么久,回来不先问候父母,最关心的竟然是一只猫!可见父母在我心目中一点份量都没有。接连几天都为这事念唠,把我说成是一个无情无义的、没心没肺的、冷漠自私的冷血动物。

  今天她好象气消了,提出给我买段布来做衣服。也许是看到我又长了一头,衣服短了吧。我很高兴地和她出门了。

  到了商店,她看中了一段红黄花的料子,我却喜欢另一段湖绿碎花的。她说:“小孩子正该穿鲜艳的,这个绿花的颜色暗淡,老气横秋,你怎么会喜欢呢?”

  任她好说歹说,我还是执意要绿花的,她火了:“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年纪轻轻的这么老气,思想不对头!”

  我也很不高兴,给我买衣服,为什么非要买她喜欢的呢?她最后说:“要么买红黄花的,要么不买!”不买拉倒!我的犟脾气发作,扭头就走。

  一路上她唠唠叨叨地鬼念,我默不作声。也许她说得有道理,我思想灰暗,才不喜欢鲜艳的东西。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就是下意识的拒绝那鲜亮。

  走到天桥上,遇到一个失去双臂的人在乞讨,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神情萎顿。面前放一个破烂的盆子,里面是些零碎的分币。妈妈心肠一向好,丢了好几块钱进去。

  我在一旁喃喃说:要是我象这个样子,决不再活了!哪知被她听见,顿时大惊失色:“你怎么会有这种思想?最近我发现你越来越悲观,越来越厌世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还敢说什么?说我好手好脚的都还不想活了?那她不把我训到半夜才怪,就这样都一路念到家。唉,谁叫我多嘴来着。

  今天真倒霉,衣服没买成,还被教训了个饱。

             1984年9月2日

  到新学校我和婷儿仍在一个班,原因很简单,这个班是全年级最好的,家长好人做到底,索性全塞进去。婷儿终于如愿以偿和徐天天在一个班,高兴得不得了。

  这个班里还有婉兰和候小亮,老同学全凑一块啦!不过婉兰是自己考进来的,侯小亮是一毕业就被他爹弄进来的。看来他爹还是有远见一些,侯小亮到这里后成绩好了许多,如果以他当时的成绩分在差班,现在八成和一群半大小子混在一起打架偷东西。可见环境影响多么重要。

  今天报到,因为是住读,有许多行李,爸爸本想用小车送我,后来怕在同学中影响不好,怕大家看我特殊不和我亲近,就亲自扛着行李挤公共汽车送我。但班主任李老师仍格外热情地跑来迎接。她是一个个头不高的中年妇女,和爸爸说话得费力地仰起头,胖胖的脸上堆满笑。她扛着行李直将我送到寝室,特意安排我住下铺,怕我晚上翻身掉下来。然后又忙着去打开水,买饭菜票……

  我有点手足无措,已经有人白眼了。是呀,同一个班的学生,这么明显的厚此薄彼,叫我以后怎么相处呢?我抢着去挂好帐子,她看看没什么事做了才罢手。却又拉过我来悄悄说:“你这个寝室六个同学,婷儿你认得就不说了。舒欣小小年纪就闹恋爱,别跟她裹坏了。谢云雁是私生子,许琳琳家庭很复杂,都不要跟她们太近,免得受影响。婉兰是班长,成绩又好,有什么事找她,没事也可多亲近亲近……

  多么奇怪的介绍,哪象老师说的话。偏偏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婉兰。我悄悄打量几个室友:舒欣一头长发,穿一件粉红裙子,小巧秀气,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盯着我,一点不怕生。胖乎乎的许琳琳哼着半生不熟的粤语歌,正忙着整理行李。高大的谢云雁穿一身蓝色的球衣,向我“嘿”了一声算是打招呼。婉兰仍是那幅高傲的样子,顶着厚厚的一头短发,紧抿着嘴唇,非常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决定不去理她,井水不犯河水,大家各做各的事。

  这个学校很大很漂亮,一时没能走遍,不过来日方长,也不急这一时。晚上躺在白色的帐子里,感觉很新奇也很……快乐。是的,快乐,因为远离了父母。噢,要是他们看见这句话,不知多伤心。可这是真的,我从未感到这样自由,仿佛一个新天地呈现在面前。

             1984年9月5日

  我对于三顿饭吃食堂感觉很新鲜,对于食堂的大锅菜也不嫌弃,就是中午打饭有点拥挤,因为大家都是同一时间下课。

  班上的学生已经习已为常,一打下课铃就抓起饭盒,口中嚷着“抢饭罗!”一窝蜂地冲向食堂。大家挤做一团,尖叫的,踩了脚的,掉了眼镜的,撒了饭菜的都有。但人人都很兴奋,挤得有滋有味,不以为苦反以为乐。

  我的一双白球鞋接连被踩了几天,变成了黑球鞋,无论如何不能再穿。晚上我打算把它洗一下,发现没带刷子,向婷儿借,她也没有,就对婉兰说:“把你的刷子借给她吧!”

  婉兰从帐子中伸出头来,笑嘻嘻地说:“哟,怎么我们的公主连刷子都没有啊,那些围着你转的人怎么不想得更周到一点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依然歪了头,笑嘻嘻地道:“你还没来,班主任就早早打了招呼,要我们好好款待你,你说是什么意思?”

  “你…你……”我一时不知何言以对。班主任事先关照我,有这种事?

  “我,我怎么啦?”她索性跳起来,一手撑在门框,一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本人不是硬塞进来的,也不用谁来拍马屁!”

  “你让开!”我大叫,这么当众欺辱我,太过分了!

  她并不收回手,反倒示威似的扬起了头。

  我忍耐不住,抓住她往旁边一推,半边帐子塌了下来,谁的水瓶砰的一声炸了,水流了一地。

  她大为光火,一低头冲将过来,圆圆的头象颗炮弹直向我射来。我被撞得退到窗边,并排在桌上的饭盒、杯子、肥皂盒等东西稀里哗啦地掉在地上,不往乱滚。

  周围的人忙七手八脚地将她拉住,劝开了:“算了,人家才来,也没怎么样嘛!”“拿我的刷子去用吧,犯不着为了一点小事伤了和气。”

  我气得头上冒烟,她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怎么可以!这又不是我的错!

             1984年9月21日

  因是插班生,我本来和婷儿同桌,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李老师看我眼睛近视,热心地把我调到前排和一个男生同桌,并介绍说:“这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何韦,成绩很好,学习上有什么不懂可以问他。”

  何韦?我看着他依稀熟悉的大头、眉清目秀的面容、狡黠的微笑,目瞪口呆地说:“你……你是不是那个何韦?”

  这话问得奇怪,他却不以为意,似笑非笑地答:“你不就是那个被我打哭过的摇摇嘛!”

  呀,真的是他,我小学转学前的同桌!他长得高大多了,皮肤也黑了许多,一时没认出来。

  他颇有微词,“你一来我就认出你了,可你这么久都没认出我来。可能当初一转学就把以前的同学忘了吧!”

  唉,我怎么能对他说在我九岁时就决定嫁给他了呢?我怎么能对他说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把他当做一个幻想,以至现实的他怎么样反倒不重要了。

  当然,现在我知道了那是我自己瞎想,当不得真、做不得数的。但是有这一层,使我很不好意思。我胀红了脸,心砰砰乱跳,一整天都云里雾里。以至忘了今天是中秋节,直到晚自习后同寝室的说开个晚会,才想起来。

  我们把桌子拖到中间,摆上月饼和茶水,关了灯,点起蜡烛,小小的寝室顿时变得十分温馨。我感到很新鲜,没有老师,没有家长,只有同龄的女孩。她们又待我这么亲切,见我没有月饼,个个拿出来给我吃。我第一次置身在集体中而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感到无比温暖。

  她们一起轻轻唱起了一首歌:念故乡、念故乡,故乡真可爱,天甚清、风甚凉,乡愁阵阵来……简单挚朴的歌词,清新优美的曲调,加上女孩子们稚嫩的声音,真是动人极了。可惜我不会唱,可能是她们上学期音乐课教的吧。就是在一旁听着也很美。听着听着我突然感动了,这一切多么美好啊!这一切和以前的学校是多么不同啊!我感到十分亲切,心里的一点点恐惧也没有了。

             1984年10月13日

  秋天到了,天气真好呀,天空清澄无比,风凉爽怡人,不冷不热的。这正是出游的好天气,同学们都很想出去玩,学校便组织了一次秋游。

  分组的时候我有点担心没有组要我,在以前学校里我和谁都不好,每次自由组合都没我。最后往往是每个组都不要的人组成一组,这一组人人都显得灰头土脸的。

  这次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按寝室分组,我们寝室七个人为一组。婉兰是班长,组长也理所当然是她。

  我们准备爬山,然后在山上野餐。大家都不大会做菜,山上又不方便,于是一致决定包饺子。

  晚上大家都很兴奋,晚自习上叽叽喳喳一片。下了课快乐地说笑着回寝室,李老师却突然叫住我,趁人不备塞给我两个煮鸡蛋,说怕我明天吃不饱。我不想要,又推脱不得。要是让同学看到会怎么想呢?多奇怪呀,以前王老师对我特别歧视,现在李老师对我又格外照顾,都是出于同一个原因。我都不希望,因为这样都会使我在同学中孤立。

  我拿着两个蛋,带回去不是,偷偷吃掉也不是,尴尬极了。

             1984年10月14日

  一大早大家就出发了,坐车到山脚下。一下车就听到舒欣大叫:“看,快看那马儿!挂着铃铛,披着红绸,多好玩!”果然,一匹小马叮叮铛铛地走来。

  “是出租的呢,我们去骑好吗?”婷儿高兴地说,拔腿便想跑过去。

  婉兰忙叫:“婷儿,别乱跑!怎么一点组织纪律性都没有呢?老师叫排队了!”

  集合完毕,大家便分组爬山,到山顶再集合。

  爬至半山,雾气更浓了,一丝丝一缕缕萦绕在林间,弥漫在空中,使一切都朦朦胧胧的。不远处有条小路,隐没在两旁的花草树木之间,又敞露在风与雾中,弯弯曲曲地通向云雾深处,显得神密而幽深。一时大家寂然无声,都怔怔地瞧着这美景。

  我想起有一首诗说:绝代有佳人,世遗而独立,白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于是说:“真美!好象随时都会在云雾深处走出一位着冰绡之衣的仙女,她赤着脚,头上戴着花环,超尘脱俗地微笑着,指给我们一条光辉的路……”

  舒欣说:“她一个人住在这深林中,一定很寂寞……不过她是仙人啊,不知道仙人有没有烦恼?”

  “仙人都睡着啦,才不指点我们迷津呢!”谢云雁抄起两手说。

  “走不走啊,我都快冻死了!”婉兰拖长声音,不耐烦地催促道:“个个发神经,再不走我们这组是最后一名了!”

  没人睬她,许琳琳两臂一张,漫声呤道:“ 望山谷的渺小,把梦幻的玉杯摔破,笑受山风与海涛之贺!”她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圆脸上一扫平日懒洋洋的神气,流露出慷慨豪迈,当真潇洒极了!

  我们不约而同,一起鼓起掌来。一旁婉兰气得脸发青,又不好发作。

  各组在山顶一片空地上会和后,李老师便吩咐一些人去山上人家找水,一些人捡柴,一些人打作料,一些人包饺子。婷儿被分去找人家讨水,(因为她讨人喜欢),徐天天分去捡柴,但他自告奋勇说自己力气大,可以提两桶水,要求也去提水。(他是怕婷儿提不动)。婷儿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后。他们两人在一起真是鲜明的对比,一个高壮,一个娇弱。不过现在我能理解婷儿为什么会喜欢这个貌不出众的徐天天,别的不说,对她这么百般呵护,哪个女孩不感动呢?

  何韦和侯小亮去捡柴,我跟过去帮忙,他说:“你才几两力气,待会儿划破了手倒多出些事来。不如去跟她们包饺子。”见他不愿和我在一起,我颇感失望。

  几个包饺子的同学都包得又快又好。就我笨手笨脚,半天弄不好一个。婉兰悄悄对别人说:“瞧她笨的,成绩又不好,又不会做家务,这种人有什么用呢!”

  偏给我听见了,一时怔在那里。一旁的许琳琳见了,对我说:“你包的馅太多了,所以暴出来,少放一点就行了。”我感激地对她笑笑,试了一下果然好多了。抬眼见婉兰白了许琳琳一眼,许琳琳却若无其事地哼起歌来。

  不一会儿饺子好了,大家一来累了,二来是自己做的,都说好吃好吃,个个抱一大碗吃得津津有味。只有肖杉涨红了脸不住擦头上的汗,一旁舒欣笑得东倒西歪。我忙问怎么啦,肖杉苦笑:“她黑着心肠在我碗里放了许多辣椒!”

  舒欣娇声道:“人家一不小心放多了点嘛,你不是爱吃辣吗?多吃点没关系的!”

  肖杉顶着一个大脑袋,裂开厚嘴唇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端起碗又大口吃起来。我兀自在一旁傻笑,何韦过来拿杯子在我碗上碰了一下说:“为老同学重逢干杯!”眼里笑意盈盈,还是以前那个又聪明又淘气的样子。我也笑了,拿起碗说:“为我们又成为同桌干杯!”周围忽地围过来一群同学,争着把碗碰在一起,又笑又闹。在这笑声中,我感到自己真正地投入到了这个集体中。置身集体中多好啊,从此我再也不孤单了!

             1984年11月4日

  我渐渐爱上了这所学校,老师水平是一流的,很负责,教学认真。各种设备齐全,做试验每人都有一套器具。同学都很刻苦,学习自觉,校风很好。

  而且,这所学校非常大也非常美,房子都是老式的,宽大古朴,正是我喜欢的那种。校园内种满了花草树木,有两个大操场,还有好几个湖泊,最大的一个就在女生宿舍后面,我们常去湖畔背书。

  我们称它为碧湖,因为它非常绿,可能是湖中长有许多浮萍的原故吧。湖面常常有雾,飘着零落的黄叶。岸边长着许多的竹子,沿着湖岸有一溜草坪,草坪的中间有一口长满青苔的枯井。

  每当我坐在草坪上背书,抬头望着远处起伏的群山,便会在心里生出许多感激:能在这样美丽的地方念书,是多么大的福气呀!

  可是我的成绩并没有什么提高,婷儿就更不用说了,整天和徐天天泡在一起,哪有心思学习。奇怪的是徐天天的成绩倒是一如既往的好。

  婷儿有时会望着天空喃喃说;不知道前世做错了什么,落到这么个下场。她的下场很好呀,在这么个如诗如画的地方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还要发这样的感叹,真是无病呻呤。也许她是指成绩仍是不好,有可能考不上高中,考不上大学,不能继续和徐天天在一起。不过那是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会怎么样。我认为她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她不知我有多羡慕她,因为她有人宠爱,而我没有。

             1984年11月15日

  今天上英语课,许琳琳抱着一本小说猛看,把课本竖在面前挡着。她维持这个姿式很久,英语老师便注意到了,悄悄的走了下来。我坐在她后排,忙伸脚踢了她一下,她如梦初醒,急忙将书拿下来从桌子底下递给我。然而这一切并没有能逃过老师的眼睛。她径直走过来,将书从我手中拿了过去,见我们这么明目张胆的联合对付她,气得脸上的肉都在抖。(她长得很胖,但是相貌颇美)这位胖乖胖乖的老师大喝一声:“许琳琳,起来背第三段!”

  许琳琳站起来,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单词。英语老师哼了一声说:“你这是在背单词还是在背课文?摇摇,你接着背第四段!”

  我慌了神,背了两句就卡住,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何韦。他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的老师,低下头小声念叨了两句,老师立刻喝道:“谁是摇摇?!”他只得闭嘴。

  英语老师冷冷地将我打量了一下,伸出胖胖的手指指着我说:“不会?你本来就不该到这所学校念书,当然不会!”

  这句话立刻把我打倒了,是,我是不该到这所学校来念书!但这不是我的错!我本是个平凡的人,是他们非要加重任在我身上!也许让我自由发展,既使不是个成绩优秀的学生,还可以是个快乐的人。可是现在我什么都不是!

  英语老师继续说;“难道我们不是为你好?不是为了挽救你?你这样放任自己将来有什么出息!我没有你这样的学生!”

  泪水迷糊了我的眼睛,啊,挽救!我成失足青年了!十几年来我一向是循规蹈举的好孩子,只因成绩平平,便受到如此歧视,竟然要人来挽救了!

  何韦拉我坐下,我只觉浑身冰凉,难道我就这样轻易地被下了定义,永世不得翻身?

  下了课,大家都来安慰我,七嘴八舌地说:“英语老师太过份了,怎么能这么说呢?”“比你成绩差的也没这么说过,明明是歧视嘛!”

  我很感动,“谢谢你们这么说,不过我成绩的确不好,也怪不得别人瞧不起。”

  婉兰说:“你既然自己知道,就应该努力嘛,不为父母也为自己争口气呀。一天只知道悲叹!”

  也许是替意识里拒绝吧,也可能是逆反心理作怪,越要我学越学不进去。明意识里又知道这样不对,我真是发愁得不得了,不知道拿自己怎么办才好。

  大家安慰了几句,纷纷回到座位上去。又上课了,我沮丧不已,一句也听不进去。正在烦恼,何韦推过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别放在心上,别灰心,别自暴自弃。我十分感激,抬眼看他,他微微一笑,刹那间我的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放学了,云雁约我到碧湖复习。我怏怏的看不进去,拔了一把草玩。温和的太阳照着,暖洋洋的,如果没有学业的烦恼,在这美景里一切将是多么完美无缺。

  云雁偷偷看我一眼,也放下书,“别为英语老师的话烦恼,人家对你的歧视其实隐藏了妒嫉,你的烦恼,可以说是有优越感的。”

  我一怔,还从来没有人这么分析过呢,忙听她说下去。“也许你会想,做一个平常人家的孩子多好。那么你愿意生在我家吗?我是私生子,妈妈带着我嫁给近郊一个农民,后爹与后哥哥对我们很不好……我如果不是因为蓝球打得好,也进不了这所学校。人家对我的歧视才是真的。”

  想不到她竟把心底的秘密坦言相告,我心头一热,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想说些什么劝慰她,一时又说不出来。

  她笑一笑又说:“当初你来的时候,李老师那样巴结你,你还未到就在班上说,有个礼大官的女儿要来……我们都很反感,以为你一定是那种傲慢娇气的小姐。没想到你和我们一样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而且还……还很自卑。别人说你清高不理人,我知道其实是胆小怕生罢了……”她停了停,突然真诚地说:“既然我们一样寂寞,就让我们做好朋友吧!”

  还没有人这么理解我呢,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连连点头。伸出手,我俩拉了拉勾,又拍了一下。她笑了,要送我一件礼物做纪念,拿出一个织绵袋子,叮叮铛铛倒出许多小玩意儿。我一眼看见了一对小红辣子饰物,就开玩笑说:“就这个吧,我俩一人一个,以后重逢时先对上了才相认……”

  谁知她蓦地红了脸,半晌道:“既然我们是好朋友,我也不瞒你,这是一个我喜欢的男孩子送我的。他说我性子急,就象这辣椒一样。他自已最爱吃辣椒了……”

  我忙说:“那我不要了!嗯,可不可以告诉我是谁?我认不认得?”

  她长长地叹口气,“还是不说的好!”

  看着她黯然神伤的样子,我好生奇怪。

             1984年11月26日

  周未我回家,见家里来了客人,是那个三四十岁的中年妇女,叫陈什么来着。我在家里碰见过好几次了,她正在和父亲喝酒,我叫了一声陈阿姨,坐下吃饭。

  席间她和父亲谈得甚是投机,父亲兴致很高。我有些不舒服,默默地吃着饭。我不喜欢她,每次她一见到我就满脸堆笑地招呼:哟,小公主回来了!夸张作做的热情,俗艳的打扮都使我反感。听说是父亲落难时结识的,现在父亲复职她来求他调动工作。

  妈妈还在厨房不停的忙,把菜一碗碗的端上来。厨房离得挺远,中间隔一个老长的过道,她怕菜凉了,每只碗上又扣了一只碗,端上桌后才揭开。

  父亲酒已喝得差不多,妈妈想替他盛饭,他伸手把她挡开说:“不要你盛,要小陈盛!”妈妈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小陈早已乖巧地盛了饭送上来。

  我看着系着围裙忙得满头是汗的妈妈,心里非常难过,饭也吃不下去了,放下碗走到走廊上。

  奶奶坐在走廊上剥菜头,我问道:“那个姓陈的是不是经常来?”

  她道:“是啊,他俩喝酒,你妈象个佣人似的在一旁伺候。”停了一停,她又轻轻说:“你妈是个呆子。”

  不,妈妈不笨,她只是心太善,太淳朴。

  我不想呆在家里,又没地方去,就只好站在走廊上。暮色渐渐降临,大院里圆形的路灯一盏盏地亮起来,在苍茫的暮色里,象一只只巨大的饱含泪水的眼睛。

             1984年12月11日

  今天英语老师别出心裁,要四个大组各推选几个人用英语表演《渔夫和金鱼》。

  讲台上三大组正演着,英语老师背着手笑咪咪地在一旁看着,下面四大组忙得乱七八糟。舒欣对肖杉催道:“还不快点,三组要下场啦!”她任旁白,肖杉扮妖怪,徐天天扮渔夫。

  肖杉手中抓着几条纱巾,一手拿着毛笔,愁眉苦脸地说:“这墨怎么这么臭啊?叫我怎么画!”提着毛笔不肯动手。

  舒欣说:“这是古墨,年代久远,当然不怎么香啦!凑和着用吧!”

  许琳琳不耐烦,抓过毛笔想往他脸上画。正闹作一团,三组下场了,肖杉忙拿过毛笔,抓起一堆纱巾躲到讲桌下。开始了,渔夫先出场,煞有其事地捧着做道具的热水瓶,装模作样地瞧了瞧,又摇了摇。扮妖怪的肖杉还不出场,徐天天只好又把热水瓶瞧了瞧。舒欣说完了旁白,没了词,在一旁干着急。

  正当徐天天再去摇水瓶时,伴着呜呜的音响效果,肖杉旋转着从桌子底下冒了出来。他头上扎着粉红的皱纹纱巾,一件衣服拦腰拴在腰间,身上披满纱巾,脸上用“古墨”画得乌烟障气,两道眉毛竖到天上,嘴角画了两撇八字胡,倒也颇象妖怪。

  随着他的亮相,下面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和笑声,更有人大声喝彩。这么一捧,肖杉飘飘然起来,咧了半天嘴才蹦出几个结结巴巴的单词。舒欣急了,凑过头小声提示他,才顺利接下去。待得演完,肖杉一身又臭又脏,一身的纱巾东一块西一块,飘飘扬扬,大家忍不住又笑一回。

  因为妖怪扮得很精彩,四大组理所当然地夺得了这次英语剧表演第一名。我转头看时,舒欣正忙着替肖杉御装,他红着脸低下头,用纸使劲擦着脸上的墨,弄得一脸乌黑,舒欣要笑不笑地看着他。后排的云雁却怔怔地看着他俩,见我注意她,忙将眼垂下避开。

  我觉得有点奇怪,她这是怎么了?不过我很快就把这事忘了,和她们兴高彩烈地聊起天来。

             1984年12月21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满十二岁了,而且……我第一次来了月经。

  能够准确地说出这个名称,还是王老师的功劳。小学五年纪的时候,有一次上体育课,一个女同学做前滚翻,翻的时候大家看见她的裤子上有血,惊叫起来。她莫名其妙地摸了摸,果然是血,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为了平息大家的恐惧,王老师在一天放学后把全体女生留下来专门讲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还记得她在讲解之前,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月经”,然后说,到了一定年龄,每个女同学都要来月经。光看这两个字,我下意识的从字面上理解为“每个月的钱”,大为奇怪,心想,难道每个女孩到了一定年龄每个月就要发零用钱?那倒不错。看那时我有多傻。

  幸好事先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事到临头我一点也不惊慌。只是觉得十分麻烦,更讨厌的是每个月都有这么几天不方便,没完没了。

  我的胸部也开始发育了,都没觉查到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现在已微微隆起,淡红的乳头象花蕾。一定还在长大,因为我老觉得发胀发硬,一碰痛得要命。不过我倒不向往有很大的胸脯,那样穿衣服多不好意思。听说有的胸脯之间可以夹住一只钢笔不掉下来,真叫人无法想象。

  大人都说,月经来潮是一个女孩走向成熟的标志,我很高兴在生日这一天来月经,这样它就标志着两个新的起点。

   但是我看看自己,并不觉得和前一天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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