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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你的诗本来写得很好。”
  花冲翻动眼白,准备念原先悦悦送给他的那首求爱诗,悦悦一下捂住了他的嘴。
  “昨天我又写了一首诗,”悦悦羞涩地半低着头,“你,愿意听吗?”
  “当然。”
  悦悦忽地抬起脸,神情立即变得专注严肃,念道:

       我躺在芳芬的草滩上
       野草枯瘦的身子在风中摇曳
       婉转鸣响——
       爱人
       多么美好
       春日的午后
       午后的草滩

       我躺在爱人的衣服
       衣服为我铺的床垫上
       许多蚂蚁和小虫
       在我身下的草间疯狂——
       不,不,爱人
       拿开你保护的手
       不要把和煦的阳光遮挡

       我安然入眠在他的身旁
       蜂蝶鼓着双翅
       和着爱的目光
       在我梦中欢唱——
       看哪
       多么美好
       昔日的草滩上的新娘

       放风筝的孩子
       快乐地喊叫
       一群小燕
       啁啾着飞向远方
       我睁开双眼
       呵 我看见——
       澄碧的蓝天
       还有我爱的欢颜
       他说话的声音抖颤着多么爱怜!

  悦悦的诗把花冲引向一个陌生的世界,他什么也没说。看悦悦,悦悦便垂着头,若有所思。身边的这个女孩,富有多少美丽的幻想!此时,花冲的心里,竟突然爬出一种似有似无的责任感,停在他的肩上。一种保护的欲望,混杂着弥漫开来的爱意,驱使他张开双臂,把悦悦猛地抱在怀里。
  月光一样美妙的无言,湖水一般蕴藉的沉默。
  四周,传来一阵阵低低的絮语,如雨落芭蕉,沾满了花冲和悦悦的发梢。呵,花冲猛地深切体会到,爱情哦爱情,你就是一种气氛!
  “在很久以前的日记里,”悦悦接着说,“我就写:迢迢,在你手中,领取我需要的日子,和梦……”
  花冲把悦悦搂得更紧。
  “我们不象他们,那,样……”悦悦说,却声音打顿,顺势一头倒在花冲的腿上,不再多说一句话。
  花冲抚摸着姑娘的脸。悦悦的脸滚烫。
  花冲也不再多说一句话,出神地看水中圆圆的月亮。
  虽然悦悦早就是花冲的小恋人,除了没做爱以外,已有过其他形式的肌肤之亲。但是,在半月湖这个陌生而又刺激的世界里,两人却都感到强烈的新鲜和紧张。
  花冲一只手抱住悦悦的头,一只手搂住她被弹力裤绷得紧紧的圆实的臀部。一股热流从指尖上迅猛地漫延开来,由上而下地传到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冲,冲……给我唱那首、我喜欢听、听的那支歌……”悦悦的声音如幻如梦,若有若无地飘进花冲的耳杂。
  花冲平衡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对住悦悦精巧的耳垂,轻轻地唱开了: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爱你有多真
           我的爱也深
           我的情也真
           月亮代表我的心
           ……

  花冲唱了一遍又一遍,悦悦的身体微微地扭曲着,让花冲的声音索索颤抖,更加富有弹性和磁力。月亮象是真的被感动了,悄悄地躲进云丝织成的门帘。
  “还听吗?”唱完几遍,花冲柔声问悦悦。
  悦悦不回答。
  “为什么不说话?”花冲又问,他的脸靠住了悦悦的脸。
  顺理成章地,他开始吻她的脸。
  悦悦的脸滚烫。
  “唔……”悦悦嘴里含混不清,似在轻柔的呼唤什么,搁在花冲双腿间的脑袋,温柔地蠕动着。
  花冲的血液在血管里大声歌唱,悦悦湿漉漉的抚爱生动地煽起了他灵魂深处那股野性的烈火。
  “你在咕噜些什么?”他喃喃发问。他快把持不住自己了,也不想把持自己。只痛快地闭上眼睛,承受着悦悦深入骨髓的爱意。
  悦悦的喉头还咕噜着,含混的声音象被融化了的雪水:
  “我们象不……象他们那样……”
  血液陡地一声燃成蓬勃大火,花冲微睁眼睛,屏住呼吸,笨手笨脚地,就去解悦悦的上衣。
  “唔……唔……”
  悦悦的身体柔软如柳,散发出女性醉人的芳香,在花冲宽大的怀抱里随风而舞。
  乳房露出来了,是那样的赏心悦目,妙不可言。
  花冲低下头去,在温软挺拔的双峰间跋涉,艰难而困苦地攀登着。悦悦把她的身体铺展成一条烟雨朦朦的道路,任随花冲采花蜜蜂般地在其中来往穿梭。
  花冲绵软的嘴唇,吮吸到了悦悦峰顶含苞欲放的莲花。
  悦悦的身体尽情地舒展开来,将两条腿横放在凳子上。
  花冲的脑袋里金星迸溅,一只手忘情地顺了悦悦的小腹向下滑。握住了她的腰带。
  忽然,悦悦迷离含糊的呻吟变成了异常清晰的语音,是那样爱意绵绵、荡人心魄:
  “我里面,没穿东西……就是为你……”
  花冲的手颤了一下,牛崽裤的拉链在他的手下拉开了。悦悦果然没穿内裤,
  在那滚烫的深谷里,花冲被悦悦的生命之泉沐浴着,激励着,他象害了热病,只觉喉头焦渴,憋气的感觉使得浑身僵硬,他弄不清爱情的最高境界是不是就是如此,以前的灵魂拥抱是不是必定要带来今天这样的肉体辉煌。
  悦悦在他的手指抚摸下,如一架敏感的钢琴在弹奏着疯狂的生命交响乐。她咬着牙关闭着眼睛,忍受着体内超速膨胀的欲望,呻吟着喊道:
  “冲,你把我拿去吧!”
  可是花冲似乎没有听见,继续沉浸在演奏出的美妙乐音里,悦悦身体的每一点细微的扭动,都是这乐音之中一段妙不可言的意境啊!
  “冲,冲……”悦悦的呻唤变成了乞求,“快点把我拿去,快啊!”
  恰在此时,明月再一次钻入了云层,花冲的眼前,“忽”地掠过一大片阴影。
  花冲不由停止了抚摸。
  “把我拿去吧!把我拿去吧!”悦悦痛苦地呼唤着。
  天啦,此时的花冲,却突然间变得异常地冷静。悦悦对他的呼唤越是急迫,他越是清醒。一度消失的湖水,树林,藤蔓,和周围散发着腥味的情欲的合奏,刹时间都历历在目,声声入耳。
  “不能,”花冲说,“保卫科会查处的。”其实他不是想说这个理由,他突然体会到另一种更深刻的感受,然而只可自己嚼咀,不能言说。
  “不会的不会的,没有一个人知道……”
  “会的,真会的,你没有听说——”
  “不会不会就不会!你把我拿去吧,把我拿去吧!”
  悦悦哭了,一口气哽在喉头,眼泪大滴大滴地滑下被羞辱和痛苦扭曲的脸庞。
  花冲用手紧紧地握住悦悦的一只手臂,他想这就是他眼下对她最大的宽慰了。
  静默了一瞬,悦悦的声音忽然间有了金属的冷硬:
  “我要你,冲,现在就要!”
  这种命令似的语言,唤起的只是花冲内心深处的反抗。什么?你是谁?有什么权力对我如此说话!即或是夫妻吧,人格也是平等的,不存在精神上谁是谁的霸主的问题。
  花冲以硬对硬,他抬眼四顾,手从悦悦温暧的身体上松开。
  说时迟那时快,悦悦象一只离弦之箭,“嗖”地一下射将起来,把敞开的衣服裤子一合,只一眨眼功夫,挣脱花冲的阻拦,狂怒地向校门外跑去。
  短暂的思维空缺,使花冲坐在原地呆楞不动,就象一个人站在高坡,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赏玩万般美景,沉溺在自己博大的情感和思想的宇宙,却被骤然而起的山洪冲翻了脚下的土地。他来不及收回自己的想象,只感觉整个身体在向无底的深渊飞速坠落。
  当他明白过来,脚底便分明升上来一股凉嗖嗖的恐惧。
  他拔腿就向校门外追去……一

  花冲和悦悦,一个是85级中文系的大诗人,一个只是同级的化学系的名不见经传的窈窕女生,他们的相识,要追溯到三个月前的隆冬。那时花冲因为与同班女生张旗的所谓失恋,愤激之下折断了手腕骨,正处于情绪的低潮之中。
  提起那件事,宛如一个做得很糟糕的梦。
  他隐隐约约觉得张旗是在拒绝他,但更希望此事是真的,他象莫名其妙地获得了一种解脱,轻松了许多。四百余个日日夜夜的单相思,终于有了一个答案。但另一种想法却也同时升上来:是的,她是在拒绝我!可她为什么要拒绝我呢?她怎么可以拒绝我呢?
  那时花冲已是颇有声名的校园诗人,深感痛苦的,仿佛不是爱的失落,而是自尊心的受伤;象今天晚上他和悦悦之间发生的一样,假如不是悦悦主动要求他,而是他命令悦悦献上少女的身体,那他和她今晚的结局肯定是另一个模样。他太自尊了,自尊到甚至有些变态。准确地说,他现在已经不爱张旗了。害单相思病的人大都如此,一旦捅破那层纸,一切都豁然开朗。张旗的吞吞吐吐,至少证明那个女生是善良的……但善良地赐予他的怜悯,却更深地刺痛了他。
  就在他向张旗求爱的两周之后,他们小组相约到鹅岭公园玩了一天,张旗与花冲同属一个小组,但张旗称病没去。
  下午一点,他们一行四人才在公园里找到一张空出的石桌。四人围坐一起,拿出自备的蛋糕可乐烧腊之类,狼吞虎咽的大嚼起来,没几下功夫,就大饱熏熏了。
  “打牌吧。”陈多多说。
  这是他们班上一个身体瘦削却骨软如泥的姑娘,她的老家在四川宜宾市,政府大院里长出来的小城皇后,自视甚高,似乎改变国籍就是她的主要理想。一进大学校园,就以出类拔萃的英语口语水平受到公共课老师和一些同学的赏识。她是此行的唯一女性,因而倍显珍贵。
  长相平和但眉宇间总是透出杀气的冉旭,立刻摸出准备好的“飞马”扑克,把桌上的残渣剩水扫到一边,用卫生纸把桌面擦得干干净净,再铺一张报纸。花冲,冉旭,陈多多,加上汪长云,就开始玩牌。
  “喂,花冲,”陈多多边摸牌边说,“听说你到相馆照了一张艺术照啊,拿出来大家欣赏一下好不好?”话一落音就“吃吃”地笑。
  花冲的脸一下红若九月的柿子。
  十几天前,他是到相馆认真地照过一张相,但只是一般的黑白照,并非艺术服。那是他向张旗求爱遭到拒绝的第二天,上午两节课后去的。他觉得自己从一条漆黑的巷道里走了出来,一身轻松,精神焕发,对生活重新充满了美丽的幻想。为什么不照一张相留作纪念呢?照!
  这件事只有冉旭知道,一定是他告诉陈多多的。冉旭是大巴山南麓达川市人,与花冲可算一个地区的老乡,只是一个住城市,一个住更加偏远的小县的农村。
  花冲不答,他的心情完全被陈多多搅乱,出牌时总是出错。他与汪长云是联手,没几下子,就输个精光。
  玩了两圈,甚觉没劲。罢!罢!陈多多顾自拿出剩下的鸭脚板,专心专意地啃吮。花冲凝神注视着她因过多过浓而特地挽起来的长发,一尊幻影似地在他眼前浮动。
  “看着我干什么?”陈多多“忽”一下抬起头,“有本事看张旗去。”
  花冲心头一颤,随之有一种隐约的愤怒在心灵深处低低地咆哮。
  陈多多太残忍了,她是张旗的好友,不可能不知道他们“约会”的全过程。
  冉旭和汪长云都不言语,他们已看出花冲表情的变化。
  “花冲,”陈多多全不在意,“你读过一首名叫《假如你继续敲门》的诗吗?”
  “没有。”花冲以不友好的语气回答,“我不懂诗!”
  “你不要做出那种难受的样子好不好,我只想给你传达一个信息。诗里的男孩,如果敲第八下门,那个激动不已的羞涩的女孩子就会把门拉开了。但非常遗憾,他只敲了七下。诗里的‘他’走了,他们的故事也就完蛋了。”
  花冲突然睁大眼睛,可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他马上又恢复到先前若有所思的模样。
  “其实呀,”陈多多今天不知犯了那股神经,就是缠住这个话题不放。“张旗根本就没有男朋友!她的男朋友还在每晚黑夜的梦里,你至少是她的梦中情人之一。你每发表一首诗,都要送她一本,她很感动,说不定她就只等你的一句话了。说真话,女人都怕缠的。那天下午,张旗拿到你托邹清泉送给她的书,马上就笼上蚊帐找你的诗读。当她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纸条,约她晚上会面时,她激动得满脸排红,立即把这消息告诉了我,还赖死赖活地要我帮她化妆。你知道她以前是从不化妆的……哎,那晚上,她涂了口红胭脂你都没看出来?”
  花冲膛目结舌,无以言对。
  狡黠的陈多多已从他的眼睛里找到了答案。
  “那天晚上,”陈多多说,“张旗是最后一次考验你,你却不愿意给女孩子一点表现自尊心和虚荣心的机会,证明你绝对不是真心。”
  花冲大为吃惊,接着古怪地笑了。
  是不是真心他自己最清楚。如果我花冲是虚伪的,他想,那为她写的十多万字的日记该作何解释呢?
  他并不知道女人有这么多花样,他为此不解而且愤怒。
  “尽谈些爱呀恨的,”冉旭鄙夷不屑地瘪嘴,“真他妈无聊。”
  “回到寝室,”陈多多不愿轻易结束,“张旗脸也不擦,脚也不洗,把你送给她的书往公用桌上一扔,就躲到床上哭去了。”
  花冲呆若木鸡,愤激之下忘了今夕何夕,挥臂猛地砸向石桌,一下折断了手掌骨。

  半个月之后,他的手基本治愈。在这两周当中,他神思恍惚,挂着纱布,在校园里奔波。近来,他除了听课之外,主要忙于广播站的事务。院广播站他是半年前接手的,前任站长张尚清毕业了,留在学院宣传部编院报。现在,花冲既任文学社社长,又编社刊《两江潮》,可谓三幅担子一肩担,有时,为赶制一篇文章或校对一本书,不得不忙到深夜,教室十一点关灯,他就只能在桔红的路灯下忙碌。但他喜欢这样的工作。再苦再累,只要有工作干,他就感到踏实;只要领导信任他,同学们欣赏他,他就有用不完的精力。他坦率地承认自己的虚荣心,只有在“出风头’当中,他才觉得自己实现了人生的价值。
  为进广播站,他是经过了一番努力的。许多人都在争那个位置,包括袁辉,不为别的,只为那一间坐落于院办公大楼里的独立房间,一个人住,自由自在,可以读书写作,也可以呼朋引伴,可以饮酒作乐,也可以秘密约会。闹到最后,宣传部长只得去征求前任广播站长张尚清的意见。
  “我觉得田夫比较合适。”
  就这样定下来了。
  “袁辉长得太丑了,”后来成了无话不谈的莫逆之交后,张尚清对花冲说,即使她主动送到我面前,我都不会为之所动。”
  花冲笑了,但心里梗梗的。要是袁辉娇媚动人呢?并且事实上,袁辉确实也长得不错。
  对张尚清,花冲一直有一种知遇之感。八五年进大学,一年之后,花冲一直是默默无闻。他背着书包,拿着饭碗,过着教室寝室图书室三点一线的生活,读了大量的当代作家的小说,写了厚厚的几叠稿纸,有的把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但一篇也发不出去。
  八六年暑假,四川省举办首届大学生征文大赛,花冲依然在路灯下写出了一篇情真意切的小说,在绰号“歌王”的写作课仇老师的指导下,几番修改,终于获得全省一等奖第一名。九月一日,秋季开学的第一天,张尚清便穿着短裤,四处寻找花冲,把他请到广播站,拿出上好的绿茶,盛情款待,之后写了篇人物通讯,在《重庆晚报》上刊发。花冲出了名,把旧稿寄给本市的报刊,纷纷发表,很快成长为引人注目的校园诗人。
  进广播站之后,花冲又招了两个编辑,他自己主要负责文学之窗节目,每周星期三下午广播。为他播音的就是他暗暗心仪的方圆,她从南开中学毕业升入本院,就因其纯正的普通话,被原先的张尚清选中,因此,播音已有一年的历史。
  花冲进来之后,许多问题,方圆总是以一个小妹妹的口吻向他请教,汪曾棋、陆文夫、贾平凹、王安忆……一系列文学家辞典和文学现象,都能从花冲这里找到她认为完美的答案。前不久的山城赛诗会,花冲的散文诗《送你一支巴山的羽毛》,就是方圆朗读获了一等奖的。
  方圆长得美,不是美得让你难受的那一类,但丰满,宁静,认真,聪颖,播音从不迟到,极少出错。
  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在播音那天总爱带一包小点心,不声不响地放在花冲的床边,花冲不吃,她就满脸通红,嘴里嗫嚅着也说不出什么理由,花冲感觉到她确实不是怜悯,才说:
  “一个人吃独食也不好意思。我们一起吃?”
  方圆就点头。于是每每这个时候,就是一个温馨的时刻。
  和她在一起,花冲感到安静和充实,有时他莫名其妙地希望每一天都是星期三。
  现在,由于在张旗事件上遭到的挫折,这种情绪变得更为浓郁了。
  时间就在这种不明不白的心境中飞快度过。

  很快,期中考试的日子即将到来,于是,平常经常空出一半位子的教室里坐满了人。这些被国家视为骄子,被家长视为支柱,被一般人所羡慕的八十年代后期的大学生就是这样:每学期,把三、四个月的时间用于追欢逐笑,游山玩水,只有一些被骂为老古董的准备考研究生的人,才象中学生一样背着书包沉默地来去。但这些人,是为浪荡子们所不齿的,尤其是风骚娇娆的女性,就从来没有在自己的情人谱上记下他们的名字,认为他们是当代大学生中的“高分低能”的活典型。仿佛只有象那些“潇洒”的人儿一样,让沸腾的青春毫无节制地燃烧起欲望之火,才可以证明当代大学生的独特个性和能力。
  可是,每到快考试的时候,这群漂浮着脂粉气耐寒耐暑的生物,就不得不露出笑脸,借来“老古董”们的笔记本,争相传抄,象吞木屑一样喂进自己的胃里。
  是呀,记忆,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多么陌生的概念和不可思议的愚蠢行为啊。什么教授、学问,哈哈!他们非常清楚,身体不再来,青春不再有,享受它吧,这上帝赐予的奇妙的肉体的音乐!
  就即使在看笔记的当儿,他们也耐不住片刻的寂寞。
  花冲坐在南园第一间教室的最后一排,认真地翻看借来的笔记。借别人的笔记,这是他入学以来的第一次。他觉得自己也流入了那条恍惚迷离似真似幻的男男女女的河流之中。是男女情事带来的负面影响吗?谁知道!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弥漫了他的胸臆。
  他开始复习《文学概论》,翻开笔记的扉页,上面用毛笔写着:

          “低下头去”

  花冲久久地注视着这几个字,字不遒劲,却清秀坚定,力透纸背,花冲看出了它主人的执着。这个可爱的小个子,邹清泉,一来就住花冲对面的上铺,一来就用别针在蚊帐上挂上了这几个字。刚入中文系的学生,往往个个都觉得自己能写出传世之作,磨刀霍霍,摩拳擦掌,清泉也曾激动过,写过一,二篇散文,很有灵性。但他很快冷静下来,把精力浸泡在老师古典音乐般的讲授之中,浸泡在图书室的海洋里。略有闲暇,他便画画,吹策,他的侍女图画得很绝妙,各具情态,呼之欲出。
  低下头去!把自己看成一棵小树,潜心地吮吸大地母亲的乳汁,让自己繁茂高大起来……
  累了,花冲伸了伸懒腰,抬头刚好看见也是最后一排的一个男生,坐在靠墙角的一面,此时借着课桌的遮掩,正用一只手捏着他身旁那位女生的辩梢。
  这么多人,他们竟也无所顾忌;
  一种厌恶袭来,弄得他心里毛燥燥的,想呕。

  十余天过去了,花冲心如止水,细心背诵和钻研每一个科目。原来,这半年,竟讲了这么多东西,可这之前,他头脑里几乎一片空白。
  寒气从严冬的仓库里席卷而来,仿佛地板由冰砖铺成,冻得双脚发痒。这是山城少有的冬天。有时,早上甚至下着黑霜,象光滑的蜡。
  通宵达旦地读书,五本笔记的重要章节和有可能考到的题目心里都有数了。花冲准备喘一口气。这天晚上,他拿出弗洛依德的《爱欲论》,认真地啃起来,企图不放过每一个字。这个奥地利的怪物,高举着“性心理学”的火炬,在全世界奔跑,唤醒每一个尚未觉悟或依然沉睡的灵魂,点燃闷在罐头盒里的青春,上至耄耋老者,下至红皮婴儿,都在潜意识里陡地发现了自己的丑恶和力量,并对生活充满了信心。
  花冲被那头怪物新鲜的论述所吸引。尽管弗氏在高校已走红了好些时候,花冲这才读他的第一本书,为此,他常在夸夸其谈的“学者”面前抬不起头来。
  突然,花冲的手臂被用力地撞了一下,抬头,撞他的人已走出教室,只有一件红色的太空服在黑夜里一闪。
  花冲不高兴地嘀咕了一句。
  他收回目光,想继续走进那座诡谲的殿堂,却发现桌上多了一张折叠工整的纸条,打开来,是一首诗:

          真想知道大巴山
          是否能绵延我的视线
          真想知道搭错的列车
          驶离了站台好久……
          朋友,倘若你真诚如太阳
          豁达如月亮
          倘若你的思想
          一如你的文字
          能曝智慧之光
          我愿结识一个诗友
          为的是有诗读
          也有读我诗的人
                 ——悦悦

  背后,又龙飞凤舞地写了一句:
  “别胡思乱想。”
  这是谁呢?他主管的“两江潮”文学社里,没有这个人。然而,诗是写得不错的。
  从名字判断,一定是一个女孩。花冲很激动,只是对后面那句话有些不快。我是那样的人吗?尽管他已经胡思乱想了很多很多,很远很远,甚至那怪物的巨大魅力,也失去招引他的作用了。
  花冲脸发烫,眼睛盯着书,却一个字也没看清楚,但他命令自己进入书的世界,头便很痛。
  他已往心里跌跌撞撞地构筑了许多生活的蓝图了。
  可他始终也没有出去寻找那件红色的太空服。
  他不想寻求,他想安静一下,他觉得在自己的领空里遨游,是一件轻松而美丽的事情。许多时候都是这样,你苦苦渴求的东西突然来临,反倒认为那东西异常地平淡无奇。
  以后几天,他背起书包照常的到教室看书。

  一个黄昏,天空奇异地明净,地上咖啡色的落叶,一路地铺过去,与天空的色彩相映照。空气里,荡漾着一种对春的回忆和向往。花冲若有所思地向南园走去,前面林荫道里,突然冒出一个人。
  红色的太空服!
  她手里拿着一封信,正折开来读。
  花冲紧张起来。经过她身边,她突然面向他,微微一笑。在这一笑里,花冲缩小了一半。自己虽然是小有名气的校园诗人,但实在不具备诗人的气质。人家一个女孩,能勇敢地面对你,你却不敢面对一朵微笑!
  她很高挑,鼻子小巧,嘴显大,严格来说,并不十分美。
  “读信啦?”花冲的声音里有一种颤抖,他自己感觉到了。他恼怒自己问出这种毫无诗人气质的废话。
  “我的一个好朋友被杀了。一个聪明的漂亮女孩。”悦悦的脸色很平淡。
  “为什么?”
  “情杀。”
  花冲没说什么。两人沉默。
  “诗收到了吗?”悦悦转了话题。
  “收到了。”
  “在你主编的《两江潮》上有资格发表啦?”悦悦挑战性地看着花冲。
  “这个……暂时没有。”
  两人同时笑起来。
  “走走好吗?”花冲提议。
  “嘿,我正想说这句话。你怎么猜得到一个女生的心?”
  悦悦的天真谐趣简直使花冲快活得心尖儿发颤。
  啊,多么有活力的女孩!
  花冲躺在铁桥的栏杆上,几乎睡着了。
  重庆,这个满载着传奇色彩的大都市,依然如历史的巨人,雄踞川东,以其独特的视角,观照沧海桑田。
  这时候,趴在栏杆上的花冲,显得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啊!
  他的精神完全垮了。如果悦悦真的被黑暗中的那所肮脏的小屋吞没,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他的一切,也会跟着灰飞烟灭。然而,他却没勇气走到那小屋跟前,去考察一个究竟。桥与小屋之间,有一里地的距离,除了远远而来的血红的探照灯,就是一片黑暗。这个外表刚强却多愁善感遇事怯弱的校园诗人,完全被无边的黑暗恐吓住了。
  要是白天该有多好。
  他甚至后悔地想:与悦悦,根本就不该有任何交往!

  实际上,悦悦带给花冲的第一印象是平淡而没多少浪漫色彩的。虽说她的身材不错,但她的皮肤红中带紫,眼睛缺乏吮吸人的特殊光芒,举手投足间,也欠缺方圆那种高雅。嘴倒是有点阔,是现今流行的所谓“性感嘴巴”。
  她戴着一条项链,就连不懂女性饰物的花冲看起来,这一串不白不灰的珠子也算不了什么。而方圆不带任何累赘,反而令人顺眼得多。
  花冲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把她拿来与方圆比较。
  但那天他们谈到很晚。
  悦悦象一只出谷的雏鹰,欢快而活泼。她家住四川眉山,那个“一家三父子,都是大文豪”的地方。她有三个姐姐。“三姐可漂亮了!”悦悦说,“嫁给了一个复员军人,就在古时候苏东坡读书的那个地方。近几年,复员军人在成都、乐山之间跑车,赚了不少钱。三姐出嫁那天,我拉住她的衣角,大声嚎哭,不准三姐离开这个家。三姐也哭,以致于天黑三姐夫也没把亲迎回去。从那以后,三姐夫就对我莫名其妙了。”悦悦垂下头,低声说,“他很气愤我在他办喜事那天的表现。”
  悦悦仿佛蕴蓄了许多的话需要向人倾述,她继续滔滔不绝地谈论她的家庭。她说她是老么,家里什么事都依她,深更半夜,天空有一个响雷,也有人走到她床前关心她。父母是从不会打她的,即使打,也只是拿一根稻草,做做样子而已。她有个活了一百零三岁的祖母,前不久刚去世。重年,除了看见父亲长年累月地坐在阁楼里的背影,就是听老祖母永远也讲不完的来自乡间的神话。
  他们沿着校园的林荫道慢慢地走着,此时,月出于东山之上,歌乐山的松涛,从这光的长河里隐隐地流过来。
  “你们中文系真有意思,读小说就是你们的功课,不象我们学化学,成天与元素和毒气打交道,把青春统统装进烧杯和试管,烧成了汽体。”
  “其实,你能感悟到生活中有生命的细节,比中文系好些女生强多了。不过,你高考时为什么不选文科呢?”
  “这怪我爸。告诉你哎,他曾经是省上一家杂志的编辑,现在退休了。嘿,写过好多文章,还有一部长篇小说哩。文化革命中受了批斗,打断了两根肋骨,心有余悸,就不准我选文科了。”
  月光如水。
  花冲看着悦悦披肩的长发,心里一灿。这是一个纯结的可以净化灵魂的女孩。
  “你的诗文我读了很多,”悦悦又说,“你是大诗人,好多女生都想结交你。”
  “虚名而已。”
  “你写的是自传吗?”
  “可以说是。我受郁达夫影响很深。”
  “郁达夫有暴露癖。你也很爱暴露自己。”
  “但我不至于把自己好端端的脸涂得污七八糟,斜躺在大街上招人怜悯。我认为只有真实的暴露显得真诚。交朋友也一样,我喜欢把自己暴露在别人面前,愿交则交,不愿则罢。”
  花冲说得很激动。因为学院里有一些人就撰文不点名地骂他是大街上的乞丐。
  悦悦放慢了脚步,踢着路上的败叶。
  “我却不。”她说,“在我认为有交往价值的朋友面前,第一次总是隐匿自己的一些故事。我害怕他们一叶障目。”
  花冲没有回答。原来她不仅仅是单纯而已,还有自己独立的见解。
  但花冲觉得,她在自己面前已经够坦率地了,难道这不叫暴露……他想把意思告诉悦悦,又怕唐突,终于闭嘴。
  “你这串珠子,”他无话找话,盯住了她的脖子,“好象,好象……?”
  “不要吱吱唔唔了。”悦悦笑起来,“我帮你说了吧,‘好象不太漂亮。’是不是?不准撒谎。”
  花冲点头时有点难为情。
  悦悦挺大度地承认:“确实不值钱。但这是我妈送给我的,初中一年级我生日那天送的。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这是你们大诗人经常要写的名句吧?”
  花冲大笑,好久没有这么愉快过了。
  到分手时,花冲已对悦悦有了好感。
  花冲回到寝室,同屋的人已经睡熟了。
  多么难得的寂静啊!
  平时,很晚很晚,盥洗间里也还有人弹吉它,寝室里在大声喧闹,他们谈天说地,议论社会,抨击时弊,感慨人生。在接踵而来的新潮面前,他们应接不暇,精神随之发生了倾斜。那些学有所成并在大学时就脱颖而出的高才生令他们仰慕,敬佩;那些接二连三地关于擦皮鞋捡破烂也发大财的新闻宣传让他们困惑和迷惘;那些在车站码头穿得破破烂烂终年乞讨的人居然腰缠万贯,更是让他们不解和忧伤。在改革浪潮的黄钟大吕声中,他们充满幻想,但身边的现实,又让他们深感举步维艰。于是,这些骄子中的很大一群,便彷徨不定,他们无法确定自己人生的走向,无法评判知识的价值。他们可以蔑视教授,却又深知自己要当上教授是多么不易。如果说,高中时,他们还有一个明确的目标,那就是考上大学,而现在,眼前一片茫茫,前途难卜,命由天定。因此,痛苦,矛盾,便是他们之中呈现出的一种普遍的趋势。
  有时,他们也谈论女人。躲在寝室里为女同学打分:哪一个欧化,哪一个古典,哪一个含蓄,哪一个性感。甚至幻想着把“她”搂在怀里亲嘴,包在被里睡觉。想得急了,就长叹一声。双脚摊开,无神地望着天花板。一个来自青海的家伙,常横起竹笛、打开窗,望着住在对面恐怕早已睡熟的梦中人吹起来。笛声如歌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于是,整个寝室便充满了凄厉幽远的情调,大家便沉浸在一种霸陵折柳晓风残月的意境里。
  但今天却出奇地宁静。
  花冲看了看表,已经凌晨两点了。
  他到盥洗室洗漱,却发现邹清泉刚进去。这个不知疲倦的拼命三郎,难道真的与书本里大师们的交谈中,发现了那么多足以支撑他今后人生的力量么?
  看到花冲,邹清泉笑了笑:
  “约会去啦?”他问。接着把脚跷到洗衣台上搓洗,“其实,那女生我还比你先认识呢,不爱睡午觉,在图书室里肆无忌惮地说话,闹得我很不安宁,经常不得不挪动位置……”
  “真的——”花冲不知为何自己要拉长声音,似乎显得很愉快,“我还没发现她有这方面的优点呢。”
  邹清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花冲忽然止不住地笑起来。
  此后的几天,每到夕阳西下,花冲读一会儿书,就要主动去找悦悦。那天的第一次长谈,他就没睡好觉,一种隐隐的激动加快了他血液的流动。
  天睛很久了,气温回升,整个山城,几乎能体悟到一种融融的的春意了。

  这是一个周末,天空突然布满阴云,但并未能阻止花冲的兴致,他急匆匆地吃了晚饭,便去女生宿舍找悦悦。
  没人。
  花冲等了很久,依然没人。
  他只得怏怏回到寝室,约上邹清泉,去南园看书。他怎么也读不进一个字,心血来潮似地,一下凑近邹清泉,把自己几天来的经历一古脑儿地讲给他听,并表示,绝对不会再去找那个女生了。这是否又是根深蒂固的自尊心在作祟,他没有心思去深究。
  邹清泉把视线从他脸上收回,放到厚厚的书本上,然后抬起头:
  “很好。”他只说了两个字,却有种如释重负的宽慰似的,又把头埋到了书本里。
  花冲果然静下心来,默诵着楚国三闾大夫千古流芳的《离骚》。
  到晚上十一点,教室里关灯了,邹清泉说:
  “我们点上蜡烛再看一会儿。我书包里带了两根。”
  他们划亮火柴,摇曳的烛光,跳荡如豆。
  “你看什么书?”花冲问。
  邹清泉把书皮亮给他,是《屈原问题论争史稿》。
  “跟小日本打嘴仗的书。”他说,“他们国内居然有人说我们中国没有屈原其人。你其实有空的话,也可以看看这书,作者就是我们中文系的黄教授,他是用充满爱国主义的激情来写这部书的。”
  此刻,花冲心底升起来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旁边的这位默默无闻的小个子,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他忧恍惚惚地看了几行,对邹清泉说:
  “你看吧,我把书放在这儿出去走走。我觉得我战胜了自己,很高兴。”
  却不料邹清泉吐出的是另一种意思。
  “我为你感到悲哀,”他平静地评论,“这哪有‘战胜自己’的必要。很小的事情。”
  花冲有点诧异,嘴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外面,已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了。
  花冲并不怕,他已经习惯了在雨中散步。
  走到阅报栏前,看到一个人还在阴暗的灯光里看报,他漫不经心地一瞥——
  天啦,是悦悦!
  “你还在么?”花冲嗫嚅着问。
  “我不在,死了呀?”悦悦的声调里跳荡着嗔怪和调皮,淅淅沥沥的雨丝因此而变得温柔。
  花冲略略停顿片刻,说出来的话使自己都有点惊讶:
  “散散步好吗?”
  “不耽误你学习?可能是研究诗歌吧?”
  “去他的诗歌!”花冲恶狠狠地说。
  两个人一下都笑了。
  在路上,彼此仿佛是认识很久的老朋友。
  “我最爱让小雨淋湿我。”悦悦说,“我是雨中的精灵。”
  他们在黑暗中无目的地乱转。走到一个阴暗的角落,悦悦问:
  “里面有坏人吗?”
  花冲略一思索:“有。”
  悦悦吓了一跳,靠住了花冲的身体。花冲搂住了她的肩。
  他们的衣服已经微微淋湿了。但他们的心里在唱着一支不知名的歌。
  不知站了多久,两人一动不动,虽是冬雨,却打得林荫道上的树叶儿发出清晰可闻的“啵啵”声。路灯下的柏油马路,泛出粼粼亮光。然后,他们感到了雨水浸透冬衣的寒冷。
  “回吧。”花冲说。
  “你冷了吗?”
  “我……我是怕你冷。”
  “我才不冷呢。”
  花冲确实说了一句违心话,实际上,他真的冷起来了,牙齿不住地打颤,说话声音微微发抖,但他尽力克制住。
  臂弯里的悦悦,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把身子靠得更紧了。
  “你要真抗不住,”悦悦满腔柔性地说,“那我们就回去。”
  “绝对不,”花冲好象是在与谁赌命。我是男人,他想,你是女人,没有男人率先在女人面前显出懦夫相的。
  他们又胡乱走了一气,悦悦好象十分幸福,她不说话,只是顾自哼着一支什么曲子,直到明显地感到花冲身上的哆嗦了,她才有点依依不舍地说:
  “那我们……回去吧。”
  爬上二,三十级石梯,是一排整齐的教学大楼,这些楼建于五十年代,用盈寸厚的松木镶嵌地板,踩上去如戏台一般,发出浑厚的音响。这就是C学院著名的南园。花冲和悦悦需从南园左边绕过去,穿过一片不久前培植出的“共青团员林”,才能到男生宿舍区,而要再穿过一个食堂,以及静静地眠卧在食堂后的两、三亩大的荷花池,才是悦悦她们住的女生宿舍。
  走上南园,花冲搂住悦悦的手就松开了。
  悦悦却不依,她把花冲的手拉过来,挽住了自己的脖子。
  花冲很为难。说真的,他没有因为搂住悦悦而产生一种膨胀的感觉。他的爱情的根,恐怕还没有从张旗身上得到的失败中完全拔出来。
  并且他更不想让他的同学看到他这么迅速地又搞上了新女友,而且贴得这么紧,完全象是恋得脑袋发昏的小无赖似的。这情景尤其不能让张旗和陈多多之流的人看到,不然,不管你如何解释,她们都会把你当成花痴,会骂你是根本就不懂得真正爱一个女人的货真价实的负心汉,并因此一辈子小看你。
  更不能让方圆看到。呵,方圆,广播站的直接部下,优雅的女孩。
  对花冲这样的小男人来说,荣誉在他的生命中占了很重的成份,他不能让人看不起,特别是不能让女生看不起。
  “我们到南园坐一会儿吧。”花冲说。他想把时间捱得晚一些,等响了熄灯铃同学们象倦鸟归林一样回窝以后,他再送悦悦目女生宿舍。
  “嗯,”悦悦柔声同意道,“我早就想这么做,又怕误你明天的事。”
  “没啥,我一般都睡得很晚。”
  他们在漆黑的底楼找了一张双排靠背椅坐下。
  花冲再一次将手臂收回来,无所依从地望着窗外。
  窗外是一丛茂密的夹竹桃林,遮挡了最后一丝微弱的灯光。在这阒无人迹的黑沉沉的教室,与一个女人坐在一起,这在花冲的人生经历中是开天劈地的第一次。他感到一种威压,呼吸也微微地有些困难。
  他们都一时找不到话说。
  黑暗无边无际地向他们逼来。
  悦悦的头一偏,很自然地,靠在了花冲的脖子上,几丝湿漉漉的头发,撩拨得花冲痒酥酥的。
  花冲想伸手抱住她,但又迟疑了。他的臂膀只是微微动了一下。
  悦悦肯定对他的细小心思揣摸得一清二楚,女人的直觉天生优于男人。她倚着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伸出细腻的舌头,开始轻柔地舔花冲的颈子。
  花冲顿时毛孔舒张,其感觉,简直象是六月天里饮到一壶透凉的山泉,醍醐灌顶,浑身通泰。他任由悦悦那么一上一下地吻着、舔着。悦悦热突突的呼吸,让花冲觉得格外温暖。正在花冲神思恍惚之际,悦悦抱住了花冲的整个头颅,细密的牙齿柔情地咬住了他的耳根。
  花冲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周身的血液蓬勃喧哗。胃部由于紧张和甜蜜而感到隐隐作痛。他扳过悦悦的脑袋,疯狂地回吻她。
  悦悦驯顺地应承着,身子虫一般微微蠕动。花冲的嘴整个地捂住了悦悦的嘴唇,无师自通地将舌头伸进去,急山地撩拨着。悦悦的舌头立即湿湿地迎上来,与花冲的舌头交合到一起。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花冲忽然把头收回,噙着悦悦下嘴唇那一片灵动性感的肉体,有滋有味地吮咂起来。
  悦悦发出了激动人心的低低呻唤。
  好一阵子,嘴唇才与嘴唇分开。
  花冲平静下来,他第一次吻了一个女人,得到了日夜渴慕的女人身体的一部份。可是又不知怎么了,他仿佛并没有体察到想象中更深层次的痛快淋漓的欢乐。
  悦悦却幸福地横躺在花冲的怀里。
  “我冷。”她说。
  “那我们,回吧。”花冲应道。
  “不,”悦悦立即反对。“我不要你说回。我要你陪我坐一夜。”
  花冲一时没有说话。他觉得今天已经够了,应该到此结束。他认为黑沉沉的暗夜里,潜伏着某种危险。这危险或来自于他人,或干脆就是来自于自己内心深处。不过内心深处的危险究竟是什么,他一时不能明确想清楚。
  “你答应我嘛,答应我嘛……”悦悦嗲声嗲气地央求。
  “你不是冷吗?”
  “你把我抱紧就不冷了嘛。”
  真拿她没办法!花冲的心里,微微有了烦意。
  “你会感冒的,”他说,“这里又没有铺盖。”
  悦悦不作声了,双手交缠过来,死死地抱住了花冲的腰。她的胸脯起伏着,硌得花冲难受。
  花冲呆板地坐着,没有了最初的激动。他的双眼木然地盯住窗外,那里什么也看不见。夜很深了,原先偶尔可闻的人声,也早已全部消隐。学院正大门的方向远远传来的夜行货车的轰鸣,也显得稀稀落落的了。
  悦悦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她躺在花冲的怀里,就这么睡熟了过去。
  嘿,这就是女人,花冲的意识有点不着边际,她竟可以放心大胆地躺在我的怀里打鼾,她就不怕我把她那个,那个……了么?
  就在这时,他全身肌肉猛地一紧,他感到悦悦的一只小手在自己身体上游走,仿佛是无意的,又极象是有意识的,慢慢地向大腿根部的敏感部位靠近。
  花冲脑子有点晕眩,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当那细腻的小手就要越过禁区的一刹那,他也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动作,一下握住不安份的它,把它紧紧地捏在自己有力的大手中。
  悦悦不动了。
  过不多久,她深沉的呼吸表明,这次她是真的沉入了梦乡。
  有了这个夜晚的遭遇激情,就象两个运动员听到了发令枪声,他们就同时射出起跑线,向一个不知多远但必定存在的目标冲去,尽管花冲由于性格的多疑,时时在作着可笑的规避,但一当悦悦姣好的身材在他的视野里出现,他就象忘了那日向邹清泉发的誓一样,把悦悦带给他的些微不适都抛到九霄云外。
  然后是今天这个恼人的夜晚,它让花冲第一次感到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无所适从。
  趴在铁桥栏杆上的花冲,在初春的寒风里打了个冷颤。
  呵,女人!孔老夫子说,对她们“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又说,“唯女子与小人以难养也。”那都是传统观念,他妈的封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可是,这个悦悦又是怎么回事,我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碰上这种连冤屈都无法申诉的破烂事!这过这,这不是活见鬼了是什么?!孔老夫子这次是对的,“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
  “呜——”
  一声汽笛突然响起,把花冲的思绪拉回现实,一列长长的火车,从成都方向呼啸而来。列车发出巨大的吼声,象是愤怒的警告。列车从花冲住脚的铁桥下穿过,快速流动的空气形成涡流,将桥身震动得轻轻颤抖。
  花冲下意识地抓紧了栏杆,深怕一不小心掉了下去。
  怯懦和莫名的恐惧,是花冲永远也克服不了的心理,在他的血液里,仿佛一点也没有遗传下作为红军父亲的基因。
  话又说回来,我爸爸不也是被女人所连累的吗?自一九三五年以来,父亲都在走“背”字,他是红军的叛徒。
  一时间,父亲那苦涩凄哀的五官,跌入当代大学生花冲的脑际。
  直到花冲拿到大学通知书之后,在一个夜深人静时分,父亲才告诉了花冲关于他和他的战友赵小娃的真实故事。那时候,父亲的眼神是迷茫的,声音是苍远的,象在讲一个古老的传说。
  当时花冲单纯的心中,把这一切的起因归结为寡妇冯氏,没有她的姿色,没有她对红军营长的引诱,就不会发生以后的一系列事变。
  可恶的女人,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
  一想起父亲所受的冤屈,花冲的心就好象被一只布满铁钉的手,狠狠捏了一把。

  花冲的肩头,果然被人捏住了。
  他突然惊醒,猛地口过头去——
  悦悦!
  只见她一脸的泪痕,却对着花冲笑。
  花冲正要发作,突然听到桥下面有声音。他定了定神,借远远飘来的黯淡的灯光,看出是一对男女,男人正抓住女人的头发,把她的头往桥墩上使劲地撞。花冲脑中的神经之弦倏然绷直。
  他不知道此时他该怎么做。
  这时,悦悦拉起他的手就走。
  为此,几年之后,花冲还在受着良心的折磨。桥底下的姑娘啊,对不起你了!
  走到校门口,小门已经关了。花冲使劲地敲值班室巴掌那么大的木窗,敲了几分钟,也不见动静。那古怪的者头一定跑到里间睡觉去了。
  怎么办呢?翻吗?
  花冲倒是没问题,悦悦是断然翻不过去的。花冲心头的怒火燃烧得更炽烈。
  “我们干脆到天桥上站一会儿吧。”悦悦温柔地说,并品住花冲的手臂,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花冲的脸冰冷,表情僵硬,很不情愿地向天桥走去。
  天桥在文化馆方向,两分钟就可走到。
  站在夜的天桥上,望远远近近的高楼,高楼睡去了,每一扇窗口下的情节,都停止了发展。花冲的思路跳荡着,并不注意身边有个噙着新泪望着他的悦悦。偶有一辆车从桥肚下穿过,梭行如玩具。
  虽然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两年多,但一切又是显得多么陌生。关于故乡和父亲的回忆,依然攫住他的灵魂,一种莫可名状的悲哀,漫上他的心头。
  夭桥上橘红色的灯光照过来,花冲偏转视线,看到悦悦的脸上象施了一层薄薄的脂粉,楚楚动人。他从裤兜里抽出手来,搂住她的肩膀、悦悦十分感动地靠紧他。
  他们彼此不说一句话。
  他们已经感到寒冷了。
  悦悦慢慢从脖子上取下那串项链,细细地把玩,然后撒开五指,就那么平淡地让它飞速地坠落桥底。项链散了,珠子如荷叶上的水珠,在地上滑来滑去。
  悦悦说过,这是母亲送给她的吉祥物,从初一算起,现在应该已经戴了八年了。
  悦悦笑起来,似乎还笑得格外舒心。
  花冲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女人,你们越来越不可思议。
  “我们回去,”半天,花冲才想出这么一句话,“好吗?”
  悦悦没有回答,但已经迈出了双脚。
  到学院正门了,铁门依然紧闭如一头巨兽沉默的大嘴。
  翻吧,花冲心想。
  他托起悦悦的屁股,帮助她先行逾越。悦悦上去了,但坐在门顶上,却无法换手转身跳下去,只是惊恐地轻轻叫唤。花冲自己又翻进去,再把她接下来。
  这时,他看见了他们中文系的江雨夜象一个夜色中的幽灵,从大门外的水泥路上飘飘而来,他更为吃惊地是看见老头友好地给她开了门,放那个妖精一样的冰美人儿走进校门。
  这是怎么回事,江雨夜是有什么妖术吗?要不然就是那老头良心大大地坏了,唉,这是什么世道,相差四十来岁的两个男女,难道相互间也有暧昧?
  乱套了,世界手脚颠倒了!
  “快两点了,”他对悦悦说,“回去休息。”
  “我们女生宿舍早就关大门了。”
  “叫嘛。”
  “我不敢。那老太婆特别凶,她会把我的名字登记上,告诉化学系。”
  “你就不晓得另外说个名字,另外说个系。”
  “不行的,这一,两个月我常常晚归,她恐怕早就把我记熟了。”
  “那怎么办?”
  “找间教室,陪我,好吗?”
  花冲一愣;我的先人,今天怕硬是撞到鬼了。
  “冷。”他说,“我刚才就觉得有点感冒了。”
  “嗨,两个人在一起就不冷。我来抱着你。”
  花冲呆了呆,眼前的现实使他想不出别的办法,他只好跟在悦悦身后,慢吞吞地向教室走。他觉得自己过得简直无聊透了。他时不时叹一口气,在草坪边缘,突然站住脚,举起拳头就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悦悦一下停住身体,“刷”地转过脸来。
  “你不要难过,”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们都忘了今晚的事。如果不是你而换了另一个男生,我在湖边也会叫他那么亲热我的。人嘛,就是这么回事。”
  花冲一下钉在原地,他觉得血液“轰”地一声漫上了他的头顶。
  悦悦转身疾速地向女生宿舍方向跑去,十几秒钟过后,就不见了人影。
  花冲不知该不该送她。不过说内心话,他已伤心透顶。他在草坪上木桩一样站了十多分钟,才昏昏沉沉地往回走。经过了那片草坪。
  就在此时,广袤的夜海之中的C学院上空。突然腾起一声短促而惊惧的惨叫。
  花冲听到了这声惨叫,尽管不太真切,只是一道细若游丝般的声波,但他一下站住了脚步,刹时间,向悦悦离去的方向飞跑。
  但花冲不知道,整个C学院当时也没人知道,刚才那声叫喊,是一个青春遭受凌辱时发出的最后的抗争,它将在C学院几十年的煌煌建院史册上,涸染上一小团不可磨灭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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