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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悲的“无牢骚”

作者:西龙

——与牧人谈小说《本系无牢骚》

智杰:
  承兄雅意,点名要我同你讨论汤吉夫的中篇近作《本系无牢骚》。可待我读完之后,对它该说一些什么,却举笔维艰。汤吉夫挥洒几万言,却不啻是“满纸辛酸泪”。“古人云:哀莫大于心死。我心死了吗?暂时还说不准,但我确乎是真悲哀。……”读着这一类文字,但觉泪眼模糊,黯然神伤,再加评说,哪会轻松?
  你我都未脱教鞭,对小说所写的教书生涯,当不陌生。譬如,作者笔下关于教师工资待遇低造成的种种生活困顿;关于学生的厌学、逃学、考试作弊乃至摆摊做小买卖;关于老教师入党难,出书艰辛以及职称评定中“僧多粥少”而引发的冲突;关于青年教师老少牵累、入不敷出而被迫不得不干私活及其买煤苦,孩子入托难,想出国摆脱困境之类;关于老年与青年教师之间因思想隔膜、观念反差而激发的矛盾,等等。这些写的都似是活生生的身边人、身边事,能说作者不是“写真实”?不瞒你说,作品对那个系主任乔臻的描写——他陷入矛盾重重的人事纠纷而无力为人解忧的尴尬地位,他对弟子“恨铁不成钢”而又不得不违心地同意他的出国请求……总之,他主持系政宛如“站在捻子燃得吱吱直叫的地雷上面”的艰危处境和“掉进了泥潭一般的困惑里”的心态,以及一直闹着辞职却又只能待在系主任位置上苦撑着的境况,这一切描写在我读来,都有感同身受之慨!所以,我以为写得真实而且典型地反映了今日高等学校教师的处境,是这篇作品最突出的长处。
  我很赞赏小说的反讽笔法。那题目“无牢骚”三个字,反嘲之意便不言而喻。真的“无牢骚”么?非也!教师们肚子里憋一股闷气时要发作,这个群体潜藏着激愤情绪,简直就像一只火药桶,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小说实际上也写到了人们的牢骚,譬如资料室那位“蒋委员长”一板正经而又冷不防甩出的几句带刺的话语,即是一种变形而又机巧的“牢骚”。显然直露地发泄的牢骚,几近乎“无”。小说没有通篇写人们的牢骚,却又处处流露并让人感觉到他们的牢骚,这正是作者写法的高明所在。在我看来,这一效果主要得力于作者的巧妙构思:融牢骚的宣泄于一个个具体可感和可悲的人物命运与日常事件的描写之中,甚至是透过一种对满腹牢骚却不肯直接发泄者的同情的心境而点染出来,于中让人曲折地看到“无声胜有声”的牢骚。譬如,关于“君子国穷”的牢骚,作者就是通过系主任乔臻的心态写出的:
  一个副教授的基本工资是每日肆元六分六厘六,两户硕士学位的讲师,还得挤着住一个两居室伙单,你还能让人心平气和地超然物外地去赞赏改革所带来的实惠吗?当人们猛地意识到他们的月工资不够倒爷们送一回礼,官儿们吃一顿饭的时候,你怎么喊重视教育、尊重知识、也无法令人置信。
  楚辞专家本人也并非没有感慨。那回他陪日本学者去吃饭,饭店门外存车处的一脸冰霜的老太太,月工资是五百元,还一个劲地抱怨上头收去的太多了……
  但乔臻就因此而啼嘘了。
  如果看人(且不说教人、育人)不如看车,“国家栋梁”,还“栋梁”得了?“民族精英”们还“精英”得起来?莘莘学子们,没能进入首先富裕起来的那一伙人的行列:清汤寡水过日子,还得安贫乐道,这心理的跌落,乔臻有什么本事能挽大厦于将倾呢?
  “愁人兮奈何,若今兮无亏!”他只能这么无可奈何又无可奈何地思忖着。
  看!这里没有写人们发出的牢骚,却在系主任的心理感应之中,让人充分地听到“牢骚”,而且觉出这“牢骚”存在之激烈与合理性,还不是写得很机智的么?这或可称之为“心理牢骚”的写法吧?
  还有一种,写的是“间接牢骚”。如小说写“我”戒烟并绝了购书之念,积蓄五年想买一台彩电,可当他把自己的钱十块十块地攒起来的时候,彩电却几百几百地往上涨。最后,苦于自己没有门路也无力去弄关系条子,非但买不到平价彩电,且遭到卖糖堆儿的老太婆的一顿奚落,他只好为不失自尊之心而买了两串糖堆儿回家,竟因此而“悄悄地流泪,又擦掉”。你看,这里写的哪是什么“牢骚”,简直是绘出一幅人物自嘲自怜的讽刺画!而“牢骚”也就寓于这画中。
  又有一种,写的是人物不计后果的“效应牢骚”。如写广东人何九成竟敢当面揭露“小首长”的以权谋私和反驳他的要知识人“忍耐牺牲”论,而后又遭致这位副市长的扶嫌报复,以及写了何九成的死,都属于此。
  小说对“牢骚”的写法不止于此,还有“怪话牢骚”(如写资料室“蒋委员长”的不苟言笑而出语惊人),“损话牢骚”(如写吴浩对乔老的反唇相讥),到后来干脆写人们的“懒得发牢骚”。小说结尾,当系里受命开会请大家发发牢骚时,虽几经点名,依然鸦雀无声,谁也不肯也不屑于倒出心中的无名火,如马秤星所说:“我倒是真有一肚子话,满腹牢骚,句句难听可……眼下,我是连牢骚都懒得发了。”最后是系主任乔臻在慨然长叹之后,宣布散会完事。一个单位,一个人,到了连牢骚都懒得发的地步,还有救么?这“无牢骚”比什么都可怕啊!
  写牢骚,自然要写到人。牢骚之盛,自有“肠断”人的苦处在。作为印证牢骚存在的必然性,小说写了以下几个值得同情的人物。
  孙老太,当了二十六年的讲师,行将退休,副教授若评不上,便死难瞑目,故而找到系主任家里,“指着鼻子剜眼地把他骂了个溜够”。上边下达的副教授指标仅28个,可玩儿命地申报的就达60人之多,难怪她为评上而不得不大吵大闹了。
  何九成,外国文学教研室主任、副教授,当过右派,孤身一人。他笔耕六载撰成《西方现代美学论稿》一书,却因订数寥寥而不能出版,也因之无缘染指教授职称,他无法承受不可按捺的激愤,以心肌梗塞而遽然辞世,终年56岁。
  韩天雷,34岁,古典文学教师,有硕士学位,却为苦涩和歉疚所包围。他一天花两个小时去卖报,还倒腾过鱼,卖过冰棍汽水,在街上摆过卦摊,给人讲《易经》看手相。他为何要撂下未完稿的《楚辞》新译去捞外快?且听听他对导师乔臻的哭诉:“先生,我一家三口,老家还有位老母亲,而工资呢,一天两块九,只够火车上一盒半盒饭,地摊上是一斤包子钱。我养活不了一家老小啊,先生。”最后,他下了狠心决定到加拿大去。
  吕颖,57岁女讲师,申请入党35年,克己奉公,勤勤恳恳,一生清白,直到患肝癌行将病逝,还让女儿递条子请求组织最后一次地研究她的入党申请。党总支书记被她的精神所感动,经过履行组织手续的力争,终于解决了这个早该解决的问题。当她在病床前得知自已被接收为共产党员后,她立下的遗言之一,是请求在遗体火化时,能够给她穿上一条白地儿蓝格的布裙子——这裙子曾作为她意识不纯的表现而被拒之于党的门外,从此她让它在箱底里压了整整35年。
  作品所着重刻画的这几个人物,在高校中确实是很有代表性的,是足以让人一掬同情之泪甚至为之打抱不平的典型人物。对于他们在职称、生活或入党等问题上所遭遇的不公,人们怎能“无牢骚”?
  这个系的教工尽管不无牢骚,但他们却是正直而富于正义感的一群。不仅教书毫不含糊,而且敢顶歪风,看看何九成出足风头的那一番同“小首长”寸步不让的舌战,以及对其事后报私仇式的追查所作的集体抗议的“公车上书”,人们能不为之慨然起敬?
  所以,我认为小说所写的人物、事件及人们的情绪,都是真切可信的。那种曲笔写牢骚的表现方法,也是我所欣赏的。这些年来,文艺界有人宣扬一种文学创作要远离现实、淡化矛盾的理论,其影响所及凡是文艺报刊杂志充斥着大量思想苍白、内容空幻的超尘绝世之作。这些作品因其不食人间烟火,已令广大读者敬而远之,亦必将为形象所淘汰。比较而言,《本系无牢骚》的作者是以入世的姿态为文的。小说勇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对高校的可悲现状作如实描写,这对于加速教育改革、除旧布新,不无振聋发聩之意义,是应予充分肯定的。但小说的基调过于低沉,画面也太灰暗,这又是一个明显的缺憾。从“我”在公共汽车上看到的乘客们对司机借故拖延开车时间表示的愤慨,到煤店职工的刁钻发横与制造假“先进”的新闻;从幼儿园阿姨贪图小利,暗出难题,到“遗传首长”的骄横跋扈与挪位当官,直至系里老师气不打一处来的“猪尿泡”般的脸色……作品自始至终,让人觉得教师们所处的外部世界相当险恶,内部环境也是黯淡无光,从教者无不垂头丧气,心灰意冷,教书这个“神圣职业”已令人生畏。这样的描写,岂非对生活的阴暗面渲染过甚?看得出来,作者意在对学校生活令人失望的诸多方面作“全方位”的反映。其结果,作品集中概括的就几乎只是生活中的消极现象,篇中的人与事如走马灯似的轮番出场,惟有“牢骚”与无奈的情绪一以贯之。即便写到的两次分文不取的发放冻带鱼的那点“小意思”,其给人们带来的似也不是温馨之情,反而更显出生活充满了腥味与失望,人们的心绪一如“我”所说的“变成一团灰败的棉絮”。
  自然,我们并非要求一篇作品面面俱到地反映生活的全貌。不,作者是有权写生活的消极面的。问题在于作者必须比发牢骚者站得更高,看得更远,才能深刻地揭示出生活的主流与本质,使作品给人鼓劲而不是使人泄气。而现在看来,这篇作品虽然写得真实,技巧也几乎无懈可击,但缺乏的,正是对生活积极面的深层开掘,因而大大地减弱了催人奋起的鼓舞力量。“风物长宜放眼量”,但愿经过平暴与反“自由化”斗争风雨的洗礼,作者能从高校中发见更多的新思想、新事物、新气象,从而写出叫人精神振奋的新作来!
  以上就是我读完《本系无牢骚》之后的粗浅感受。不知兄以为如何?愿听高见!
                      西龙
                      1989.8.7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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