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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惊恐地伸出手,她触摸到他的腿他的手,即刻又安静下来,深深地呼吸着,他就在她的身边,她的爱人,她的丈夫,她难以置信地审视这个模糊的身影,如同审视她的婚姻。
  他们已经共同生活了十天、二十天、三十天、两个月、六个月……她经常在半夜醒来,计算着时间,计算他们相爱的时间,他们共同生活的时间,生命是这样珍贵,又是这样无情地流逝,她只能通过计算时间来握住生命的痕迹,她要睁着眼睛凝望它,使它不至于悄悄地滑过。
  她在深更半夜孤独地忍受幸福的焦虑。幸福是令人焦虑的,它使她在失去意识的睡眠中惊醒过来,不断地去证实它的存在,而在惊醒的时候,她又意识到幸福是裹挟在流水一般的生命里,它是否会比生命更早地流失呢?有时她真想推醒酣睡的丈夫,把自己的焦虑告诉他,她想她正在越来越愚蠢,也许,所有有着幸福家庭的女人都是愚蠢的。
  他们住在城郊相接的农舍,没有煤气,没有大小卫生,一日两餐在附近的学院食堂搭伙。除了不可缺少的几件家具:床、桌椅、衣柜(兼书柜),他们暂时没有能力置办其他。关于猩红的地毯、曳地的白窗帘,组合音箱、肖邦钢琴曲还有约翰·丹佛……。她在十平米的小屋走来走去,触摸着床架、桌椅、衣柜和丈夫的衣物,想到她曾有过的可怜的憧憬,辛酸地笑了。她曾经多么傻,她曾经差一点和一个陌生人同处一室甚至同睡一床,仅仅为了实现这样一幅图景。生命是以各种形式流逝,而她几乎选择最丑陋的一种。可是她选择过吗?那时,她的生活里只有香港人,后来宋阳出现,他们是萍水相逢,不期而遇,她感到侥幸。
  “你怎么会来找我?要是你不来呢?”
  她躺在他身边,轻轻地搔他的背,心中却有丝丝缕缕的伤感。
  “我当然会来,看见你我就知道了,你是我要找的女人。”
  他快意地闭着眼睛,享受她的温柔。
  “可你过了那么久才来,要是我已经跟别人结婚了呢?”
  “我在干活,我想带着成功来找你,在我的想象中你会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等我!”
  “太偶然了,太不可思议了……”
  她闭着眼睛,头拱进他的怀里,身体缩成一团。
  “我是带着失败来的,我跟那个白痴导演干了一架,觉得天地间充塞的是垃圾,只有一个清纯的你,”他抱着她象抱着一只猫咪,“我们好容易搞来钱搭成一个班子,导演带一家老小住进摄制组,整日拱在制片主任屁股后,算计那些赞助来的钱……你知道我那时有多失望吗?我是学戏剧表演的,分到电影厂三年没有拍过一部片子,就象库存起来的资料片,不得不去拍电视剧,走进圈子才看到,污七八糟,一片黑暗,所有的人都在扒钱,艺术成了天方夜谭……”
  他低下头看看怀里的她,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摸摸他的脸,然而浓郁的困倦已把她裹住。
  他拨开她额上的乱发,在她的脸上轻轻吹了一口气,她缩在他的怀里已沉入馨香的梦乡。他无奈地笑了,她真是一只慵懒的小猫,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能承受,而他正是被她这份单纯和宁静吸引。
  她的有些忧郁的双眸合上之后,鼻子显得格外精巧,她的双唇微微启口,使她的脸在睡眠中隐隐散发撩拨人的邪气,她敞开领口的水红睡衣里洁白柔软的身体在他的爱抚下会变成一团火……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她在酣睡中被他弄醒,在她懵懵懂懂的时候,便已经热烈地迎合他。欲望是这么一种激烈的、置人于死地的快乐,身体的互相迷恋使他们疯狂。而生命的华采是通过一段一段的高潮显现出来的。宋阳、宋阳,她紧紧地抱住他呼唤着,现在他是她的宝贝,她是他的奴隶。
  有一天小兰出现在他们的小屋,她给他们送来一套不锈钢餐具,作为祝贺的礼物。小兰打量着他们的房间,责备他们不会持家过日子,却又一迭声地喊着精彩。小兰曾经追求过宋阳,也警告过海贝不要对宋阳认真,此时,却由衷地赞叹他们浪漫的结合。
  小兰要海贝送她到汽车站,一路上,她告诉海贝,彭斯已经出狱,仍然回剧团唱歌,他已办成离婚,他问起海贝的近况,说他非常想念她。
  天,彭斯,一个古老的故事,他已被尘封在她的记忆深处。
  她在汽车站依依不舍地拉住小兰,她给她带来阴郁的往日和温暖的友情。
  她快步跑回家,宋阳正在家里洗涤怀盘碗盏。她从他的背后伸出双臂将他紧紧抱住,她的脸久久贴在他的背上,她深深地明白,彭斯已经past,如今宋阳是她全部的欢乐和希望。
  他们的房间经常是乱糟糟的,窗台、床架上积着尘埃,桌上堆满东西连个茶杯也放不下,他们没有电视机不订报纸,切断了外界的信息通道。海贝仍然不去上班,宋阳也很久不外出拍片,他们每日在床上挨到中午才起身,有时干脆躺到下午。他们被毫无节制的作爱,没有规律的生活弄得精疲力尽。
  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宋阳找出钓鱼杆将海贝领出小屋走向郊区广阔的绿野。这副鱼杆从日本进口非常昂贵,那是他在拍片的间隙购买,当他郁郁不得志时,便去河边钓鱼。他并非醉心于河中的鱼,他是被自己孤独而优雅的身影感动。
  他们在一条小河旁坐下,闪闪发光精致美雅的鱼杆横亘在水面上,海贝抱着膝盖迷醉地望着宋阳,钓鱼给宋阳带来新的乐趣。
  郊野无垠的天空下,一畦一畔绿色的菜田,风带来泥土和大粪的气味,海贝双掌合十对着苍穹祈祷:永远永远不要改变……
  泪水涌满她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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