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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哈佛”特务和“德国法西斯”


  灵儿和表哥古恩义回到宋家大院时,新修的黑漆大门上已经贴上了报丧的白纸。两扇大门上对仗贴着的白纸上写着:

   本宅头进郑府先妣郑林依妹丧事

  在白纸黑字上用蓝色的墨水画了几笔,表示郑家的这位老人已经除名人间。
  前院里人头济济,闻讯而来的亲友都送来吊唁的物品:色彩鲜艳的毛毯和踏花被,用长竹竿挑着挂满了院子。
  头进厅堂的四对排扇门全部打开,雕花的门扇上已经贴了白纸,用蓝色的墨水画了些不规则的线条。
  前廊下的四根大柱子上,也有人搭着小梯子在贴白纸。
  郑家的老爷子为人正直,大儿子是县交警大队队长,长孙又是县武警驻看守所的中队长,公安、武警方面来的人很多,再加上和他们家有各种公私关系的朋友,门口的大坪上停满了汽车,摩托车。三儿子开办县武术学校,自然还有一大帮愣头儿青的小伙子在帮太师傅的忙,就是最没出息的二儿子,也是县海运公司的船员,单位里来的同事朋友也不少。光是以单位和个人名义送的花圈就从院子里排到了大门外。
  更何况郑家三代人的亲戚,老爷子郑国标的兄弟姐妹家里的大小亲戚,死者林依妹娘家的兄弟姐妹和大小亲戚,以及儿媳妇家、孙媳妇家、女婿家、孙女婿家的至亲及亲家的人,还有同宗同族的远近亲戚,郑老爷子的武林至交、学生晚辈,林老太太的生前友好,左邻右舍,一时间人头济济,川流不息。
  有关葬礼的安排正在商议之中,抽烟的人们因为很久不见面而互相打着招呼,彼此敬烟,只是稍微约束着不要露出太多的笑容。
  为了招待客人,院子里支起了五六张大圆桌,地上摆满了凳子,到中午就要大办酒席款待各路吊唁的亲友。如此热闹的场面几乎不存在悲伤的气氛,
  坐在大厅里的一个乡下老头,是死者的弟弟,代表娘家来“兴师问罪”的,是葬礼中最受尊敬的舅公老爷,可以说葬礼怎样安排都要由舅公首肯才行。
  现在郑家老爷子还没离开医院,作为郑家长子的县交警大队队长郑绍基先赶回来主持大局。按福永县的风俗,只要是父母去世,无论是什么原因,做孩子的都是罪人,所以郑绍基必须向他的舅舅跪地请罪。
  老实的舅舅是个农民,见到做官的外甥向他下跪,几乎要从椅子上跌下来,连忙拉起外甥,哭着说:“我姐苦命,没留一句话,没有见一面就去了,现在是什么规矩,我这农村人也不懂,你又是官家的人,怎么办事你们兄弟自己看吧,只是不要让我姐吃亏啊!我苦命的依姐啊……”
  做舅公的和自己的姐姐手足情深,哭得比在场的所有人都伤心。
  郑绍基前不久还大大地扫了舅舅的面子,对开车违章的表弟重重地罚了款,以示他的大公无私。其实也是有点儿欺负舅舅老实。本以为舅舅今天要当众给他点儿难堪的,起码要让他在地上好好跪上半个时辰。没料到舅舅甚至没让他跪上两秒钟,说的话又是这样的可怜,他自己的良心倒是过不去了,站在那儿拉着舅舅大声地痛哭起母亲来。
  可是有许多的事情不容郑家长子再哭,操办葬礼的种种事务要他拿主意决断,郑绍基只好收住眼泪,像在交通事故现场那样,指挥大家办这办那,转眼之间,脸上的孝子的哀戚之色荡然无存。
  在这片喧闹中,古恩义和艾灵儿这古家和宋家的一对儿女走进来,真是有超群脱俗的风采。看到他们的人,眼睛都直了。
  尤其是灵儿,穿着名牌的牛仔套裙,显得更加青春焕发,明艳照人。
  正在化冥纸祭、烧香烛的女人们立刻议论纷纷:
  “这就是‘番仔厝’的番秧仔么?”
  “实在生得好。”
  “这个男孩这么大了还不结婚呢。”
  “有对象吗?”
  “没有,伊是番仔的孙,伊公是外国人,不知奉的什么教,以前在这里时,礼拜六绝对不做事的。”
  “这个男仔是奉教信耶稣的,在教堂里讲道讲得很好的。”
  “日后哪个女仔嫁给他,真是爽死!”
  他们在一片议论声中走过,众人的目光灼灼,使他们的耳朵发烫。
  “这是宋院长的外孙女,昨晚从日本回来。”
  “伊应该结婚了吧?”
  “听说跟县政府一个当秘书的结了婚,算那男的有福气。”
  “看伊两个奶这么大,就是个外国种。”
  “正是,中国人奶大归大,没有这么尖的。”
  “股臀也大,像电视里的外国女人,做伊丈夫是要短命的。”
  “可不是嘛,细腰肥臀克死三夫。”
  灵儿的脸上发烧,她不敢看表哥的脸。
  这些污言秽语在他们的家里是绝对听不到的。但在福永县的市井小民中街谈巷议的尽是这些内容。她不知道表哥此刻是怎么想的,那些女人的目光简直要把表哥吞了。
  灵儿有些理解表哥了,难怪他从来不和女性一同外出。在福永这个小地方,没有一个人能逃避这种议论。
  他们没有和郑家的人打招呼,因为宗教信仰的不同,在这种祭奠鬼神和死人的场合他们总是急忙回避的。郑家的人都知道古、来两家的习惯,也不在这时候和他们打招呼。
  他们绕过高悬着关公像的中堂壁,准备从旁边走到后院去,只见赛珍珠依着第二进厅堂的大门,正和住在二进的一个中年妇女说着风凉话:
  “这老太婆活着的时候傻里巴气的,死了倒是挺威风嘛。”
  “还不仗着有个儿子在公安局么……”
  她们看见古恩义和艾灵儿,马上打招呼。
  赛珍珠伸出细长的手指,拉住灵儿说:
  “哎呀,灵儿,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怎么回来了也不来看看我呀?”
  古恩义很礼貌地对她们笑笑,急忙先走开了。
  灵儿像被蛇缠住似地,不得不敷衍这个虽然苍老却依然风骚的女人:
  “昨天晚上刚回来。郑家阿婆出事了,我一直在医院里。”
  “灵儿呀,难得你这么有良心,那些从日本回来的人,腰包里有了几个钱,哪会把这么个土老太婆放在眼里?你这是何苦,他们家人丁兴旺,哪里在乎多你一个人。你们家在我们福永县是最出名的书香门第了,何必同他们家这些老粗混在一起,那臭气会熏坏了你。”
  灵儿把手从赛珍珠冰冷的手里抽回来,说:“郑家阿婆、阿公是我们家的恩人,不要说我现在回来了要去尽尽心意,就是我在日本,说不定还会特地赶回来送送她老人家呢。”
  赛珍珠脸色微微一沉,听出灵儿的话中有刺,她那画得又细又黑的两条眉毛在额头上扬得高高的,脸上堆出笑来,两手一拍,说:“你看,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灵儿多么地知恩报恩啊,连上面两代人的恩情都记得这么牢,我这无儿无女的老太婆死了也闭眼了。”
  那个中年妇女是后来搬进来的住户,不知道萨家和古、宋两家的恩怨,只知道萨家的老头子在日本留学时,跟日本女人生了个儿子,现在这儿子回来认了父亲,还在福永县办了个食品厂,萨老头子是县里的“文化遗老”,参加了县文联办的“民间文学研究会”,自己又拿日本儿子给的钱办了个“古体诗词吟唱会”,招了一帮略通文墨的“民国老人”,天天吟诗作画,弄些字画的买卖。在这大院的贫民中间,萨老头是高深莫测的大人物了。这妇女对灵儿说:
  “你们宋家的教育是没说的,你们奉教的人不拜祖宗,可是比那些爹妈活着不孝敬,死了做假样的人要强百倍。年纪轻轻,刚才那番话多么有水平。萨家婆婆帮你去了日本,灵儿更是不会忘记了。”
  灵儿听了这话,脸色沉了下来。
  当初,因为后悔自己意气用事,自暴自弃说要和于志成结婚,可是订了婚,她又想在结婚前就去日本。她背着家里人去找了萨家的老头子,想请他帮忙,让他在日本的儿子为她做担保。也就到萨家打听了两次,萨宝臻老头根本没有诚意帮她的忙,后来灵儿在北京的朋友帮她办了去日本的签证,怎么竟敢对人胡说是他们萨家帮她去的日本呢?
  现在,却被赛珍珠对人家说成了这样。
  灵儿想起外婆告诉她的萨家的往事,加上在日本了解到的萨家的淫乱的恶果,以及她在日本因这家人所遭遇的灾难,她真像活吃了苍蝇一样地难受。
  她到现在才明白家里人不和这种人家来往是多么正确的事。
  因为自己从前的糊涂,今天还要在这个邪恶的女人面前做出感恩戴德的样子来吗?灵儿的娇纵脾气又上来了,她拔掉别在脑后的发夹,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技落下来,几乎垂到腰际。她说:“我是什么都知道的,该怎么做人我很清楚。”说完,把头发一甩,昂着头就走了。
  赛珍珠碰了个软钉子,她暗暗地在心里咒骂灵儿“这个小婊子”,嘴里却像是吃了多大的亏似地,对那没心眼的女人说:
  “现在的年轻人,知道什么,你看我才抬举了她一下,就傲成什么样了?她有什么水平?可笑啊!我是看到她在国内也混不出什么名堂来,给她指了条路,哪里指望这种人来报答呢?”
  “她要是忘恩负义,老天报应她。”那女人说,“你做了好事不求今生的好处,那你就修得好来生啦。”
  赛珍珠在心里啐了一口,她想:“修你妈的狗屁来生!做好事?这么点儿小人精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她揉着腰,说:“昨晚上给前头这家闹得没睡好,一下子老的死了,一下子小的生了……咳,我看八成是刚出世的小子克长辈,活活克死了老太婆!这种老虎仔,没出世就会吃人,长大了不知道多么凶残呢。”
  赛珍珠说着进了中院,看到开酒吧的方家围着桌子搓麻将,便走过去看牌。
  方家的男人爱理不理地说:“萨家依姆,来一把怎么样啊?”
  赛珍珠笑着说。“我陪不起你们,一上来就打二十的。你们做生意有钱,别拿我老太婆开心。”
  方家女人说:“谁有你家钱多,跑出个日本儿子来,办了个那么大的厂,我们那个小店比不上你们家一根寒毛。”
  “大生意要大本钱,这工厂哪年收回本钱还不知道呢。”赛珍珠向东院指了指,小声说,“人家赚的无本的钱,只要脸蛋俊,什么也不用干就财源滚滚了。”
  打牌的人都停下手来,问赛珍珠说:“你们家的日本儿子和灵儿搞上了?”
  “轮得到他吗?”赛珍珠说,“在日本,他呀,只是这么点儿的小东西。”
  赛珍珠修长的手指一弯,大拇指掐着小指头尖,表示微不足道。
  “现在中国去日本的女的,只要有三分姿色的,不是当婊子让万人骑,就是让人家包着养。”
  方家男人说:“你这话有什么根据哪?我不信咱们中国女人就这么低贱,非要当婊子给日本男人骑吗?我妹妹也在日本,她是靠打工给家里挣回一座房子的。日本人看不起中国人就算了,你老怎么也作贱起中国女人来了?”
  赛珍珠一听这话,不舒服了。她冷冷一笑,说:
  “我们家那个死鬼老二的儿子景贵在日本,什么不知道。灵儿出去有什么本事在日本混?最早在景贵老婆的酒吧里混,前前后后,老的小的,给多少男人玩过,现在勾上了一个开银行的老头子,看到我们家景贵根本不理不睬啦。我们家那个日本儿子算什么,早过河拆桥了,恐怕连她的那对大奶子都没碰过呢。说别的人我不知道底细吧,这灵儿我是太清楚了。”
  围着桌子打牌和看牌的人听得眼睛里要出火。
  方家的男人想了想,说:“也许她是有些那个吧。我刚才看她那骚样子,是和从前不一样了啊。我开酒吧,那些烂女没少见,哪个也没她的劲头大,那些日本佬有钱,不干她干谁?”
  一个男人说:“这女子上了床不知道要迷死多少人,她说要多少钱哪有不给的?”:
  赛珍珠说:“女人的风情全是让男人玩出来的,听萨景贵说,日本男人的花样多,可把那个小骚货给调教出来了。”
  她压低了声音说:“都给人录了像啦!景贵亲眼看到的,不得了的好内功啊,多强的男人都搞不过她呢。在东京是出了名的,男人打着赌看谁能干倒她呢。现在就靠着一身的工夫,少说也挣下几百万了……”
  听的人全都伸着舌头咂着嘴,男人个个欲火中烧。
  方家的女人回头一看,九岁的女儿也站在后面听,劈头给了她一巴掌。“你听什么?人家有本事做婊挣大钱。你也想学吗?死进去读书去!”
  大家哄笑起来,正要说些咸话荤荤嘴,就听到从后院传来“笃笃”的声音。大家知道是住在最后面的赵家的瞎眼儿子出来了。他用的不是一般盲人的竹竿,而是一根细长的铁竿子。这赵家的老三虽然是个瞎子,却是人人怕他。这个人不爱说话,耳朵尖,整天板着个脸,对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他的铁竿子是毫不客气的。当初郑家的老爷子怕他是个瞎子被人欺负,着实传了几手绝招给他,所以一般的人对付不了他。
  方家这些说荤话说昏了头的人,见到瞎子都住了口,看他用竿子探着路走了出去,才在背后说:
  “这人也怪,四十几的人了也不结婚。整天跟东院宋家、古家的信什么耶稣基督,也没把眼睛信好了。”
  “宋家也是的,信来信去,家里出了个做婊的。”
  “信什么耶稣啊,你看这么大个院子,除了这个瞎子,还有前头郑家的瘤子,有个人模样的,谁跟他们宋家信洋菩萨呀。”
  赛珍珠扬长而去,心里觉得非常地痛快。
  灵儿不知道背后的这些议论,回到家里看见郑家瘸腿的孙子郑全利正在嚎啕大哭他的奶奶,家里的人围着劝他。
  全利说:“我对不起奶奶啊,她已经跟我去教堂了,我为什么不早一点儿让她也得救啊……现在奶奶永远地沉沦了,这是我的罪啊!”
  灵儿的妈妈对他说:“你还是先休息吧,一个晚上没睡了。”
  全利说:“主啊,为什么不听我们的祷告,为什么不让我奶奶醒过来,让她得到您再走呢?”
  灵儿的姑婆用毛巾给全利擦脸,惨然地说:“全利是他奶奶带大的,难怪他这么难过呢。”
  这时,从大门外传来了惊天动地的鞭炮声和哭喊声,这是老太太的遗体运回家来了。郑全利拄着拐杖,拖着一条瘸腿,哭着喊着跑出去了。
  灵儿的舅舅宋明道抱着自己的孙子,对姑姑宋之伊说:“我们找个合适的机会,全家出去和老太太合个别吧。”
  宋之伊现在是古家和宋家最年长的人了,大家都尊重她的意见。她说:“他们家是要大做迷信的,我们基督徒不能在祭鬼神的场合出去,我会和郑家老大商量,找个合适的时间,我们大家一起去行个礼。我已经交代南街的殡仪服务社送去两个花圈了,一个代表古家,一个代表宋家。”
  灵儿的妈妈叹了口气,说:“怎么萨家的老头子倒越活越好了呢?该死的偏不死。”
  灵儿的爸爸连忙说:“不要诅咒,《罗马书》上写得很清楚:‘倘若神要显明他的愤怒,彰显他的权能,就多多忍耐宽容那可怒,预备遭毁灭的器皿。’那些人不过只有今生的福分,到时候自有上帝的审判。”
  话虽这么说,大家的心里实在是很不平的。
  这个世界上的事也不是他们能说得清楚的。想到死去的那位善良的老人,以及四十多年来和郑家的交情,大家都很伤感。
  灵儿的爸爸说:“好在她去的很快,一点儿没有受苦,也算是老太太的福分了。”
  灵儿的舅舅说:“我看,人家这么大的事,还是要按我们每个人的家,出一份钱,表表心意。”
  大家听后都表示赞成,按照福永县的习俗,凡成了家的,且关系比较密切的,都出三百元钱。
  灵儿和古恩义在医院一夜没睡,此刻困得要命;留在家里的人,因为帮助产妇做点心,又陪着郑全利通宵达旦地祷告,也是一宿没合眼,匆匆吃了早点,关上院门,全体睡觉去了。
  这在西院的人看来实在是很稀奇的事。
  基督教和犹太教都有早起祷告、读经的习惯。把一天中最好的时光用来亲近上帝。因而古家和宋家都有早睡早起的习惯,现代社会的夜生活从来没有进过这个家门。偶尔这一个晚上没能按时睡眠,就叫这一家大小都觉得天昏地暗了。
  灵儿的妈妈宋明亮对一大早上床睡觉感到很别扭,不睡又撑不住。她对丈夫说:“要这么来两个晚上没觉睡,我们就活不成了!谁知道那些过夜生活的人是怎么活的,阴阳颠倒,难怪现在生乱七八糟病的人那么多,全是违反自然规律的后果。”
  灵儿的爸爸说:“我们灵儿在日本不知道是怎么过的呢?这次又说要离婚……咳,这孩子……真叫人操心哪。”
  灵儿的妈妈也叹息道:“你看古家、宋家的后代,哪个不是好样的,平平安安地长大,平平安安地工作、结婚。就我们的灵儿让人操不完的心啊。”
  灵儿的爸爸说:“这孩子的模样可是大改变了。我看她是铁了心要离婚了,会不会在日本有了别的男人了?”
  “上帝啊,我们家可从来没有过这种事啊。犯奸淫是除了拜偶像之外最大的罪了。求主要切切地保守我们这个可怜的孩子啊,一定要把她拯救出来啊。”
  灵儿的爸爸连忙安慰妻子说:“怪我多嘴,也许孩子什么事都没有呢。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俩人不再说话,静静躺着。但心里都很悲哀。
  灵儿回到自己房间,想起一件事。她从箱子里找出一位日本老人送给她和山本的一小幅字,上面写着“天鹅之恋”四个汉字。
  那是去年圣诞节前夕,她和山本到北海道看天鹅的时候,隐居在北海道的川岛老人写给他们的。
  灵儿想起来要把这张字拿到李家老二李森生开的裱褙店,去裱成卷轴。李家老二的裱褙手艺在县城里是最有名的。
  这李家也是最早搬进大院来的住户之一,和灵儿家交情不错,李森生和老父亲李纪轩住在这大院的中院。
  灵儿去街上送字画的时候,路过前院,一个在现代化的日本社会很难见到的嘈杂的丧礼场面呈现在她面前。
  从大儿子、大儿媳开始,三房子孙已经清一色地换上丧服,披麻戴孝,排队上前,在郑老太太的遗体前跪地哭嚎。
  郑家老爷子坐在妻子遗体边,由两个徒弟扶着,已是哭得泪干肠断。
  郑家唯一的姑娘郑依琴也赶到了。郑依琴是被丈夫抛弃的女人,看破红尘出家当了尼姑。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带着一帮和尚、尼姑,手持经卷、法器,从十几里外的虚化寺赶来,先抱住母亲遗体大哭一场,然后带着和尚、尼姑念经作法,超度亡灵。”一时间,钟鼓木鱼、咏经之声交相辉映,给整个葬礼蒙上了神秘的色彩。
  正在热闹之际,郑家老爷子的弟弟,一个老道士也带着一帮弟子赶来为嫂子送葬,于是和佛家的弟子分为两边,左佛右道,大敲大打,高声咏经,喧宾夺主,倒把郑家的子孙给挤到了一边。
  郑家的老大郑绍基身为公安局的干部,对这些神鬼魔道的东西一向是不耐烦的,特别是局里的领导和同事们前来吊唁,看到他一个共产党员,把丧事弄得这样,影响到底不好。加上现在是县人大换届,公安局的班子也要调整,他虽然不想当什么副局长,可是交警大队队长的位置还是有人惦记着的。那些和他过不去的人,要是给纪律检查委员会打个小报告,到时候白白授人以柄,自己的位子让些小人用这种手段夺了去,倒是不情愿的。
  可是来的和尚、尼姑、道士偏偏又是自己家里的至亲骨肉,一个是亲叔叔,一个是亲妹妹,这些不争气的亲戚偏偏又是得罪不起的,在母亲的丧事中,他这个长子是代表郑家和兄弟姐妹的,今天稍微给这些念经作法的江湖骗子一点儿颜色看,后患将是无穷的,家里只要出点儿小事,那街谈巷议的,什么不孝啦,老人阴魂不安啦,报应啦,等等,就会闹得沸沸扬扬。
  这些狗屁话他这个无神论者是不怕的,可他的老婆是个斤斤计较的女人,本来就看不起郑家,对母亲也从不理睬的,将来听到些外面的议论,她肯定要回来嘲笑他的,这些闲话会成为这女人每天在家里折磨他的永久的话题。
  这些倒也罢了,郑家老大还有个更加头疼的问题,那就是母亲火葬的大事。
  母亲生前说过,死后没有别的要求,就希望入土为安。并且在乡下舅舅家做了两副寿材,是为他们老两口预备的。回想舅舅刚才说的那句话:“只是不要让我姐吃亏。”大约就是指的要土葬不要火葬的意思吧。
  就在前不久,县委搞了个“移风易俗,破旧立新”的签名运动,从县委书记、县长开始,一直到各乡各村的大小领导,人人签字,其中有一条就是家属死亡要带头火葬,不搞封建迷信,不搞排场,丧事从简。郑绍基也是签了名的,现在墨迹未干,母亲大人就突然倒下。装神弄鬼的事还好解释,这个火葬怕是非要执行不可的。
  看到老父亲悲哀欲绝的样子,二弟是个窝囊废,没有主见的人,三弟是一个鲁莽的武夫,而且非常迷信,这三个人加上舅舅都不会同意把母亲送去火葬的。在福永县,一般的平民百姓死了还是以土葬为主的。
  郑绍基想着,心头烦乱不堪。要是今天那具棺材从县城的大街上招摇过市地运到这里来,那可怎么办呢?他决定尽快地阻止这件事的发生,一定要把母亲送去火葬。
  说实在的,郑绍基对这些旧的风俗习惯也是厌恶至极的。
  他想:“我要是死了,决不搞这些名堂,送进火葬场一把火烧光,骨灰倒进大海完事。”
  他看到父亲现在的神情好了些,已经能和来吊唁的亲友说些话了,就下定了决心,走到父亲跟前,还没开口,做道士的叔叔一把将侄儿拖过来,说:
  “现在天兵天将、金甲元帅奉玉帝诏书已经降临你家,接你依妈灵魂升天,郑家子孙廊前跪接神明!”
  郑绍基壮实高大的身上绷着件尺寸偏小的麻衣,头上的麻布孝帽是电影中的古代跑堂的店小二的帽子的形状,还挂着两个白色的麻线球,在头顶上晃来晃去,把个本来威风十足的警官弄得像个小丑,现在又让他那个精瘦矮小的,而且名声不好的叔叔拉来扯去,大家是憋在肚里不敢笑。
  郑绍基的妻子姚碧华已经气得脸色发白了。她是南下老干部的女儿,第一任福永县公安局局长的女儿。她老爸的命是郑家老爷子郑国标救的,两家有特别的交情,当初她爱上了刚从部队转业回来的郑绍基,又受到父亲的鼓励,就嫁给了他。结婚后,她才知道郑家的人多数是没出息的乡下人和没文化的粗人,整天舞刀弄枪的,俗不可耐。
  现在姚碧华当众不好发作,委屈地跟大家下跪磕头。那个鬼道士叔叔,好像要耍他们似地,一会儿叫跪,一会儿叫起,一会儿是集体团拜,一会儿是儿子辈率儿媳们跪拜,一会儿是孙子辈率孙媳们跪拜,一会儿又是儿子们单拜,一会儿又是儿媳们单拜……总之,把这家子的人拜得个天昏地暗,不辨西东。
  姚碧华是长嫂,凡事率先,手里拿着根小竹竿,挑着一条白纸,上面画着符。她看看跟在后面的老二媳妇张贞珍,这个女人是出名的破鞋,从前老太太在世是不许她进郑家的门的。再后面的是老三的媳妇周淑英,娘家是开私人伤科诊所的,现在丈夫办了武术学校,她就把诊所开进学校,专为学生治疗跌打损伤,是个张大了嘴巴光会大声说笑的傻女人,偏偏老太太最喜欢这个媳妇,说她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孝顺。
  老太太活着的时候,看到姚碧华就板起脸来,不理不睬的。
  姚碧华想到自己居然和这样的一些人做妯娌,就觉得屈尊,憋着一肚子的气,看没人注意,就狠狠地在郑绍基的大腿上拧了一把。
  郑绍基不敢出声,心想,这下起码得有一个礼拜没好日子过了。
  这边道士们的风头还未出尽,那边郑家的尼姑女儿已经看得不乐意了。她仗着自己是出家人,可以不随同在家的弟兄跪拜。但是看到她那个法术低劣、贪杯好酒的叔叔乘机大出风头,郑依琴就决定要用她的无边佛法压倒这个老道士。
  于是和尚、尼姑们突然齐声大念佛经,鼓号齐鸣。虚华寺住持大声宣布:
  “郑家依妹老太太生前修行积德,现今已往西天极乐世界而去,在往生池中莲花座内生成阿修罗身。为此,郑家子孙要跪送母亲往西天而去,脱离六道轮回,超出烦恼苦海……”
  新的一轮跪拜再起,又是鞭炮又是大香大烛。
  旁观的人里有人议论,说天上的旅游业也很发达了,也是到处拉游客呢。不知道老太太选了哪条旅游线路。
  灵儿看了好一会儿,觉得这些事又滑稽又有趣,好玩得很。可怜郑家的子孙们怕被人骂不孝,明知是受人愚弄,也只能跟着活受罪。她看了一会儿,找个混乱的时候,跑到街上去了。
  等她回来,前院里的迷信活动更加热闹。她觉得这样嘈杂的喧闹,怎么这么多人都能受得了呢?她急忙跑回东院。
  在后面的东院里,这些喧闹之声已经听不太清楚了,分隔内外院的高高的风火墙把嘈杂的声音挡在了外面。
  古家和宋家的人,包括那个两岁的宋家第四代小孙子宋溢福,全都在各自的房间里睡得又香又沉。
  灵儿连忙跑回她的房间里,赶紧睡觉。
  她一下就睡着了,甚至没想到这是离家出走日本两年之后,第一次在家里睡觉,也没注意到母亲给她准备了干净芬香的被褥。

  阿尔梅蒂在日本的时候,对外孙女灵儿讲了四十三年前发生在这个大院里的往事。1952年是古家和宋家难忘的一年。
  福永县是个小城,在四十多年前,它的规模相当于现在的一个小乡镇。过去站在县城中心的报国寺,就能望见远处的大海。一条石板街道,到处是低矮的民房,是个安静的地方。
  当时福永县最有名的“四大建筑”,第一是“报国寺”,传说是明朝著名将领戚继光在这儿抗击倭寇,为死难的将士建的忠祠。到了清朝,经过扩建,前朝将士的灵位换成了三宝如来的高大金身,到清朝末年成为香火鼎盛的著名寺庙。此庙出名的原因是,福永县的穷人东渡日本,到倭寇的家乡谋生,此庙的菩萨能够保佑一路上不遇海难,到了日本后还能保佑发财。因此直到今日,在日本的华侨中,人数最多的就是福永人。
  但是在1949年的时候,报国寺成为共产党和国民党唯一在这小县城的战场,寺内的如来、观音和众罗汉均在战斗中英勇地化为灰烬。报国寺成为中国共产党福永县委员会和福永县人民政府的所在地。到四十年后,报国寺只剩下一段围墙和一座山门被保留了下来,成为明朝遗迹。
  第二著名的就是艾灵儿家的宋家大院。在大清国鼎盛的乾隆年间,福永县出了个有史以来学历最高、官职也最高的进士宋平章,任翰林院大学士、工部侍郎。宋平章当官时一直居住在北京,直到死后才由子孙奉旨扶枢回乡安葬。
  在清朝,福永县的这座大宅比起北京的那些官僚私宅是不值得一提的,但在当地却比县太爷的衙门还要风光。宋平章的故乡在离县城约有三十里的海边渔村,他衣锦还乡后,在县城为父母和兄弟们建了这所宅子,以表达他不能晨昏服侍白发高堂的一种补偿。
  为了鼓励宋氏子孙读书进取,这位侍郎大人特地在宅院东面建了家学,拨了专款和粮田,让宋氏后代免费读书。这宋氏家学就在灵儿家住的东花厅的前面。家学里还造了一个“魁星楼”,作为教学楼。
  为了使家乡子弟也能受教育,宋平章嘱咐,凡是当地出类拔萃的童生,因家境贫困无力交纳学费者,都可以免费进宋氏家学读书受教育,学成之后报效朝廷。
  宋平章的曾孙宋延祀自小在北京长大,举人出身,爱和外国的老毛子混,喜欢西洋烟私和各种小机械,洋人的精致小玩意都是他爱不释手的。和外国人接触多了,他自然学会了说英语,甚至能看外国人的书,可能是当时唯一的一个读过英文版莎士比亚作品的中国人。
  既然是当时少数能说英语、能读英文的中国官员,朝廷和外国人打交道,少不得要用他这样的人才。
  宋延祀却无心仕途,不喜欢官场的拘束和北京滚滚的黄尘。趁父亲亡故,报了丁忧,扶柩还乡,在福永县曾祖父建的这所宅院里住了多年。
  在这段时间内,他和福永县的外国传教士一起把《圣经》翻译成中文,讲解给当地的中国人听。算是中国最早参加《圣经》翻译的文人之一。
  宋延祀是宋家的第一代基督徒。但他并非是个真正的信徒。他信教,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和传教士的私人友谊。翻译《圣经》也不是出于对宗教的热诚,更多的原因是他对两种不同文字之间的奇妙差异有着强烈的兴趣。怎样把同一种意思用不同的文字表达出来,其中的乐趣是无穷的。从《圣经》中,他了解到了有个遥远的以色列民族,他原本认为世界上除了大汉民族之外,其他的蛮夷都是些无祖无父的野人。想不到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还有一部完整的民族的历史。宋延祀从海边的教堂出来,面对蓝色的大海,想像摩西的杖伸进红海,海水分为两半,露出海底的大道,以色列人除了妇女、儿童,男人有六十万,他们头顶肩扛,带着从埃及拿出来的金银财宝和衣裳包袱,拖着牛羊牲畜,浩浩荡荡从海中间走过去。宋延祀对那些人不感兴趣,他着迷的是摩西的那根杖,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传教士说就是根木头,摩西原来是个放羊的牧人,枝是赶羊用的。他听了十分扫兴,不愿相信。他认为应该是中国神话中的辟水珠一类的东西,那个上帝为什么不给摩西一个法力无边的神物,而是根放羊的木棍呢?他向传教士建议,能否将“杖”改成“辟水珠”?差点儿没把传教士吓死。
  谁又能想到,宋延祀的第五代孙子宋之研娶了一个犹太女子,孙女宋之伊嫁了个犹太男子。那个用杖分开红海的人的后代,进入了他血脉的延续中,成为真实的家族历史的一个组成部分。以色列不再是宋延祀想像中的虚无缥缈的幻影,而是他的骨肉至亲了。甚至连这座纯粹的中国古典建筑也被称为“番仔厝”了。
  福永县的第三大建筑就是和宋家有密切关系的洋教堂,是福永县历史上第一座西式建筑物。宋延祀当初就经常往返于宋家大院和教堂之间。
  宋延祀第五代孙女和她的犹太丈夫生的儿子古亚伯,娶的妻子叫陈平安,她的爷爷就是在这所教堂里奉职的英国传教士。这位英国牛津大学的学生,为了传扬天国的福音,来到中国。为了更好地接近中国人,他娶了一个中国姑娘为妻。他死在日本侵华军队的刀下,罪名是敌对国间谍。
  古亚伯和陈平安的儿子就是灵儿心之所爱的表哥古恩义。
  福永县第四个著名的建筑物也是一座西式的小洋楼。那就是宋延祀的第五代孙宋之研在1948年建造的医院,是福永县第一所西医医院,有两间手术室,能够开刀,还有X光机。医院里有新式的妇科产台和妇科检查台。当时福永县的女人公开表示:宁可死,也不愿上那叫女人分开双腿暴露私处的台子。妇科的一些奇怪的器械和这张台子,使这家医院名闻遐迩。
  这家医院在解放后成为“福永县第一人民医院”。
  医院国有化之后,宋家和古家的人都还留在医院中工作。尤素夫的长子古亚伯,大学毕业后,也分配到这家医院工作,后来成为国内有名的治疗白血病的专家,调到福建省会福州的“协和医院”,在“省白血病研究中心”工作。
  1952年,在福永县的历史上是个平常的年景,远方的抗美援朝战争已接近尾声,海峡对面的蒋介石集团扬言要“反攻大陆”,在福永这个与台湾一水相隔的地方,也没能产生多少影响。有许多亲人在台湾的福永人,已经不再盼望能很快见到家里人从台湾回来了。不少订了婚的女子,也不等待当兵的未婚夫回来了,重新换了婆家。
  解放初的镇压反革命运动和土地改革运动也都结束,对广大的人民群众来说,太平的生活已经降临了。经历了从1911年辛亥革命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的无数战乱的人民,对这种新的社会生活充满了感激的心情。
  但是对宋家大院来说,这一年是动乱的一年。
  医院是在1949年8月被当时准备解放台湾的某野战军征用的。1950年10月,中国出兵参加朝鲜战争,这支本来要打台湾的野战军连冬装都来不及准备就拉到了朝鲜战场。医院移交给了地方政府,在这个小医院的基础上,国家在几十年里不断投资建设,成为设施完善的福永县第一人民医院。
  对此,宋家的人是没有意见的。宋之研认为,办这家医院的目的就是为社会做好事,但是医院的设备和药品是非常贵的,为了办这么个简陋的小医院,他们花光了的积蓄,还把宋家大院东头的宋氏家学和西面的佣人住的仆役院都卖了。
  现在医院交给国家,政府的财政拨款可以使医院得到很快的发展。缺医少药的福永县能够有一个国家负责的医院,对当地百姓是件好事。而他本人也不用再操心费神地处理各种事务,可以专心地从事医治病人的工作。
  可是,接下来的事就不那么让人愉快了。

  宋家大院除了宋之研和尤素夫两家,整个宋氏家族的人都在共产党解放福永县前夕逃到海外去了。最近的是跟国民党去了台湾,远一些的去了日本,再远的到了菲律宾的吕宋岛,还有的跑到更远的马来西亚,去投靠在那儿的宋氏族亲。
  于是全县最大的古宅就剩了两家人居住,他们是在认真的祷告之后,认为上帝需要他们留在大陆,才没有和宋家的其他人一道去海外。
  本来人丁兴旺的大院,一下子人去楼空,人气一少,地上就布满了青苔,墙角下也长出了野草。空荡荡的院子里,只剩下早晨和晚上宋、古两家的祈祷声在古老的宅子里回荡。
  县房屋管理局派人来宋家大院了,对宋之研讲解房屋改造政策。对新社会流行起来的革命语汇,各种新的名词和新的文体,宋之研还是很不熟悉的,不过核心的意思他还是听明白了,这所大宅院宋家只能保留自己居住的一部分,其余空房子应当让其他在旧社会受尽三座大山压迫、居住在窝棚里或无房可住的穷苦百姓搬进来居住。
  尤素夫在登记户口时,取了一个中文名字叫古思南,他到底是个外国人,听中文还是半生不熟的,加上福永方言是中国独一无二的福州语系,他更是不明白这些代表政府的官员。如今称为干部的人来说些什么。
  后来宋之研用德语对他解释了很久,他才明白这房子的绝大部分要交给国家,分给那些可怜的、没有房子的穷人居住。作为一个虔诚的犹太教徒,他倒认为这事很合乎上帝的旨意,反正这么大的房子自家人也住不了,让穷苦的人来住是件好事。他说:
  “一切都是上帝给的,也是上帝取去的,我家原来在德国的时候有很多的房子,还有银行,可是一夜之间就没了,都让那些万恶的法西斯党徒霸占了。现在的政府好,不是把我们这房子据为己有,而是用来帮助穷人,我们应该把房子交出去。”
  宋家的女人们是不情愿的,她们想到要和一大帮肮脏的穷人住在一起,真是难以忍受。现在是新社会了,中国成了反对私有制的社会主义国家,一切从旧社会带过来的思想都要摒弃。现在是穷人翻身当家做主的时代,穷人不再是他们施舍的对象,而是站在领导一切的崇高地位上的人了。
  于是,宋家的大门打开了,一座雕梁画栋的精美的宅院成了二十多户人家居住的大杂院。欢天喜地的穷人们扛着他们的破桌子和旧床板,在从前连看也看不到的房子里,高兴地安置他们的家。一起进来的还有他们大大小小的孩子们,院子里立刻充满了孩子们哭笑和打闹的声音,院子里到处是孩子们东一泡、西一摊的屎尿。
  随着穷人们进来的还有他们的鸡和狗,猫和兔,以及所有舍不得扔掉的破布头、烂绳子,旧箩筐和大麻袋充塞着各个角落,一所精致典雅的院落顿时成了个垃圾堆。
  宋家和古家的人,待在他们自己保留的东院里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就连那位最赞成让穷人住进来的犹太人尤素夫,此时也张口结舌了。他虽然在二次世界大战中经历了无法想象的灾难,但他到底不是穷人家庭出身,少年和青年时代生活是很优裕的,又是在德国的贵族学校读过书的人。到了中国后,他又和家境富裕的宋家联姻,也过着很好的生活。
  当《圣经》上的穷人的名词变成真实的人物,进入他们的生活后,光是每天早晨排在大院门口的二三十个马桶,就够他们受的了。拉粪的农民在曙光中倒着马桶,那冲天的臭气伴随着东院的祷告声,实在让他们感到不舒服。
  早晨上班,他们要穿过整个大院,家家户户的女人在井边又洗衣服又洗菜,左边杀鱼右边在刷马桶。
  更令他们难受的是,还有随着新邻居搬进来的各种各样的菩萨、鬼神和祖宗的偶像及灵位,烧着香的、供着瓜果茶水的,加上夫妻的叫骂、孩子的哭声,前后六进厅堂里放着二十几户人家大大小小的饭桌,他们要走出大门,就要像蛇一样地在桌子中间绕来绕去,半天才能走出大门。
  看着往日优雅高贵的宅子成了这副模样,明知道房子不再是他们的了,但心里依然把它当成是自己的产业,感情上真的是很难接受的。特别是住在这儿的家家户户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主人的神态,使得宋家和古家的人倒变得像是寄人篱下,对谁都要恭恭敬敬的了。
  对于宋家和古家人的礼貌,这些穷人似乎觉得很可笑,他们不习惯这种奇怪的“早上好”的问候,在这群张大嘴巴剔牙齿、大声问邻居“吃饱了没有”的人看来,宋家和古家人的文雅是多余的。他们在酒足饭饱之后,开怀大笑这两家的男人,在最热的天气也不肯打赤膊,衬衫的纽扣一直系到喉咙口,还在脖子挂上一条有花纹的“裤腰带”。他们的女人也是穿得整整齐齐,在家里也不知道节省,穿着这么好的衣服做家务。
  大院的女人们就不同了,天气一热,上身套个无领无袖的小布褂,下面一条花裤衩,敞着怀喂奶,可着嗓子骂孩子。但是宋家的男人和女人全都静悄悄的,好像他们的怒火被上帝抽光了,只剩下轻声说话的气了。
  最让他们好奇的是那两个外国人,既听不懂福永县的方言,也说不来像样的中国话。其实古氏兄妹说的是后来才在福永县普及的官话,叫“普通话”。这两个外国人的眼睛中好像永远有一种担惊害怕的神色,他们走路又轻又快,似乎总是在逃避什么的样子,被这些开朗的穷人们称作“古老鼠”。
  他们不知道这对兄妹曾经历过比老鼠还要糟糕的逃亡的生涯。
  他们好奇地想知道外国人的下身和中国人的到底有没有区别?他们是怎样和老婆在床上干那种事的?
  他们也好奇宋家和古家天天不可缺少的祷告,连吃饭也要祷告,而且他们还要全家在一起唱他们上帝的诗歌。这诗歌一唱起来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染力,使外面这些吵闹的人们都竖起耳朵来聆听。
  宋家和古家后来决定在他们的后院另开一道门,把通往中院的那道门关上,这样就眼不见为净了,也免得自己家的小孩被外面那些粗野的孩子欺负。
  他们悄悄地修好了后门,谁也不知道。
  有一天早上,院子里的人们突然发现东院的门不开了,马上有好事的人去侦察,发现是另外开了一道门。
  这引起了全院子人们的不高兴。原来这两家人看不起我们!要和我们断绝往来。
  这时,大家才想起来他们是这所大宅院的主人,是福永县历史上当过最大的朝廷命官的后代。这门一关,可就关出事来了。
  有一个人本来就不高兴,他知道宋家的家长宋之研是美国著名的哈佛大学医学院的留学生,是全县医术最高的医生,现在居然不把大家放在眼里,关上门另开门路了!
  这个男人叫萨宝臻,虽然他也以穷人的身份搬进了大院,和他的弟弟萨宝沁两家住在了西院。他们搬进来的时候,的确是身无长物的穷光蛋了。过去,他们家的风光虽比不上宋家,但在福永县,也算得上是有些钱的。萨宝臻想:“你美国哈佛毕业有什么了不起?我是日本东京大学毕业的,只不过我现在不能提过去的事。为了进这宅子住,老子他妈的和这帮子穷人混在一起,你以为自己了不起吗?关起门来不把我们看在眼里,你看我怎么整你。”
  在与台湾隔海相望的福永县,国民党留下的特务和反对共产党的地下组织,例如蒋经国的“青年军”的余党等等,都是威胁着海防前线的不安定因素。在福永县的海岸线上,日夜有军队和民兵在巡逻站岗,渔船出海都带着枪支,在海面上经常要和国民党的军舰遭遇。国民党的小股特工队经常在夜晚到县城附近进行骚扰,破坏活动。一些原籍福永的学生,怀着极端的狂热参加了“学生军敢死队”,晚上从对岸的敌占岛上过来,在县城里张贴标语,杀害积极跟随共产党的农村干部等等。所以福永县的地方政府是特别注意反革命和特务活动的。
  萨宝臻虽然不是国民党的特务,但是有一肚子的臭水,他的心腹之患是他在日本人占领福州和福永县的时候,从日本回来,在福州的日伪政府里做过事,有时也到福永县来为日本人联系事务。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现在的妻子赛珍珠。赛珍珠在日本人的怀抱里,一面嘬着日本小队长喂她的烈酒,一面悄悄地与萨宝臻眉目传情。这个女人知道日本人是靠不住的,她要抓住一个中国男人做终生的依靠,否则她这样的女人是不会有好结局的。
  福州解放时,萨宝臻积极欢迎解放军进城,一手好毛笔字写了无数的大标语,拿着小红旗挤在欢迎队伍的前头,抱住解放军战士痛哭流涕,泣不成声地高喊:“共产党万岁!”围着队伍鞍前马后地跑腿,他对首长们说:
  “共产党救我出苦海,我应当效犬马之力,报答党的恩情。”
  从北方革命根据地来的纯朴的解放军首长大为感动,称萨宝臻是“可以依靠的积极分子”,后来被分配到县粮食局的粮库工作。
  萨宝臻那天吃饱了饭,穿上中山装,嘴里含着根牙签,笑眯眯地走出西院。
  他的妻子赛珍珠也笑眯眯地出来,对邻居们说:“东院的门关不久的。”
  听的人一点儿没在意,他们是些头脑简单、毫无害人之心的人。东院关门,他们不过是在嘴巴上发发牢骚而已。

  萨宝臻跑到了公安局和驻军某部,找到与他有过一面之交的领导,神秘地揭发宋家的反常的封门行为,说他们新开的后门正对着驻军的雷达站。
  他还从怀里拿出一些国民党特务的传单,说是在宋家发现的。他特别说明,宋之研是从美国受过训练回来的特务,是从哈佛大学毕业的,这个哈佛大学里有很多的情报机构和专门研究中国的情报所,宋之研上哈佛不是花的自己的钱,而是上海基督教会出钱送他去学习的。基督教里的美国特务最多,他是美国人培养的高级特务。
  萨宝臻说:“你看,他们宋家所有的人都跟着国民党跑了,为什么就他不走?他是利用医生这个职业伪装自己,潜伏下来破坏革命的特务。”
  告完了宋之研,萨宝臻又告了古思南。
  “他是个来历不明的外国人,他妹妹和宋之研这个美国特务结婚,里面肯定有复杂的背景啊。听说这两个外国兄妹是德国人,说不定是法西斯分子,逃到中国来的。德国的法西斯啊!那是不得了的事啊。”
  接待他的下级军官一脸惊讶的表情,站起来到里面去汇报情况。
  不一会儿,萨宝臻被带到了情报处长那儿。
  总之,萨宝臻在离开军队驻地和公安局的时候,心情很愉快。
  驻军军官和公安局干部几乎全是农民出身,是些耿直而头脑简单的人,被“美国哈佛大学情报机构”和“德国法西斯分子”这些名词给镇住了。他们没有对萨宝臻说更多的话,只是说:“没想到在我们海防前线还有这么复杂的人存在,真是太大意啦。”
  的确,自从1950年6月,美国总统杜鲁门宣布派美军参加朝鲜战争的同时,命令美国第七舰队进驻台湾,封锁台湾海峡,美帝国主义成了比蒋介石匪帮还要坏的敌人。很多人认为,要是没有美国的插手,台湾早就解放了。
  现在,居然有一个深藏在海防前线的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可疑人物。再加上还有两个据说是德国人的外国人和这家人住在一起。这些情况为什么没有人早来报告呢?
  萨宝臻说:“他们自己办医院,给穷人看病不收钱,用这些拉拢人心。很多人觉悟不高,还把他们当好人呢。”
  萨宝臻进一步说:“你们想想,办个医院要多少钱啊,没有特务机关给钱,凭他姓宋的能行吗?医院的X光机是美国货,病床上用的毯子是美国军队的军毯,药是美国药,医院还有一台美国产的发电机,连汽油也是‘美孚’的。”
  所有这些联系起来一想,的确是件立刻引起重视的大事了。
  福永县是个没有电力的小地方,县委县政府晚上开会也只有点汽灯,驻军的要害部门,例如雷达站这样的地方才有发电机。而这家小医院就具备有发电能力,没有相当的经济实力,靠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做到的。
  现在,美国第七舰队在福永县前面的大海上耀武扬威地开来开去,情报站经常截获到一些用密码发射的电波讯号,那么一个拥有发电机的地方,最容易为特务活动提供方便了。如果宋之研真是个特务的话,这将是当地驻军和县公安局的重大失职。
  因为宋家大院西侧原来的宋氏家学,解放后成了县公安局领导的宿舍,公安局的领导每天上下班和一个特务分子同进同出,居然毫无察觉,甚至对他们家里的两个外国人也未曾详细调查,解放整整三年了,谁知道从这里泄露了多少的海防机密出去啊!
  福永县委副书记兼县公安局局长姚世海马上接到了报告。他立刻向县委书记口头汇报了情况,初步决定,由姚世海亲自出马抓这个案子。
  接待萨宝臻的公安局干部在送别的时候,表扬了萨宝臻的高度警惕性,鼓励他再接再厉为党和人民做贡献。
  萨宝臻说:“这是我们每个有觉悟的人应该做的嘛。”
  他回家后,换上了宽松舒眼的印度绸对襟大褂,含着从日本带来的象牙烟嘴,坐在藤椅上,喝着茶,对赛珍珠说:“等着看好戏吧。”
  公安局和驻军对此举报自然十分重视,立即开了碰头会。
  事不宜迟,县公安局和驻军领导在县委书记的指示下,立刻在当天深夜到了宋家。宋家和古家的人在睡梦中被叫起来,惊慌地看着公安局局长带着一帮身穿警服的干部进来,向他们出示了“搜查证”。
  一位年纪很轻的公安干部态度和蔼地说:“最近敌情非常严重,请你们协助我们进行调查。”
  宋家和古家自解放以来从来没有和政法机关打过交道,虽然来者态度温和,可是局长亲自出马,说明事一定小不了。
  西花园前面原来是宋氏家学,为建造医院卖了,解放后成为县公安局宿舍,姚局长就住在原来的“魁星楼”里。平时出出进进的,虽不打招呼,彼此也有印象。
  两家人细想,实在没有什么犯法的事值得惊动公安局局长亲自出马的。
  平白无故也不会祸从天降呀?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他们不自觉地挤成一团,不可抑制地浑身发抖。
  这种时候,他们只能在心里默默而又急迫地祷告。
  可是祷告的话却想不出来了,他们的眼睛看着神态严峻的警察们,心里面能够呼喊的只有:“上帝啊!主啊!救我们啊!”
  那年轻的警察问:“谁是宋之研?”
  宋之研轻声说:“是我。”
  “谁是古思南?”
  尤素夫应了声:“我。”
  “你们两个,跟我们去一趟,协助我们做些调查。”
  两家人的头皮全炸开了,女人们不约而同地抓住了自己的男人。
  宋之研和古思南相互看了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姚局长说:“你们不要害怕,要相信共产党的政策。现在敌情严重,蒋介石匪帮随时想要反攻大陆,我们请你们去了解一些情况,也是对反帝斗争的一种支持。我们党是最讲信用的,从来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
  宋之研和古思南被带走了,是姚局长亲自带走的。
  剩下的警察对东院进行了彻底的大搜查。
  虽然没有搜到国民党的反动传单和电台,但是却搜出了另外很多东西。贴有宋之研年轻时照片的证书,上面全是外国字。以公安人员的想象,大约是美国特务的委任状,还有很多外文的手稿、资料、书籍。此外,还有宋之研和外国人的合影照片,有些照片已经陈旧,但看得出是在国外拍的。
  在福永县公安局短短的历史中,从来还没有遇到过这样复杂的有外国背景的案件。
  警察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目光。也许就要在福永县挖出一个国际性的间谍大案来了。
  尤素夫视为生命般宝贵的《摩西五经》的残卷,也被抄出来了。不过警察们对这几张旧皮子不以为然,随手又放到了一边。
  在一旁看着的古心梅急得快要休克了。这是她哥哥生命的支撑点,是他当初从死亡线上活下来的凭据。要是这些古经被拿走,尤素夫的生命也被拿走了。
  作为犹太人,生活在异国他乡,这对尤素夫来说是万不得已的。这些古经一直是他的希望,他从来没有忘记那位犹太老祭司的嘱托——回到耶路撒冷。当警察将犊皮古经放到一边的瞬间,古心梅心里一松,两眼一片漆黑,昏倒在地上。
  第二天,从大院里给公安局宿舍洗衣服的女人口中,大家知道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宋医生是美国特务!那个外国男人是电影里的德国鬼子!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小小县城满城风雨。关于“番仔厝”的谣言沸沸扬扬地流传开来。
  萨宝臻也没想到自己的胡编滥造,真的造出个“大特务”来了。
  他将是有功之臣,最大的功臣!
  这份功劳将掩盖他的黑暗的过去。他甚至看到了自己美好的将来——
  萨宝臻也能进共产党做党员,当了党员再当领导。以他的混世能力,啊!他将再次成为出人头地的人物。
  想到自己在日本人手里、国民党手里那如鱼得水的往事,原以为共产党是怎样的三头六臂呢,看来也不过如此啊。
  萨宝臻到处宣扬他是怎样发现了宋家的蛛丝马迹,怎样拿到了证据,至于什么证据,他故意不对人说,只说:“那些全是机密呵。”而后又说受到了县委书记的亲自接见等等。一时间,他成了全县人佩服的人物。
  粮库里的同事对萨宝臻说:“你可是要出头了。不用在这里埋没你的才华啦。”
  萨宝臻心里痒痒地,他很早就下班了。现在谁也管不了他了。
  他回去的时候,看见他的老婆赛珍珠在院子里,对着那些傻乎乎的邻居们,唾沫四溅地讲述宋家的罪恶,根本没看到他回来。
  萨宝臻回到西院,看见他的弟弟不在家,连忙溜进弟弟的房里,把门闩上。
  他那美丽而身体虚弱的弟媳妇冯素莲正在床上小憩,见到他进来,急忙拉过衣服遮住身子。萨宝臻一把拉掉衣服,把弟媳妇压在床上,说:
  “我们连孩子都生过了,还跟我假正经什么?我们好几天没乐一乐了……”
  他撕开弟媳妇的内衣,从上到下地舔着女人洁白细嫩的身体。
  冯素莲发着抖,急切地说:
  “光天化日的,嫂子马上要回来的。”
  “她正在外头疯呢。我好久没爽快地玩玩你了,今天我心情好,我一定叫你也乐个痛快。”
  萨宝臻在解放前是风月场出名的老手,冯素莲虽然不愿这样,可她经不住萨宝臻的挑逗,肉体的兴奋压倒了她的羞耻感。
  淫乱的声音充满了西院。
  这时候,赛珍珠正和一大帮邻居看着居委会的主任和治保主任敲开了东院那扇关闭的院门,对吓得脸色苍白的古心梅和宋之伊宣布:
  “你们立刻把后面开的门封上,今后进出一定要从这扇门走。你们要老老实实接受群众的监督。”
  赛珍珠一直站在那里看热闹。她决心要好好地玩一玩那个外国女人。
  而西院里,萨宝臻与冯素莲已经从床上滚到了地上,汗水浸湿了他们赤裸的身子。萨宝臻很久没有机会和冯素莲如此放开地交欢了。他又坐到靠背椅上,让女人骑上他的身子,他楼紧冯素莲,把头埋在女人两个颤抖的乳房上,又啃又咬。
  女人不顾一切地尖叫起来,这声音是最让萨宝臻心醉神迷的。
  在东院的门口,众人都散开以后,赛珍珠拉住古心梅,说了让古心梅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话:
  “世世代代都是好人倒霉,好人先死,你们家偏要做什么好人,开什么医院。现在好了,医院没了,房子分给穷光蛋了,丈夫和哥哥也要被枪毙了。我就气不过你们这种好人,我就喜欢看虚伪的好人倒霉!我告诉你,世界上没有一个好人,一个也没有!像你们家这种好人,我亲眼看着日本人杀过多少,做好人是最没用的!告诉你吧,别在我面前装什么好人的模样了!”
  赛珍珠两眼发出莹莹绿光,把古心梅逼到墙角里,一面吸着烟,把吞下去的烟雾又喷在古心梅的脸上。她对古心梅说当年日本人在西花园里的淫行,说那些日本军人以拷打中国人为乐趣。那些抗日分子被打得鲜血淋漓,还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女被日本人糟蹋。
  古心梅紧闭双眼,在心里呼喊:“上帝啊!劈死这条毒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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