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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人接机。
  苏晓卉站在拥挤的机场大厅,被迎客的人群推来搡去,她知道,他们都是些视而不见的“盲人”,这些被重逢冲昏了头脑的人呵!他们眼泪汪汪,悲喜不明的泪水呵!还有比这种长相迎的地方更富戏剧性的吗?苏晓卉茫然四顾有点儿失措,对于所有戏剧性的关头,她从来是要回避的,而眼下,她却被人群抛在大厅中央,形单影只,只有大堆行李像爱儿围绕在膝前。
  家里人不会来,母亲住院父亲在医院陪她。当初走的时候就没让他们送。那时老父60老母55,她在弄堂口朝他们招招手便跳上巴士仿佛只是一场小别,车子立刻启动,她不由地松一口气。从窗玻璃望出去,母亲的额前留着一缕卷发,看上去比父亲年轻整整十岁。她想到,至少三四年以后才能回家,到时母亲已近六十,无论如何,六十岁的女人该显老态,而父亲更不知会老成什么样子,心里就突地黯然。但车厢里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像打翻的田鸡篓,不给她片刻的伤感。
  自从拿到马来西亚签证,她那十三平米的家便人来人往像个闹哄哄的车厢,旧朋新友,三亲四戚,都来了一遍,感觉中他们比她还兴奋,无论如何,她是有遗憾的,马来西亚在她的印象里,不过是个热带小国,多有丛林……但他们,亲友们都是乐观的。他们说,你当然不是为了去马来西亚而去马来西亚,马来西亚只不过是桥梁,你是要通过它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她当时手中的签证只有三个月,三个月的旅游签证,她的心中只有惘然。而要去送行的人如此之多,以至她和妈妈不断拟定送行者名单,为了让那次告别成为一场快乐的聚会,她不顾妈妈的反对,删去所有长辈的名字,她因此也把双亲阻止在弄堂口,她不是不知道他们其实也很要轧闹猛。
  她怎么会料到,这一别便是十年?而让她匆匆赶回的,是妈妈坐在病房床上的照片,白发,短又直,那晚她穿着睡衣驾车冲上高速公路,120公里时速,她在车上嚎啕大哭,哭完了便在路边电话亭和父亲讨论回家的计划,之后,又给沈清华、章霖她们写信报告归期,因为过于激动而没法从容写来,她想告诉她们,这一天她憧憬了十年!但是这句话还未写完,泪水已不可收拾,她才发现已经有很多年不写信,或者说不写心情,才发现心、绪如此之满,轻轻一触便从心口溢出。
  会有许多人来接机,许多人呢,想象中比十年前离开时更闹猛,为什么不?这一天她等了这么久,在吉隆坡寂寞的深夜,豪华却又是空荡荡的别墅内,只有音乐陪伴她,可音乐没法填补她的人生虚空的那一部分,无数个失眠夜唯一能给自己带来安慰的想象,便是回家的那一刻--走下飞机,走出绿色通道,玻璃墙外贴满熟悉的脸庞,鲜花举过头顶,不如说机场大厅在举行欢迎她的盛会。是的,吉隆坡生活的全部意义不正是在回家的一刻显现?
  此刻,她孤零零地站在机场大厅中央,宛如骤然丧失观众的演员,极度的失望令她茫然。
  搬运工将行李安置在出租车内,见她踯躅,司机问:“去哪?”
  “回家!”她不假思索答道,立刻又喃喃道,“我连回家的路都不认识!”
  司机侧过头,从反光镜里注视着她,然后启动车子,一边问道:
  “住哪条路?靠近哪两条大马路?”他又一次从反光镜里看她。
  “知道(上白下本)兰路吗,那里有个东正教堂,靠近淮海路、与瑞金二路垂直。”在这样的叙述中她获得了现实感,心情趋于平静。
  “这就对了,有方位很好找的,用不着怕,如果真的是连方向也没有,我可以问调度,”他打开对讲机又立刻关上,回头朝她笑,安全挡板挡住了他的脸,透过晦暗的有机玻璃只见一张模糊的笑脸,这时车驶上机场大道,他说,“你刚从国外回来,大概出去很多年,你有些紧张,为什么不让家人或者亲戚朋友来接?”
  “屋里只有爷娘,”她讲上海话,“娘住医院爷要陪伊,我跟老朋友、亲眷都写过信,不晓得伊啦收得到伐,好几年不联系了……”絮絮叨叨竟有这么多的话要对陌生的司机讲,她憋不住的心酸,脸转向窗外,那只是个眼熟的陌生城市。
  “……说不定他们都已经搬走,批租啦造桥啦拆迁旧房啦,上海很多人家都是搬了又搬,很多年不联系有可能就失去联系……”
  心惊令她挺直腰背,目光拨开挡板看到司机的后脑勺有一块白发。
  回家第二天便去清华娘家,她真正大吃一惊,清华娘家那一栋面朝淮海路的公寓成了一片废墟,三大间六十多平米的沈家,连同楼下的药房、水果铺、食品店,变成街市拐角一大堆尘埃,尘埃漫过来,淹没了人行道,行人走到这儿便穿马路绕开去,废墟更显空旷。
  那些夏天的夜晚,雷雨过后,她和章霖踩着湿淋淋的梧桐叶片,一路散步去清华家,她们总是避开热闹的淮海路,从皋兰路经过瑞金二路进南昌路出陕西路到淮海路口,便来到清华家楼下。这一路梧桐树遮天蔽日,树梢披着路灯光映在天空深邃蓝色上,楼房憧憧在雨后浓郁的绿色气息里,竟森森然如置身在林中。雷和闪电帮助雨水洗涮了空气,沉淀了所有的浊味,只有腐叶味新叶味夹杂着泥土味,如一股股小溪漾开来,一圈圈涟漪,都市沉滞的空间竟有波光粼粼的感觉,她们不说话只是深深地呼吸,肺腑像清洗后的肌肤,滑爽沁凉。十七岁的年龄唇红齿白,却和街上大部分行人一样,穿的确凉长裤,但一件朝阳格短袖衬衣仍然传递了青春的芬芳。她们在楼下的马路上叫唤清华,清华父母都是主任级的医师,每晚坐在应该称为走廊却被他们充作客厅的地方研读医学书,使她们觉得沈家森严壁垒,所以很少上楼。当清华应声下楼,她们便退到沿马路的弄堂口说话。
  那些日子,物质匮乏,生命却如此丰满,用国语齐声喊“沈清华”,尾音好听地扬起,在市声里竟也余音袅袅,令自己不胜喜悦。清华是她俩中学同学,高头大马,遗传了父母的基因,好读书好为人师,可那时她的才华只能表现在读小说讲故事上,那些犯忌的情事在清华嘴中绘声绘色,她俩便在弄堂口且喜且忧,面对街市的嘈杂,莫名的激动却在身体内喧哗。
  陪伴在旁的父亲说,这种旧房子再也造不出来,现在上海滩上的好房子数也数得过来……说,拆房容易,再牢固的结构都一样,定向爆炸,声音都听不见,房子酥了一样坍下来,就像沙滩上孩子们玩的沙器。这时一阵大风吹来,春天的风狂乱轻漫,即刻便尘土遮目,街口的汽车喇叭竟比风还嚣张,她不由地闭上眼睛。
  抱着电话机颓坐在圈椅里,上海只待五天,已经两天过去,她手中只有沈清华娘家的地址,沈清华五年前已结婚,当时写信说,没有固定婚房,后又写信说婚姻也是暂时的,大概娘家才是恒久的归宿……她一直后悔没有及时给清华回信,因为那时她正穿着防弹衣每日提心吊胆于丈夫前女友的手枪射击。后来再也没有收到清华的信,每年年底互递卡片,再后来她单方面递卡片。
  收不到清华的信便也没有章霖的信息,情感上更依恋章霖,她们本来住一条弄堂,同一所幼儿院、小学、中学,她和章霖无话不谈,可出国时章霖家在忙调房,为她大哥成家,打算将皋兰路上有大小卫生、钢窗蜡地的单间洋房调往边缘区的工房,章霖答应搬了家便给她写信,但是章霖是个不可救药的懒笔头,从来也不写信,出国第二年从清华那儿得知章霖也在准备嫁人,那时她正被绝望锁在深谷--在吉隆坡的豪宅陪着女眷们打牌却身无分文,夜晚含泪给父母写信,央他们给章霖送两百块钱作为喜礼。
  几个礼拜后,居然在姑妈家的客厅听到章霖的声音,因为激动因为担心电话费,她俩没法安静地说话,她埋怨章霖不写信,章霖骂她多事,朋友结婚却要麻烦自己的父母。才说开头电话又断,为此心神不宁了一天,晚上姨妈当着姨夫的面嘲笑她讲上海话叽叽喳喳没有教养,她却在后悔许多该问的事没来得及问,比如新婚生活新家地址,想象不出瘦瘦小小智商极高的章霖配上什么样的夫婿。
  后来章霖又来过两次电话,两次都不是时候,一次她正准备和姑妈家的女眷出门,这一个吉隆坡富家的女眷出门是集体性的,她们总是共同去参加某一个社交活动,带上宅里所有保镖,所以她在走廊上听电话的时候,劫在记挂等在车里的女眷们的脸色,仍然没问想知道的事,电话仍突然中断,不过她已知道是章霖用磁卡的缘故。另一次她没在家,电话接在女佣手上,她相信那个只会讲英语的菲佣,一定让章霖浪费了不少血汗钱。想想看一分钟四十五块钱哪,很多年这点儿钱是她一个月的工资。她心疼得当晚给章霖发信,责备章霖花钱不计后果……荒唐的是,她当时仍然没有章霖的新家地址,信便寄给清华。
  清华回信,用章霖的口吻说,打长途用的是她送的两百块钱,谁让她送钱呢?清华告诉她,章霖的哥哥为婚房的事和家人翻脸,不肯去边缘地区的工房,最终他们一家调往老家附近的石库门底层,牺牲煤卫楼层,面积扩大十平米,当然是有人帮忙,章霖的夫婿是房管所的管理员,在他的疏通下,石库门天并加盖了一间浴室。清华不无苛刻地写道,我很怀疑章霖结婚是为她哥的婚房,她的新郎官身高1米6,秃顶,凭什么她嫁他?
  是啊,凭什么?她坐在英语补习班,双肘支在课桌双掌捧住头,胃堵得要命。啊,房子,又是为了房子,房子已成了她和章霖和所有心比天高的女孩心中的块垒。临走时,关照过章霖,不到最后一刻不能结婚!可最后一刻是指哪一刻呢?她们好像没有讨论过,但她心里明白,只要有可能,第一帮的是章霖,也把她拖出来,永远离开南市区的那间小厂,要紧的是永远与拮据计较的小市民生活告别。但这一天,出了国才知道,原来是遥遥无期。
  清华的这封信她间隔了很久才回,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她越来越少写信,章霖不再打电话,也仍然不写信,清华的信仍是忘了写上章霖的地址,她也不再索讨,她似乎在躲避章霖,或者说躲避章霖黯淡无望的生活,她离开中国不正是为了抗拒将要降临的这种生活?
  “长久不联系就会失去联系!”她没法接受这样的荒谬,一直以为任何时候回来都能相见,积聚了十年的心情,也只能对她们倾诉。要不然回来干什么呢?
  自从结婚嫁给年长二十岁的吉隆坡华人,才发现孤独的远游刚刚开始。曾经有整整半年时间,父母不愿给她写信,他们是规规矩矩的本份人,怎么能够答应一个接近更年期的鳏夫娶走自己花容月貌的女儿?“又不是封建时代,谁也没有逼你,你可不要糟蹋自己……”父亲在电话里发脾气,她气得甩电话,真是拎不清呵,人家可是吉隆坡数一数二的富翁!她等他求婚等了整整三年呢。父亲一封信追过来,写道,幸福不是能够用钱买到(她窃笑,陈词滥调的大道理呵),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们不会用你一分钱(她摇头,相信父亲会这么作,但是自己需要钱,父母有能力资助她吗),再说,我们怎么向亲戚交代?她读到这儿把信撕了,见鬼去吧,亲戚,我们他妈的是为他们活着的吗?
  可是以后,漫长的岁月里,父母到底敌不过思女心切,在她到吉隆坡第七个年头,他们申请了大马探亲签证。但父母住了不到半年便吵着回家,豪华生活不是自己挣来的,一辈子自食其力,坐在几百平米的客厅,竟有苟且偷生的感觉。母亲捧着胸口老是担心心脏病发作,果然发作了几次,花去好几千美金,老两口心疼到几近有犯罪感,父亲埋怨国外的生活不健康,母亲说,这里没有冬季,长年累月的热下去,会缩短寿命,不正常的气候。她那时突然明白,时光不能倒转,跨出去的步子退不回来,这一个婚姻是她和父母之间一道深深的鸿沟。
  但是分别之中却又刻骨思念,她打电话回去,妈妈总是问,为什么不能回一趟家,飞机才几小时,为什么?婚前一切悬在半空,重要的是没有取得自认为最好的结果,于是又谈何衣锦还乡?婚后则是个翻天覆地的变化,或者说是她如梦初醒,所有关闭的部分突然向她打开,似乎是在一夜之间经过沧海桑田,她不怪他,可笑的只是自己……丈夫是吉隆坡屈指可数的几大富翁之一,婚前是大家族未婚女儿觊觎的配偶,他的温文尔雅更是让所有的女儿心仪,却对她情有独钟,那时候,几乎每个深夜,他从生意场上归来,进入睡眠前的那段宝贵时光,他都给了她。事实上,他们很少见面,他们只是睡在各自床上,通过电话轻轻地聊天,他的低低的嗓音,温暖宽厚,几乎成了她的生活--什么样的生活呵,灼入的阳光下无边无际的沙漠,是的,他的嗓音是沙漠里的一片绿洲。
  真是这样,那时候,她举目无亲前途晦暗,身边有个朋友,有利可图的朋友,并且知道他喜欢自己,感觉就会好起来。
  回想起来,作为女人她原本对他没有太多的需求,如果不是为了居留证,她和他的关系决不会是婚嫁的关系。也许,他们将长久地有着那种联系,浪漫的联系,她将是他的红粉知己,而他不时地给予她一些资助,他们之间保留着大块空白,她将一直愚钝……为什么不呢,如果愚钝能帮她摆脱痛苦?
  有时,人就像坐在滑梯上,“嗤”地一下就滑了下去,沙坑里有一摊污水,可是已经没法自主地滑了下去。她正是坐在婚姻的滑梯上,一下子滑进了真相的污水里。她的丈夫,著名的企业家,吉隆坡最温良的富人只能给她太太的虚名,这个曾经给大家族女儿带来许多期待的男子,在新婚之夜才让他的妻子明白,他能给她一切,除了男人的爱。那个晚上她比他更难堪,他以为她早有准备接受这一个没有性的婚姻,他温柔地楼住她说道:“我们都得为自己的人生付出代价,我为了家庭的事业付出健康,你呢,你为你的前程付出了一些快乐……”真是天大的讽刺,她仿佛拿着一个美丽巨大的礼品盒,一层一层打开来,空无所有,除了一地的包装纸。仿佛闯人深宅大院,正得意登堂人室,却发现将自己囚禁在无人之地。她怎么没有逃走呢,她无数次地自问,可是,怎么能在失败的时候回家?她到底还是稳住了自己,稳稳地坐住了太太的位子。人们能够看到的是,他开始带她出入他的公司,他们成了一对伙伴,真正的商业伴侣。夜的虚空变得无关紧要,公司的利益才是首当其冲。
  婚前那些温馨的夜谈,飘荡在他们之间的风月气息,早已随着婚姻的到来结束、消弭,任何罗曼蒂克,哪怕是想象中的(有时她觉得是自己的一种精神病症),都无颜面对家族的伟业。而作为女人,她一无所有,没有性爱,当然也没有孩子的慰藉,可她获得了居留证,她是豪门叶氏主妇,有多套别墅,亭子间女儿是一个多么远多么远的记忆,仅仅是一抹阴影,时隐时现于现实强烈纷繁的色彩间。
  但是,有些印记仿佛永远没法揩去,她是诞生在那个时代,匮乏的时代,从那个时代产生的欲望、热情、焦虑,仍然在折磨她,她只能拼命消费,最喜欢买的当然是房子,因为房子曾经是她的忧患中心。阅读房地产商的广告成了她的一项消遣,她不断地买房,然后卖房,因为她不可能占有所有美丽的别墅。爱好可以转变成才能,她的这一才能比其他的一切更能获取丈夫家族的赏识,她开始为公司经营起房地产。她庆幸自己有这样一份事业,如果这能称作一份事业,她有了早出晚归的理由,自己驾驶跑车的理由。
  不过,她真的没法把自己忘却在事业里,像许多太太一样,每天傍晚她去健身房、美容院消磨几小时,三十五岁的身体仍然苗条而富于弹性,皮肤光滑细腻象牙般的华丽,站在镜子前审视着自己赤裸裸的胴体,不可抑制的期待的激动和柔软的浴巾一起覆盖住了自己。夜晚九点,她和丈夫在固定的餐馆共进晚餐,之后,丈夫会有一些应酬,她驾车回家。她和丈夫分房睡,她从不熬夜,大部分夜晚,她不知丈夫何时归来。她为自己的卧房安置了最好的音响,她的夜晚让音乐陪伴,听起来诗情画意,可她就是在那些夜晚,感受着生命在流逝,感受着正在流逝的生命的空虚和冷酷,她在音乐声中冲出房门,驾着跑车冲上高速公路,她在“飞车”中狂嚎,动物一样地嚎着,嚎过以后的睡眠特别深邃。她已经不去咀嚼自己的感受,除非需要对付那种生理性的症状,比方说,嚎的渴望。
  她问丈夫,什么时候回上海?丈夫答,等忙过这一阵。就这样,等了一年又一年,内心深处,她发现自己是在等待中吮吸明日的乐趣,抑或,她对回家是否会带来快乐心存疑虑。妈妈病重住院促她成行,只是回家的途中,发现激动仍是不可抑制,除了父母,她最想见的便是她们了,少女时代的女友,而她们已整整十年未见,在自己人生状态变得暖昧不清的时候,甚至不通音讯,回家见不到她们,对她将是意料之外的打击。
  父亲坐在沙发上打盹,电视在播放体育新闻,她的心里充满焦虑,还有恐惧,时光不可阻挡地流逝,已经三天过去,宝贵的三天,她仍然没找到好朋友章霖和沈清华,这意味着,也许,她将永远地失去她们。
  夜晚八点,她正准备回住宿的酒店,却来了不速之客,使一切发生意想不到的改变。当她关了电视机,又为父亲铺好床,蹑手蹑脚穿好衣服拿起包正欲离开,听到楼梯的脚步在房门口停住,虚掩的房门被推开,一张脸伸进来。
  “苏晓卉,认得我吗?”身体一越而入。
  的的确确能一眼辨明,肉鼓鼓的鼻子,微瘪的齿和带棱的唇角,以及脆亮的嗓音,如果体形不是过于丰满,下巴没有赘肉,再把烫卷的头发削短,脱去西式套装,甄真无疑仍是一位活力过人的俏姑娘。苏晓卉暗暗地在为甄真作减法,这些年常作减法,对着镜子给自己作:拿去鼻梁上的雀斑,拿去眼梢旁轻溅的细纹,拿去罩在肌肤上触摸不到的倦怠……为了减,她不倦地去美容院,可衰老却像春雨,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润湿了青春之泥。
  “算起来有十七个年头,中学毕业去外地就再也没有碰到,你怎么一点都没变,真的没变呵!”甄真就像过去一样叽叽喳喳,言不由衷地强调着,但她城府不深的表情传递着全然不同的信息。
  从幼儿园开始就明争暗斗,甄真的聪明伶俐,晓卉的漂亮乖巧,都受宠于老师,便有了争宠,更因为住在一条弄堂,知道彼此底细,便避之不及,从来不在一起玩乐。但此刻,她衷心欢迎这位不速之客,噜噜嗦嗦道:
  “真没想到你会来,回国后还没见到什么人……”
  她的声音在甄真听来过于陌生,声调压得很低,成熟的、魅人的,却捉不到情感的痕迹,身体稳稳当当地安放在家中独一无二的红木圈椅里,双臂抱在胸前,说不尽的娴雅和慵懒,那种美是拒人千里之外的,一刹那,甄真有点儿尴尬!
  “早就知道你要回来,老激动的,介许多年数碰不到,这两天要不是女儿发高烧,我本来想去机场接你!”
  一番话令晓卉鼻酸,这正是她回国时盼望得到的情意,她掩饰地站起身,拿出从国外带回的巧克力、坚果放在甄真的面前。父亲已醒来,一旁说道:
  “现在只有甄真还常来陪陪我们,她女儿已经十岁,钢琴弹得好来,已经考到六级!”无端地叹了一口气,父亲加了一句,“还是甄真福气好哇!”
  飞快地瞥一眼父亲,他正为自己点烟,也许是不小心掉出的一句牢骚话,甄真已经响亮地笑起来:
  “到底谁福气好哇,苏家爸爸,晓卉已经做外国人,房子买了好几幢,铜钿不要太多噢,在伊面前我还能做人吗?”没有一丝嘲讽,甚是欢快。
  苏晓卉却在忐忑,这样的话题难免不触礁。甄真突地掉转话锋:
  “晓卉,我现在是家庭妇女,当初争长争短还不是为争个好分数?到头来又怎么样呢,不就在家带孩子?”神情明朗如初,没有任何错失良机的遗憾,晓卉才想起,那时的中学女生如何鄙视家庭妇女。
  不等晓卉提问,甄真自答:
  “没有什么,就是嫁个老公听话,虽然一生平平淡淡,但还顺心。当年一道在山西煤矿谈朋友时正好恢复高考,我对伊讲,考回上海,否则免谈结婚。伊真的就考回去了,一考回去我就跟伊结婚,请了病假跟到上海,伊读书的辰光,我住在婆家,婆家是石库门房子,没有卫生设备过日子真难过,还是熬过来了,坚决不住回娘家,我是要给他点压力,没压力读不好书,伊到底还是争气,全优生留在上海,没多久我户口也回来立刻生小囡,生了小囡更加不想上班,再说我这种人没有专业,找不到称心职业,老公讲,我养你算了……”气也不歇一口,几十年的风雨人生便这样轻松得数落过来,有的是小女人的满足感,苏晓卉竟对她生出忌妒,就像多少年前,甄真的功课名次总在她的前面。
  “甄真的先生现在是合资企业副总经理,”父亲补充着,“上下班车子接送,每年出国几次,分到一套虹桥开发区的房子,三室一厅,这套房子自己买多少钱?四十万还挡不住,在国内混到这一步还要出去做啥?”他看着晓卉发问,说不尽的遗憾,还有谴责,甄真直笑:
  “唉,唉,中国人和外国人到底不一样,人家晓卉是见过世面的,我会有什么出息?每天在家陪女儿练琴,家务都是保姆做的,”炫耀地伸出手,“晓卉,你知道,那时候,音乐课是我的弱项,做梦也不会想到,三十岁以后会练起钢琴!”这双手丰润得几近肥腻,手背上分布着肉窝,的确是一双享福的手,她淡淡一笑,突如其来转移话题:
  “甄真,我找不到章霖和沈清华!”
  意外的是,甄真说她常常遇见章霖,她现在是花店老板,“当然,在她那儿也会碰到沈清华,”阴云从甄真的脸上掠过,“可她这人太自以为是,我们互相不理睬……”
  苏晓卉的一声欢呼打断了甄真的话语,她扑过来抱住她喊道:
  “甄真,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们!”
  甄真略略不快地挣脱晓卉的拥抱,这是苏晓卉今晚第一次失态。先前她已经有占了晓卉上风的快意,这一刻那种感觉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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