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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余长文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浑身汗浸浸的,脑子里一阵惊悸。
  窗外蝉鸣声声,夫子庙宿舍区的左邻右舍都午睡未起。余长文怔了半天,想起看看手表,离吃过午饭才一个钟头多点。
  他全身一松,山崩一般,“通”地重新倒回床上。
  这一段时间,时常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击打电流一样袭来,刚想弄清是怎么回事,又倏然消失,他的神经就在一惊一乍的反复交替中遭受炼狱似地折磨。
  这是为什么,他躺在床上,用枕巾胡乱揩着额上颈上的汗珠。
  是与赵晶有了问题?不对,赵晶对我越来越好,对我的饮食起居冷热干湿更加关怀。
  那是什么呢?
  是傅老师?对,是傅老师!自己贪了傅老师的功,而傅老师一家人却默默挣扎在生活的困窘之中。
  自从给了袁馆长4000元钱以后,余长文成了文化馆的旗帜,袁馆长大会小会总要给予表扬,有一天在大殿前面走路转弯时碰见去上班的王华鹏,局长老兄也抓着他的手臂摇得山摇地动,说他为北山之秋音乐会作了举世无双的伟大贡献,他要把他的事迹写成通讯投给地区小报去。
  然而越是听到这些,越有一种偷了别人的宝物的作贼的感觉。
  看看傅老师吧,每个星期的一、三、五,他带领他的老年合唱队在夫子庙里练习演唱,傅老师虽然精神高扬,仿佛将吴庆玉的宠物偷卖掉了是他毕生所获的最大的骄傲,但他的身体更是明显不济了,时常在挥着拍于之间,突然就咳成了一团,脊梁弯成一只大虾,脸色也越显蜡黄,看着就很碜人。
  后来在夫子庙大门口遇见过几次吴庆玉,吴庆玉的身体虽比傅老师好,精神却完全垮掉了,提着一只竹蓝买菜回来,里面只盛着几只老白菜帮子,和菜商剩余的减价批给她的一堆烂土豆。吴庆玉向他感叹欠下的债务,养狗赊下的钱已经到期了,几千元啊,她拿什么去还给人家。
  一个曾经还兴旺的小家,眼睁睁看着就此败落下去,而这一切,除了一心扑在音乐上的傅老师,也与他这个并不热心什么音乐会、可又占了音乐会最大热心赞助者位置的余长文有关啊。
  我是一个贼,余长文想,是我偷了傅师母的狗,是我让一个老艺术家的家庭跌人贪困线下。
  宋涛在天上将怎么看我,宋涛是一个纯艺术家,用自己的死去殉了他一生热爱的音乐,而傅老师是活着的宋涛,我呢,我算什么东西,我怎么对得起天上的宋涛,地上的傅老师?
  余长文从床上一跃而起,在地上急速地打着圈。不,我不能让宋涛的英灵和傅老师的现状变成法官,永远审判我的良心,虽然这不是一个艺术的时代,可为了好朋友宋涛,为了我所尊敬的傅老师,我得有所动作。
  那一刻,余长文下定了决心,他突然间有了一种成熟,他要继承宋涛的遗志,要协助傅老师、袁馆长、王华鹏,把北山之秋音乐会办起来!而当前最要紧的,是弄到一笔钱,最好是4000元,把傅老师的4000元还给他老人家,让庆玉先把债务还清,让傅老师一家人不在每天只吃清水煮白菜,让傅老师的脸上重新充满血色,让他指挥的老年合唱队演出大获成功!

  赵晶陪着余长文在河滩边散步,十多天来,她的余哥心情抑郁,愁眉紧锁,像这夏日的暑热,总是不退。赵晶想从生活上关心他,有好吃的做了给他端来,引他到街上的小饭馆去加餐,设法让余哥展露笑颜,都毫无建树,她知道他在为某件事难过,可余哥不说,她就不问,余哥讨厌喋喋不休的女人。
  但今晚不同了,余哥主动约她出来,他嘴唇紧抿,在月光中是一个顽强的石雕。他用眼光不时看着她,那里面,有一股求助的隐衷。
  “余哥,”赵晶挽着余长文的左臂,柔声说,“你有什么讲出来,我不能为你分担,可你把他倒出来,自己的肚子也就不憋气了呀。你叫我读的书里,好像有一首散文诗,那上面写着,一个人的痛苦向亲人说出来,痛苦就只剩了一半,一个人的快乐讲给亲人,快乐就成了双倍。写得多好啊。”
  余长文站住,双手把住赵晶的肩:“我想说,可说了不起作用。”
  “你怎么知道不起作用呢?”赵晶天真地看着他,“我没有十分力总有一分力,小时候的冬天里我冷,妈妈把自己的单衣脱下来搭在我的被盖上,我说,一层布抵个什么用啊,妈妈就总爱说一句谚语:一股纱,遮股风,十股纱,过个冬。余哥你听,一股纱都有一股纱的力量呢,说不定我的一分力正好是你需要的。”
  余长文被小女子的真情所打动:“好。”他说,“我过去借过傅老师4000元钱,现在傅老师想把它赞助给北北山之秋音乐会,可我的所有存款只有900多块,我得想办法还他。我就为这个着急。”
  赵晶静了半天,余长文清楚说也白说,赵晶一个小姑娘,工资很低,如今有一点钱,不是给他买一条裤子一件衬衫,就是拉他上饭馆变成了高蛋白和维生素融进了他的肠胃,她不可能创造奇迹,就像他自己现在不能创造奇迹一样。
  赵晶慢慢仰起了脸,余长文惊异地发现,小姑娘的瞳仁里,有火花在闪烁。
  “你有办法?”余长文不由得问道,可马上就叹了口气,“你不要告诉我什么地方可以拉赞助,我再也不想低三下四去求人。”
  “不,余哥。”赵晶摇摇头,举起手,捏住脖子下的小链,从衣领里拽出那件饰物,“这个你拿去。”
  “玉石,你家祖传的宝贝?”
  赵晶点头:“说不定去卖给谁,还能值一些钱。”
  “可那是你家最贵重的传家宝啊!”
  “不,”赵晶笑着摇头,好轻松好轻松的姿态,“最开始你问我这块玉时,我也给余哥讲过,今天我还是那句话,最贵重的不是它,而是人。”
  余长文颤声问:“哪个人?”他知道她会说谁,他也觉得自己明知故问是一种手段,但他止不住自己跳动的心。
  “你。”赵晶说。
  夏夜的星光下,这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少女,站在河岸边,披着银白的月光,把青春的气息和饱蓄的爱的汁水,挥发在纯静的夜海中。余长文其实是有备而来的,他就是在打那块翡翠的主意,他明白那是一个家族的传家宝,它上面写着一个家族大半个世纪的家史,他在利用一个少女的纯洁而引诱她背叛自己家族的信物,他余长文的行为就近乎无耻。可赵晶不这样,她没有他那么多弯弯肠子,她急他所急,想他所想,她觉得只要能使她的余哥心无忧患、笑口常开,就是她在这个人世上的最大满足。
  一颗多么透明的心灵,一个多么招人怜爱的姑娘。
  相比之下,自己简直就是个无赖。
  余长文热血沸腾,伸开双臂,一瞬间就将赵晶裹在自己的胸膛里。多么好的一个姑娘啊,她不宜生活在现在的时空下,她应该走进有着蔚蓝色的封面的。小32开的条形诗集中去,她完全就是诗中的少女,不不,她本身就是一首清新洁雅的小诗。
  他把嘴唇凑近赵晶,迎接他的是比他更热烈的狂热,他们忘情地接吻,他使劲地拥着她,把她的骨头搂得咋巴一响。赵晶滚烫的嘴巴咬到他的耳垂上来了,他快乐得简直要窒息。他用了好大的意志控制住自己的欲望,他现在对赵晶有越来越强烈的肉体要求,可他必须压抑住自己,赵晶太可爱了,在没有决定自己与梅佳丽的前途前,他不可以毁了怀里的这个姑娘。
  “走吧。”他轻轻推开赵晶,姑娘不情愿地缠着他的身体,喉咙里唔唔有声。余长文再吻了吻她的脸颊,躲开赵晶伸过来的舌头,拍拍她的肩,向城里走去。

  “什么?你到省里去?”袁馆长洗了脚上床,听进门来的余长文说到明天要去省城,把手上一本正要读的书一丢,双脚摸着床沿下的鞋子欲站起,“哎,这么忙的时候,你咋要跑省城?”
  “吼什么吼什么?”跟在余长文身后的程芸向袁馆长瞪眼睛,“吃多了不消化么?”
  余长文把袁馆长按在床上:“去了结一件私事。”
  “哎哎现在馆里忙得脚跟打后脑勺,”袁馆长争道,“你看看今天都几号了,全馆的人,有的做准备,有的下到各单位去督促辅导音乐会的节目,你是分到哪个单位的?”
  余长文笑一笑,“县个协。”
  “我的先人大爷,”袁馆长挣开余长文的手,硬是撑下床,“个协是最难打整的了,就看你的能力强,让你把他们催动起来,你还——”
  余长文摆摆手,止住袁馆长的埋怨:“只请三天假。”
  “三天?两天我都嫌多。”
  “又不报公家的车费。”
  “你哟,”袁馆长叹气,“还以为是五年前哟,现在就是正规出差,都是自己先垫着。不行。”
  余长文不笑了:“那我算旷工,扣出的钱支援北山之秋音乐会,行了吧。”也不等袁馆长表态,扭头走出袁馆长的屋子。
  袁馆长在后面喊他,还听到程芸唯恐不聪明地在给袁馆长解释:“他肯定是去找梅佳丽,你想嘛,大半年不在一起了,想哟……”
  他轻蔑地瘪瘪嘴,一概置之不理。
  袁馆长趿着拖鞋跑到门口大喊:“我只给你两天时间,你看了梅佳丽马上就回来!”
  他没听到余长文的回答,夜色一下就淹没了那个小伙子的身影。

  长途汽车在盘山公路上喘着粗气爬行,余长文坐在二排靠窗的座位上,看着朝阳在东边山上冉冉升起,有一种终于行动了的快感,也像那东方的朝阳,在他心头热烘烘地循环。烧灼着他的周身热血。
  他的右手心里硬硬地,紧攥着一个牛皮纸信封,那是他此行的命根子,赵晶的家传翡翠宝玉。
  一想到赵晶,不由得情动于衷,这姑娘与他无亲无故,仅凭一时的好感,就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他有什么恩德于她,他凭什么让她这么信任,他有老婆,他与梅佳丽耦断丝连,并未离婚。未来对于赵晶,无疑于水中月镜中花,虚无飘渺,有无之间,她却救他于急难险境,一点不考虑自身的收益,像这种无私无畏的姑娘,现在是不多见了啊。
  那么,从省城回来后,他应该对她好些,不要总让她主动向他递上热脸,与她赤诚的爱心相比,他的付出不及她的十分之一。他仿佛站在冷硬的岸上,轻松地戏耍着一个落入感情之海的溺水者,人家顽强地向他伸出求援的小手,他反而点着香烟喝着可乐,时不时地伸出一根指头,似紧似松地让人家握一下,又漫不经心地把别人推开。他从来不打算付出全力,又始终不脱离救生员的岗位,说严重点,他的行径与骗子没有多大的区别。
  我不能当感情的骗子,余长文看着手上的牛皮信封,暗自下了决心,就冲赵晶拿出的这块玉,我就要永远对得起她。
  长途客车翻过了山顶的垭口,一马平川的平原出现在眼前。

  余长文乘坐的汽车进到省城时,已是晚上七点,但夏天的夜色来得晚,此时还是大亮的天。
  才一年多不见,省城又是一番大变,高楼更多,汽车更多,长途车站前面多了座雄伟的立交桥,而一片碧绿的草坪代替了原先车站前的那群破烂平房。
  但余长文并不为此感到兴奋;作为文化人,此时他想到的比一般市民更多,他在街上漫步,心里翻腾着不着边际的空茫,是啊,古城墙拆毁了,旧水面填平了、老戏院、老商号被折迁新址,胡同、四合院迅速消失。虽然人们面对的是一个日益现代化的城市,但看着一片片钢筋水泥把我们头顶的蓝天逐渐蚕食,小鸟和绿树被挤得了无踪影,夜晚不再听到蟋蟀啁啾,孩子们丧失了玩泥巴的天地,那么,我们的人们是否突然有一天,会站在一条繁华大街的水银灯下,在心头泛起一股浓浓的怀旧和伤感呢?应该留一座旧房子、旧城墙、和一口老水井啊,这些老东西都是一种环境的历史啊,通过它们的存在,浮躁的人们可以切身感受到文明的古老和历史的芳芬,可以寻找到一块共同的让灵魂栖居的精神家园。而现在,这些凝固了千年的文明,却被铲车和起重机一起粉碎了,它们一旦被摧毁,就永远无法复生了啊!
  当然了,省城也有高于北山县的地方,省城的男女穿衣服的款式花样比北山县多一些,更贴身一些,更有线条一些,也就更漂亮一些。省城人很注意外在的风度气质,他们的腿要比北山县不在乎姿态的人们挺拔直立一些。省城街上走路的人不大东张西望,他们的节奏比北山县走路的人快一些。
  可是这又有什么呢?
  北山县失业男女脸上的忧戚,省城有的男女脸上同样带有。到省城打工捞金的人不知有多少万,你看那车站广场外那条马路上,从南到北起码两里长,全都站着面带憨笑面带渴望的农村小伙和少女,这肯定是劳务市场。那么,省城的交通不会轻松,省城的环境卫生不会轻松,省城的治安不会轻松,省城的盗窃抢人将比北山县多了无数倍。你看省城的住宅楼,从底到天全都围着清一色的铁栅栏防护网,倒把每家的主人关在里面像监狱的犯人,或者就是动物园里住在同样的铁笼子里的动物。
  余长文苦笑笑,还是先解决自己的问题吧。他挥开这些与此行目的无关的玄想,跳上一辆中巴,向市中心驶去。

  8点差一刻,余长文坐进诗友“罗斯福”的家,罗士福是东城区青少年活动中心的文学干部,与余长文一样,早年也是诗坛小有名气的诗人,现在早就告别了缨斯,拜在赵公元帅麾下,成了生意人。
  他们坐在罗士福的二楼的宿舍里,罗士福的家很窄,公家的宿舍,二室一厅,找不到大富大贵的痕迹,这与路上没见面时的想象大有差别
  余长文原以为会在罗立福家里受到诗人同胞的欢迎,当罗士福拉开门扇面对他时,他甚至开玩笑般扑上去拥抱了他一下。可是似乎不是那么回事,罗士福的老婆从罗士福的背后门出来,看了他两眼,平静的口气中透露出来的是冷淡。
  “坐吧。”那女人说,“先坐一下。吃饭没有?”
  “这个,”余长文稍一迟疑,立即回答,“吃了。”
  “哦,”罗士福接话,“我们也刚吃过。”
  余长文说第一个“吃了”是按照北山县的规矩,先要客客气,等人家再一次问“真的吃没吃”时,再适时说出有关车上不能吃热食,只用两块饼干垫饥之类的话,接着顺理成章的,主人肯定就是一番热情,热气腾腾的一碗煎蛋面不一会儿就能端到你面前。可这个罗士福两口子,全然没有县城里那种古道礼仪,他们根本就不问第二句,一个“我们也刚吃过”,就将他余长文彻底封杀。
  看来世风已变,原以为会在罗士福家里受到浓浓的友情款待,殊不料城里人在商品经济的辗压下早已榨干了友情的水分,大概罗士福看他不是来谈生意的,不能给罗氏夫妇带来即时的经济效益,所以两口子的冷淡,应是题中应有之义。
  但一回想起过去,余长文脑子里就会出现另一幅画面,那时两人都没有结婚,在省里一个刊物办的诗歌改稿班上,谈起诗歌来可以通宵达旦,累了也不愿意回自己的寝室,两人共挤一张小床,手足相姘,声气相求。在生活上也是不分彼此,谁有饭票吃谁的,虽不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那时的友谊,令人一辈子感慨唏嘘。
  余长文的自尊心陡然膨胀,他本来可以立即掉头离去,但一种增强好胜的意气主宰了此时的心情。妈的,他想,我不是来向你讨饭的,我他妈来的意思就是给你好运,你一个省城的穷人,你可能一辈子没见过我手中的无价之宝!
  为了不遭受长久的冷遇,他做作地一笑,挺直了脊梁。
  “罗尼,”他说,“打搅你了,实在不好意思,可这么大个省城,来了,不拜见一下诗友,又很说不过去,日后你知道了,要骂我不讲文人义气。”
  “说严重了,”罗士福口气淡淡的,并未因余长文强调的友谊而激动,“如今哦,百无一用是书生。你不是有什么事要办吧?”他问,“我确实很忙,为如何赚到一点钞票,补贴补贴家里的油盐柴米钱而绞尽脑汁,就是回家了也不得空闲,呆会儿有几个朋友要请我到茶楼去喝茶,当然当然,不是谈诗歌,是谈一笔装饰材料的生意。”他一顿,又说,“不怕得罪老朋友了,我就直说,我不相信你余老弟是专为访友而从一千里外的山区赶到已经没有多少诗意的省城,你有什么要我办的,也直说,行,我就帮忙,不行,你不要怪我,如何?咱们大家都时间宝贵。”
  听着罗士福似乎与逐客令一般无二的话,余长文稳住心性,慢慢从怀里掏出一件牛皮纸信封。
  “我这里有个东西。”他始终保持不紧不慢的语气,他看到罗士福和他夫人的眼光刹那变得专注,他为这个效果既高兴又悲哀,“这是块玉,想在省城出手。”
  “玉?”罗士福两口子一齐出声。
  “是的,玉。我怀疑这是一块上等的缅甸翡翠。我在这里,只有依靠你们,你们才知道哪家商店最有信誉。我的意思是,这事在你的大力帮助下办成了,卖一个好价钱,我可以给你百分之十的谢金。”
  “啊呀,余老弟客气了,”罗士福的声调即刻就有了提高,“帮忙是应该的,应该的,你我老朋友之间,说那些干啥!”
  余长文听着这句话,心里感到了小小的胜利。哼,他鄙夷地想,到时叫你认得,我余长文是你这个破家的大救星。
  他小心地打开信封,展开里面作包皮的一方绸布,于是,一块通体透明。水晶般青碧的堕圆形玉石呈现在众人眼中。灯光下,它如一滴绿色的水珠,静待在一掬之中,反射着纯柔而清冽的辉光。
  罗士福一把捧起绸布,整个面部仿佛都沐浴在碧玉发出的辉光里而变得光彩奕奕。但这只是一刹那的事,随即,他把眼里的兴奋压制下去。
  “你说这是翡翠,”罗士福说,“现在的珠宝市场乱得像被孙猴子大闹过的天宫,哪个敢说你手上这东西,不是B货或者C货?甚至就只是一颗做工精细的玻璃珠子?”
  “我凭感觉,也有证据,”小心无大错,余长文并不以罗士福的洁难为忤,“我也懂得一点识工的知识。”
  “那你讲讲看,好歹我也看过几个朋友做过珠宝古玩。”
  余长文侃侃而谈,他说,A货是没有经过人工高热和高压手段处理过的原装翠玉,色泽是天然的,俗称“正色”或“真色”。而B货则除了指次生翠玉或次品,还特指用强酸溶解硬玉中的杂质,或用高温电子瓦罐加热而脱除次品中的浊气的玉,这种经过人工加工的B货,由于破坏了玉石的分子结构,虽然骤然一看水头很长,通透度也大大增加,但B货的玉和染过的邪色玉,最怕时间的严酷,平均佩带两三年,色泽就会“蔫”,化作枯涩呆滞,毫无生趣可言。它们丫环充小姐,粉丝冒鱼翅,可就如患了爱滋病和癌症的病人,时间一到就爆发,无可救药,弃不足惜。
  而C货更是等尔下之,专指用人工方法给它染色的玉,中国的北方称之为“度色”或“炝绿”。这种用高温锔色的玉,经过重复加热和染色的程序十数遍,虽说出来的东西几可乱真,然而日后一遇高热就会脱色。就是在有经验的玩玉者手中,只要当时置于十倍的放大镜下,就可看见,玉内有许多小裂纹的地方,翠色就颇浓颇深,而没有小裂纹处,翠色便淡便浅,这是因为用高温锔色时,破坏了玉的原有结构,造成很多细微的流纹和裂咎,作伪者就是利用这些小裂纹把假色渗进翠玉中,以提高玉的水头和浓阳,因此有裂纹的地方翠色就浓,而远离裂纹的地方则翠色就淡。可真正的A货翡翠虽说也有细丝纹,但并不会有纹处颜色就一定深,无纹处颜色便一定浅,明眼人一辨就知。
  再就是玻璃珠子的说法,更是不值一驳,把一个颜色极似高档翡翠的玻璃仿制品拿到放大镜下,马上就能看见夹杂其中的气泡,而真正的玉石是没有气泡的,更何况还可在古玩店里用仪器测其比重和光谱折射率,都与真玉相差天壤。
  “所以,”余长文平静地总结,“我在拿到这个玉后,请我们县上博物馆的老师检查,自己坐在被窝里,又用放大镜观察了一个整晚。更有力的证明是,这块玉是晚清时从缅甸传入云南的,后来一直在农村一个老实人家手中,我不信在那时就有如此高超的电子作伪技术,电灯都没有看见呢。若说是用硫酸溶解过杂质的次品玉,经过了这么七八十年,早就颜色枯暗,水头尽失了,可你们好好看看,它是这么回事吗?”
  余长文滔滔不绝时,罗士福两口子一直瞪大双眼,听得屏息敛气。
  余长文又说:“另外,我看了书的,书上说,即使是一枚最上品的‘老坑种’A货蛋面指环,原色相当浓绿鲜艳,在中国的四五十年前也才值100元,当然现今要买同一枚指环,非付上十来万元不可。你们想想,100来元的东西,过去有人会挖空心思地去B它C它吗?完全没意思嘛。”
  等余长文讲完,罗士福和老婆长出一口气,他们互相对一对眼神,再把手中的玉凑向灯亮处仔细看了几秒钟。
  从这以后,情形立时大变,罗土福的老婆一迭声叫余长文坐沙发的最软处,并记起了还未向客人敬茶,立即就沏了一杯端来,连声夸耀泡的是明前峨眉茶,市面上值得到几百元钱一斤,不是真朋友,她轻易不拿出手。罗士福又换了精神似地,配合著夫人的行动,赶紧把桌上的台扇转来对着余长文,给讲得额上冒汗的客人驱除暑热。
  “你找到招待所没有?”罗士福向余长文递烟,余长文摇手谢绝,罗士福继续关心得仔细,“你出差,我知道你们县上文化单位都穷,不可能住好地方。也可能你是自费吧?若不嫌弃,就在我的客厅打地铺,天热,睡哪里不是一躺。”
  余长文谢绝罗士福两口子的好意,脑海里不知不觉冒出春秋时合纵连横的外交家苏泰,当其事业未成时,苏秦的嫂子倔傲不驯,从不给苏秦好脸色,一旦苏泰功成回乡,身佩六个国家的相印,嫂子马上跪着向他请安,弄得苏秦的感慨越过两千年历史的风烟,还在现代人耳边回荡。如今的罗士福,怎么就把诗人的清高和傲骨丢得一干二净,苏秦嫂子的魂魄却牢牢付在了身上。
  “谢谢,非常感谢,”余长文摇手,“我还是去找家小旅馆,一人住着自由,也方便些。”
  “那好,”罗士福搓着双手,激动的神情还溢于言表,“今晚我就打电话给几个熟地方联系,明天一早,我陪你去文物商店。你不知道现在的天下,到处是穿西装的土匪,比旧社会穿草鞋的土匪凶十倍,你如果去了不熟悉的店,真货给你说成假货,或把上品蒙成次品,光天化日下就等于抢劫你一次,那就把你毁了。幸好你有我这种朋友,保你兄弟不吃亏。”

  余长文在街头的面馆吃了一碗原汤馄饨,鲜肉馅,猪骨头熬的汤,吃得他连碗带筷子想一齐吞进肚。
  也是太饿了,他想。妈的罗士福,连多问一句吃饭没有都舍不得,省城的人,吝啬到家了。不过后来也把他们镇了,怎么样,我有宝贝,你两口子有吗?等明天卖了大价钱,多多地赏你们几个中介费,叫你们看看,县上来的文化人,并不个个都是讨口子!
  走出小面馆,并不想立即就去找旅馆睡觉,偌大一个省城,离开不亲不热的罗士福两口子,立刻就有一种孤独的感觉侵袭了心灵。繁华的街道与他没有丝毫关系,一街的彩灯与他没有丝毫关系,街上流水一般来去的行人与他没有丝毫关系,他与他们完全不搭界,他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多余人。
  但是这里有一个梅佳丽,她是省城唯一与他有过很深关系的人,是个女人,而且是他的老婆。
  他为自己的想法惶惑,其实从汽车刚一离开北山县,他就开始想梅佳丽,可他硬逼着自己把她的形像赶出大脑。想她干什么?想找她?然而你能找她吗?你们那个夜晚的吵架,能让她自觉站在一个老婆的地位、以一个老婆的心情来迎接你、并向你嘘寒问暖吗?
  可她毕竟是你老婆。吵架归吵架,法律上,老婆就是老婆,到了一个孤独的地方,明明有老婆的小窠,而老公居然不能进去遗风避雨,这是哪家的王法!
  想到此,就觉得解恨,孤独消失了,可是振奋的情绪依然没有如预想的一般到来,心绪反而变得更为复杂。去不去找她呢?他在两根电线杆之间来回踱步,他是能找到梅佳丽的出租房的,梅佳丽刚来省城时,一住定,就给他写过信,留下地址,便于有什么急事好相互联系。
  如果这是在我的北山县呢?刚这么一想,余长文的脑子里飞来了赵晶甜甜纯纯的模样,他好像看见地就在眼前。赵晶多好啊,孤独了,一个电话,她就像小鸟飞向树林一般向你扑来,地为你而存在,为化解你的忧愁而随时准备着,赵晶就是整个世界,赵晶是驱除孤独的新式武器。
  但这里是省城,新式武器离省城一千里路远。
  沮丧在一点一点蚕食着他的心灵,夜色渐浓,城市显得越亢奋,余长文在不知不觉中,被一小股人流裹进了一条幽迷的街道,这里的夜空中有靡靡的音乐,一家家的门坊上眨动着多姿多彩的霓虹灯,有的建筑敞着落地大玻璃,是美发厅、啤酒屋、品茗楼、洗脚房。余长文对洗脚房特别不理解,省城的新鲜玩意儿叫人摸不着头脑,洗脚怎么成了一门大张旗鼓的商业行为,是不是有许多人晚上上床时不洗脚,才有这个由商家提供洗脚服务的店铺应时开张?
  更多的门厅上树着某某夜总会、某某歌舞厅的闪光招牌,它们与美发厅不同,落地玻璃窗里一律垂着厚厚的丝绒帷帝,只有射灯照出的门楣上的华丽美术字向人表示着欢迎,“冰气开放,全套享受”。
  余长文明白全套享受可能都包含着一些什么,他突然开始嫉恨着进出那里的男女,而这种嫉恨不像往常那样怀着公理般的正义,更多的则是夹杂着某种个人情绪。
  一种兽性的欲望在他的体内生成,而孤独的情绪则是一种催化剂,因为这种孤独的挤压,兽性的欲望就变得更加强烈。
  还有这酷热难当的夏夜,热风使体内的欲望猛增。夏季的欲望。
  我操!他骂了自己一句。不要因为自己没钱纸醉金迷,就把所有娱乐消费的男女都当作流氓。
  他看清了自己,那种兽性的欲望就是这种念头的延伸,他其实是想在梅佳丽身上去找一种男人的感觉,说白了,他想与女人睡觉。
  哈,他为敢于毫无隐讳地做出心扉而获得一种恶毒的快感。我是一个男人,他想,我只是在思考一个生理正常的男人的正常需求。但梅佳丽可能会反对,上次赵晶的突然出现,已经深深冷冻了她的心。
  一想到梅佳丽将会做出的厌恶,他心中的火焰迅速冷却。我何必去自讨没趣,他悲哀地甩甩脑袋,我在她眼里说不定只是一条串错了门庭的野狗。
  他在思索的状态中停停走走,不知何时伫立在一处精美的建筑物大门台阶边,望着这座仿照美国白宫的外形修建的娱乐城堡,他不由得大发感慨。你看就这么一处处小小的建筑p厅外,竟同时停着七八辆豪华轿车,才短短5分钟,进进出出的就有十几位红男绿女,不知道他们的钱是通过什么门路挣来的,又是用怎样的心情把它们花走的。如果有一个皮包掉在暗处,突然捡到,拿去救济救济北山之秋音乐会,救济救济度日维艰的傅老师傅师母,那该是多大的幸事。
  白日做梦。他嘲笑自己,一扭身打算离去。
  就在此时,他身边响起一声轿滴滴的轻叫,他赶紧回头,原来一不经意撞着了一位女郎,那女郎嘴唇抹得血红,粉脸涂得细腻,一件开口很大的粉色紧身衫只裹住大半截胸脯,两只饱满的乳房被挤压着,像两只呼之欲出的小白鹅。她站在街灯的阴影里,神秘地笑着,不知在干什么。
  “对不起,我没有注意。”余长文马上道歉,眼光避开对方胸上那两只诱人的物事。
  “大哥,”女郎的声音一点不恼,反而娇柔得似水如云,“是来放松一下的吧?请到我们‘云天外’去考察考察、看一看呀。”
  “不不不,”余长文差不多明白她的身分了,“我是路过,我还有事。”
  “哦哟大哥,何必那么忙嘛,老虎累了也有打瞌睡的时候。去看一下嘛,看一下又不收你的钱。”说着,一只粉嘟嘟的手就来拉余长文。
  余长文有点惊慌:“不了不了,谢了谢了,”往后一跳,拉开逃跑的架势,他没有应付这种事的经验,“我真的有事。”
  女郎噗地笑了,还是不恼:“看大哥你就没有玩过,一辈子都在挣,挣那么多钱进火葬场呀?给老婆?老婆拿着它,说不定花在麻将桌上,更说不定,自己也把它塞给了哪个小白脸相好。”看不出来,这女郎面相挺善,说出来的话却一句比一句毒,“划不来的,大哥,现在的口号,叫作‘有钱赶紧自己花,没钱借钱都要花。’你得赶上时代哟。”
  余长文突然不走了,就在这儿,看这风尘女子还可以说出些啥。
  “那你,”他装出一付身经百战的模样,“我知道你们也不容易,你们——”
  谁知女郎一口否认:“你怎么这么老憨哟,怎么叫不容易呢?总比那些下岗了找不到饭吃的姐妹轻松嘛。大哥你没有听说过吗,‘裤头松一松,当打半月工’,嘻嘻,广东把这句口号都流行了好几年了,还问我们容易不容易。”
  幸好天黑,女郎不会看到余长文的脸红,他的心在跳,为哪般跳,是不是女郎的直截了当正好迎合了他心中的那股兽性,他一时分不清楚。
  女郎瞄他一眼,夹夹眼皮,很体己的样子,第二次来拉他:“没有啥的,我们都不觉得艰难,你一个男的大哥,怕什么呀。”
  浓浓的香水味漫进他的鼻腔,他让她捉住自己的左臂。
  “那、那你们,”他想说话,他不明白事情将向什么方向发展,“你们,你们不怕你们的身体……”
  “哎,”女郎很体贴地向他偎来。“再给大哥说句我们姐妹当中的玩笑话,叫作‘雨露滋润禾苗壮,性交使我更漂亮’。大哥哎,嘻嘻……”
  余长文猛地抽出手臂,一耸身逃离女郎,脸色一时变得铁青,拽开双脚,飞快地离开。
  “大哥你、你等等啊……”女郎的声音在追着他,但他充耳不闻,顾自走远了。
  什么性交使你更漂亮!他满心满肺都是厌恶。多少男人在你们肚皮上爬,多少带菌的淫液射向你们体内,你们成了肮脏的下水道,你们的体内已经蓄满了苍蝇老鼠的毒州天啦,余长文身体发寒热一样颤抖着,我还差一点不能自持,我他妈今晚是昏了头!不不,性交只能使你们得性病,使你们患艾滋,使你们迅速衰老,而这只是生理上的疾患,主要的是,你们的心灵毁了,你们不辩美丑,你们以耻为荣,你们丧失了人类的基本的感情,你们从人退化到兽,成了男人的单纯的泻欲器,你们沉缅其中不能自拔,却不明白你们已经只是两脚的动物了!
  他彻底打消了去省城南郊梅佳丽的出租房去一下的念头,他在一个单位的招待所登计了一个床位。
  天气闷热,屋内的电扇简直不起作用,他想着第二天的珠宝买卖,睡得很不踏实。

  罗士福带余长文去的是古建筑一条街当中的省文物商店,罗立福说省城最有名望的珠宝鉴定师就是那里的李鸿飞。
  “从李大师手里经过的翡翠,”罗士福肯定地说,“这几年少说也有上千件,真的假的,好的次的,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我昨晚给他的徒弟打了电话,都说好了。”
  “好,”余长文只能感谢,这罗士福,办事倒是满有效率。“非常感谢。”
  “你我兄弟,说这些,言重了。”
  等在古建筑一条街的中段找到省文物商店,余长文却有点愕然,这就是一个堂堂省级商店吗?两间小门脸,铝合金的柜台让人想到风吹日晒后陈旧不堪的老家具,柜台里和博古架上的各色古玩也蒙着一层细灰,再怎样努力,也看不出这是一个名震省会的文物大师上班的地方。
  看着余长文疑惑的目光,罗士福马上解释:“昨天我没有给你说清楚,这里也是省店,是省店的一家分店。酒好不怕巷子深啊,别看门面陈旧,可它是老字号,从明代开始就有了,几百年的历史,那些美国华侨和日本玩家,坐着出租车转它大半天,都要找到这里来买古玩,或者请李大师鉴定。名声在外,名气干云啊。”
  余长文释然,毕竟罗士福是老省会,他的话不会有假。
  两人一齐去店铺,一个与罗士福年龄相当的男人接待他们,罗士福介绍说老孟是这里的经理,昨天他就是与老孟联系的。
  老孟热情将他们让到里间一个小屋,这里摆着两把古色古香的红木太师椅,一方红木茶几,老孟自己认旮旯里拽出一只小竹凳,把余长文和罗士福让到太师椅上。
  坐定后,老孟热情开口:“请问余先生,你的东西只是鉴定,还是想在这里出手?”
  “出手,”余长文不用想,“一锤子买卖。”
  老孟与罗士福迅速交换一下眼色,余长文不可能看见。
  “是馆藏还是私藏?”老孟问得认真。
  “私人的,祖传。”
  “那好,那好。”老孟连声说,“如果是公家馆藏的,按规定我们得看证明。”
  余长文拿出信封:“李大师呢?”他问。
  “哎呀不凑巧,”老孟牙痛似地,“昨天晚上,我刚好搁了老罗的电话,李大师的电话又来了,说北京故宫博物院紧急召见。李老没明说有什么情况,我也不能问,但李老的名声在珠宝圈内哪个不晓,特别是鉴定翡翠,那是他的一手绝活,我猜哇,北京要他去,跑不脱也是珠宝方面的事。不瞒你老弟,李老是故宫博物院文物鉴定委员会的特约签定大师。李大师李大师,这个名号不是他自封的,也不是下面的文物串串随便叫出来的,那硬是有国家大单位的正式聘书呢。”
  “那,”余长文有点傻眼了,“我这个东西呢。”
  “我来,”老孟说,“你要是信得过我。搞珠宝,我也是20多年的历史了,何况我们这儿还有专业仪器。”
  余长文考虑一下:“好吧。”
  他从信封里小心地抖出那颗玉石,老孟接过去,从表情上,余长文看不出他有什么振奋。这点与罗士福不同,罗士福两口子乍一看见,眼睛都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了。毕竟老孟是吃专业饭的,他猜测,就是沉得住气。
  余长文和罗士福跟在老孟屁股后面,随老孟又进了一间屋子,这间屋子更小,是在两个夹壁之间隔出来的,连窗户都没有,三人挤在里面,转个身都要小心。
  老孟说这就是鉴定室,之所以弄在这儿,是因为珠宝皆是昂贵之物,非避开世人眼睛不足以保证其安全。
  余长文仔细看老孟的鉴定,同时回忆着原先读过的书以及县博物馆刘汉生告诉他的检测知识。老孟先在灯光下用肉眼观看,又用大号电筒透过玉石的底部照射,然后拿出一片特制的树叶形的灰绿色玻璃,放在玉石上仔细观察。
  余长文知道这片灰绿色的东西叫作“切尔西滤色镜”,是鉴别翡翠是否染色的主要工具,一般染过色的C货都逃不脱它的检测。
  接着老孟拿出另一种仪器,余长文使劲回想,猜测这就应该是“光谱分析仪”了。听刘汉生说,现今的B玉、C货的作伪技术日趋高明,尤其是B玉的“造底货”,有时连最有经验的人凭肉眼鉴定时也会倡一失手,所以一般珠宝店除了用切尔西滤色镜外,还同时配有光谱分析仪,因为每种宝石,包括翡翠,在光谱分析仪下皆有不同的光谱,专业人士可根据材料的不同光谱,确定出受检货品的真伪。
  等做完一切,大半个钟头过去了,在闷热的小屋子里,三个人皆是汗流满面。
  老孟终于直起腰,想说什么又没说,突然一拍脑门,又从工具仪器柜里端出一杯比重液。关于比重,余长文更是不会忘,翡翠的比重应为3.33,最小也介乎3.22至3.24之间,所以只需用3.22的比重液测试,真翠玉会沉下,玻璃、松香、塑料等伪货会浮在液面。
  老孟用镊子把玉石放进比重液,叮的一响,翠玉沉了底。
  余长文的心也落在实处。
  “完了吧?”罗士福最先忍不住,张口问道。
  “完了。”老孟转身看着余长文。
  余长文像个等待判决的囚犯,渴望地盯着老孟的嘴。
  “可是,”老孟一说出这个转折词,余长文的心就猛地一沉。只听老孟继续往下讲,“我还是没有把握,要说这块东西是老坑货呢,不像。要说它是造假的C货呢,我也不敢肯定。”
  “怎么会呢?”余长文忍不住插嘴,“你说哪点不是真的。”
  老孟先前的热情藏在干涩的皮肉后面,此时是一付公事公办的神情。
  “这样,”他说,“你是老罗介绍的朋友,老罗也是我的多年相交,量他不会哄我。我大个胆子把它收了。”
  余长文的心情复杂,也来不及考虑别的对策,只好点头。
  “那我出个价了。”老孟说。
  余长文又点头,紧张地等待老孟的宣判。
  “5000。”老孟的眼光尖利地盯着余长文。
  “什么?”余长文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你说多少?”
  老盂认真地伸出右手,五指箕张,一字一句。“5000。这还是我大着胆子开价,若是李老回来认定是个假的,我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余长文跳了起来,不明白怎么心里会有那么大的气:“不行!”他大吼道,“我这个翡翠起码值5万,少了5万我不卖!”
  老孟摇摇手,要他镇定“你是外行,你怎么敢肯定它值5万。我们说它值5000,是负责的。你说它值5万,敢负这个责吗?”
  余长文讲不出别的道理,只咬准一句话:“不卖不卖,我的玉石绝不止这个价。”
  老孟更平淡:“好嘛,你拿到别的地方去嘛,说不定人家给你2000,那还算遇到好心人。”
  就在这时,余长文只听到“忽”地一声,他身边的罗士福挥手大叫起来:“老孟你是欺负我朋友,我给你说,不要以为他是从县上来的,你就压级压价,有眼无珠。老实告诉你,你糊弄他就是糊弄我。”
  老孟急了:“我怎么糊弄你了,他就是你的朋友也得讲个货真价实嘛。我说这块玉不地道,我是有根据的。”
  “什么根据,你说!”罗全福像保护自己的孩子一样不依不饶。
  老孟张张嘴,继尔吞下:“不告诉你,我怕把你这位朋友教聪明了,以后做假更可以乱真。”
  “你——”余长文伸颈叫了一声。
  没容他做出反应,罗士福已经勇敢地一把抓住了老孟的衣领:“你敢诬蔑我的朋友做假,老子认你,老子的拳头不认你!”
  余长文眼看要打架,顾不得心里窝的一口气,赶紧横身挤进两个人中间。
  “算了算了,”他使劲掰着罗士福抓着老孟的那只手,老孟的衣领被罗士福捏得死死,憋得他像离了水的鱼大张着嘴巴喘着气。“我不信就他一个人是金口玉牙,”他终于拉开了罗士福,“我们到别的商店去。”

  中午是罗立福在家里招待余长文,罗士福的老婆分外热情,穿着无袖汗衫,围着一张花围腰,背上的衣服浸出一大圈汗渍,共做了四荤两素,其中包括半斤基尾虾,两只螃蟹,半斤美国牛蛙。席间女人频频劝酒,一脑门的汗珠让余长文心有不忍,觉得昨天心里的不敬其实都是错怪,这个女人说到底,还是满顾及丈夫的朋友的。
  “老余,”罗士福对他的称呼也变了,一个‘老”字,透着尊重,透着理解,也透着亲热,“我想,你再不能去别的店铺了,连老孟这种熟人都这样,别的店主还不把你的玉石干脆说成是一个玻璃珠儿?”
  余长文垂着头不吭气,他实在想不通,他这块翡翠究竟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我还是要等李大师一句话,”他喝了一口酒,半天咕哝出一句,“我要亲自听他说这是个B货C货,我才死心。”
  “对,”罗士福同仇敌忾地一拍桌子,震得酒杯菜盘乱跳,“不等到李老头出山,我们绝不死心。”他的话语中,已经与余长文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仿佛这个玉石的真伪成败,不只是余长文一人的事,而是他们两人共同的荣辱。
  “就是不知道李大师什么时候回来。”余长文说。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罗士福若有所思,“喂,你在这儿打算呆几天?”
  余长文所焦急的也包括这一点:“我们那儿在国庆节要搞一个音乐会,全馆都在忙,都分得有任务的,我、最多只能呆两、三天。”
  “那我给你打听李老头的行踪,离了他老孟,我还有别的认识李大师的朋友。”

  当天晚上,余长文躺在招待所的床上百无聊赖,心里一急,嘴角不知什么时候起了几个小火泡。接着服务员叫他接电话,他跑到楼层值班室,一握住听筒,就听到是罗士福的声音。
  “我说老余呢,”罗士福的语气透着无奈,“我通过其他人向李老头的老伴问清了,李老头三天后离开北京。”
  余长文松口气,虽说还要无聊地呆三天,但三天后总就有个结果了。
  但罗士福下面的话就让他惶惑了。
  “可是他老伴儿还说,北京干完事他并不回家,南京和昆明有两桩鉴定珠宝的任务都在等着他哟。”
  “那那那……”余长文说不清话了。
  “所以啊,什么时候能见到他,简直没有个准数。他老伴估计,十天半月的总是要等的吧。你看怎么个安排呢?”
  余长文无法说清怎么安排,他丢了电话,也不进屋,出了招待所到街上瞎转悠。马路边上,一家家的麻辣烫摊子排出去有一百米长,明晃晃的电灯下,食客们猜拳行令,吃酸喝辣,不知道他们哪来那么多的兴奋。
  去他妈的,余长文从他们身边走过,心里恨恨道,屋漏偏糟连夜雨,家里等着用钱,而能变成钱的东西却不能变钱。
  两个钟头后,他敲开罗士福的宿舍门。罗士福两口子还没睡,在看一出电视连续剧,见是余长文,似乎并不惊奇,两口子热情地跃起身,赶紧把他让进屋。
  “我想好了。”余长文看着罗士福,说出思考了两小时的话,“我明天坐车回北山,我赔不起时间,赔不起在这儿的食宿费。”
  “那宝石的事呢?”罗士福立刻问,他老婆也紧紧盯着余长文。
  “我就是为它来的。”余长文真诚地看着他眼前的昔日诗界朋友,“我把这个事拜托给你,只要李大师一回来,你就帮我拿去检验。”
  “然后呢?”罗士福问。
  “帮我卖掉。”
  “然后呢?”这次是罗士福的老婆在问。
  “你就给我打电话。或者你干脆给我汇来。”
  罗士福两口子呆呆地看着他,不相信他说的是真话似的。
  余长文掏出那个信封,递到罗士福手里:“拿着。”
  罗士福接住,脸上放出光芒:“走,街上麻辣烫,我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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