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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北京机场给之钧拨电话,拿起话筒的一刹那,她才产生畏惧:要是之钧不在家,要是其他什么人接电话,比方说他的妻子……但铃声响起,她已经不能逃避,听见之钧在招呼,十年前听熟的声音,清晰的、近在腮边,她的心一阵狂跳,三年中多少次约会,她从来没有心跳的感觉。
  “是我呀,之钧!”仿佛昨天还耳鬓厮磨,她的脸立刻姹紫嫣红起来。
  沉默。良久,之钧才答:
  “晓卉,你现在在哪?”
  “我刚到北京,正准备去你家,我来北京就为看你!”她的话语里有一股任性,她对他从来就为所欲为。
  又是一阵沉默,这在她的意料之外,然后听见之钧说:
  “我正要去医院,我老婆病得……厉害,我一直在医院陪她,刚才碰巧回来拿东西。”
  轮到苏晓卉沉默,而后她说:“对不起之钧,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你的情况,她得什么病?”
  “心肌炎,已经发过一次,原先有先天性心脏病,所以很危险……”
  “我能帮你什么忙,之钧,你需要……需要……钱么?”她困难地问道,她真的很想帮他,却不知怎么表达。
  之钧似乎懂她的心思,轻笑一声表示接受她的好意:
  “现在不是钱的问题,她爸是高干,两个哥哥公司做得很大,我们也有股份,其实……其实赚了不少钱,”声音越来越低,在她的感觉里,他被女家高楼大厦的背景挤得十分渺小,之钧叹气,“她现在住在北京的一流医院,可是,对于疾病,医生的作用也有限……”
  她在电话的这一端由衷地点头,看起来是一场疾病,其实是命里注定的一个挫折,谁能避免人生的灾难呢?可怜的之钧,他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男孩,她多想安慰他呀!
  “之钧,下午我去医院看她,我们在那儿见。”晓卉不容置疑地说,只有在之钧面前她才充满自我,她兀地发现,她又一次温情地感叹道:“之钧,我特地来北京看你啊!”
  之钧没法拒绝晓卉,尽管他早已痛下决心将她忘记。他是在她离国之后,才明白她对他的伤害。晓卉在他的身体上留下的甜蜜,日后他是带着痛苦去回味,三年青春浪掷,他后来才知,他是预支了漫长人生的快乐,他曾经感受到的人生的欢娱似乎都被晓卉带走。她怎么可以一走十年,对他不闻不问,就好像他是她的一件过时的时装,受损的还有他的自尊。但他不恨她,他不是个恨女人的男人,他是在女人的带领下去感受人生的丰富和美妙。
  所以重新听到晓卉的声音,她的温柔的要求,他又冲动得没法自持,明知这样做不合适,可他不再有自己的原则,他原本是可以为她去做一切的。
  放下电话,他像掉了魂似的,几小时以后,他将如何在妻子面前与晓卉平静相对呢?而晓卉的身体已经千军万马地奔腾起来,一时间给了她过往全部细节的记忆,她几乎能感知血液像加了温似地在血管里哗哗地流着并冒着热气。她奇怪自己对之钧的急不可待,完全不同于即将见到成淙时的畏惧和紧张,是因为对之钧单纯的情欲里不再承载其他的期望?
  她提早十几分钟到达医院,车子还未停下,便已经透过窗玻璃看见站在大门口的之钧,每一次约会他总是提早到,安安心心站在那里,脸对着前方,决不东张西望,稚气里有一份执著。仍然是她熟悉的一身装束:恤衫、牛仔裤和运动鞋,甚至体格和身架也保持着年轻时的舒展和挺拔,令她惊喜,就像梦幻化成现实,她捧着一大束鲜花,潮湿的笑眼藏在花枝后面,悄无声息地朝他走去。他转过脸瞧见她,目不转睛地凝望她,方才记得微笑:
  “是打的来的?”问了一句废话。
  她也不答,只是笑着怔怔地盯着他看,刮青的连鬃胡的阴影衬着他俊秀的眉眼,他这样的男人,魅力是随着年龄增长,在这样的凝视中,她才感受到他的成熟,他的眼梢嘴角细细的皱纹正丝丝缕缕渗进她的心里,负着岁月峥嵘,没有不变的生命。
  病房大楼比她想象得更豪华更令人惶恐,他妻子所住的单人病房在高层,自动电梯越往上升人越少,突然就走剩他们两人,门刚合上,他猛地抓住她的手,泪水瞬时盈满他的眼眶……
  她转开脸,不敢看,也无力挣扎,喃喃地说:
  “不要……之钧,马上要见她……”话未完,电梯门开,他们的楼层已到。
  之钧妻子燕燕并非柔弱无力、骨瘦如柴,甚至可以说是丰润的,也许是经常需要卧床的缘故,只有苍白的脸和青紫的嘴唇暗示了她的病情。她五官线条鲜明笔划浓重,有一种英武的美,简直是对她病体的背叛。
  她称呼晓卉的时候有一种熟稔,显见这名字经常出现在他们夫妻的交谈中,晓卉将花送进她的怀里,同时发现她的床头柜已摆满鲜花,一边说道:
  “我出去许多年都断了联系,这次回来把老朋友一个一个找回来,到北京办事,也想和之钧一家见面,才知你病……”对事实的解释,也是顺理成章的谎言。
  燕燕好像没有注意她的话语,她抱着满满一怀的花又是嗅又是吻的。
  “我爱花爱不够呢,我最向往的是躺在鲜花堆里去死。”像是撒娇又像是威胁。
  晓卉不安地朝之钧望去,对于这一类戏剧化的表达,她向来无所适从。之钧像没听见似的拿着面盆朝外走,燕燕头仍然埋在花里说道:
  “我知道你会回来,会回来看之钧,”是在回答晓卉刚才的话,“我等着,等了许多年,有好几次都快要死了,我想,可惜还没见到你……
  “我爱之钧,这么多年过去我却没法真正占有他,就像他没法真正占有你,不公平的命运!”她咬着自己的指甲,恨恨的。“所以,我喜欢生病,我喜欢之钧在我床边忙来忙去,生病的时候反而有安全感。”像个恶作剧的孩子因为成功地捉弄了大人而得意地笑了。
  等之钧从盥洗室出来,晓卉立刻告辞,她对燕燕说:
  “我马上离开中国,希望你多保重,我看他很为你担心,健康起来才是为他好,对吗?”
  燕燕答非所问:
  “男人最要他得不到的东西。”
  晓卉不想说什么,拿起手袋扬手向燕燕道别,燕燕喊道:
  “等等,答应我,让之钧陪你吃一顿饭,你们需要时间说说话,这么多年不见,也代我招待一下你。”朝着之钧说,“附近找一家最高级的酒店,五点到七点来探病的人最多,你离开两小时没关系。”
  一连串的意外,晓卉穷于言辞,楞在那儿像个木偶。
  直到走出病房,她才如梦初醒一般对之钧说:
  “你还是回去吧,她,她让我觉得害怕,我不想吃饭,这种时候。”
  “别在意她,不吃饭找个地方坐坐也好,既然她放我两小时的假。”之钧说。
  他们去了一家私人饭馆,没有顾客安静极了,但方才电梯里激动的瞬间却不再出现,燕燕的影子插在他们之间,怎么也自在不起来,没有比在医院附近约会更糟糕的了,病房的来沙尔气味,死亡的气味侵蚀着他们的心情,而燕燕的话语像咒语令她心思惶惶,他们终于提早分手,说好夜里再通电话。
  九点,晓卉在拨了好几个电话之后,终于听到之钧的声音,她没答话便把电话挂断,乘上出租车直奔之钧的家。关上门,没说任何话,他们便紧紧地搂在一起。
  他的吻他的拥抱电流一般冲击着她的官能,从痛苦中诞生富有力量的激情啊,她整个贫血的岁月等待过的激情。他不再是十年前的男孩,他们之间的爱欲将是崭新的,她顺从地躺在他的面前裸露着身体,她的经过健身房的雕琢更加完美也更加寂寞的身体,他扔掉最后一件衣服温柔地裹住她,就像一条冬天的暖被。这时,电话铃响,正当他们共同去创造幸福的瞬间,铃声响起来,他们的身体立刻僵硬像动物受到惊扰处于戒备状态。铃声惊人地响着,晓卉身体的热度在退却,她轻声说:
  “接电话吧!”
  一个长电话。夜凉如水从脚踝处渐渐浸满全身,晓卉躲进毯子,之钧终于也钻进来带着冰凉,令晓卉打了一个哆嗦。他不说话,从床头柜拿起香烟和打火机。
  “燕燕的电话?”她问,眼睛望着天花板。
  “她说她今晚的感觉很不好,要我去陪她……”
  “你去吗,这么晚了?”她侧过脸去看他。
  他徐徐地喷吐香烟,脸藏在烟雾里,答道:“不去,她就会不断地打电话,她身边有个手提电话,尤其是今晚,她可能会一夜不睡。”
  她起身穿衣服,他抓住她的手抓得紧紧的。
  “晓卉,我可以不理她,她的病情我有数。至少今晚不会出问题!”
  晓卉摇摇头,一边穿着袜子:
  “但是从现在开始,这一个晚上除了恐惧我不会再有其他感觉……”她没说完,因为他已经仰起身体伸出手臂从背后拥住她,他的脸贴在她的脸上,突如其来的柔情令她泪水汹涌。
  她默默的哭泣,泪水滴在他的手臂上。他问她:
  “告诉我晓卉,你有孩子吗?”他第一次询问她的家庭。
  她摇摇头,他更紧地抱住她,说:
  “你离婚我也离婚,我们结婚!”他急切地说着,不让她打断,“我有钱,日本赚回的钱做股票做得很顺,足够买一套房子,晓卉,我们自己过日子,用不着靠任何人,我们可以生孩子,真的,我常常想,常常想,让你为我生个孩子……”
  她含着眼泪笑说:
  “我们俩生的孩子一定漂亮。”但她立刻敛起笑容和眼泪,轻轻挣脱他的怀抱,脸对着他说,“为什么要离婚呢?不离婚也能在一起。我可以经常回来,我在上海买一套房,一年至少可以在一起过一两个月,如果你能来上海的话。”
  他不说话,望着她的目光在黯淡,她继续说,并不回避他的目光:
  “我不会离婚,我已经属于他的家族,我个人和我公司的发展必须依靠他的家族,也不仅仅是个人的前途,这些年,我是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一起呼吸、得失感利害感是一样的,希望和忧虑也是共同的,我是他们家族的一分子,我怎么会轻易地离开?”
  他点点头,起身穿衣服,一边说道:
  “当时不能把你留下,现在也不可能让你回来,晓卉,我知道我是你生活中次要的角色……”晓卉去捂他的嘴说道:
  “你知道不是这样,我来找你,我希望今后的许多日子是和你在一起,也许我们真的可以生个孩子,如果到上海办个公司,我就有足够的时间在这儿怀孕生产,我太想要孩子了,我必须跟我喜欢的男人生个孩子
  “晓卉,”他喊道,神情肃然,“你丈夫……他……不行?”
  “他不会和我生孩子,我们一直分居,秘密分居,他有病,可他忙生意连看病都顾不上,”她一旦讲出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竟如释重负,“我已经习惯这种关系,彻头彻尾的商业夫妻的关系,我甚至不能想象和他有身体接触……”自嘲地一哂,“这是我付出的代价,用婚姻换来我向往的生活!”
  “所以你来找我,你把我当作什么呢?”之钧冷笑。
  “当情人,你说还能当什么?”晓卉阴郁地伸出手伸进他的手心,“之钧,我经常有业务旅行,我有机会用钱买情欲或者说男人,”大颗泪珠滚过脸颊,“可我只想有个情人,之钧,我们能不能在上海做……做假期夫妻?”
  之钧抱住头潸然泪下,
  “住在一起又怎么分得开,我会把你当作自己的女人,怎么肯放你回到吉隆坡你丈夫那里?晓卉,不要再来找我,如果你下定决心不离婚……”
  电话铃又响起,惊心动魄的铃声呵!
  两天后,载着苏晓卉的出租车朝虹桥机场驶去,同来时一样,她独自拿着行李踏上归程。
  明天母亲出院,但她等不及了,如果不想让自己的丈夫太失望。
  她没有和章霖、沈清华、甄真们告别。那天晚上从之钧家出来便直接去了北京机场,搭乘途经上海的国际航班,半夜回到住宿的酒店,结结实实地睡了十几小时,下午醒来,真正是从长梦中挣扎出来的感觉,余下的时间,是在母亲的身边度过。
  车在等红灯的时候,她拿出化妆盒,再一次对镜审视自己的脸,皮肤憔悴,眼圈浮上黑晕,回家七天,她像被重疾损耗,也许是阴沉沉的雨天,一切都是昏暗的?
  她放回化妆盒抬起头,隔着防爆玻璃的缝隙,与反光镜里司机的目光相遇,是一双十分年轻的黑眸,她嫣然一笑。他于是回过头,他们的视线骤然缩短,他笑说:
  “我为你抄了近路,你没注意?”他的牙齿坚实洁白。
  “哦,谢谢,我不识路!”她看表说,“离起飞还有三小时,你可以兜圈子,我没事……”
  车子已经启动,司机的目光仍然通过反光镜留在她的身上。
  “你家人都不在上海?怎么没人送你?而且是这么漂亮的小姐?”他问。
  她凝望窗外,好一会儿才答,
  “你不是在送我吗?三小时都给你了!”她笑起来。
  “一直在路上兜吗?”
  “那太累了,我们可以去机场的咖啡室坐坐,或者,对了,去机场附近的酒店,那儿的客房通常不会满。”她的目光依然逗留在车窗外。
  车子猛地刹住,司机慌乱的声音。
  “我……我没时间……要做生意……每天有指标……”
  “多少?”
  “六百左右”。
  她数出一叠钱递给他。
  “你今天的指标已经完成。”
  “我……有老婆,刚……结婚……一年……”他嗫嚅,没有接钱。
  “这跟婚姻有什么关系?我只要你陪我三小时!”她这一笑里,突然就有股风尘味。
  车子开出新华路,驶上虹桥路,驶进通向宾馆的车道。
  国际航班的候机大厅外,苏晓卉匆匆跨出出租车,不回首也不停留地走进绿色通道,她的刚刚化妆过的脸,新鲜明媚,浮着一层浅浅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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