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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春节一过,C学院的毕业班就忙于实习了。
  每到实习季节,历史系的到西安考察兵马俑;地理系到黄山、华山考察地形地貌;物理系、化学系下工厂;唯独中文系不好安排,到哪里都似是而非。不实习吗?又不适应社会的需要。于是,学院决定:中文系到中学实习。事实也是如此,每年中文系学生分配到中学当教师的,确实不在极少数。
  几十年前,C学院有一个附中,后来独立了,因此,到中学去的实习生,就只有东一块西一块四处分散。然而,有的重点中学,是不大愿意接纳实习生的,他们生怕实习生误人子弟,哪怕只上几节课。一所中学的校长就曾当着实习生的面骂调皮学生:“你们几个,脑壳笨,读书又吊儿嘟当,二天只有考师范!”
  为了解决到邻近中学实习的问题,学院鼓励同学们自找门路。中文系的大部份学生,都选择了回家乡中学实习这条捷径,页子和邹清泉他们,春节之后甚至直接走进母校根本就没回重庆。
  花冲把悦悦送回C学院,也立即返身回到自己的母校。

  宣汉县中学,位于县城之东,古朴的圆门上,是“宣汉县中学”几个淡红的行楷字。相传,这是晚清时一个落魄秀才书写的,字体道劲飘逸。校园里,有一棵巨大的黄果兰,荫庇着这一方土地,使这所古老的高级中学从八十年代以来,每年都要向国家输送二百五十个以上的大学生。校舍是旧式的,教学大楼的西墙上,爬满了青藤,墙身上长着苍翠的青苔。校门左侧的小卖部里,长年累月坐着一位神情呆滞的卖货的老妇人。
  一切都是熟门熟路。
  花冲来到教务处,教务主任还是他读高中时的羊主任,主任是全省有名的数学特级教师,五十余岁,近视眼,高而瘦,走路腰板挺直,两只手习惯性地反剪着互插进袖筒,冬天热天都一样。
  当年,花冲一进宣中,就听许多人讲起学主任富有传奇色彩的苦难经历:他九岁死去双亲,为了把家庭支撑下去,死去双亲的第五天,十七岁的哥哥就结了婚。比哥哥大三岁的嫂子一踏进夫家,将新娘妆一脱,就把丈夫叫到面前。
  “我问你,”她板了面孔,语气忽然变得冰冷,“你就那么大本事?”
  悲伤与欢喜参半的丈夫摸不着头脑,不知新人责备他什么。
  “去把兄弟叫来!”妻子厉声说,“赶快!”
  丈夫赶紧叫回正在山上割草的兄弟,站到妻子面前。
  “你哥不让你读书了?”嫂子问。
  “嫂嫂,”兄弟说,“是没钱读书。可心里边、硬是想读啊……”
  新娘抚摸着小叔子的头,象母亲般柔和而慈爱。然后,又把脸转向丈夫,严肃道:
  “常言说,‘长兄为父,长嫂为母’,家里既然只有两兄弟,你又是老大,自然该担待他。他成绩那么好,我的意思是——”
  “是?”
  “让他继续上!”
  儿时的羊主任听到这句话,双膝跪地,凄厉地叫了一声:“嫂嫂……”
  新郎却焦急道:“说得轻巧,拈根灯草。拿啥让他上学呢?你给人家拍手板,人家还嫌吵人呢!”
  “不管,”新娘坚定的目光和严厉的语气不容商量,“我说读就读!”
  就这样,羊主任重新持上了花书包。多年以后,当他以优异的成绩最终从四川大学数学系毕业之时,嫂子所有的嫁妆早已变卖得一干二净。
  他的哥哥,已在贫苦困厄中死去四年了。
  四川大学本是动员羊主任留校的,但他却坚定不移地要回故土,他要赡养已被贫病严重摧老的嫂子,并负担起哺养她五个儿女的重任。
  羊主任在宣汉中学结婚了,结婚后第一件大事,是把嫂子接进县城。但农人的双手是闲不惯的,不过一天之后,嫂子就决意要走。是羊主任的忠诚和眼泪留住了她,为稳住她的心,学校出面配合,专门设立一个小卖部。于是,校门左侧售货柜台后那个满头花白的老妇人,就成了宣汉中学特有的景观。
  多么伟大的嫂子!
  同样多么伟大的小叔子!
  知识与道义,伴随着这两个人和他们身上生发出的传奇故事,与花冲一起在川东的这座中学里长大。
  羊主任教数学名贯川东。凡进宣汉中学的学生,都以听过羊主任一堂课作为炫耀于人的资本。
  因此,一看见羊主任,花冲就感到异常亲切。
  羊主任自然是不认识他的。
  花冲自我介绍道:“羊主任,我是重庆C学院中文系八五级学生,想到母校实习,我一月份写信给你联系过。”
  “噢,你叫花冲?”
  花冲高兴地点头。
  “我已经安排好了,你在高二(3)班实习。”
  说到这里,教务处走进来一个矮小干瘦的男老师,一张猴脸,两眼疲惫,打皱的嘴皮,几乎包不住泛黑的牙齿。羊主任忙对花冲说:
  “啊,这是你的指导教师,孙老师。”又转而对干瘦的孙老师说:“这就是花冲同学,从我们学校考出去的大学生,到你班上实习。”
  孙老师忙握住花冲的的手,连声说:“欢迎欢迎!”
  他的手冷凉冰冷,象没有温度的蛇,脸上一笑,皮子便折叠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象在哭。
  花冲大失所望。
  “老孙,你安排一下。”羊主任说。
  “行行。花老师,请跟我来。”
  干瘦孙老师把花冲称“花老师”,花冲感到十分滑稽。花冲跟他出了办公室,连招呼也没顾得上跟羊主任打。他们穿过中心操场,向宿舍大楼走去。
  这孙老师以前从未见过,花冲一路上想,不知是从那个农村中学照顾关系新调来的。自己带着美好的甚至可称为雄心壮志的心情回母校来实习,没想到母校却这样打发我,安排一个毫无师长气质的人作指导教师,他配吗?
  花冲非常沮丧。
  孙老师把花冲带到学生宿舍底楼。这是一幢新建的大楼,西边围墙之外,是一幢高耸的商业大厦,大厦五楼是一个歌舞厅,每晚如雾的乐音或嘶声力竭的喊叫要弥漫到深夜二、三点,严重干扰了学生的就寝,并危及他们的身心健康。校方跟大厦老板交涉几次,都被不客气地冷脸拒绝。目前,底楼还有一间宿舍空着,只放着四架上下铺单人床和一套学生桌凳。
  “花老师,你就住这里。”孙老师一讲话就客气地点头哈腰,“今天你休息,明天开始到班上,先听一周课,再上讲台。有啥事随时跟我联系。”
  花冲模糊地了答应了一声。
  “我给你列张课程表。”孙老师从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长江”牌铱金钢笔,又从裤包里掏出一张皱皮巴巴的什么纸,划一阵,交给花冲,又问,“花老师实习多长时间?”
  “四十天。”
  “喔,那你可以先听两周课。”
  花冲没有应声,鄙夷地想:就听你讲课?大学教授讲我也不想听哩!
  “我走了,花老师,你好好休息。”
  看着孙老师离去的背影,花冲站着发了很久的呆。真有点后悔,不该一时感情冲动申请回母校实习,这山旯旮里,孤单单的,没有了集体实习同学之间海阔天空的交谈,更没有三五成群星期日集体出游的乐趣。尤其让人不能容忍的是:随随便便一个糟孙老师也来作了他的老师!
  铁格窗外是苍茫的天色,低低的雨云扣在头顶上。如此景色,心情更加黯淡。
  他临窗逃了个下铺,收拾好之后,便抬脚出门。
  时间不过是下午四点,想到街上走走,顺便到新华书店买几本书,打发以后四十个无聊的日子。
  经过校门,不由伫了脚,他对小卖部里那个神情呆滞的老妇人充满了崇敬和怜悯的复杂情感,迟疑片刻,便走了进去,轻声说:
  “请拿包烟。”
  老妇人仿佛一直沉浸在遥远的过去,听到声音,脸上有了吃惊的表情:“啥烟?”
  “攀枝花。”花冲很久没抽烟了,现在也不想抽。所以要买,只是为了表达一点心意。
  老妇人把烟递给了他。她的手背象古老的树干,盘根错节,皮粗筋绽。
  付钱的时候,花冲突然冒出一句:“我是羊老师的学生。”
  老妇人慢慢笑了,笑容里充满母亲般的自豪。
  花冲一阵感动。
  出校门向左拐,窄窄的一条街,却有小镇风情,一些安份守纪的小商小贩,开起小吃店,或是卖些日用物品,价格都很合理,免去了讨价还价的烦恼。其中一位五十余岁的老头儿,面前放一个背篓,背篓上放一个筛子,筛子里装四、五种报纸,也不叫卖,只是眨巴着眼,望着宁静详和的街巷。花冲读高中时他就在这里。进入高三,学习十分紧张,花冲却没有疲劳的感觉,每天午饭后,都到老人这儿买一份《雨花报》,到教室读完之手,便躺在课桌上小憩。百忙之中的这份闲适,成为他高中生活最美好的回忆。
  再往前走,穿过一条小巷子,就是一块平整的大坝,位置在城东,名字却叫西门操坝。当年,花冲的父亲花天狗,曾在这里斗争过土豪劣绅。花冲上体育课,也在这里操练,常常是一两个班的学生,排成纵队,从街上跑步穿过。阳光温暖地照着,街道两旁的居民和商贩,面带微笑欣赏他们整齐的步伐和“仆仆仆仆”的脚步声。体育老师要是高兴,就扬声喊道:“一、二、三——四!”百余学生便齐声呐喊,雄壮的口令让小城充满虎虎生气。现在,西门操坝成了武警和民兵训练的地方,也成了过年过节民众聚集之处。坝子下面,是汤汤洲河,岸边,是一带宽敞的草滩,当年,花冲常在黄昏来这里读书。
  在自己熟悉和喜爱的地段漫游,抬回一段段美好的记忆。然后,寻到位于小城中央的新华书店,买一本流浪文豪艾芜的《南行记》,从容地回到学校。
  黄昏点点滴滴,雨一般笼罩了小城。
  他的心情却好多了。

  高二(3)班在教学大楼的二楼。第二天的第一节,就是孙老师的语言课。花冲提前三分钟去,孙老师已站在门口等他。
  “花老师,这是给你的课本、教参和备课本。”
  花冲接了书和本子,随他走进教室。五十三个学生早已规规矩矩地坐着,孙老师大概已向他们打过招呼。
  “同学们,”孙老师让花冲与他并肩站在一起,向全班同学介绍说,“这是到我们班上实习的花老师,大家欢迎!”
  教室里响起爆竹般的掌声,有些学生交头接耳,有些窃窃私笑,“嘿嘿,花——老师,嘿嘿……”
  花冲感到浑身不自在,也机械地拍着双手。
  掌声停下来,孙老师继续介绍:“花老师也是从我们学校毕业的,以优异成绩考入了重庆一所著名大学。上大学之后,他并没有停止前进的步伐,相反,更加勤勉。现在,花老师已是闻名全国的诗人了!”
  花冲非常吃惊,孙老师怎么知道我写诗?同时也觉得肉麻,自己不过是在校园诗坛上有些名气,哪里就敢称闻名全国了呢?
  但孙老师的话把那些不很规矩的学生给镇住了,不再交头接耳,更不敢窃笑,一双双稚嫩的眼睛里,充满了对新老师的崇敬。
  “大家以后在语文学习上有什么疑难,可问我,也可问花老师。”孙老师说完,小声对花冲道:“那是你的位置。”
  花冲的位置在最后一排。他就了座,孙老师开始上课了。
  他讲的是朱自清先生的《绿》。先让学生朗读一遍课文,然后,自己“范读”一遍,目的是纠正学生的字音和语调。天啦,他的范读,让花冲费了很大的劲克制,才没笑出声。蹩脚的普通话使人浑身冒鸡皮疙瘩,沙哑的音质如他干瘦的脸,全没有文章里浓浓的情感和水汁。
  读了书,孙老师又让学生快速阅读“预习提示”,三分钟之后,抽学生口述要点,并把本课“学习重点”板书出来。这些工作做完,一堂课就去了一半。接下来,才进入分析课文的阶段。花冲等待他的高见,没想到孙老师又让学生默读课文,划出重点词语、重点句子、重点段落。十余分钟之后,抽学生回答,不对的地方,加以纠正。然后下课铃响,这堂课就算完了;
  一篇优美缠绵得让人心颤的散文,完全被他糟蹋了。
  孙老师把花冲叫到高二年级办公室。除孙老师外,里面各科老师都是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花冲一个也不认识。老师们都面带微笑望着花冲,花冲想给他们打招呼,不知怎样称呼,也便罢了。孙老师拉过一张藤椅,让花冲坐在他的对面,谦卑地说;
  “花老师,你给我的课提点意见吧。我们的知识老化了,需要灌输新鲜血液呢!”
  花冲想了半天,说:“我觉得没把课文分析透。”
  办公室的人都拿异样的眼光看花冲。
  孙老师僵持地笑着,干枯的猴脸拉得更长:“花老师,还有啥?大胆地提。”
  “其他——也没啥。”
  “唔,唔”孙老师模糊地应着,然后说:“你以后想教哪个单元?我给你留着。”
  花冲把课本哗哗地翻过去,说:“就讲诗歌单元吧。”
  “好好,你是诗人,应该讲诗歌。这些天,你就抽空好好备课。”
  花冲心里更加瞧不起孙老师,也更觉得回故乡实习的无聊。在大学,他是一个知名人物,喧哗太过,就时时回忆起高中生活的单纯和美好。这种回忆浸润着他的感情。可以说,正是为了寻找那份特殊的感情才回到母校。然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如此苍白,那孔滋润他情感的泉水已经干涸。
  高二(3)班的每一堂语文课,他都要到教室去听,虽然干瘪的孙老师依然采用老套路,讲解得那么肤浅,他还是要去。不管怎样,孙老师有给你打实习分数的权利。
  花冲奇怪的是,班上的五十三个学生好象都很听孙老师的话,叫他们干啥就干啥。而且,孙老师每讲完一篇课文,他们都好象心领神会,懂了许多新知识似的,时不时地,还把课文上的词语用到生活中来,对孙老师的某些蹩脚笑话,也是津津乐道。
  毕竟是些无知的中学生,花冲暗忖,况且,这批娃娃比我们当年差多了。他隐约地盼望着自己早日登上讲台,让孙老师和他的学生,一个个都长长见识!
  他很少与班上学生接触,有些爱好文学的学生想接近他,见他一幅孤傲的样子,便嗫嗫地退避三舍。
  每到傍晚,花冲就挟着《南行记》散步去西门操坝下面的草滩,把书搁在身旁干净的石子上,看对岸的山头衔去半边落日,静穆的针叶阔叶林带在落日中发出金色的光辉。洲河的上游,正在修一座名叫江口的水电站,已进入二期工程,使这里水流落差增大。昔日宁静的一条飘带,而今也发出了浑厚的吼声,这吼声不断地进入耳鼓,又辇车一样流向远方。
  这种景致,在他心里升华出一种崇高的情感。他带着纯净的心情,思念他的朋友们。这时候,就有幽远的箫声在另一片草滩上响起,穿越万水千山,站立到他的面前;就有愈来愈成熟博大的诗歌,从翘翘的胡须里长出,溶铸成报刊上沉甸甸的铅字;就有一个靓丽柔婉的身影,与晚霞一起变幻着色彩,款款地进入他的视线。
  有一天,正这么遐思迩想,一转眼,发现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有一对恋人正深情地接吻,那狂热的激情,好象有了千年的等待。
  这让他老大不安,再也无法静下心来,静静地陶醉和思考。就在这个小县城里,有他中学时候的恋人。说是恋人,其实是他的单相思。她是高三时才转到班上的,以前一直住在河北的姑妈家。她有一幅漂亮的鹅蛋脸,一口纯正的普通话。花冲,这个习惯于默默读书的好学生,深深地喜欢上了她。但是,她却根本就没注意花冲。那时,班上七十多人,她不一定知道还有名叫花冲的这样一个同学呢。她活泼的天性是耐不住寂寞的,常常与班上有厚脸皮精神的男生说笑,一起打球疯跑,甚至身体挨挨擦擦。每到这时,花冲就十分痛苦,偷偷地为她写日记。时间久了,成绩有所下降,他又在日记里大骂自己没有出息,警告自己坚决斩断对她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后来,那女同学高考没有考上大学,读了中专。两年毕业之后,和高三时的外语老师结婚了。
  当然,一进入大学,也就把她忘记了。但是,任何一个感情丰富的男人,对在生命中留下微笑的女人,总会在某个特殊的环境里回忆起来,有时甚至刻骨铭心。是的,比如方圆,还有深居在数百里外大巴山腹地的来儿,怎么可能从心里完全消失呢?每当捧读《南行记》,心总要和作者一起,在崇山峻岭间艰难跋涉。总有一种感觉,再翻过一道山梁,再穿过一道密林,就会有一条水涧横呈眼前,水涧的那边,就是那间熟悉的柴屋,来儿坐在那间柴屋里,形容憔悴,眼神迷茫,永远在等待什么……
  来儿啊,当你站在那大山峰巅,用枪声向我们送别时,你脑子里想的到底是什么?你会一辈子怨恨我吗?你会不会明白我的心里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我,是永远忘不了你的呀!
  每每想到这里,心就禁不住颤栗,就感到异常的疼痛。
  分别十天,已收到悦悦两封来信,一共十三页,道不尽的甜言蜜语。他把信带在身上,一有机会就模出来读,每读一句,都好象感触到了悦悦的体温。回到偏远的故乡县城,无法拒绝对悦悦的思念,以至心里时常着慌,担心悦悦已经另有所爱!
  荒唐!他自己都嘲笑自己,悦悦怎么会背叛我呢!
  只有悦悦,才真正参与了他生活的所有细节。

  一天晚上,花冲刚从街上散步回来,孙老师就进了他的寝室。
  “花老师回来啦?我来过两次,都见你寝室关着灯。”
  “到街上转了一会儿。孙老师,有事?”
  花冲是很少喊“孙老师”的,有非说不可的话,便以“喂”相呼,今天,在街头书摊上看到一本新出的《萌芽》,去年秋天寄出去的三首诗发表了,心情高兴,说话语气也变得柔和而亲切。
  “明天你就要上讲台了,我来看看你准备好没有。”
  “早就准备好了!”花冲蛮有信心地说。
  确实早就准备好了,准确地说,他只用了两晚上的时间,就把一个单元的课全准备好了。
  “把你备课本拿给我看看。”
  花冲很不情愿地递给孙老师。
  足足的四十多页!诗歌单元共四篇课文,就是说,他每课至少写了十页。
  孙老师翻开来,花冲龙飞凤舞密不透风的笔迹让他几乎无法分辩。他不得不掏出镜片如指甲壳大的老光眼镜,结果还是无济于事,看得泪花打转,也没认出几个字来。
  “花老师,我不行的。”孙老师微笑着很抱歉,“其实,后面两篇是自读课文,你就没必要写这么多了,主要是让学生活动,你只是指导一些知识点就行了。关键是把第一篇课文上好。”
  “那当然。”花冲不以为然地应付。
  “明天,羊主任和语文组其他莫得课的老师,也要来听呢。”
  “噢?”花冲做出吃惊的样子。这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自己的课讲得再精彩,孙老师都不一定听得出来,可羊主任他们肯定能行!
  “晚上再准备一下吧。”孙老师还在关切地叮咛,“讲课时用自己的话说,不要背教参,不然就会显得被动。”
  “好好。”花冲简捷地回答,觉得面前的孙老师很小看他,他为此很不高兴,口气也显得不耐烦。
  孙老师走后,花冲把课本翻了一下。第一首诗歌是毛泽东一九二五年写的《沁园春·长沙》,他读高中时就会背诵了。他决心不按教参来讲,不然只会落于与孙孙老师同等的水平——他要提高讲课的理论深度,交给学生全新的知识!
  然后,又把备课本拿出来,将本课的备课笔记朗读了一遍。朗读时,为自己设置了课堂情境,既注意语音的轻重缓疾,又配合了手势。朗读完毕,觉得非常成功,激动得满脸通红。他在寝室里踱了好几圈,才上床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

  上课的预备铃响过后,精神抖擞的花冲准时站在教室门口。羊主任和七、八个老老少少的语文教师,从教室后门次第而入。忽然,一直镇定自若的花冲感到心情开始紧张,虽然穿了足够的衣服,可竟感到浑身发冷,一会儿小腿竟颤抖起来。他尽量克制,并装着咳嗽了两声,勉强敷衍过去。等正式铃响过,便迈着方正的步子走上了讲台。
  “起立!”
  学习委员一声令下,五十三个学生包括傍着后墙的七、八个教师,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老——师——好!”学生齐声祝福。
  “同学们好!”花冲答礼如仪。
  上述项目完成之后,学生和听课老师依然整整齐齐地站着。花冲感到莫名其妙,木呆呆地望着他们,不知所措。迟续了差不多一分钟,才有学生在左顾右盼之后,自行坐下了,别的人也参差不齐地坐下去,教室里一片乒乒乓乓的桌凳响。
  待人们全都落座,花冲才恍然大悟;糟了,说完“同学们好”之后,应发出“坐下”的指令,学生才能入坐。
  花冲一下慌了手脚,在台下背得滚瓜烂熟的开场白忘得一干二净,越是想回忆起来,头脑里越是一片空白。
  他不得不翻开备课本,慌乱之中潦草的字迹让自己也无法辨认,尤其在这个时候,根本不允许去仔细考察。他和孙老师一样,对本上的字几乎一个也认不出来!他的眼光向台下一扫,一双双眼睛都充满期待地望着他。
  天啦,怎么从台上看下去会是这么多人?不象是五、六十,倒象是五、六百!
  花冲在心里狠狠地咒骂自己:狗屁大学生!狗屁诗人!你的信心都滚到哪里去了?!
  再不能拖延了,他必须发话了,要不然,这一堂课就变成哑剧表演了!
  “我提、一个、问题,”他让自己发声,“同学们、主动、举手、回答。”
  他被自己的声音惊呆了,怎么回事?象得了重感冒,嗡嗡不清。本以为在偏远小城可称一流水平的普通话,听起来既象四川话,又象山西话,甚至有点象广东话,总之,整个儿一个“四不象”,比孙老师的普通话都要蹩脚十倍百倍,孙老师的普通话虽然有浓重的川味,但语流是畅通的,不象自己,一个字一顿,两个字一顿,三个字一顿。
  “哪位、同学来、描述一下、我国、诗歌的、发展脉络?举手!”
  没有人举手。
  “大家要、主动,能说多少、算多少。”启发,对,要多多启发。然后,他拿出气度,到课桌之间的巷道上来回转悠。
  依然没人举手。
  “那我就点了。”他努力做出微笑的样子,克制住心慌。“你来讲一下。”他点了靠前门的一个男生。
  男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头垂得很低,半分钟不开腔。
  花冲又让男生后面的一位来讲。同样不开腔。再后面一位……再一位……直到把一竖排十位点完,照样没一个人说话,全都象押上审判台的罪犯,腰和脑袋都费力地弯着。
  花冲紧张地向后排扫视一眼,看见羊主任在作笔记,不知道写些什么。孙老师则面带笑容,象在鼓励,又象在嘲笑。其他几位老师,有打呵欠的,有抠鼻屎的,还有一个望着窗外,一幅极不耐烦的模样。
  他更加着慌了。
  他让十位同学坐下,声音抖索地说:“刚才那个问题、大概难了一些,我给大家出、一个简单点的题目:诗和词的、异同点是什么?”
  这个问题,学生本来是可以回答的,可是被第一个问题吓住了,加上严冬一样肃杀的课堂气氛,应者十分寥落,只有中间一排一个女同学答对了一半。
  花冲的初衷是让学生配合他完成这堂教学,没想到结果如此糟,心一横,不得不靠单枪匹马来应付场面了。
  他阐述第一个问题,刚进行了三、五句,就感觉到自己语无伦次。台下的一双双眼睛,呆滞而茫然,如木偶一般。花冲忽然觉得浑身躁热,粒粒汗珠从额头鬓角浸了出来。他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简直味同嚼蜡!他的语序越来越混乱,脸上如火烤一般滚烫,胃也在隐隐作痛,似乎马上就要呕吐。
  这堂课已无法再讲下去。
  在这万分紧急的时候,只见后排的孙老师急切地站了起来。
  “花老师,”他大声喊道,“你感冒那么厉害,医生早就叫你休息的,可你……快快,快下来别累着,我来讲这堂课。”话未说完,人已走上讲台。
  花冲象如遇大赦,课本也没收,大汗淋漓地坐到孙老师空出的位置上。他脸上发紫,心跳加速,大学生的傲慢,在这一刻轰然坍塌。
  孙老师又给在座的老师和学生解释,说花老师已感冒三天了,本来是绝对不能上课的,但架不住多次请求,才不得不答应了他。接着,他大声问学生道:
  “花老师这种精神伟不伟大啊?”
  “伟大!!”学生回答得地动山摇。
  “等花老师病好了再给我们讲课好不好啊?”
  “好!!”
  好些学生转过头来,感佩万千地望着花冲。
  花冲心潮汹涌,眼泪都差点崩出眼眶。这令人感慨的一刻中,他一下对身体干瘦的孙老师充满了无限感激之情。
  孙老师开始上课了:“花老师提的问题很重要,诗和词异同点是什么,我们高一讲过,未必同学们都还给我了吗?”
  “没有!”男女生们兴奋地大声回答,手臂象森林一样举起,课堂显得异常活跃。
  待把这个问题解决,孙老师就用几分钟概述了本单元的学习目的和各篇课文的学习重点,然后开始讲第一课。
  “‘沁园春’是什么?”
  “词牌!”
  “用这种词牌写的词共有多少个字?”
  学生就开始数,先先后后地喊道:“114字。”
  “对,大家记牢一点啊,在词牌后边批上去。再问,毛主席的这首词的标题是什么?”
  “‘长沙’。”
  “好,不要把词牌和标题搞混,这是同学们常犯的错误。本首词写于一九二五年,哪位同学来阐述一下当时的时代背景,这对我们理解词的主题很有好处。”
  靠前门的男生抢先站起来,用流利的普通话回答得相当准确。
  花冲大为吃惊,怎么先前我抽他的时候,他就吓得心惊胆颤,一个字也回答不出呢?
  接下来,孙老师把课文朗读了一遍,就讲词的上阙。“‘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这几句写出了什么?”
  学生答:“时间,地点。”
  “时间是——”
  “寒秋。”
  “地点?”
  “湘江上的橘子洲。”
  孙老师突然问:“只有这些了吗?”
  学生抠着脑袋,回答不出。
  “大家看起首的字:独!点没点出当时特定的情景?”
  学生脸露兴奋的笑容,一个个恍然大悟。
  孙老师又启发道:“不仅这个‘独’字,就是时令‘寒秋’和地点‘橘子洲’,也都烘托了当时的特定情景。诗嘛,以营造气氛,创造意境为贵。如果光是时间,地点,那就是说明文了!”
  学生和听课的老师都惬意地大笑起来。
  把上阙讲完,孙老师说:“‘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这几句,是全词的过渡句,到底由谁来主宰这个世界?是由反动军阀还是由当时力量还十分薄弱的无产阶级?词的下阙给了有力的回答。大家下去之后,认真分析下阙,看作者是怎样回答这一问题的。”
  话音刚落,下课铃声炸响。干脆利落,不多一分,不拖一秒。
  走出教室,花冲既感到无脸见人,又感到从未有过的充实。孙老师分析课文多么透彻多么精彩,掌握课堂节奏是多么准确多么自如!以前,自己为什么就没能感受出来呢?!
  羊主任跟在花冲后面,拍着他的肩,关切地说:“小花,到医务室弄点药,不能硬撑哟。”
  花冲含糊地点点头,看着这位历经沧桑的长者的单弱身影,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好。
  孙老师走上来,向羊主任点点头,把花冲请进了自己的家。
  这是一个十分简陋的屋子,墙壁黯淡,家具陈旧,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便是这个家庭的现代化标志。
  “孙老师,”一进门,花冲就真诚地悔恨,“我讲得太糟糕了!”
  “不慌不慌,你坐,我泡杯水。”

  花冲坐在孙老师自己用塑料布蒙的沙发上。
  “你这就算糟糕啊?”孙老师把水杯放到花冲面前,缓缓地说,“我上讲台讲的第一节课,你连想也想不到有多背时!我跟你一样,不是师范出身,更没到学校实习过,分配时不晓得搞的什么名堂,就喊我当了教师。上第一节课,一站上讲台,我就周身发抖,比打摆子还凶,惹得学生哄堂大笑。抖了几分钟,勉强开讲。先介绍作者——我想,文学史上学到的知识,足够让我只介绍作者也可混满一节课!我就漫天价讲,从他的祖宗八代讲到他的儿子孙子,凡是我知道的,也有不知道而随意杜撰的,顺着一股子气往下说。下面学生又在嗤嗤发笑了,我还以为是讲课生动引起的呢,便越发起劲。二十多分钟过去,我无意之间看了一下课文,才发现这篇课文的作者根本就不是我讲的那个作者。那个羞啊,你想都想不出来,脸皮一下子红得象要浸出血。学生见状,知道我终于反应过来,又一次哄堂大笑开了,比欣赏我打摆子时笑得更狂更狠——小花你看,跟你的第一堂课相比,我的课是不是讲得更‘出色’一些呢?”
  孙老师呵呵呵地带头咧开嘴笑。
  花冲的沉重被善解人意的孙老师化解,心情逐渐轻松下来。
  笑过一阵,孙老师正色道:“你提的问题太大太空,中学生是没法回答的。需要他们掌握的是最基本的东西,要把握好这个度,不要把自己所学的全部倒给他们,他们的脑子还太浅,盛不了。另外,给中学生上课,一定要坚持教师为主导、学生为主体的原则,这样子,才能充分调动学生的积极性,也才能教学相长。”
  花冲不停地点头。在这个并不明媚的冬日的阴天里,孙老师在他的心里变得高大起来。

  实习很快就要结束了。这些天,花冲再不到街上散步,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思考和研究中学教材。不管以后教不教书,教学确实是一门艺术,一门高深的艺术,它既要丰富人的大脑,又要塑造人的心灵。从这个意义来说,世间几乎没有哪一门艺术可与之相比,孙老师勤勤恳恳地研究这门艺术,已近四十个年头,才达到了目前这种驾轻就熟的境界。可是,自己以前竟还小看他,还以为他对艺术一窍不通!
  花冲真诚地反省着自己,充分地认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肤浅。即或你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罢,只要你没有参加社会实践,你永远都是一个不及格的小学生。
  花冲相信,在别的地方实习的同学,很多人都会有与他同样的经历,或许也会与他有同样的转变。
  大学生,只有经过社会大熔炉的锤打,才能走向成熟,也才能挑起国家和人民交付的重担。什么“天之骄子”,那是肤浅和虚荣的代名词。
  星期六的傍晚,花冲买了几斤水果,敲开了孙老师的门。
  孙老师正准备出去,见是花冲,忙迎他人座,当看见花冲手里的水果时,惊讶得不知所措。
  “你看你看,”他不停地甩着手,“这象啥话嘛!”
  “孙老师,你给我那么多指点,买几斤水果是应该的。”
  “唉呀,你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我连饭也没请你吃一顿!平时,我也是吃伙食团呢。”
  是呀,花冲几次到孙老师家,咋都没看见他爱人呢?
  “孙老师,师母……”
  孙老师神情沮丧起来:“前年得病死了。女儿和儿子都不在身边,我就成了个孤老汉。”说到这里,又笑道:“好在学生娃娃们还争气,我一天到黑就跟他们为伍。”
  花冲鼻子有些发酸。
  坐了几分钟,花冲问道:“孙老师刚才准备出门做啥?”
  “到店里买根灯管,你来了,就不去了。”
  “我陪你去。”
  孙老师乐了:“要得要得!”
  两人出门,花冲紧紧偎着孙老师走,时不时搀扶他一下。孙老师眼睛雾朦朦的,似乎很感动。
  小城的百货店关得晚,走进去,见一个女售货员在磕瓜子。孙老师径直朝她走去,老远就给她打招呼。女售货员爱理不理似的,也无多话,把孙老师要的东西拿给他,收了钱,就和别的售货员开玩笑去了。
  走出门,孙老师告诉花冲:“那是我去年教毕业的学生。”
  花冲感到吃惊:“她的态度——”
  没等花冲说完,孙老师叹了一口气:“现在的学生,不象你们那样尊敬老师了。她现在是售货员,山不转水转,说不定某个时候,我就要求她。而她,一辈子也不可能求到我的门下来。”
  花冲的心布满阴翳,“你们中学教师活得真苦!”
  孙老师感激地望了身边的年轻人一眼,喃喃地说:“是啊,我还不算呢……”他忽然想了一想,眼里跳出火星。“小花,”他决定了什么,“我带你去个地方。”
  花冲跟着孙老师,转了个弯,又转了个弯,穿过一条肮脏无比的深巷子,就来到河边。沿河上行半里路,是江口电站工地,花冲在孙老师后面一步不拉,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意图。
  黑暗中,二人在一块坡地上站住了,前面灯火辉煌处,就是江口电站不夜的工地。
  孙老师站了好一会儿,然后缓缓地问:“小花,看见了吗?”
  花冲向工地上仔细地扫瞄。突然,他两眼发直,身上象中了枪子似地一僵——
  左前方一位弓腰驼背拉板车的人,不就是羊主任吗?!只见他裤管高挽,一脸泥灰,满车顶大的石条与他细高的身材是那么不相称。他正在拉上坡,车子走得非常慢,眼看时时都要被地上的小土坎卡住。但羊主任不泻气,前腿弓,后腿绷,一寸一寸地挪,一尺一尺地挣扎,艰难地、又是不屈地在前进。
  “这是为啥?”花冲一把抓住孙老师的手,声音抖索得厉害。
  “他要用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两家人啊。”孙老师的声音带着哽塞,“尽管是特级,又有几颗余钱余米呢?她嫂嫂为学校守店,每个月几十块钱,病又多,恐怕连自己也养不活。嫂嫂的大儿子又是间隙性精神病,每年发几次,每一次都要四、五百块钱才压得住。不抽空出来拉板车,咋个过日子呢?”
  一股滚烫的热泪,抑制不住地从花冲眼角流出,他立即擦去,二话没说,抬腿冲下山坡,向羊主任跑去。
  站在坡地上的孙老师,也已泪湿沾襟。
  花冲扳住羊主任的肩头,羊主任一惊,抬起被汗水浸泡的脸,不解地望着这个昔日的学生。
  “你这是……”他问。
  花冲喉头梗得厉害,无法回答。他看见羊主任的眼镜已滑到鼻尖,汗水把衣领湿透了,好似画了一块深色的图案。他仿佛跟谁赌气似地,一把从羊主任肩上拉下肩带,挎在自己肩上,弓腰蹬腿,舍命一般大步拉走了。
  羊主任反应过来,大声地喊道:“小花——!”
  花冲不应声,把沉重的石条,一车一车地往工地上拉。
  他任汗水和泪水汇成洪流,滚滚汤汤地冲下自己的脸庞。
  他拉的是老一代教师的辛酸和不屈的奋斗,也拉着自己深深的景仰和刻骨的忏愧。

  就在花冲实习期间,悦悦又回了一次家乡,她的母亲生病,三姐一封信催她回去看看。
  上次从大巴山回来,她就有了心病。
  她爱的男人,怎么那么看重女人肉体的贞节。他对前嫂子雪儿的评价,似乎带有开玩笑的性质,其实却充分表达了潜意识中的残忍。虽然从理论上讲,花冲肯定比许多农村出身的当代青年都懂得现代人的现代意识和现代情感,可一旦接触实际,他也会变成封建主义的小丈夫。
  那么真的嫁给他,真的长期厮守,当青春的激情已过,现实的摩擦频频到来之时,这块心病终究有发作的一天,不是他盘问出来,就是自己愤激地张扬。即或不暴露吧,但由于丈夫对此的看重,会象一个水力冲动的磨槽,时时日日月月年年地研磨,总有把槽架磨穿烂掉的时候,自己将在无形的压力下爆发,那时候的局面将不可收拾,不但做不成爱人,恐怕连带着象一般朋友关系也无法维持了。
  悦悦深爱着花冲,越是因为深爱,越是不敢设想与他有这样的结局!
  就在这种心情背景下,想也不曾想到,会在家乡意外地遇到傅勤,悦悦回村的时候,傅勤正在村外的田地里采访,准确地说,是采访悦悦的父亲。
  悦悦照例在屋后的水渠边就唤妈妈,却没有应声,打开问走进去,一个人影也没有。她惊慌起来,猜想一定是母亲病重,抬往医院去了。她跑出屋,正准备到几根田坎远的舅父家去打听情况,却见母亲背着一大筐啤酒从后门回来了。
  “妈妈——”悦悦惊喜地跑过去。
  脸带倦容的母亲吓了一跳:“鬼家伙,你回来做啥?”说着怜爱地摸女儿的头发。
  “三姐说你病了嘛!”
  “又不是头回生病,一时半时就死了哇!”妇人嗔怪女儿。但看得出来,女儿回来,她从心里感到高兴。
  “伯伯呢?”
  “出去了。有个记者来采访他。”
  “哪里来的记者?”
  “市里。”
  原来,今年春天天旱,悦悦家乡的几个村庄,却因一条水渠保持了一份葱绿和希望。修这条水渠,是悦悦父亲的功劳。水渠在旱年中的作用,感怀着村里的老人们,而一个初中毕业回乡务农的小伙子听了长辈的讲述,竟向市报投了一份稿。岂料歪打正着,还真的引起市报小小的注意。
  这不,一个记者被派下来了,这不证明组织上很重视伯伯曾经拥有过的辉煌、重视他为当地百姓所做的实实在在的大好事吗!
  伯伯就是这么想的,他兴奋异常,短时间里象重新换了一个人。他在路大记者去观瞻当年领人挖的水渠前,嘱咐妻子到代销店买十来瓶啤酒。现在,妈妈就是为此背了一大筐。
  不一会,屋外有人声。是伯伯们回来了,总共三个人。
  悦悦当时就傻眼了,外人里边,除了现任村长,另一个竟是傅勤!
  傅勤也同样不知所措,他简直不知道悦悦原来是采访对象李文儒的女儿!
  伯伯简短地问明了女儿回家的缘由,便热情地向傅勤作介绍,两人只好装作不认识。傅勤首先伸出手。悦悦迟疑片刻,脸颊绯红,终于与他握了握。
  几人在悦悦家吃饭。席上,伯伯自豪地向客人介绍着女儿,村长也随声附和。傅勤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微笑着认真地听,时不时也跟着赞扬几声。
  然而,悦悦却实在装不下去,端着碗离开了。
  她跑到屋后的水塘边,呆呆地坐着,看小小池塘里蓝蓝的水。水很清亮,高远的蓝天和壁坝上的青草,都在水里微微晃荡。大旱时节,这点水显得特别柔和,特别亲切。一只灰扑扑的母鸡率领着一大群儿女,咕咕咕、唧唧唧地在水池周围游走。悦悦看着这些熟悉的景象,眼前雾朦朦的。她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自己的遭遇。
  屋里喝酒的人们相互致敬,五、六瓶过去,傅勤有了微醺,他肚子胀得慌,出来解手的时候,发现了悦悦。
  傅勤轻子轻脚地走到悦悦身边,悦悦已知道他来了。
  “你怎么不在屋里吃?”
  “饱了。”悦悦抬头看着傅勤,脸上不太自然,眼光湿润润的。
  傅勤扶她坐下来。悦悦没有移动位置。
  “寄给你的报纸收到了吗?”傅勤问。
  “收到了。真谢谢你。”
  “何必说这些呢。我们编辑部的人读了你的诗,都说写得好。”
  悦悦看着他,想起了写给花冲的情诗:“……为的是有诗读,也有读我诗的人。”如今,却只有傅勤读她的诗了。
  悦悦心里一阵颤抖。
  “前些天,”傅勤又说,“我在《黄河诗报》上读到花冲的诗,《献给路德维希.范.贝多芬》,觉得很有力度。”
  “哦,是。”悦悦笑笑,“他现在没以前写得多。”
  “但他的诗艺却在不断长进。”傅勤真诚地说,“他确实在许多同行之上。”
  悦悦不置可否。
  黄昏里,傅勤匀称的身材潇洒迷人,因成日的奔波刻在脸上的疲倦,更增加了内在气质的厚度。
  要是与他没有那一次该多好啊!悦悦想,我就不会有对不起花冲的负罪感。
  “现在过得还好吗?”傅勤吞吞吐吐地问。
  悦悦刚说出一个“好”字,突然眼泪就差点流出来。那一时刻,好想把自己留级、怀孕的事,一古脑儿全都告诉他!
  为了什么呢?就为了他热情地读自己的诗?就为了他脸上的疲倦和内在的气质?
  当天晚上,傅勤驱车回了乐山市。
  短暂而平常的会面,却增加了悦悦的罪孽感。她是多么爱花冲啊!她不容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情感倾斜。
  可是才情万种的花冲,内心深处因袭着多么沉重的封建传统,他是重视女人的贞节的,他不会原谅一个在肉体上对他不忠的女人。
  我没有贞节,悦悦整晚上重复着这句话,我还在爱着花冲时,却与今天这个记者睡过觉,我欺骗了亲爱的爱人。
  泪水长流,泪水打湿了衣衫。

  明天,花冲就要离开故土母校,离开羊主任、孙老师和他的五十三个学生,回C学院去了。
  今天是他的最后一堂课。
  诗歌单元已经上完,最后一课讲些什么呢?为此,昨晚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了大半夜,才庄重地决定了题目。
  语文课在下午。上午,花冲跟孙老师商量,想请羊主任和语文组所有的教师也来听。孙老师满口赞同,并代表花冲一个一个去请。
  下午上课之前,花冲看见了鱼贯而来的羊主任和语文组的全体老师,即便是有课的老师,也与别的科目调整了一下。
  花冲的心情异常平静,上课铃声响过,他稳步走上讲台。
  “老师们,同学们,这是我实习的最后一节课了。”说到这里,一股复杂的感情冲上了花冲的心扉,他顿了顿,稳定一下情绪,继续遭:“在这一堂课里,我想讲一讲我自己。向可敬的老师们,和亲爱的同学们,袒露我的大学。”
  台下开始还有小声的议论,随即鸦雀无声。
  “我是带着兴奋的心情、明丽的希望和奋斗的激情跨进大学的门槛的,大学校园诗一般的情调和浓郁的文化气氛,给我这个山里的孩子展开了一片新奇的天地。从上大学的第一天起,我就钻进浩淼的书的海洋,并暗暗立志:遍阅C学院图书馆古今中外的经典作品,一部一部地从我的手上翻过,从我的心上走过,并滋养着我的精神。
  “然而,这样的日子不过持续了大半年。因为一篇小文章,我在校园里有了名声,从此我的整个生活,象被一股强劲的风吹刮着,使我踏在土地上的双脚悬浮起来,感到飘飘忽忽,并有一种特殊的快意。渐渐地,我淡忘了我的目标,消减了我的激情,我不再是以一个奋斗者的身份在大地上辛勤劳作,而是把自己界定为一个所谓的诗人!”
  他越讲越激动,越讲越畅达,台下的教师和学生,睁大渴望的眼睛倾听着这个大学生发自肺腑的声音。
  “我不再习惯于稳坐灯下边读书边整理自己朗净明达的思想,而是几乎耐不住片刻的寂寞,将宝贵的时间,在喧嚣纷扰之中尽情地挥霍。为了把‘诗人’这个本不属于荣誉而应属于责任、甚至属于苦难的称谓叫得更响,我不是从生活的底层去发掘诗歌的本质,而是为赋新诗强说愁,把那些个人恩怨儿女私情尽情装点,去搏取人们的赞叹或同情。为了一顶‘诗人’的桂冠,我和我现在思念着的朋友们,有了难以言说的隔膜。因为我是诗人,我就把眼光望着天空的虚渺和幻彩,而忽视着大地诚实和谦逊,直到被生活之风吹到了悬崖之边也浑然不觉。因为我是诗人,我就觉得自己偷到了打开未来之门的钥匙,一切的奥秘和神圣,都为我所握有。老师和同学们,这是多么的幼稚,又是多么地肤浅啊,这是一个没见过天日的井底之蛙,是一只嘲笑着高飞的老鹰的野鸡,是一株不知自己身为何物却胆敢轻蔑万年古松的小草啊……”
  他无情地解剖自己的灵魂,讲了许多关于他和朋友们亵渎青春、浪费生活的细节,字字句句,满含忏悔。座下人的情绪随着他的语气和内容在变换,时而敛神屏气,时而心潮翻卷。
  最后,花冲几乎是喊着说出了下面的话:
  “老师们、同学们,我脚下正踏着的这块热土,曾以她的爱心和博大,把我送上了大学,现在,它再一次以她的爱心和博大,教会我怎样去认识生活,教会我懂得责任和庄严!这里,我坦白告诉大家一件事——”
  他咬了咬嘴唇,看见台下几十双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眼睛尽管有大有小,年龄相差是几十岁,但无一例外地充满着信赖和支持。他心里滚烫,鼓足勇气说道:
  “老师和同学们还记得,我上台讲第一堂课的情形吧,那天我讲得一塌糊涂,我竟承认我是因为我感冒……不,我要向你们老实坦白,我那天根本就没有感冒!唯一的原因,是我浅薄的傲气使我走向了失败……是孙老师帮助了我!在此,我要向尊敬的孙老师表达我真挚的感激,孙老师不但教会了我怎样讲课,重要的是,他还教会了我怎样做人。”
  他转向孙老师,眼光激动地看着他,胸脯起伏着,庄严地向他行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
  教室里鸦雀无声。
  “另外,”花冲回转身,“我也要谢谢全班同学,尽管我的课上得很糟糕,你们却以巨大的忍耐给我以机会,帮助我成长,我——谢谢你们,弟弟妹妹们!”
  又是一个虔诚的九十度的鞠躬。
  掌声爆发了,掌声如雷,如十二级台风,直刮得要把屋顶掀起来:
  羊主任、孙老师、以及别的老师和同学,眼里全含着晶莹的泪花。他们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使劲向着花冲鼓掌。花冲弯下腰,把头垂到讲台上,紧紧捂着脑袋,不让自己的哭声让他们听到。
  哦,这一瞬间,他获得了一种全然不同的做人的感受,他的灵魂在脱胎换骨的蜕变中,升华进一重新的天地。

  晚上八点过,羊主任和孙老师到了花冲的寝室,羊主任进屋就喊;
  “小花,你是我们整个宣汉中学的骄傲!”
  孙老师亦抢上一步,紧紧握住花冲的手,真诚地说:
  “小花,你虽然是在悔过,实际上,你眼界比我高远得多,知识比我丰富得多,你给我上了生动的一堂课,我不配作你的老师!”
  花冲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毕业以后到我们学校来吧!”羊主任和孙老师一起向他发出诚挚的相邀,“宣汉中学欢迎你!”
  花冲说不出话,只能不住地点头:“羊主任、孙老师,你们都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当然当然。”两个老师同时点头。
  “羊主任的板车就不要拉了,生活上困难,找组织上解决呀。”
  学生的话尽管十分空洞,羊主任还是大受感动,连声说:“要找的、要找的……”
  “孙老师太瘦了,要加强饮食呢。”
  “莫得啥莫得啥,再贡献几年,我就退休了。到时候,女儿家住几天,儿子家住几天,日子就安逸了,嘿嘿。”
  孙老师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干瘦的嘴皮依然包不住泛黑的牙齿。可现在在花冲眼里,却变得亲切而美好。
  两位老前辈刚走,晚自习的下课铃声响了。高二(3)班的五十三个学生,全都向花冲寝室涌去。
  他们要给花老师送去自己的礼物。
  门里门外都是人,寝室里热闹非凡。
  花冲的床上,放了一大堆:一个竹编的帆船,一个纸做的花蓝,一个精美的笔记本,一张张自己设计的明信片……
  花冲激动得语不成声,“同学们,”他的声音发颤,“我没把你们教好,平时也没跟你们,多多接触,好些同学的名字我都叫不出来。我、对不起你们,很对不起呀!”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说:“不,花老师,你写的诗我们经常读到。”
  “我们都很崇拜你!”
  “我们为你骄傲!”
  “……”
  在可爱的小弟弟小妹妹面前,花冲只觉得眼睛热辣辣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花老师,你给我签个名吧。”一个男生说,他是班上的班长。手上举着一本笔记本。
  听班长一说,似乎得到一个命令,每一个人都同时从怀里摸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本子。一片手竖在那里,象竖出一片茂密的森林。
  “花老师,请给我签!”
  “给我也签!”
  “……”
  “好好好,”花冲向四面转动着脑袋答应,“我给你们签,我全给你们签!”
  第二天上午,高二(3)班全体同学来为花冲送行,男女生们一个个眼里闪着泪花,几个女同学忽然很响地哭起来。
  接着不管男女,顿然哭成一片……
  一九八九年七月以后,这一批在C学院平平静静抑或风风雨雨中度过了四年的大学生,就真正走向毕业了。
  C学院的领导是关心学生健康成长的,他们认为,每个国家、每个民族的未来,都寄托在青年身上,而青年一代有无参予国事的热情,决定着这个国家和这个民族未来的发展及兴衰。他们想在今年艰难的分配形势下,尽量保持稳定,尽量人尽其才。
  而首当其冲的毕业生们,却有着复杂的感受。四年的大学生活,马上就要结束,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或多或少有了一份失落,有了一份忧虑。分配方案迟迟没下,前途不知,命运未卜,天地间,哪一个角落将是他们终身的归宿?
  昔日的天之骄子,再不那么疯疯癫癫,无忧无虑。忽然之间,就变得成熟,懂得思考许多问题。激动和恐慌,交错地袭击着还很嫩弱的心灵,各种关于上届同学分配境遇的传说,不断进入他们的耳朵,因此,让他们变得异乎寻常的焦躁不安。谁谁谁是清华物理系高材生,却被分配进贵州一个大山旯旮教小学一年级;谁谁谁是工学院自动化管理系的尖子,最终却辗转落到一个县级小厂当了会计。
  那些似是而非的传说,怎么能让这些本来充满了美丽幻想的大学生们,心里得到片刻的安宁呢?
  会动脑筋的,几个月前就在打分配小组成员的主意:向系主任送礼,帮学生处几个正副处长修理电器,甚至替辅导员家里换煤气罐。社会上的人情世故一点不漏地学进来,只差没有拜见关键位置上的老师干爹干妈了。
  绝大部分同学却束手无策,或是羞涩,或是没门路,不安中,只是坐以待毙。于是,逐渐有了疯狂的发泄,男男女女,混杂在寝室里狂歌滥舞,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哭泣。再不然就是把水瓶、酒瓶通通扔向窗外,闭它个通宵达旦。
  往往这时候,被吵得寝食不安的低年级同学是不会干涉的。他们也会有这样一天,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那些对对双双的恋人,自然脱离了广大的一群,他们相偎在草坪中,半月湖畔,中国槐和台湾相思树掩映的足球场看台上,或者后校门的古榕树下,再没有往日的轻声细语,大多却是相拥而悲:
  “千余里的行程了,”女生忐忑不安地问,“你还爱我吗?”
  “爱!”男生钢牙紧咬。
  “我再也不能天天躺在你的怀里了。”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男生背了这句话,自己却首先感到茫然和空虚。
  那只是诗人的浪漫!
  漫漫岁月里长久的相思,该怎样去消受?大学里的爱情,该怎样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去年,因分配方案宣布过早,还闹出了一些事端。最严重的,是一个男生拿刀闯进系党支部书记的宿舍,逼迫给他改派。在吓得直哆嗦的妻子和女儿的哀求下,书记只得当场在派遣证上给他改填了地名……
  鉴于这种情况,今年有所改变。学院决定在毕业生离校的前一天,才正式宣布分配方案!
  这让近两千不知底细的毕业生,更如热锅上的蚂蚁了。

  台风眼的中心却有悄悄的温馨,一些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或拔尖人才,秘密地受到爱才的校方的照顾。C学院校园诗坛领袖花冲,在一个晚上,被不事声张地招到了辅导员的寝室。辅导员请他坐,郑重地拿出一份名单,郑重地征求他的意见,问他愿不愿去南方的广州。这是著名的火热的改革城市,是多少人眼光所聚的宝地。那里收入颇丰,信息灵通,对于创作者的眼界及未来的发展,是个绝好的机会。
  花冲踌躇着,简直不清楚该如何决定。
  “今年全校去广东的只有三个名额。”辅导员说,“中文系就给了一个,另两个地方一是中山,一是顺德。学校对你是爱护的,院长在分配会上亲口说,要给有专长的同学以最好的机会,而不要斤斤计较他们中的小过失。往往有才的同学就有个性,就有锋芒,我们不能因小失大,卡断了他们大发展的机会。”
  花冲从心里感激校领导的睿智,但说不出为什么没有爽快地接受别人求之不得、或者可以说是稍纵即逝的机会。
  “我……”他费力地选择字眼,“谢谢学校。你让我想两天,好吧?”
  辅导员点头:“没问题。但要快些哦,有些事,一泡尿还没屙完,政策就变了。”说完,自己也为自己通俗的比喻笑了。辅导员与花冲平时往来不多,但彼此印象很好,说话就很随意。
  走出辅导员的宿舍,天已黑下来,在林荫道上漫步,心里涌现得最多的,却是大巴山黑黝黝的山岩,和各种男女老少饱经风霜的脸。
  我是怎么啦?他问着自己,这么好的机会,这什么我就不去考虑呢?换了别一个人,给辅导员磕十八个响头的心思都会有的。
  是什么情意结制约着我的心态呢?是父辈的血液?是母亲一样的无言的大巴山的重压?还是因为很简单的一个事实:从母校实习回来,我已长大;
  一缕箫声升起在月夜的上空,他身子一顿,循着箫音找到了体育馆后面的邹清泉。小个子朋友一人独坐那里,月光下,成了草坪的一部分。
  他默默地倾听,但邹清泉停下来。
  “你喜欢听我的箫声,”邹清泉说话了,音调悠远,象站在一个历史的暗洞中,“我知道……箫声里,记载了我的痛苦、孤寂和对未来的忧患。至于它的具体内容,天上的月亮都已表达了。若干年后,当我们都不再年轻,你翻阅大学四年的历史,或许能从中发现一些属于我们的、共同的情感历程,以及,相似的命运。”
  他的嘴唇抖索,显然内心有些激动。
  花冲凝视着朋友瘦削的内蕴深刻的脸,品味着他话里的意思。
  “现在,”邹清泉接着,“我们将一如既往,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尽最大的努力。太白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篷蒿人!’又说:‘天生我材必有用’,我们都是人才!”
  花冲看着朋友坚定的眼睛,点了点头。
  邹清泉伸手在衣兜里掏呀掏的,掏出来一样东西,借着月光,花冲看清是用大理石雕成的一枚方印,印头上刻着篆字:“花冲”,两个侧壁分别是:

  “朱颜不改”
  “澡雪精神”

  “把这个送给你。今上午刚刻好。”邹清泉笑了一下,“你肯定不会忘记这四年的一切,即使是最坏的人和事,你可以不喜欢它,但你不应拒绝回忆它,因为它至少让你知道,原来我们生活的世界,它不是单调,而是如此斑斓。你不善于也不愿意掩饰自己,这是你的真诚,也是你最具有吸引力的地方。除了坚持写作,你心境一般是平和的,因此,我把庄子的话刻在了上面。”
  “不,我的心里,从来也没有宁静过。”
  “我知道,所以我说‘一般是平和的’。你我都一样,身上流淌的,是儒家的血液。你特别钟爱大巴山,我觉得你是大巴山性灵所钟,虽然贫乏穷困的大巴山养育了你,但你永远拥有高贵,从不猖押……可是,凭我的直觉,认为你并不太珍惜。”
  “珍惜?”
  “是的,包括对同样热爱你故乡的悦悦。”
  花冲低头不语。
  “不懂得珍惜,人就退化成兽……我过去也是,现在醒了。莫泊桑晚年才知道后悔,我年青就知道了,这是一种进步。”他忽然抬起一直都凝视着草地的头,“上次我向你发过一次有关男人与女人的议论,而没说明隐藏其后的事实真情。我今天都告诉你吧,我故乡有个高中女同学,她的第一志愿和所有的志愿,都填报的我们学院,她要考到我们学院来,她一定成功。因为她来了信,她的考分,是今年全县第一,家乡都说出了个女状元。”
  花冲等待着,心情没来由地激动,他的严谨的小个子朋友,原来也会有一段动人心魄的恋爱故事!
  邹清泉自嘲地笑了笑,眼圈发红:“过去我一直拒绝她,其实我是怕担一份责任,这差一点就要了她的命,她……曾经自杀未遂……”
  花冲的心紧紧收缩了一下。
  “我醒悟了,”邹清泉说,“我明白男人的意义不是吸引女人的爱,而是要比女人更爱我们的世界,更爱世上的每一个值得爱的人。我马上给她回信,我也给爸爸写信,我公开了与她的关系,我说如果因此而被父亲扫地出门,我也要这么走下去,但请求爸爸在断绝父子关系之前为儿子做唯一的一件事,就是从经济上资助她,让她在高考中考上大学。我说她一定会考上,只资助这一次。她,真的考上了,成了女状元!”
  邹清泉的声音猛地放大了:“以命相许的那颗心,你一定不可轻慢啊!”
  一席谈话,让花冲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将面临的,是人生的又一次重大选择。以前每到这种时候,他都期望着敢于冲击,可有时一旦真正面对,却又尽量逃避。他痛恨自己这种怯懦的心理。邹清泉说得好,以命相许的那颗心,是一定不可轻慢的。
  他要立即去找悦悦。
  是的,人不管走到天涯还是海角,如果有所思念和被人牵挂,都有生活下去的勇气,都是一笔巨大的财富。然而,真正拥有这笔财富的,世间又有几人欤?是悦悦赐予了他!从很大程度上说,也是悦悦,将他从学生生涯后期的迷茫中拯救了出来。
  他情不自禁地想起艾青老人《关于爱情》这首诗来。
  他觉得他过去爱悦悦的程度,从来无法与今天比拟。

  仿佛心有灵犀一点通,悦悦却自个儿找来了。
  这段时间,这个留级生与毕业班同学一样,也在千方百计地打听分配消息。不是为自己,是为花冲关着心。然后听到了小道风声,说是花冲可能分到广东。她心里立时象十八把钢刀在剜。一则为花冲庆幸,一则为自己哀伤。她十分明白,决定的时刻到来了。如果花冲被分回大巴山,似还可以与他保持关系。但分在繁荣的广东,那是她一年以后毕业时绝对无法企及的地方。
  我爱花冲吗?她问自己。
  爱,除了他,精神没有第二份铭心刻骨的寄托!
  可花冲将去之地是一个天高任鸟飞、水阔凭鱼跃的宏大搏击场,容不得一点点无谓的拖累。而她一年后定向回贫穷落后的沐川,除了精神上、精力上不能给花冲任何帮助外,反会成为最大的累赘。
  是爱,就要首先为所爱之人作出牺牲。即使自己去伤、去痛、去死,也在所不惜。那才叫真爱,才叫伟大。
  何况还有傅勤那回事,何况还有花冲对嫂子雪儿那句似是玩笑实是真心的评价……
  眼泪流成河,心儿碎成万瓣莲花。
  可一当拿定主意去找花冲,心却平静了。她决不拖泥带水,决不儿女情长。
  这就是悦悦,一个看似任性的女孩内心的坚强。
  见到还有邹清泉,悦悦脸一红,道一声打搅。邹清泉盯一眼花冲,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花冲象部下向首长保证什么似地,也向他轻轻地回点了一下。
  花冲揽着悦悦的肩,两人一起走到无数次相约过的南园。
  “我刚才去找你,”悦悦说,“你们楼上的寝室里好象都空空荡荡的了。”
  “是的。蚊帐,垫絮,水瓶,盆子,都扔掉了,反正出去有工资的。”花冲笑起来。
  悦悦也笑了:“收破烂的老太婆又该发一笔小财了。”
  “永远发不了大财。”
  悦悦没有做声,偏过身子,假进花冲怀抱。
  “那次,”悦悦苦笑了一下,“伯伯没让你进我们家,我很遗憾。”
  “以后会进的,亲爱的。”
  “我们家挺穷的。”
  “乱说,”花冲觉得悦悦很奇怪,“我们家不比你更穷吗?”
  “冲,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悦悦低声说。
  “啥事?”
  “我是定向生。以后分配,是到沐川县,挺偏远的,在四川是有名的穷县。”
  “定向?”花冲克制着,没让脸上露出惊奇,“这又怎么了……我还不是要回艰苦的大巴山。”
  “可有人在说,你是去广东。”
  “谁说的?”花冲自己都听到了心跳。
  “无风不起浪。冲,”悦悦紧紧抱了他一下,“我过去给你惹了很多麻烦,以后更不配你了。”
  “哎,”要是过去,花冲一定就恼了,但如今他不,他是真心地对悦悦有了一份责任,“你呀小乖乖,什么时候才改得了使小性子的脾气呀。”
  “我不好,就是小性子不好。”悦悦挣脱花冲的手臂,坐直了身子。“我们分手吧!”
  “你说什么?!”花冲怀疑听邪了耳朵,“说你小性子不好,是开玩笑呀!”
  “分手,花冲。”悦悦说得很急,好象担心一停顿下来,就会被花冲痛苦的神态改变已定的决心,“我是自己看不起自己。本来,我想通过大学四年的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却落得一个让人耻笑的留级生!我费尽了心思得到你,不知有多少次暗暗发誓,要象那些伟大的女性一样,支持你的事业,然而,却处处成了你的拖累。”
  不,我决不能拖住花冲飞翔的翅膀,她痛苦地发誓,这才是一个女人对所钟所爱的男人的最大的真情!
  尽管仅仅这么一想,她都感到锥心刺骨的创痛。
  “你疯了!”花冲逼视着她的眼睛,“你在毁灭最宝贵的东西!”
  “冲,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啊……”她躲闪着回避对方目光里的火焰,“我真的不能成为辅佐你的贤内助啊。”
  她想坚强,但实在不能做到。先前期望保持平静的打算到底落了空,身体一软,哭泣着倒进花冲怀里。
  冲,我亲爱的冲,唯一的冲!我不愿意离开你,我离不开你呀!
  “你听着!”此时此刻,花冲觉得怀里的女人是多么宝贵,并非是要求悦悦给他无限的女性,而是他能有一个尽自己男性责任的对象。但如果分离了,他的男性就无法建立,他就是一个残缺的男人!“我不要和你分手!”他咆哮着,“我不要你说!不要你走!你给我收回你的馊主意!”
  悦悦痛哭流涕:“不要担心我……我生活得很好……黄瑜也不象以前那样神经兮兮的了,她会安慰人了,她成了我真正的、伙伴……”
  “我不要听!不要听!你不是黄瑜的人,你是我的人!”
  悦悦一使劲,挣出花冲的怀抱,坐直身子,拢拢头发,眼里的泪不流了,重新显得异常冷静。
  “花冲,”她说,“你不要这样。要是我们真不分手,你是要后悔的,有一件事,我没有向你坦白。”
  “不用你说,你不要说,我什么都能忍受!”
  “不,”悦悦退后一步,似乎深刻地凝视着他的灵魂,“你现在能忍受,但你今后不会忍受,我明白你的个性,以后的结果会是一样,只是个时间问题。冲,我现在真的是一无是处!”
  花冲象木偶一样,茫然地看着身边这个多么熟悉又异常陌生的、闪耀着奇异光环又不断远去的人影。
  两人久久地沉默。
  “这是最后的决定吗?”他轻轻问悦悦。
  悦悦点点头。然后猛地扑上来:
  “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啊!”她死死地吊住他的脖子,嘴唇在他脸上下雨一般狂吻,“冲、我的亲亲……”
  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花冲象一截冬天的树桩,箫瑟而孤独,漠然而伤感。
  “冲啊,你不要这样好吗?”悦悦大哭起来,哭得浸人肌骨。“冲啊,我是多么爱你,但是,我……我……我又是多么、没办法呀……”
  花冲凝固着,触觉听觉视觉系统从他身上消失,世界在周围凝成一片黑暗。
  辅导员对花冲深夜一点敲开他的门略感吃惊,按平常的规律,除非学生中闹出近乎人命的大案,否则是不会在这个时候造访的。
  “决定了?”辅导问。
  “定了。”花冲答应得很简炼。
  “广东中山?”
  花冲摇头:“故乡大巴山。”
  第二天,晨曦初露之时,在曾经是贴《三叶窗》的地方,贴出了一张大红决心书,《青春属山乡灵魂归土地》,其中这样写着:

      每人都是一棵苗,故乡是他千年不易的土地;
      每人都是一滴水,故乡是他万世不竭的大海;
      每人只有一次青春,青春只有一次燃烧
      每一次燃烧只有一次蓬勃,是为了故乡的辉煌!!

  然后是誓言铿锵的请求,坚决申请分口自己的故乡——贫瘠而坚韧的大巴山,用一颗赤子之心,去回报大山给予自己的涵养和厚爱。
  最后署名是一排大大的行书;
  中文系应届毕业生 花冲
  立刻,整个校园里象抛下一颗原子弹,人人的嘴上都挂着花冲的名字。有说他神精病,有讲他出风头,有说他可能是真心真意,有猜测恐怕是欲擒故纵,某些人沉思着悄悄竖起大拇指,另一些人则脑子混乱无法置评。
  只有邹清泉、页子等一班朋友最懂他的心。他们坐在他的寝室里,眼睛深情地盯着。
  “田夫,”页子激动得黄胡须翘得更高,“你是我们班上、我们文学社、我们整个学校的精神领袖!”
  邹清泉不说话,只是走上前,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握了又握。
  最令人想不到的是一位姑娘,仿佛消失了一段时间后,这时会突然出现在他们的寝室门口。
  “方圆!”
  是花冲最先看见,随着他的喊声,几位男同学象听到一声口令,一齐“刷”地站起身来。
  方圆没有憔悴,没有消沉,仿佛比过去更漂亮,只是眼睛里的光芒少了几许清纯,多了几许沧桑。她向周围点点头,不顾忌什么,径直走到花冲身边。
  “社长,”她用的文学社称呼,“你是我……们的骄傲。”她眼圈一红,强忍住什么,“别忘了我们。”一埋头,转身小跑一样出了门,象来时一样迅速,一眨眼不见了人。
  花冲下意识地跟到门口,望着方圆消失的方向,站了很久很久。
  你会有一个美丽的前程的,他心里为她默默祝福,看到你的气色,我就放了心。你原本就不浮华,你的关闭不是退缩,而一定是在积极磨炼自己的心牲。一年后你也将走向社会,你一定会有不俗的表现!
  花冲的胸怀蓄满了青春的激情,在这个时间这个空间,他听到一种类似于植物拔节的声音,在自己体内响起。
  我来了,他听到自己的朗诵在空间回响,喝令三山五岳开道!

  可惜悦悦没有看到花冲的壮举,就在花冲贴决心书的半小时前,她去了火车站。她是担心受不住思念的煎熬,会主动跑去向花冲要求和好,那是会影响花冲前途的啊。她只有避开恼人的学校,赶快回到家乡的田野里,才能将这一份情缘彻底斩断,独自把深入骨髓的创痛默默咀嚼。
  为爱,我可以牺牲一切,她泪流满面地想,何况是为了我的花冲。
  火车在崇山峻岭间飞驰,悦悦的心被钢铁的车轮辗碎了。

  与大多数同学相比,原先似乎最有希望的陈多多,却被命运抛向了最彻底的绝望。
  春夏之交,班上的同学都在为分配而焦头烂额的时候,陈多多却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八月一到,马丁就将回国,这是他早就说过的,陈多多准备毕业的当天就与马丁结婚,那样,她就可以理所当然地随了夫君,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美国公民!因此,当张旗不再做生意,而是跑上跑下托关系、找门路、一心一意钻营分配的时候,陈多多就很轻松地对她说:
  “何必呢张旗,中国这鬼地方,分到哪里都一样,北京,广州,上海,或者其他任何一个大城市,能跟美国的一个小城市比吗?既然如此,着啥急呢?”
  陈多多满脸肤浅的优越感让张旗讨厌,理也懒得理,只顺嘴回了一句:“美国也有捡垃圾的贱民。”匆匆离去。
  陈多多气得发根都竖了起来,对着张旗的背影,歇斯底里地喊:“美国人捡垃圾也是捡高级垃圾!——哼,乡巴佬!”
  本来她有个打算,到美国之后,要为这个大学四年里交往最长的朋友找找门路,也将她过度到美国去,没想她竟这么不识相。罢罢罢,提拨提拨,提而不“爬”等于零,毕竟是中国的小女人,无可救药!
  然而,随着时间一步一步地迫近,马丁一方却没有任何动静。
  陈多多隐隐地着了慌,更加经常地往马丁的住处跑。每次去,还是看到那幅情景:马丁捧着一本中国书本临窗而读。
  最近,这个高瘦的外国伦开始研究中国的传统医学,从《黄帝内经》到《本草纲目》,都悉心研读。陈多多十分鄙夷他那幅模样,甚至觉得恶心。她认为,中国人都不读中国书了,他还在那儿如获至宝,不也是一种乡巴佬气息么?!为此,她劝慰过马丁,说中国没有顶尖的文化,也没有顶尖的文明,用不着在那些线装的废纸上浪费生命。而马丁闻言,总是一连串的“NO”。这个家伙,虽然豁达幽默,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却固执得九牛难返。陈多多自然得掌握分寸,她不能得罪他,必须嫁给他,和他一起到美国。至于以后是否和他厮守,暂不列入考虑之列。
  因此,看到马丁又在钻研中国医学,便说:“你这么东打一枪西打一枪,是打不准中国传统文化这只鸟的!”她依然用的是英语。
  马丁抬起头来,“你说得很对,陈小姐,谢谢你的提醒。但你放心,我读的中国书,都皈依在中国哲学之内,文学也好,军事也好,医学也好,都逃不出中国哲学的大命题。”
  马丁一脸的兴奋。
  陈多多却如坐针毡,她不关心这个。
  为了稳住马丁,也稳住自己的心情,她只能进一步地讨马丁的欢心。她主动与他做爱,她大喊大叫,刺激得马丁激情磅礴。
  可是一完事,马丁立刻又开始捧着《黄帝内经》赞叹,似乎刚才他使劲搓揉的只是一段无生命的木头。
  看来,不得不把问题从正面提出来了。
  陈多多用英语问道:“亲爱的马丁,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国?”
  马丁放下书,沉思片刻,虔诚地答道:
  “陈小姐,我不想回去了。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是一个非常美丽非常可爱的国家。我准备申请加入你们的国籍。即使不成,也要申请再当几年客座教授。”
  长久到地老天荒般的静寂中,陈多多面如土色,眼看就要昏厥过去。
  马丁赶紧丢下书本来扶她:“陈小姐你得了什么病?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陈多多铁了心,镇定下来,向马丁摆摆手。虽然一股股想要呕吐的感觉搅得她头晕脑胀。她飞快地盘算着,谋划着下一步的对策。她知道,要劝醒这个美国佬马上放弃异想天开的荒唐念头恐怕不大可能,他的固执她已领教得够多。但事情总还有挽救的余地,不能立刻出国,总可以立刻与马丁结婚呀,结了婚,人藉就不在话下,一旦加入美国国藉,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把眼前万恶的家伙一脚蹬掉。
  “亲爱的马丁,”陈多多强作欢颜,“我马上就要拿到毕业证了,我认为,我们的关系也应该正式定下来了。”
  “什么定下来?”
  “你不觉得,我们做了这么久的恩爱夫妻,应该履行一下结婚手续了吗?”
  “结婚?”马丁万分惊奇,不停地耸着肩膀,“你知道‘结婚’一词的意思吗?”
  陈多多不解:“你说呢,难道美国的结婚与中国的结婚还有什么不同的含意?”
  “结婚意味着家庭,意味着孩子。可是我们根本没有为此做准备!”
  陈多多忘了英文,用中文破口大骂起来:“那你为什么要跟我睡觉,啊?!你他妈的为什么?!”
  马丁再一次耸了耸肩膀,很不理解陈多多的话:“你不过是我的性伙伴,”他冷静地用汉语回答,不放弃随时练习中文的机会,“这可是你自觉自愿。”
  陈多多的脑袋砰碰一声垂下去,重重地碰在书桌上。她出不了气,感到房子在四周旋转,无数颗金色的星星在眼前飞舞。她的思维停止了,嘴里只是机械地重复着一句话:
  “骗子、骗子、骗子、骗子!……”她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要将整个屋子炸开。
  马丁惊讶地站在一旁,不停地耸肩摊手,嘴里说着“SORRY”(对不起)。

  企图逃脱法律制裁的冉旭,因为不停地惹是生非,终于被抓进了监狱。
  江雨夜之死竟没使警察找到凶犯,多少鼓励了这个从不安份的男生。分前临近,按他的在校表现,自知好前途与他无缘,于是一直都在寻机发泄胸中的怨气。闹腾得最无拘束的那段时间里,竟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放火烧了学校的小卖部。
  院长紧急办公会议上,一致决定开除冉旭,以惩首恶,以儆效尤。
  “这个学生早该如此处理,”院长对着中文系主任说,“系上为什么一直不报材料!”
  系主任出来时窝着一肚子气,如数发给该班辅导员:“你真有本事,调教出这么一个……败类!”
  辅导员再无发火的对象,只有自认晦气。
  “由你负责把他护送回家!”学生处长和系主任一起对辅导员布置,“注意,路上绝不能再出事!”
  学院派出的遣送专车停在二食堂门口,一脸凛冽的辅导员和表情麻木的冉旭走了过来。母部长和学生处处长早等在这里,周围是一大群围观的师生。一些人向着冉旭指指点点,其中不乏为他扼腕叹息的。是嘛,眼看就毕业了,却被开除,户口、城市指标和工作安排,一眨眼就成了泡影,四年时光白费了,掰指头算算,真真是划不来!
  刚一上车,吴红梅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了,这个女生的作派真是匪夷所思,不知受过冉旭什么盅惑,竟哭死哭活地要和冉旭一起去达川。
  在场的人无不惊奇万分。
  暗恋着吴红梅的汪长云脸儿红一阵白一阵,这种情形,无疑是对他的致命打击。
  学生处长怒不可遏,咬牙切齿地喝斥道:“吴红梅,你不要不知羞!你跟他那些污七八糟的事我们还没来得及清理!再不知趣,连同你一起开除!”
  话音刚落,只听见“啪”的一声,处长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是冉旭打的。
  围观者都愣住了。
  处长也愣了片刻,在众人面前,脸胀得通红,然后他右臂一抡,“啪”的一声回敬在冉旭脸上。
  吴红梅被几个学生干部强行拖开了,用力过猛,弄崩了胸前的两颗衬衣纽扣,露出水红色的乳罩来。
  站在一旁紧张地观望着的汪长云,掉下了眼泪。
  车子还未开走,冉旭奋力摔开辅导员的手,打开车门钻出上半身,点着那几个学生干部说:
  “你这几个小丑!老子警告一声,赶紧放开她!”
  学生干部没有继续拖吴红梅,但并未松手。
  “放开!”一声猛吼,冉旭恶虎扑食一般跳下车。
  说时迟那时快,两个学生干部在冉旭左右开弓的重击下,已经应声倒地。
  更多的人扑上去,按住了又吼又跳的冉旭。
  母部长气愤已极,挤上去将冉旭的肩膀狠狠一拍。
  “冉旭!”他咬牙切齿说:“你有本事,你有本事怎么被开除了?嗯?!你要明白你现在的身份,你只有规规矩矩回去,老老实实做人,说不定还有一丝儿前程,总可以教个村小什么的——哼,只怕你还会误人子弟呢!——要是还这么飞起来咬人的样子,我们马上就给当地写一份材料!你要搞明白,你的事情我们一清二楚!”
  冉旭从众人按捺的手臂中艰难地往上仰头,脸色青灰,眼睛布满红丝,发着疯狂的光芒。他鄙夷地盯着母部长,从牙缝里嘣出一句:
  “你清楚个逑!”
  “冉旭!”学生处长帮忙镇压,“住口!”
  冉旭发疯了,奋力一跃,竟爬到车头盖上去了,眼睛闪着神精病人般灼亮的光,对着越来越多的围观者嘶声高叫:
  “同学们,刚才这位官员要我住口,老子就是不住口!老子梁山好汉,好汉做事好汉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敢说敢做,走遍天下都姓冉!老子告诉你几个小丑,老子给学校争过光。老子能让公安局的人都往这里跑,可他们查出江雨夜是怎么死的吗?他们吃人民饭喝人民血,他们查不出来。老子告诉你们,江雨夜是我带校外的人轮奸的,然后老子杀了她!哈哈哈哈,……”
  母部长,学生处长及大部分围观者,听得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抓住他!”母部长高喊。
  学生们一涌而上,将车头上陷入疯癫的冉旭擒住了。
  不到半个钟头,他已坐在沙坪坝公安分局的预审室里。
  数月之后,先后被捕的猪崽儿和狼三被判了死刑,由于老实交待,冉旭判的是死缓。

  就在冉旭进监狱的第二天,学院里隆重贴出了关于郁杰的大喜报。
  他以优异的成绩,被中国科学院物理所录用!
  这消息与冉旭袒露惊人的罪恶一样,象又一枚原子弹,重新把C学院炸了个天翻地覆,其震级的强度,与花冲引起的撼动不相上下。这张喜报,是用烫金的大红纸写出来的,每一幢教学楼,每一个食堂的外面,都无一例外贴了一张。而且院学生处组织物理系教师,为郁杰编写了个人专辑,连同他的学习、工作及休闲时的照片,一齐展示在“三叶窗”的橱窗里。
  从专辑出来的那一刻起,每天中的绝大部分时间,橱窗前都站满了人。大学生们默默地看,默默地想。毕业班的学生,只剩下遗憾和悔过。而小郁杰一轮、两轮的弟妹们,似乎被一轮朝阳照亮着前进的道路,胸中荡起搏击的激情,眼前燃起无尽的希望!
  院长,母部长,学生处长也常常在“三叶窗”前露面,做出不经意地模样,频繁地询问观看的学生:“有什么感想啊?随便说说看。”领导们的脸上,洋溢无法抑制的骄傲和喜悦。是的,郁杰是C学院创校以来第一个直接被中国科学院录用的学生,这证明C学院这朵花,在静默着不败地开放,C学院这艘船,在冲刺着不息地航行。
  接着是邹清泉,以古典文学类最高分而被录取为研究生,他本来
  是报考的北京大学,因对母校挚着的爱、还有对那高中女同学负责的爱而改报了C学院,他被正式录取为黄教授门下的研究生。
  与郁杰、邹清泉等人的高就相呼应,校园里更出现了另一种新的景观:只见一辆辆伏尔加、桑塔拉、甚至满身尘土的北京牌吉普,在学院里穿梭出人。那不是谁个做官的父亲来帮毕业的儿女搬运行李,而是贫困山区的县级领导,不辞百里千里,亲自上门招揽人才来了!
  县领导们物色的主要对象,自然是本县出去的学生。现在,请客送礼的不再是等待发落的一批批书生,而是县长、县委书记、人事局长们了!他们把本县学籍的毕业生请到沙坪坝最好的饭店,待以上宾,敬以美酒。席间或晓以肺腑,或动以激情,又拿出专程从故乡带来的土特产,以及毛毯、袖珍录音机做礼物,真心诚意地邀请这些高等学府里的待嫁游子,热爱故土,不忘家乡,国籍创业,造福乡梓。
  原来,改革的大潮,已让这些人民的父母官们,十分清醒地认识到人才的重要。是啊,现代化的关键,是人的现代化,是人的素质的现代化。
  这大大缓解了学院里的紧张气氛,毕业生们受到了重视,感到了温暖,他们的报效有了具体的目标,前一段不知所依的心的小船,有了明确的所系。
  于是,毕业学子的心复归于平静,一种蕴蓄着淡淡的哀愁,隐隐的忧伤,莫名的失落,和悠远的希望的神情,挂在了他们脸上。
  歌声从一些寝室传出来了,唱歌的人有男生也有女生,他们不是狂啸,而是满含着一种稚嫩的深情。
  这是美国海军曾传唱一时的古歌,先由艺术系的毕业生唱起,一时间,相互传抄,竞风靡了整个学院:

        别了,海伦,别了,海伦
        斯巴达无双的绝代佳人!
        抢到你,用一千艘军舰,
        保护你,用一万名水兵。
        见到你的人都会爱上你,
        离开你的人都心神不宁。
        让他们把你抢去吧,
        我再也不愿与你成亲。
        因为妈妈叫我回家,
        妈妈叫我回家,
        因为妹妹给我爱情,
        妹妹给我爱情……
   
尾声

  分配方案下来了。这届学生的命运,从整体上说比上届学生差得多,基本上是哪里来哪里去,只有少数一小批人情形较好。
  其中,袁辉分到了市保险公司宣传处。
  页子分到了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曾对自己的未来抱着如锦似画般遐思的陈多多,被分到了偏远的山区小县,听到这个消息,她整个人顷刻间完全枯萎了,面色灰死,腰也直不起来,象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
  而花冲如愿以偿,分回了四川东部的大巴山区。
  正式公布分配方案的大会一结束,朋友们神情庄严地来到寝室向花冲祝贺的时候,花冲早已带着简单的行李,偷偷地走出了学校的大门。
  喧嚣已过,把热闹留给往昔的岁月。现在需要的,是冷静地面对现实。
  高中时,听语文老师讲,说是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是幸福。于是为了得到幸福翻过了那座山。结果前面还有一座山。山那边还有山……
  人生亦是如此吧,山那边有山,山那边还有山,一辈子都得翻。终有翻不过去的时候。但总还得翻,不然活一个人干吗来了?
  他站在重庆市嘈杂拥塞的火车站的第二站台上,深情地望了一眼生活了四年的大学校园的方向,两行热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别了,我的可爱的校园,别了……”
  脑海里,一个一个的人物蜂拥而入,他轻轻地呼唤着这些人的名字:清泉、页子、方圆、袁辉、尚清、张旗,还有汪长云、陈多多、以及死去的但永生不忘的江雨夜……
  别了,健在的和已去了的我的亲爱的同学们、朋友们,今后我们将天各一方,但我们都在这个世纪,都在这个星球上!
  我会时时刻刻想念你们!
  我会永远怀念我们的大学!
  他虽然尽量克制,但不得不再一次刻骨铭心地想起了悦悦……
  悦悦,祝福你!深深地、真诚地祝福……
  花冲的鼻子里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他咬紧嘴唇,没让这哭声放大起来。
  然后,转脸面对着故乡的方向。
  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那篇题名《苗》的散文:一颗故乡的种子,被带到远方,长成参天大树,枝桠却一个劲地向故乡的方向伸展。这是写的自己啊!他应该回去!在故乡,有厚重而雄奇的大山,有父亲年轻时充溢着生命激情的杀伐的故事,有大哥勤劳诚恳而又笼罩着悲剧色彩的人生,有美丽善良却又教他心潮难平的雪儿,有长到二十岁还没听说过火车的燎人情怀的来儿,还有在故乡冻僵的土地上走出富裕之路的孬牛……
  我的在阳光下渐渐苏醒的故乡啊!
  花冲不会忘记上大学时纯朴的村人对他的嘱托:把公路修到家门口来啊;也不会忘记百里峡何乡长哭喊着的叮咛:记住有我们这个穷地方;
  还有拉板车的羊主任,干瘦羸弱的孙老师,以及五十三个眼睛黑亮的高中男女生……
  他再也克制不住,出声地哭起来。
  汽笛长鸣,列车要启动了。
  花冲登了上去。
  这是一列北上的列车,与时下人们向往的南下的火车跑着另一个相反的方向。
  他擦净了泪水,坚定地为自己点了点头。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他在心里说。是死是活,我都不回头,走下去!
  这时他才觉得自己在真正的成熟,四年的大学生活,只是为这成熟作着铺垫。
  那是怎样令人难以忘怀的四年啊!
  人往往是经由痛苦去接近真理的,如果一个人一生活得顺顺畅畅、心满意足,那他往往与真理无缘。花冲庆幸终于寻到了精神的“家园”,灵魂得到了安置。是的。一切浓艳都会腐朽,一切鼎盛都会衰残。人生就是既得到、又失去的过程,那么,一个早已为自己的心灵准备了一片很大的、可以包容不公的天地的人,还抱怨什么呢?一个内心留着那么多空灵可以驻扎忧伤的人,还会惧怕什么呢?
  耳边,弘一法师写作的千古绝唱的告别曲,深沉地响起来,挥之不去: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完

                     1996年9月定稿于成都西郊
   

                  谭力

  我想说说罗伟章,伟章自谦说是我的学生,我却看他是小我十多岁的助手,我与我的同班同学田雁宁是打倒了“四人帮”全国恢复高考后第一批考入大学的大学生,而伟章是八五年商潮渐起时入校的“第九代”大学生,差我们那一时整整九年。
  九年里,中国起了翻天复地的大变化,当年笼罩校园的理想主义空气和求实上进的学风,在伟章他们这一代同学进校时已经淡薄。围墙外物欲横流,围墙内人心浮躁。举个小小的例子,我们在校时由于还受着传统观念的因袭,校方的诸多校规里有一条规定是“大学期间严禁谈恋爱”,且不管你生理或心理是否成熟,那些大男大女们憋不住要进行这神圣的工作时,都像地下党接头似地小心而神秘,城东门读书的要到城西门去谈,反之城西门读书的则一定首选城东门,为的是尽量减少被人发现的概率,并且一旦被校方发觉,就有背上“处分”的可能。但等到伟章他们进校,这条规定早成了一个蒙灰的陈迹而封入历史,大学男女若恋爱都不谈,倒成了一个人人都会侧目的“外星人”。其余的变化小说里已经写了,借大一个校园,竟有“安不下一张沉静的书桌”之虞了。因此,《怀念爱情》所写的时代,是取自伟章他们这一代大学生的生活,作为亲历者,伟章提供了丰富而翔实的素材,奉上了沉甸甸的自己的亲身生活。这里要特此说明,并向他致谢。
  当小说的改定稿划上最后一个句号,写作界的朋友读过后都对这部稿子赞赏有加时,田雁宁忽然对我说:“谭力,我觉得你下一部的书稿应该是写我们七七级的大学生活,那时的生活与伟章他们八五级的《怀念爱情》是另一种强烈的对比,那里面的风光将是另一派振奋人心的绚丽。怎么样,谭力?”
  我觉得雁宁的提议非常好,一瞬时,我的大学时的许多同学和事情活跃在大脑,那里面的美丽、崇高、迷惘、过失,像色彩斑斓的画卷铺展在眼前。我觉得雁宁的话很有道理。每一代大学生都有他们特有的生活,伟章他们是伟章他们,而我们的大学肯定与他们既有相同之处,又有十分不同的特色。那么,写出我们一代的大学生活,当是作为写作人的我责无旁贷的责任罗?
  是的。
  我自己都期待着自己下一部有关七七级大学生生活的小说,那名字可能不叫“怀念”什么,但它会真切地抒写我、雁宁、我们一整代七七级大学生对那个风起云涌年代的怀念。

                           1996年10月2日

                           成都西郊之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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