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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


谈歌 孙喻

              世界充满虚构
              世界充满意外
                  ——博尔赫斯

1

  各种事物都有兴旺和衰败时期,既有开始,又有结束,只有顺其自然方是明智的,而顺其自然和安于现状又是人的惰性所在。多少年来,我一直沿着这条人生的轨迹向前行进,从没有额外的非分之想。我一直以为我的生活道路是平稳顺利的,就像父亲在母亲的肚子里撒下一粒种子,经过母亲的十月怀胎,到一朝分娩出了我;就像我一直顺顺溜溜地长大成人;就像高考,大家包括我的老师在内,谁都以为我不会中榜那所名牌学校,可我楞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就像同学们临近毕业前夕,东奔西跑地找接收单位,而我却从容镇定地等待分配,居然到了一家很看好的大公司。由此我很宿命:是你的终归是你的,不是你的你绝对不能勉强。谁能和命相抗衡呢?大约从今年开始,我突然对自己的世界发生了怀疑,对周围的一切事物开始有了独眼相观的习惯,这种习惯初起来自于单位的领导。那天,我看见一辆标志着检察院的小车急速驶进了院子,接着从车上下来了四个头戴大盖帽的男人,他们目不斜视威风凛凛地上了二楼。一会儿,我便看见我的经理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随着那几个人走了出来。经理大人此时已没了往日趾高气扬的神采,上车的时候,我看他笨拙的胖腿迈了几迈才钻进车里。车,撒下一道烟飞快地跑了。留下的是诸多惊愕的注目礼。
  后来我知道经理私自贷款一千五百万,贪污受贿总额达三百万。三百万让经理带着他的情妇不仅在国内游山玩水,且游到美国日本加拿大吃喝玩乐挥霍一空。赃款追交不回,单位骤然垮了下来。在我开始明白了什么的同时,我被二百元生活费发送回了家。孔令晓苦瓜一样的脸色深深地刺激着我,她常常对女儿指桑骂槐地说:“吃!没钱你吃屁呀!玩!那一百多元的高级玩具是你这样的孩子消费的吗?有本事挣,你才有本事花,没本事你就当小瘪三吧!”
  妻是我大学同学,江南人,恋爱时软软的吴依俚语着实地迷惑了我。我生在北方,长在北方,多是见的外形粗壮高大、说起话来高声大嗓的女人。由此孔令晓对于我的魅力不只在那张极精致的脸上,且还在她温文尔雅极女性的气质上。她之所以在众多的追求者里点中了我,那是因为我当时的的确确属于出类拔萃的标准男人。“出类拔萃”一词是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而变化的,而时下在孔令晓眼里这些东西在我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变得像市井小妇人一样开始鸡毛起来,我在她眼里变得一无是处。她常以南方人自居,不时讥笑在冀中平原上长大的我,不顺心常用“瘪三”来骂人。她说得最多的是:我们南方人如何如何。我曾恶毒地回敬过她,说你们南方的男人是世界上最最没有出息的小男人,整天一副精打细算“铁公鸡”的模样。我还说,孔令晓,你太会伪装自己了,不然我怎么会掉进“温柔的陷阱”呢?我们俩的舌战,每每十有八九是以孔令晓的胜利而告终,她极端的南方方言说起来像一阵阵爆炒黄豆,只见鲜润的红唇上下有节奏地开启着,噼哩叭啦炸得我直发蒙,我只有瞪着一双惊叹的眼睛看着她极富性感薄薄的两片肉片发傻。实事求是地说,如果她不发脾气,如果她再温柔一些,那张脸依然还极有魅力。楠楠快三岁了,是个很精灵的小姑娘,已经读得懂大人脸上的喜怒哀乐了。每逢此时,她就很乖地抱着那个业已掉了一只胳膊的洋娃娃一声不吭地躲进里屋,直到我用笑脸去扎她,她才肯出来吃饭。女儿的乖巧更令我内心一阵隐隐作痛,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无奈自己眼下的处境,更无所适从目前的生活。我把一切归咎于社会这个大环境,因为我早已习惯过去那种顺其自然的生活。
  下岗的日子是痛苦的,于一个男人来说简直是一种灾难性的打击。早晨6点钟起床后,我忙碌着熬上稀饭然后去给楠楠打奶。冬天的早晨真冷啊!空旷的马路被一层浓浓的冷雾包围着,使人仿佛置身在有哈气的玻璃罩里,有悬浮的感觉。我一路小跑着,一来是为赶时间,二来是为驱寒。不知什么时起,我极怕看孔令晓那张挺生动的脸;也不知什么时起,我学会了妥协。过过沉重的生活哟!我在浮动着的晨雾中奔波着。我用极其温柔的声音叫了喃喃叫孔令晓。孔令晓伸了很惬意的一个懒腰,看着我手忙脚乱地给楠楠穿衣服,间或去看一下奶锅。和紧急集合一样,我在屋子里窜来窜去。白花花的牛奶还是溢了出来,顺着锃亮的不锈钢锅沿流进了窜着蓝色火苗的煤气灶里,发出“嘶嘶啦啦”不满的声音。空气中顿时洋溢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孔令晓围在热呼呼的被窝里尖锐地喊着:周亦然,你怎么这么笨呀!长脑袋是出气吗?
  我熄了火,看着锅里所剩无几的奶液发呆。
  周亦然,你还想不想我上班?你还想不想楠楠上幼儿园?我迟到一分钟要扣掉十块钱还要扣掉全勤奖哩!你拎不拎得清这道理?我找了你个瘪三是吃了大亏的。孔令晓口齿伶俐地以极快的速度讲完这些,以至我搞不大懂她说的是什么。
  我木木然然的把早饭摆好,她们娘儿俩已洗漱完毕。孔令晓草草地喝了碗稀饭风一样刮走了。临走甩下一句话,说她大姐和大姐夫傍晚时分到,让我准备一些小菜迎接他们的到来。
  我本想说那还不去饭店订一桌呀,但一想眼下我在家里的地位就把这句话卡在喉咙里咽了回去。我知道如果这句话一出口,接续而来的一定是“瘪三”的臭骂。没钱还装什么绅士呢!钱哪!这东西真的能提高人的地位。
  晚上我接楠楠直接去了火车站,6点40分接回了孔令晓的大姐和姐夫,出乎意料的是还接来了我的丈母娘。她大姐说,临上车了,老太太说想令晓,一定要来,就来了。孔令晓搂着她妈的脖子说,妈也真是的,大冷天上这个鬼地方来干什么,要来也要等春暖花开时节好去北京玩玩呀。孔令晓命令我赶紧去做饭。大姐夫说,还烧什么小菜呀,你们这里有没有最好的饭店,我们去那里吃好了。
  我看了一眼孔令晓,她的脸红了。她对大姐夫说:本来是要去饭店吃的,可亦然公司垮了,他没了……
  我冲孔令晓使眼色,她闭住了嘴巴。因为我不想让丈母娘一家人看到我的窘况。
  大姐夫连声说走吧走吧不要你们掏腰包的。就去了全市最高级的饭店——燕赵大酒店。
  楠楠兴奋得不得了,她是第一次进这样富丽堂皇有档次的地方,东瞧瞧西看看的不知如何是好。吃东西时小家伙更是不给我留一丝脸面,吃得狼吞虎咽,一塌糊涂。丈母娘看着看着便沉下脸,满脸阶级斗争地说令晓啊,怎么把小毛毛搞得这样惨兮兮的,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吃相。
  孔令晓眄视了我一眼,对她妈说,妈妈,还不是女儿没出息,连带孩子都一样。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孔令晓的旁敲侧击令我十分难堪。我装做一副无辜的样子给丈母娘敬酒,她老人家却把筷子一撂,对大姐和大姐夫说,没想到令晓孤身一人在北方受这样的苦,遭这样的罪,你们还是想想办法把她调回去好啦。说到动情之处,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泪,好像她的女儿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一样。还是大姐夫会哄她,说这点小事不用她老人家操心,凭令晓她姐夫的本事还没有办不成的事呢。接着我又听见他从鼻腔里发出一种轻蔑的声音,他说,男人无本事老婆是要跟着倒霉的!这种恶毒的语言没想到居然能使得老太太破涕为笑。一家人就对大姐夫谄媚奉承。老太太说,看你大姐夫,人家路路通呢,提起孔家大女婿,里弄的人谁不知晓?孔令晓也赶紧巴结着说,那当然,我大姐夫是谁呢,反正小妹我可全靠你了。
  我心里那个气哟,老太太怎么这样说呢?我又没虐待你女儿她怎么会又吃苦又受罪的?再说了,她是有丈夫有孩子的女人,怎么就是孤身一人了?还有这个叫什么大姐夫的臭男人,你不就是个个体户么?有俩钱烧的都不知道姓什么了。面对几个不可理喻的男人女人,我只好缄言不语。我知道,从我和孔令晓认识的那天起,她母亲就不待见我。这是结婚时我和孔令晓去她家第一次见她的感觉。
  丈母娘厉声警告我,一定要让她女儿过上幸福的日子,否则就……
  你随便!我在心里气壮山河地说。
  丈母娘和大姐夫们龙卷风一样,旋转了一圈便跑了,留下的只是更苦闷的生活。我实在受不住孔令晓升了级的脸孔,便东挪西借弄回一辆夏利去开出租。
  在距离我国的传统节日“春节”还有几天的时候,街市上人流如涌,人们忙碌着采买过大年的物品。生意一直不大好。还是在经理没被捉走前,有一天,我和办公室的小牛闲得无聊,靠在窗前计数。在短短的两分钟里,就有三十二辆“的士”从我们办公室的窗下的马路上驶过。我记得那天小牛说了这句话:这座城市并不大呀,怎么出租车比人都多了。由此可见这碗饭也不是那么好吃的。傍晚将至,我感觉有些困乏,准备收车早点回家。昨晚因收车晚,早上误了起床。孔令晓没吃上早饭就闹气,将我骂得一钱不值,因疲劳我就失去了往日的耐性和她吵了起来。我说我每日如何劳累,她不懂体贴我,她说去做这种没档次又挣不了多少钱的工作是我自作自受。我大骂一句你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贞节牌坊就甩头而去。我真不明白孔令晓怎么变得如此让人不可理喻如此让人悲哀。夫妻间怎么会变得如此私利呢?我迷惘。一天里我都被孔令晓那可憎可恶的面孔所侵扰,我小心翼翼地放车行驶,我怎么也没想到倒霉的一刻就在前面等着我。以前我只知道西方人很忌讳“13”这个数字,从没想过它会在我身上验证什么不幸。可就在这一天,1996年2月13日下午5点13分,我的不幸发生了。我将车拐到回家的路线上,挺远的我就发现迎面过来的摩托车有些东摇西晃。我全神贯注地盯着那辆冲着右面而来的摩托车往右面打方向盘,想闪过它去,谁知这个时候在右侧凭空从天上掉下个老太太。突如其来的事态,令我方寸大乱,一切都是猝不及防的。当时潜意识里我觉得要避过老太太,不知怎么刹车突然好像失了灵,向着人行便道上的一棵大树就撞了过去。瞬间我听到用然一响,夏利车戛然停住。等我清醒过来,交警已到。车的前身被撞瘪了,油缸里的油悠然自得地哗哗淌着,所幸只是我的脑门被惯力撞破了一块,鲜血正汩汩流淌。我被交警送去了医院,缝了九针回了家。
  事情倒霉在我的夏利车还未来得及上保险,赔个底儿掉是必然的。更令我想不到的是孔令晓会如此绝情。面对我惨惨兮兮的模样,她不询不问,只是一听车坏得不轻便骂了起来。她用极端恶毒的语言诅咒我,骂我没出息,骂我不能给她挣来幸福的日子,骂我怎么不让车撞死,骂我……宣泄够了,拽起楠楠走了。可悲啊!悲哀忧伤顺着我的脊背蛇一样的往上爬行。我感到孔令晓生活的越来越物化,越来越现实。孔令晓置我不顾,住到了朋友家闲置的房子里。在我整修夏利阶段,她提出了分手。
  离吧。离吧!这种没有人情味的日子我早已厌倦。
  多少年后我曾回忆过,打乱我生活秩序的只是一种东西——钱!我想,什么真情呀,实意呀的,通通是美丽的谎言,与其说是这种美好的词汇将一对互不相识的男女捆绑在一起的话,莫不如说那是人性的需要。“米面夫妻”我就是在那时才有了真切的感受。生活中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呼唤与被呼唤的彼此不相和应,我和孔令晓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啊!
  春天过早的来了,使这座城市到处洋溢着绿色的暖风。绿色使人心态平静,绿色使父亲想起了一个人。父亲说,你眼下想做什么呢?什么也不好做。欠下的一屁股饥荒还是慢慢还吧,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先出去闯闯吧。父亲劝我,如果能过,还是不要急于离婚,为了孩子。他说他有一个工友在云山养蜂,是个很实在的老头。我记起了,老人叫槐山,退休好些年了,在我上大学前每年冬天他都来我家。小的时候我可真没少吃过槐叔送的蜜。那蜜甘甜爽口,香气扑鼻,至今令我回味无穷。
  我要走了。我去看楠楠。我和孔令晓说,也好,我们先分开一阵,都冷静地思考一下,孩子你要照看好。
  孔令晓用不屑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还是那种令我难以接受的目光,我想本性这个东西呀,真的是难以教化。我毅然决然地走了。

2

  槐叔所在的小村叫木鱼村。
  木鱼村被翠绿的群山环抱,村口有条川流不息的小河。清澈的河水一汪见底,看得见鱼儿在水里自由自在欢快地摇摆着尾巴。这是个山清水秀的美丽地方,重要的是这里有着许多天然的植物。春天的时候,村子里到处弥漫着花的香气,一缕轻风拂过,刮得很远。
  槐叔很高兴我的到来。槐叔说世道真是变了,过去是乡下人往城里挤,现如今是城里的大学生往乡下跑,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槐叔笑着连连摇晃脑袋。槐叔还说现在国际上讲究绿色食品,城里哪有什么真正的绿色哟,城里的天空都是一片雾气沼沼的。接着槐叔挥手指向天空,他说,亦然你看!
  我顺着槐叔的手指抬眼望去:蔚蓝色的天空,一片白云悠悠从头顶上移过,是那样的明净。我的心立刻爽然。槐叔接着说,是不是呀亦然?咱山区的空气是多么的清爽呀,这才真正是没被污染的地方呢!你来了就好了,你有知识有文化,用科学技术发展养殖蜂业,咱们的蜂箱肯定会兴旺。槐叔又说起县里的领导,说听说新上任的县长很注重环保意识,根据云山县的自然环境,很快就要在这块土地上开始招商引资,以发展云山县的经济。
  槐叔带我去看蜂巢。我们沿着山乡小路来到山坡,很远就被氤氲在上空的香气所迷醉。好大的一片槐树林啊!满林的槐花正昂然地怒放着。淡黄色的花朵上许多蜂儿穿梭在花蕊中间。槐叔指着一座茅庐说,那是咱们的家。只见茅屋的四面为许多蜂箱所包围,成群的蜂儿不停地舞动着双翼飞进飞出。我看到了六角形构成的有规则的蜂房。我的心一阵悸动。槐叔从我细微的表情里看到了什么,他问我是否见过这种东西。我笑着摇头不置可否。槐叔以他睿智的眼神盯着我笑说:不对吧,你个淘小子一定是小时捅过马蜂窝。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将儿时的一桩往事讲给槐叔听。
  小时候,我很淘气,常常做些令大人不可思议的事情。九岁那年的一天中午放学回家,妈妈说你先写作业吧。我潦草地将作业写完,看妈妈的饭还没有做得,就偷偷地溜了地去。隔壁小勇家也还没有吃饭,我推开门冲他摆了一下手,小勇冲厨房的妈妈吐了一下舌头就溜了出来。前几天我俩发现楼下饺子馆的仓房上有个马蜂窝,由于个子不够高,试了好几试都没捅下它,这更刺激了我们的顽皮性。今天放学时,我俩商量,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它捅下来。我俩拿了一根自以为很长的竹杆,可还是差那么一点点儿。我总是有些胆小,生怕捅炸了蜇着我,便转动着小心眼让小勇踩着我的肩膀上去。小勇是个憨厚的孩子,在我面前一向唯命是从。小勇短胖的身体令瘦弱的我不能承载,使我们二人跌了个人仰马翻。我们仍不死心。小勇说,看我的,就蹲到了地上。我踩着他的肩膀头,颤颤的直起了身子,竹杆头刚好碰到马蜂窝,我在那里一阵乱七八糟地搅和。马蜂窝掉了,像一朵花儿似的在地上炸开来,顿时一片“嗡嗡”声四起。在蜂窝炸起之时,我从小勇的肩膀上直挺挺地落了下来,像一团烂泥。我已顾不得身上的疼痛,爬起来抱头鼠窜,马蜂像跟屁虫一样追逐着我俩不散,直到我俩歇斯底里的嚎叫声将大人引了来。那一场“蜂波”将我搞得可怜兮兮。突出的收获是鼻头像小山一样地兀起,嘴巴肿得老高,右手也被马蜂蜇得像团发面馒头。我疼痛得不堪忍受,好些天没上学躺在家里直叫唤。难过的还不止这些,要命的是我不能张嘴吃饭,猪一样的嘴巴噘着只能靠妈妈往嘴里灌些流食。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妈妈还幸灾乐祸地唠叨个不停。妈妈说,这下好了,看你长不长记性,看你还淘不淘!那件事给我带来的痛苦是极大的,记忆是相当深刻的,果然令我老实了许久。后来“马蜂”二字一直是我所逃避的字眼,提起它就条件反射,乃至心悸。
  槐叔听完我儿时的故事,哈哈大笑,说你小时候可淘得没边,为这你爸你妈可没少操心,不过我挺相信那话:淘小子出好的,淘丫头出巧的,你果然大了挺有出息。我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槐叔您不要笑话我了,我都出息到乡下来了。槐叔正色道:乡下怎么了?乡下就不需要知识啦?你小子怎么这种观念,以后不许再有这种想法。槐叔又将他的大手一挥,指着四周翠绿的群山说:你看这大自然的环境多好呀,赋予人们的太多了,咱爷俩好好干,将来也办个什么绿色食品厂的。
  槐叔说到这时,脸上泛起一股潮红,满眼溢出一种对生活前景的向往。我被老人家的情绪所感染所激励,也在心里勾画出一幅宏伟蓝图。槐叔又给我讲解蜜蜂的习性和养蜂技艺。我听了默默记于心间。
  新的生活以崭新的面貌展现在我的眼前。很快我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一晃许多日子过去了,我向槐叔学到的不仅是养蜂的知识,重要的是我从他老人家的身上学到了许多做人的道理。老人坚强的品格,对人生执著追求的信念,都给了我极大的鼓励。我去县城买了许多养蜂书籍,槐叔介绍我去岭南的杨家庄杨柳家参观学习。杨柳是槐叔妻舅的女儿。
  杨家庄位于木鱼村的南端,使木鱼村有十二里地。晨阳散着金光透过山峦晖映着绿地,我蹬车在崎岖的弯道上行驶着,清新的大自然空气沁人心脾,令我格外畅快。十二里路不远,我按图索骥,顺着槐叔指点的线路一会儿来到杨家庄村口。老远我望见村庄口的北面被一片银白所遮盖,走近前看,是一大片枣树林。林中安谧古渺,迎风拂面送来阵阵淡雅的香气。枣林边上围着一溜红砖圈起的院墙,墙内是几座青砖瓦房。我知道,这就是了。
  院子里的蜂箱摆布得整齐有序,不时有几只蜂儿落往我身上,旋即又张开翅膀轻sang飞走。院子里空无一人,我喊道:有人吗?回应我的只是蜜蜂“嗡嗡”的叫声。我顺着一间房子里传来的声响走过去,正与要出门的人撞个满怀。“唉哟”一声,那人扬起脸来。我的眼睛一亮,好俊俏的一个女孩啊!我不好意思连道对不起。女孩脸红的一笑,嵌在脸上的两个酒靥很深很深的窝了下去。我的心一动,不知为什么,感觉中她一定是杨柳。我拿出槐叔的信递给她,说我是周亦然。她伸出手来,落落大方地说:你好,欢迎你。
  我感觉脸上一热,慌忙也递过手去。没想到山区的女孩这么大方,我从心里刮目相看这个女孩了。看了槐叔的信,杨柳很随意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摸索着干就是了。
  其实我已从槐叔那里大致了解了她的情况。杨柳高中毕业本考取了一所师范院校,只因家境贫困交不起学费才把那一纸通知书扔掉了。杨柳开始有几个蜂箱,换点钱用以给常年有病在身的母亲治病和供养弟妹上学。有了经验和能力,后来发展成一个小小加工厂。我用狐疑的目光在四周扫视着,既是“工厂”,怎么会没有员工?杨柳笑着问我,你一定很疑惑吧,怎么就一个光杆司令呢?
  好聪明的女孩!我不由在心里赞叹道。
  杨柳说,刚刚建成的房子,还没有形成规模,缺乏资金,为了节省开资,只好又当官又当兵。杨柳说完这些又笑了,她的笑,如一缕阳光,很是灿烂,在我胸中涌起一股热浪。
  我们谈了许多。不知为什么,我们彼此没有陌生感,好似在很久以前就曾相识。更为奇异的是,杨柳将她许多的设想讲给我听。她叫我周老师。她说周老师读的书多,有知识,希望我能帮助她实现她的理想。当我问起眼前这个不平常的女孩有什么理想时,她羞郝地笑了。她第一次这样笑,像一个初次登台亮相的小姑娘,很令人着迷。她说,周老师您不要笑话我,山里人说话直真,不会藏着掖着,其实我最大的理想就是上学。说到这,她低下了头。
  我看到杨柳的目光中,有一层晶莹的东西在闪着亮光,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人生的希冀,抑或是人生的痛苦?
  继尔,杨柳抬起头又笑了。她接着说,她想帮助弟妹来实现她自己没有实现的理想,她一定要帮助弟妹走进高等学府。她还说想利用当地的自然环境资源,开发一个很大的绿色食品加工厂,她要让自己的产品走向省城,走向全国,甚至于走向世界。
  我从杨柳身上看到了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力量,感到眼前这个女孩身上有一股冲击力在净化着我。我想起了槐叔如出一辙的话语,一种热浪在我胸中升腾开来,渐至形成一种有形的东西。朴实的山里人哟!
  我要走了,杨柳有些不舍。她一再说,周老师,你可要来哟!
  我蹬上车子骑出老远,仍然感觉到背后有两道目光在深深地注视着我。
  我不知道,从此以后这个枣林便和我有着一种割舍不断的情缘。
  我和槐叔说了我的想法。我想第一步是先扩大蜂房,然后和杨柳联手合起来成立一家股份食品公司。当然这其中有许多细枝末节。槐叔听了很兴奋,很支持我的想法。我写信让父亲帮我筹了一笔款子,没过多久,通达的父亲便给我寄来了五千元钱。
  槐叔的女儿槐花从县城回来了。槐花六岁那年槐叔带她去过我家一次。十九年过去了,鼻涕虫一样的小女孩已出落成美丽丰腴的大姑娘站在我面前。槐花很新潮,一袭牛仔装在山村里很是抢眼。这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见到我就喳喳说个不停,没有拘束感。她说然哥你真让人不懂,放着城里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到这闭塞的穷乡僻壤里来干啥。我笑说,这是回归大自然哪。她就摇头说,你们这有文化的人哪……
  槐叔说她,都快做新嫁娘的人了一点也不稳重。她搂着槐叔的肩膀笑嘻嘻地说,爸,如果我不想嫁呢?槐叔也笑着说,莫非你还能守我一辈子?槐叔摇头对我说,槐花娘在她很小时就去世了,他一直又当爹又当娘的把槐花养大,自小就把这丫头惯得没样。槐花笑着对我说,然哥,你说我要是嫁了人,我爸多寂寞啊?
  我才知道槐花快要结婚了。槐叔告诉我,槐花的对象是县委副书记的儿子,小伙子人不错。两人的事拖了两年了,人家男方家里早就着急了,这回说好了,“十一”就结婚哩。
  槐花很久不回县城了,一直在我身边忙来忙去。槐叔不解道:这丫头怎么啦?以前三五个月不回来一趟,回来也是点个卯就走,嫌乡下土坷垃味太浓。
  县委副书记的儿子来了。小伙子一表人才,可槐花见了他很淡,说你来干什么,你走吧!
  槐花冷着脸将那小伙子打发走了。走的时候,小伙子用酸酸的眼神狠狠地盯了我一下。我有些明白了,但我对他又能说些什么呢?我当槐花是妹妹啊!
  后来槐花和我去了两趟县里,我见到了县长。
  正如槐叔所说,金县长果然是个非常有魄力的年轻县长。他听我介绍了情况后,很激动。他说云山县有丰富的天然资源,如果扩大发展这些有利资源,我们云山县一定会很快富裕起来。金县长说,他代表云山县的老百姓感激我,贫困山区的人民希望多下来些我这样有知识有文化的知识分子。最后他说,如果有什么困难来找他,县里一定会鼎力相助。
  我们和杨柳联合搞起了一个大的蜂蜜厂。这姑娘真是能干,也很敬重我,在朝朝夕夕的相处中,我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什么。说实在的,我真的很喜欢这个浑身透着一股朝气有志向的山区女孩。但终归我是有妻女的男人。我竭力地压抑克制着自己的情感,不让它姿意横流。说来让人难以置信,我来这里已有一年多了,说不想女儿是假的,有时闲暇下来,楠楠可爱的影子不时在眼前跳荡,但我的脑海里从未出现过孔令晓的身影,一次都没有。或许是伤害太多?亦或是我们之间的情份已断?
  这天的午夜时分,我被窗外轰轰隆隆的雷电声所炸醒。当我翻身冲出门外时,瓢泼似的大雨已从天而落。杨柳也从她的房间冲了出来,我们俩人将蜂箱用雨布苫起,又奋力将那台摇蜜机搬进屋里。机器不轻,杨柳吃力地和我往屋子里拖着。院子里竹杆上挂着的照明灯在风雨里飘摇不定的摇晃着,使人有些眼晕。我看到几缕头发粘在杨柳苍白的脸孔上被雨水不停地冲刷着,我怜惜地问,你行吗?
  杨柳咬着惨白的嘴唇摇摇头没说什么。就在摇蜜机抬进门里之时,我在门外的一只脚突然一滑,手一颤动,摇蜜机的一角压在了我的右脚上。当时我疼得“哎呀”一声,不由自主地喊叫出来。杨柳连忙用力将机器撬起,我抽出了腿。
  雨仍然肆意地下着。我试了几试,没能站起,杨柳吓坏了,她失声喊道:然哥,你没事吧?我咬着牙,摇了摇头,仍然坐在地上。杨柳一步上前抱起了我,摇晃着身子向屋子里走去。我真不知道我一米七八的大个子,在杨柳柔弱的怀里是怎样被她搬进屋里的,我也不知道这个弱小的女孩子身上怎样蕴藏着那样大的力量。总之我被杨柳放到了椅子上。
  我的脚被挤压得淤紫了一大块,有一块破皮之处正汩汩往外渗着血。杨柳将我的脚抱在她胸前唏嘘不已。钻心的疼痛袭击着我,令我一阵颤栗。我发抖的身体使杨柳清醒过来,她忙用酒精棉球帮我清理创口,然后用绷带将伤口裹好。杨柳轻柔的动作使我内心不时涌起一阵感动,我抬眼注视她,正与一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相接视。还痛吗?她柔柔地问我。在那一刻,疼痛骤然消失,我胸中腾起一股热浪,再也不能自持,一把将她拉入我的怀里……
  窗外的雨渐渐变得淅沥起来,也不再雷鸣电闪。我笑着逗杨柳说,你刚才叫我什么啦?杨柳娇羞地低下了头,一丝潮红涌上她的两个笑靥,你真坏周老师,她说着又将头钻到我的怀里。我捏着她的鼻子说,不许再叫老师,要叫哥哥。
  然哥。杨柳柔柔地呼唤着我,令我心中再次涌动出一股热流。

3

  我们的养蜂事业发展得很快,不久县长专程带人来参观我们的加工厂。县长说,他们将要去日本搞经贸洽谈,招商引资,打开云山县的经济大门。临走,县长带走了我们厂加工生产的蜂蜜。
  谁知我们的蜂蜜在日本竟成了抢手货。县长回来说,一个叫佐田的日本商人对已检验了的蜂蜜说,这才是真正的没有被污染的天然食品,好东西啊!
  当然我们的蜂蜜是纯天然的,我们是在山里放蜂哦。很快,佐田派人通过县里来我们这里考察。
  这天,县里又来人了,前呼后拥的围着一个气质高雅的日本女郎。这是山区小村第一次来外国人,杨家庄和过大年一样,村里村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乡亲们。78岁的杨老头瘪着漏风的嘴巴说,这外国人敢情和咱中国人也没什么两样啊。三楞子接碴道:你当外国人还能长出两鼻子三只眼来?说得大伙轰然大笑。五婶子用手指点着日本女郎说,你看看,你看看,人家闺女咋长的,怎么那么俊呢!
  长得白白净净秀秀气气的日本女郎叫川野秀子,她挥动着手臂微笑着,用生涩的中国话对大家说,你——们——好!乡亲们被秀子生硬的中国话逗得哈哈大笑,小孩子们便学着秀子的腔调侉声拉气地重复着:你——们——好!你——们——好!山乡四野里回荡起一片欢声笑语。
  秀子先是考察了我们的加工厂,然后跟着我们到山里放了一个多月的蜂。我虽是城里长大的,也见过世面,但我真没想到这个弱不禁风像大家闺秀一般的秀子,竟是这般的泼辣。秀子和我们一起钻山沟,爬野坡,那回让藤棘将她白皙的脸蛋划破了好大一条子,血一下子渗了出来,杨柳吓得直叫喊,可秀子却不惊不慌地从包里掏出化妆盒对着镜子照了照,然后泰然自若地掏出纸巾擦拭了一下说,没关系。继尔又玩笑着说,即使是破了相也不要紧,日本的整容术是很高的,不会留下疤痕的。
  秀子的泼辣很快赢得了大家的好感。秀子吃着杨柳做的饭菜,一个劲地点头,连声说道:好吃!好吃!美食家这一称号送给中国人是最贴切不过的了。
  我笑着说,看不出秀子小姐还是个中国通呢,你的汉语讲得不错,敢问小姐是如何学得的?
  秀子转脸板起了面孔。她说她的祖父是侵略者,曾经参加过侵华战争。祖父一直痛悔自己的行为,秀子很小的时候就教她学习中国的古汉语,让她日后有机会去向中国人民负荆请罪。因此秀子的汉语讲得比较流利,只是在发音上有些生硬。秀子说到祖父的侵略行为时,一脸的沉重,继尔她跪在地上,向我们深深地鞠了个躬,说是替祖父向我们陪罪。
  杨柳被秀子的行动弄得不知所措。我连忙说,那是历史所造成的,都过去了,与秀子无关,中国与日本是一衣带水的友好邻邦。后来,我们避开了这个话题,聊起了生态环境,聊起了中国的文化Z秀子和我们说起了日本的乡俗,日本的文化。那天晚上,我们在杨柳的房里聊到了很晚,一直到月上柳梢。
  一个多月里,秀子和我们踏遍了云山县的山山岭岭,和我们成了朋友。人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此话不假,而两个女孩一起一点也不亚于三个或更多,两个异国女孩虽然有着不同的文化,但她们却姐妹似的形影不离成天泡在一起,唧唧喳喳像两只喜鹊。杨柳戏言我是她们的党代表。
  这天槐花回来了。白天她和我们一起去山坡放了一天蜂,傍晚吃过饭后,她将我拉到了岭后的山坡上。一路上,她板着脸,不说一句话。我逗她,说花小姐,谁招惹咱了,哥给你出气去。我这样说着,并没能将她逗笑。春天的傍晚,夕阳在天边灿灿的,将绿林山川染得一片金黄,晚霞中的槐花光彩夺目,只是她的目光有些凌厉,直直的逼向我。她张口即是:你要说清楚!
  我莫明其妙一脸茫然地望着她,问:说清什么?
  你和那个日本女人是怎么回事?她的口气略微缓和了些。
  噢,槐花的话提示了我,一定是她从秀子的目光中看出了什么。我想起最近秀子异样的眼神,有时我们在忙着什么,她会突然停下手里的活,定定地注视我;有时我们讨论一个话题,说着说着她会突然打住,呆呆地看着我,没有下文。凭我三十六年的人生感觉,我知道秀子的目光是有内容的,但我没往深里去想,她是一个日本女孩啊,更何况我和杨柳有了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眼下槐花的话着实地让我感到惊悚。她明显带有醋意的问话让我想起了她在我面前的种种作为;想起了她对县委副书记的儿子的冷淡态度。我茫然有些不知所措。三个女孩哪,还有我那没有离婚的妻子呢。我被四个女人所包围,我不知道怎样面对这样的现实。我只有对槐花说,根本就不可能!
  1998年4月16日,日本三棱有限公司老板佐田伊滕亲自全权委托川野秀子小姐和云山县天然绿色食品总公司(云山县天然绿色食品股份有限公司在3月份成立,我出任公司总经理)正式在县政府大楼的办公室里签订合同。这是云山县第一次招商引资和国外建立合作关系,市里很重视,来了一个主抓项目的副市长和许多记者,签约仪式自然很隆重。事后我在市里的许多朋友、旧同事打来了电话,他们从电视上看到了我。电话中他们带有调侃的味道说我,士别三日,真是刮目相看啊,想不到你周亦然也有今天。他们还说,眼下企事业单位很不景气,希望能像我一样,从城市到农村,来给我打工,混碗饭吃。我很豪气地告诉他们,没问题,只要能舍下城里的日子,我一概接纳。
  这时,孔令晓带着楠楠来看我。她变了许多,当然我指的是她对我的态度。她依然是软软的吴依俚语,但我感到已失却了最初的那种真诚。她说女儿很想爸爸,女儿很需要一个温暖的家。孔令晓挺惭愧的样子,温柔地说,回家吧。
  家?这个温馨的字眼,真是久违了。这两年里,我忙得顾及不上去想她,而眼下面对孔令晓温和的脸孔我感到的是陌生,甚至有些厌恶。人总是这样子,在失意的时候,你总是千方百计地去寻求别人的慰藉;当得意之时又往往最容易想起的是失意时别人对你的态度。抑或是我惜了?我不承认自己是那种小肚鸡肠没有胸怀的男人。现在听到孔令晓提及家不由又使我想起孔令晓及她的家人的那副嘴脸,我有些心悸,便遏制自己去想它。我抱起楠楠,两年了,她长高了,更乖了,只是和我之间有了一层水雾般的隔膜。她怯怯地搂着我的脖子说,爸爸,你怎么不回家?我好想好想你噢。听到女儿稚气的声音,我心里不由得一酸,使劲儿将她搂进怀里。孩子啊,你这么小,怎能理解父母间的矛盾呢?你妈妈她……
  我和孔令晓说把女儿留下,让她和我呆几天,便打发她回去了。
  孔令晓挺没趣儿,讪讪着走了。临走,我给了她三万块钱,说是给楠楠用的。我听朋友说,孔令晓也挺惨的,在我走后,她和她单位的一个男人同居了一年多,那个男人很坏,吃喝嫖赌无所不作,孔令晓下岗后没了经济收入那男人老是揍她,后来受不住了便想离开他,可那男人死缠烂打不撒手。这时孔令晓从朋友那里得知了我的情况,便带楠楠来找我。说实在的,看到她那副沮丧相,我还真是动了恻隐之心,毕竟我们曾经爱过。可一想起在我落魄时她对我的态度,这种夫妻之情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随风逝去。我的心情挺复杂,杨柳看出了我的苦闷,她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为我做这做那,逗楠楠开心,这个女孩的可爱之处就在这里。
  很快楠楠就和杨柳阿姨成了好朋友。杨柳带她去爬山,采了许多山花野果,这是城里孩子所得不到的东西。楠楠对我说,爸爸,杨柳阿姨真好,我好喜欢她哟!听楠楠这样说,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由衷地高兴。
  我们的生意越做越大。我们的产品已打入全国的市场。秀子在这里工作了几个月,她要回去一段时间。佐田伊滕先生发来电传邀我去日本考察,我提出杨柳也随同一起前往。秀子摇头,她说周先生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杨小姐不能去。
  我问为什么。
  秀子理由充足地说,这是工作需要,佐田先生并没邀请杨小姐啊。
  我无言以对。杨柳知道了,她对我说,然哥你自己去吧,去开开眼界,多学习些人家的东西,家里也需要有人照顾呀。
  我心里很难受,前些时候我对杨柳说过,将来有机会我一定带她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杨柳对外面精彩的世界有着无限的向往和憧憬,这是个非常好学的女孩,我知道她想要出去并非是为了开眼,而是为了学习一些知识。杨柳非常理解地劝慰着我。这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啊——
  槐花听说我要去日本,风风火火地从县城跑了回来。她缠着我,非要我带她一起去。我对她说,你当这是进城呢,想去坐上车就去了。
  槐花很生气,说我是看上了那个日本女人。槐花还不知道我和杨柳的事,如果知道了,她会怎样呢?我真有点怵她。
  槐花和我闹得翻天覆地,还去找了秀子,直指着秀子的鼻子骂得很难听。她说小日本当年侵略中国不要紧,现如今还想把我然哥勾走,没门!搞得秀子很是难堪。最后还是我偷偷让杨柳去木鱼村叫来槐叔,才把一场风波平息。
  槐叔来了,他突然恍然大悟,明白了当初槐花和县委副书记的儿子吹灯拔蜡的原故。前年“十一”前夕,槐花的婚事已准备就绪,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槐花突然又一次找了个借口,将婚事推掉。男方家急了,槐花说,不结不结就是不结,如果你们等不及那就另请高明吧!县委副书记的儿子,这次没有再迁就槐花,俩人就散掉了。槐叔当时很生气,但知道槐花是个很犟的丫头,拿准的主意是八匹马也拽不回的,就让我劝她。那时我已知道槐花的心思,她意在我身。我便将我有妻女的事和她讲清。槐花当时态度很坚决地说,你有老婆孩子我没办法,但你不能挡住别人有爱你的权力吧?再说了,我的事我自己做主,谁也干涉不着!
  面对不可理喻的槐花我实在无能为力,又不好和槐叔说明,当时我真是苦不堪言,心里内疚得很,只是觉得挺对不住槐叔。后来我总是有意识地躲避着槐花,尽量不给她什么机会。谁知这个女孩是个敢恨敢爱的姑娘,从不在意我的态度。
  这次槐叔知道了原委,气得一下晕了过去。我忙开着我们那辆客货两用车将槐叔拉到了乡卫生院,一量血压到了二百三。槐花吓坏了,不敢再闹了,陪着槐叔在卫生院住了些日子回家了。

4

  在办理出国护照期间我回了趟城。是和孔令晓办理离婚手续的。城里还是两年前那样人流车流熙来攘往的拥挤不堪,我站在市区的街道上,心里无端生出无限感慨。人的一生就是这样的飘忽不定,忽而东,忽而西。抬眼望尽城里的天空,我觉得还是山乡僻野令人心胸开阔。我想或许是人的观念变了,亦或是这两年我已适应了那种纯净令人耳目一新的生活。看着眼前这车挤人涌的世界,我的情绪沉闷得有些压抑。城里真的不再适应我了?
  回到家,父母很高兴。母亲一个劲地抹眼泪,说两年多了居然不回来看他们。伤感之余二老又很欣慰,说看到如今我的事业有发展就放心了。母亲谈到了我的婚姻状况,说这些日子孔令晓不时地回来看他们,问我是否有接她们娘儿俩过去的想法。
  我如实向父母秉报了我在乡下的生活,我谈到了杨柳。我说我打算和孔令晚离婚,然后和杨柳结婚。父亲倒是没说什么,他是个很开明的老人,只是母亲一听勃然大怒,老太太死活不同意离婚。她说不管孔令晓过去对我或对他们如何,那总是过去的事了,如果我们离婚大人总是好说的,只是可怜她的孙女,不是缺爹就是少妈,和谁过都是天缺一角。
  我力图说服母亲,将孔令晓对我的伤害说得痛之又痛,将杨柳描绘得好上加好。然而全然无效,母亲誓死守住一个理,无论是后爹或是后妈,只怕不会善待孩子。老太太见我执意离婚,便嚎啕大哭起她苦命的孙女来。就在我无计可施,将要妥协之时,父亲说话了。
  父亲和母亲一起回顾了我和孔令晓一起生活的日子。他慢声细语地对母亲说,老伴啊,你算算看,自从亦然和令晓结婚后,他过了几天平稳的日子呢?就算你没看见他们打吵,你也看到楠楠这孩子每回来的模样了吧,你听楠楠给你学说爸爸妈妈打架的时候孩子是什么样的表情,孩子都快吓出病来了。你知道那时我有多担心楠楠吗?我真怕孩子幼小的年龄承受不起太大的伤害,与其那样莫不如像亦然说的,两人还是早些分开的好。我也看出来了,令晓这孩子是那种势利的女人,亦然有本事,她跟亦然能好好过,可人生无常啊,谁又能说得准今后如何?我看……
  在我记忆中,父亲一辈子都不曾说过这么多的话,他是内柔外厉的家长。小时候,我做错了事,他只是用眼神通祝你让你认错,而从不打骂,但我一直很惧怕他。长大了,我曾想过,父亲的威严不在于行动,而来自于他身上的一种东西。什么东西呢?我却始终说不清。
  父亲那天说了许多,很动感情,最后他和母亲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做父母的总不能像老母鸡那样一辈子让子女生活在自己的羽翼下吧。
  母亲终于同意我离婚了,不再固守着她那种后爹后妈不好的理论。我去见孔令晓。
  没想到离婚这样难!孔令晓搬来了许多朋友,甚至打电话将她妈从家乡调了来,企图说服我。这是丈母娘二次北上见我这个她曾经十分厌恶的女婿,跟来的还有那个通天本领的大姐夫。这回他们一改往日对我的不屑态度,围着我亦然长亦然短的,试图用我母亲的道理打动我。丈母娘说,我女儿放着那么好的大地方不回,跟着你跑到这样一个破烂地方,不是足以说明她对你的爱吗?
  爱?在我落魄的时候,你是怎样对待我的?我这样问孔令晓。
  孔令晓说那是她对我采用的一种策略。如果没有她那样逼我给我施加压力,我怎么会有今天呢?
  她倒把自己说成是救世主了。“哼哼”我在心里冷笑着。面对如此无耻的小人,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我无法和她们理论什么,只有缄口。
  大姐夫笑嘻嘻地问我,你不是忘息负义的小人吧?
  恩?什么思呢,无非是一个南方姑娘当初肯下嫁给一个北方佬罢了。丈母娘们的态度令我作呕,当初你们是怎样待我的?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我在心里恶声对他们说,你们才是势利的小人呢!
  朋友中也有甩闲话的,说人一阔脸就变,周亦然有名有利了就看不上老婆了。我的朋友蒋向晖也站在了她们的立场上这样说我。我和孔令晓之间的是非曲直蒋向晖一向很清楚,当初孔令晓变了脸后,他是第一个主张我离开她的。
  而今事过境迁怎么你是这种态度了呢?过后我问蒋向晖。
  谁知他说出了一句让我不理解而又让人哭笑不得的话。蒋向晖说:你不知道吗?人一向都是同情弱者的啊。
  那么当初孔令晓那样对我你们劝我离开她仅仅因为我是弱者吗?我愤怒了,但我悲哀得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只是木然地看着眼前虚浮着的一切。人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改变世俗之见呢?我在心里毫无底气地呐喊着。
  当我再次仰望天空时,突然发现我过去生活了多少年的城市上空居然是那样的晦暗,我的心情再度跌入低谷。阴郁使我愈来愈讨厌这座城市啊,我仿佛被一种巨大的无望吞噬和包围着。
  离婚事宜无果。我带着沉郁的心事去了日本。
  在日本,我受到了佐田伊滕先生的热情款待。他带我参观了他的工厂。工厂规模很大,管理是国际一流的水平,令我眼界大开,从中我学到了不少东西。闲暇之余,佐田先生让秀子陪我游览观光了日本的名胜古迹。秀子邀我去见她父母,出于礼节,我没有拒绝。那天秀子很兴奋,用日语不停地和父母交谈着什么。大学虽说学的是英文,但我曾自修过日语,所以对一般日常用语还是略懂一二的。秀子和她父母说我是中国人,是个非常优秀的中国男人,她和我是很好的朋友。看得出秀子父母将我和他们的女儿连在了一起,他们对我的态度远远超过了对一般客人的热情。我有些后悔,不该贸然拜访她的家人。不早了,我要走,秀子执意开车送我去下榻的宾馆休息,我推辞,后来秀子说我们一起走走吧。
  我们沿着道旁的花坛走着。那是一个美丽恰人的夜晚,微风习习,不时送来一阵淡淡的花香,偶有一对情侣相互依偎着从我们身旁擦过,秀子的目光便执着地追逐过去。就在那晚,秀子情意绵绵的向我表露了她的心迹。面对日本女孩的深情厚意,身在异国他乡的我,突然有些手足无措。不能否认,几个月的相处,我对这个日本姑娘确有好感,她身上那种纯净的东西正和我性格相吻合。但凭一个男人的理性,我知道,在我们之间除却友谊,是不会有其它事情发生的。也不该发生其它什么事情。我委婉地向秀子讲起了我的家和孔令晓,讲起了杨柳,我告诉她我和杨柳的爱有多深。我在和秀子说起我和杨柳的感情时,我看她眼神中有着一种深深的妒意,看得出这个日本女孩是真的喜欢我。秀子黯然神伤,她沉郁地说,我已看出了。接着她不甘心地问道:周君,难道我不如杨小姐?我摇头。我无法向眼前这个我所喜欢的异国女孩讲明什么。我为我无力帮助她而深感歉意。在分手的那一刻里,秀子说,周君,你是非常优秀的男人——一个中国男人,祝愿你幸福。顿了片刻,她又说,周君,你能吻我一下吗?
  望着秀子澄明又充满渴望的目光,我点了点头。只见秀子幸福地闭上了双眼,长长的睫毛蝴蝶一样翩翩舞动着,在月光的映衬下格外动人。我毫不迟疑地上前轻拥住她,在她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空气仿佛凝固了,四周空寂无声,我听到秀子的心脏如鼓地撞击着她美丽丰满的胸膛。这是圣洁的一吻,我敢说我没有一丝邪念。
  当我放开秀子时,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溪水般的流淌下来。对不起秀子,你永远是我的好朋友。我又一次上前抱住了她。紧紧地。秀子冲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消失在美丽的夜空中。
  那晚我很感动,为异国女孩对我的这份情感,也为她深深的祝愿。秀子对我的情意在那个晚上我将她留在了异国的城域。

5

  入秋的季节,我从日本归来。
  我给槐叔他老人家从日本带回了一根很有日本特征的拐杖。槐叔自我去日本前那场病后,身体状态每况愈下。对槐叔,我始终怀有复杂的感情——钦佩、感激及歉疚,这个没有多少文化的老人身上的优秀品格使我一生之中获益匪浅,可以说没有槐叔就没有我的今天,至于说到槐花的问题虽然说那只是她一厢情愿,但不管怎么说,事情总是与我有着关联,如果不是因为槐花和我闹,槐叔也不会得那场病。所以,我内心总是不断地折磨着自己,使自己的一片心灵永远也得不到安宁。那两天里,由于我在县里忙于许多事务性的工作,没能来得及去看槐叔。自从槐叔病后,我们就不再让老人操心公司里的事情,平时只是向他汇报一些日常事务,逢有重大问题才去征求他老人家的意见。这天,我刚从县里赶回来,见杨柳不在,守电话的小杨说杨柳姐去看槐叔了。我扭身正要走,桌上的电话就急促地响了起来。我的心被震耳的铃声所惊扰,一种不祥之感骤然握住我心头。我一步上前,抓起了听筒。电话是槐花从乡卫生院打来的,她那哭腔令我一阵心紧。槐花听到我的声音愣了一下说,然哥,是你,你快和杨柳来吧,我爸他怕是不大好。我问杨柳不是在槐叔那儿吗?槐花说杨柳刚才看爸没什么事便回去了,谁知她前脚走,后脚爸就……
  扔下电话我便疾步往院子里跑,正和推着自行车进来的杨柳撞个对面。杨柳一见我很激动,张嘴欲说什么没说出,便被我紧张的脸孔所吓住。我顾不上和她多说什么,拉起她上了院子里停放的车。当我们驱车赶到乡卫生院时,槐叔这时已神智不醒,我问卫生院院长:现在转院行吗?院长无可奈何地说,只能说试试,但我看希望……
  院长的态度使槐花感到绝望,她忍不住放声号啕。我眼一瞪厉声阿道:这是哭的时候?槐花噤声退去了一边。这个女孩子呀!
  我考虑了一下,对槐花杨柳说,咱们尽力,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一定要救治槐叔。我们商量了一下,依槐叔目前的身体状况恐怕去不了市医院,只能走到县医院——即使县医院医疗条件也要比乡卫生院好得多。就这样,我们将槐叔担架放到我开来的客货车上,没办法,乡卫生院条件太差,没有救护车。
  我小心又急速地驱动着车子在乡村并不宽阔的马路上行驶着。
  路边的槐树已开始凋零,落在地上的枯叶不时被驶过的汽车旋起风向空中,又很孤独地回归地面。秋天,是个凄凉的季节,时值此季,我便陡然升出一股苍凉的感觉,是对人生的一种无奈。我不时回头,隔着车窗回望一眼车厢内的槐叔。槐叔啊,您老人家可一定要挺住呀!
  在乡卫生院时,我给县医院的王院长打过电话,让他准备好救护措施。王院长是我大学同学的一个亲戚,我们见过几面。40分钟后,车到县医院门口时、王院长已和几个医生恭候在那里。槐叔依然昏迷着,被迅速地抬到了急救室。王院长和几个医生护士不停地忙着,瞬间功夫就见槐叔的身体上插上了各种各样的管子。槐花杨柳我们三个被一道门挡在了门外。这功夫里,我问了槐叔的病况。槐花说,在我去日本的几个月里,她爸闹过几次心绞痛,但送到乡卫生院后不久便缓解过来,这次是前几天发作的,送到医院不但不见轻,反而越来越厉害。
  我隔着门窗不时向里张望,只见王院长他们还在不停地忙碌着。一会儿,只见王院长出来了,他心情沉重地说: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你们进去看看吧。
  我们撇下王院长,直奔病床前,只见槐叔床头前的心电图仪上的图形已呈现出直线,一名医生见我们进来便停止了对槐叔的压胸动作。
  槐叔走了。他带着对生活的无限向往走了。那些日子里,我一直沉浸在悲痛的感情里。两年多的相处,槐叔给我留下的不仅是眼下所拥有的东西,更重要的是做人的道理和对人生的求索。
  冰寒季节里,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世界,一派苍茫。那天我辗着厚厚的积雪驱车从县城刚回到杨家庄,槐花便披着一身的寒气随后进来。自从办完槐叔的后事,我一直没再见过她。一个多月的时光,她的变化很大,人显得很憔悴,率直的脸上似乎有了沧桑感。直觉使我感到,这个女孩的经历了失去亲人后的悲痛,成熟了许多。爸爸是让我气死的!这是槐叔去世后槐花对我说的。槐花说这话时,满脸悲戚。她说这次槐叔病因发作是由她和杨柳的一次谈话引起的。自从槐树第一次大病初愈后,杨柳劝槐叔随她到杨家庄来住,也好照顾老人。但槐叔执意不肯,他说他还不至于到非要人照顾的份上。其实他知道杨柳很忙,是不愿给人添麻烦罢了。这样杨柳就不时地抽出功夫跑去照应一下舅舅。就在我从日本要归来的头几天里,杨柳又去木鱼村看舅舅,恰巧那日槐花也回来,三人一起说了会儿话后槐花就将杨柳叫去了另一间屋子。槐叔先是听两个女孩唧唧喳喳小声嘀咕,隔了一会儿听到槐花的语调有些高昂。只听槐花说,就算你让给我的好了。槐叔知道女儿从小就骄横霸道,凡事杨柳始终让着表妹,这回丫头又让表姐让她什么呢?槐叔走到那间屋子门口,就听到了以下的两人对话:
  感情不是物品,可以互相转让。杨柳慢声细语地说。
  是我先认识的然哥,你算是插足者。槐花的声音又提高了一度。
  爱能分先后吗?杨柳依然是不恼不怒。
  我不管,总之,你要退出去!
  槐花有些不可理喻了,杨柳只能缄言不语。
  面对无语的杨柳,槐花更加咆哮如雷。
  槐叔大怒。槐叔对槐花后来讲过我和杨柳的事情,以为她已经对我死了心。槐叔听到女儿如此不近情理便一头闯进屋去,将槐花臭骂了一通。槐花不服,依然振振有词地说着什么她有争取爱的权力。槐叔被她气得直哆嗦,随手操起扫地的条帚向她掷去。槐花当然不能坐以等待,于是和槐叔支起了架子。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槐叔突然两眼一闭,“咕咚”一声就倒地不起了。
  槐叔死了。槐花悲痛欲绝,哭得死去活来。但人死不能复生,纵然你海青了肠子也改变不了已发生的事实。由此我悟出一个道理:许多事情总是在过去之后方才明白是与非或功与过,谁也没有先知先觉的本事,凡事临头一切完全靠自己的理性去战胜自己或别人。人生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当你能战胜自己时,方才显示出你的伟大。
  槐花带着一股寒气站在我和杨柳面前。杨柳默默地替槐花搬来了椅子,放在燃烧的炉子跟前便要回避着口去。槐花拉住了她。槐花平静地告诉我们,她要嫁了。槐花说这句话时,语调是淡淡的,就像在说村里谁家的姑娘要嫁了一样。但我知道,她内心里一定波涛汹涌不停地翻滚着。
  槐花没有嫁给县委副书记的儿子。虽然那个小伙后来又找过她。她嫁的是在县城打工的一个男人。那男人的家在隔岭的后山屯,家里很穷。
  槐花出嫁了,我和杨柳去送她。接亲的只有那男人自己,男人一副狠琐粗鄙的样子,看了很是令人不舒服。那天,空中泛着阴晦的气息,一团黑云在木鱼村的上空不停地搅拌着,令人胸中郁闷。还没走出村口,烟雨便纱一样细细流泄下来,倾注到我们身体。槐花没有一丝做新嫁娘的喜悦之感,一脸的淡然之气。面对此时的槐花,我心里隐隐在作痛,我知道她在惩罚自己的同时,也将自己的终身幸福一同埋葬掉了。我想对槐花说些什么,却欲言而止。槐花在与我们告别的瞬间,我看到她的目光中有一股潮湿的东西顺着眼眶慢慢流下,我知道那不是雨水。我们目送着她,直到她和那个矮小男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雨雾中。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心被抽走了什么似的,又一阵尖锐的疼痛。

6

  夏天的城市,充满了热浪,使人有置身于浴池的感觉——郁闷得很。我像胡汉三一样又回来了——时值公元l999年,是世纪之末。我是回来离婚的。在我回来之前,有多少个不眠之夜,使我不断地想象着此行的成与败。三年多了,孔令晓恐怕早已对我失去了耐心,但愿苍天有眼,成全我的心意。
  我去见孔令晓。她先是很兴奋,以为我回头是岸了又来找她破镜重圆呢。当她明白我此行的目的便将那张假面具的笑脸收拢起来。我说无论怎样我们都曾经彼此爱过,尽管那已成为历史。既然我们在今后的道路上不能携手并肩继续一起走下去了,还是好聚好散的好,干嘛不能成为亲人便要视为仇人呢?你我都算是有文化的人,懂得没有爱的婚姻是残酷的人性相互摧残。既然如此协议离婚是我们不伤大雅的惟一办法。你说呢?我静心静气地问孔令晓。
  我想孔令晓也看透了我离意已决,果然不似上次那样死缠烂打。她说也知道我们之间不可能再言“爱”字,“协议”的条件呢?她问我。依我想象,我们分居也有三年多了,要说我们之间还有什么的话那也只是孩子在维系着我们名义上的那点东西——我是父亲,她是母亲。而这点虚假的东西对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孔令晓来说能是什么呢?因此我想给她六万,当然最好楠楠归我,如果她坚持要楠楠那么我就付给她十五万。我只想尽快结束这种没有爱情的婚姻。当然并不是我快四十岁的人了还追求什么浪漫,我只想有一个疼我爱我的女人,只想有一个温暖的家。我想对于我的考虑孔令晓是完全能够予以接受的,无论是六万或者说是十五万。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孔令晓过于苛刻的条件与我大相径庭,在钱的问题上我们很是作了一番争斗。孔令晓狮子大张口,咬定没有三十万她是不会轻易和我离这个婚的。我忍耐着,做出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对她讲这个数额太大,目前我真的有困难。孔令晓不管这些,她摆出乡下婆娘泼皮无赖的脸皮,说什么她没管我要青春补偿费就算便宜我了,她翘着二郎腿嘿嘿冷笑着说,告诉你,姓周的,三十万就不多,如果再拖下去——哼!那就不是三十万所能解决得了。看着孔令晓那副丑恶的嘴脸,我心里一阵阵厌恶。我指着她的鼻子说道:孔令晓啊孔令晓,我总以为你会有所改变,但我错看了你,你变得更尖刻更寡廉鲜耻了,照此下去如果你离上几次婚,那你真能成为百万大富婆呢!
  孔令晓居然厚颜无耻地笑着回道:那也说不定呢!
  我们彻底撕破了脸皮。要说在此前我对孔令晓还存有一丝丝同情心的话,那么此刻这点夫妻间的情意被她的无耻嘴脸搅得荡然无存。钱,究竟算什么东西呢?这样说吧,如果钱能买得生命,如果钱能使人的生命质量提炼得更精纯,你还会吝惜它么?三十万买回的是我终身的自由和幸福啊!纵然再有钱,如果让我和这种女人继续捆绑在一起的话,莫不如让我去死,那钱在我的眼里就变得什么都不是,就一钱不值了。当然钱的魔力对孔令晓这种女人是巨大的。我咬了咬牙,对孔令晓说我答应你,只是眼下这钱还不能全部给你,另十五万缓一缓再一次付清吧。
  孔令晓态度十分坚决地说不行,如若一次不付清,那就免谈。
  我简直是在乞求她了,但孔令晓就是不松口,没有一丝的缓和余地。我知道这是她折磨我的手段,你不是急于离么,而我偏死死拖住你,让你也好受不了。
  孔令晓冷冷地笑着说:你什么时筹齐了钱,什么时再来找我吧!
  其实这笔款子也不是拿不出来,只是我已计划好将它投入扩大再生产中——目前正准备建立中药厂。如果少了这笔资金,中药厂势必因此而受影响。
  我又一次陷入了沼泽地中。当我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孔令晓时,正午的阳光正毒辣辣地蒸烤着大地。夏季使这座一向零乱的城市变得更加让人恼怒起来,太阳在马路两旁的柳树下变得支离破碎斑斑驳驳。我茫茫然走进一家小酒店。还好,这里的空调设备使我感到一阵的清心凉爽。我要了一小瓶白酒两个凉菜,坐下便独自喝了起来。或许是酒精的作用,亦或是周围环境太嘈杂,那一丝清凉仅在我身边停留了片刻便雾一样散去了。蓦然间,我想起了许多往事,有些历历在目,就像昨天发生的事。我一边喝着,一边感唱人生。恨爱在心风霜在脸,一晃我人至中年了。人生有几多四十年呢?什么又是我一生所追寻的呢?很快我又想起了孔令晓,继尔想到了刚才的那一幕。那会儿我真想对着孔令晓大骂一顿,如果倒退五年。现在我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骂,如果许多事情一开始就知道了结果,也就失去了冲动的力量。而我的冲动力量已在岁月中消逝了。但它仿佛又保存在内心里。现在我只能在心里痛骂一顿,这样骂得很累,就使眼前的一切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烦躁!这里怎么这样乱七八糟!这里的环境怎么这样杂乱!昏昏然我就将半斤酒下了肚。我一向是不大沾白酒的人,今天是怎么啦!孔令晓,都是孔令晓!孔令晓现在在我的感觉里就像爬在我身上的毛毛虫,它使我毛骨悚然,而我费尽力气却很难将它抖搂掉。
  孔令晓,你等着吧!等我将中药厂建立起来马上就会来找你的!
  迷迷糊糊我回到了父母家,和父母讲了一下我和孔令晓的大概情况。迷迷糊糊中我听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又听父亲说母亲别唠叨了,亦然好像喝多了,哎,这孩子……
  我怀着沮丧的心情回到云山县的公司,给杨柳打了个电话。电话中杨柳似从我的声音中听出了不快。她问:离婚的事办得不顺利?
  我说是。
  杨柳沉默了一会安慰我说,然哥,我看这也不是着急就能办得了的事,所以你就不要再急了。
  电话里又沉闷了几秒钟,杨柳接着问:然哥,楠楠她妈是不是舍不得离开你?
  我告诉杨柳,那个女人对我早已没了情意可言,她只借此机会想多搂一些钱而已。
  杨柳说既然是这样那就好说了,她要多少给她就是了。
  我把情况和她大致说了一下。最后我说,杨柳,为了云山县的父老乡亲,只有先委屈你了,等我们把药厂建起后,让它步入正轨,有了足够的钱我再去找那个女人吧。顿了顿,我又说,那时我们就可以明正言顺地在一起了。
  杨柳的电话那头传来了幽幽啜泣声。
  柳柳,柳柳,你不高兴了?我慌忙问。
  如果你不同意,那咱们就缓一下再说中药厂的事儿,把钱给了那个女人先把婚离了?我征求着杨柳的意见。
  不,不!然哥,千万不要啊,我只是怕你着急。杨柳急急地说道。
  然哥,我这里也有一些钱,明天有功夫我给你送过去吧。杨柳又说。
  用不着。那钱你还是留给小妹吧,根据估计的分数来看,她上天津南开是没问题的。哎,柳柳,小弟来信了吗?我突然想起了前些日子我刚代杨柳给在吉林工业大学读书的弟弟汇了点钱。
  哦,来啦。钱小弟已收到了,他让我替他问然哥好呢。然哥,中药厂的资金已全部筹齐了吗?
  齐了。
  专家和技师呢?
  基本没什么问题,只等设备一到就立刻上马开工。
  然哥,如果中药厂办得好,你会把它扩大到城里去吗?杨柳不无忧虑地问我。
  你放心柳柳,这一辈子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我都会带上你的。我不置可否地答道。
  是啊,如果中药厂办得好,是要将它发展到城市里去。还要把产品打入国内市场。我还真这样想过。
  萌发开办中药厂的念头得益于一个偶然的事情。那是今年仲春的一天,我因外感风热引起咳嗽。当时没大在意,自己吃了些感冒通咳必清还有消炎片之类的一大堆药。吃了好些天,感冒倒是好了,只是咳嗽得愈来愈厉害。那一阵子我和杨柳都很忙,没怎么见面,只是每天电话里聊上几句。好像电话中杨柳说过让我吃什么药,我哼哈应着也没当回事。那天中午杨柳来县里公司看我,一见我的样子她脸变了色。几天不见然哥你怎么变成这样?她吃惊地问。
  我知道一定是我的脸色不好吓着她了。我一边“吭吭吭”地咳嗽着,一边用沙哑的嗓子告诉她我不要紧。
  杨柳让我伸出舌头看了看,然后又拿起桌子上的药说,这药根本就不对症,你怎么这么不听话!说完她就急忽忽地走了。我喊都喊不住。
  仲春的夕阳绚灿地在天边燃烧着,使整个天空呈现了一派辉煌的景象。傍晚时分,杨柳踏着落日的余晖一脸风尘一身疲惫地回来了。她将手里提着的一大捆干的鲜的蒿草植物扔在地上,又从背兜里掏出些东西放在桌上。那堆东西五颜六色乱七八糟,还有一个药锅子。
  这是半夏,祛痰止咳的。她从一堆蒿草里抓出一把开着黄绿色小花,根下有着球形白色小块茎的植物说。这是紫苏,有镇咳健胃的作用,你瘦了,一定没食欲,所以放点这个。这是百部,润肺的。说着她拽出一把蔓生的植物。这是蝉衣,也就是你们城里人说的知了猴皮儿,它对嗓子喑哑有疗效。这个叶子像羽毛一样的是黄连,它既有抗菌消炎作用又健胃。这是苦杏仁,用来平喘的。你记住,甜杏仁偏于滋养,多用于虚症咳嗽,而苦杏仁用于实症咳嗽,这些都是温肺的药。这个是知母根,这是桔梗,这是……
  我坐在那里,不眨眼地笑看着杨柳,她一边往药锅里捡着那些东西,一边不停地和我介绍着这些植物和它们的作用。我说想不到你还是个中医郎中呢。杨柳说,在我们这里,你看有几个人去医院看病的呢?乡下人穷,怕花钱,大凡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自己上山采些野草蒿子放到锅里煮巴煮巴喝了就好了。真有了大病呢,看也看不起,就在家里耗着。
  我又问她那些干草蒿子和蝉衣怎么家里都备有。杨柳说母亲常年有病,这些自然家里都有。久病成医啊,我可是个半拉大夫呢。她笑着和我说。
  那我今后可有了不花钱的保健大夫了。“吭吭吭”,“吭吭吭”,我调侃着。
  病成这样也还忘不了坏!她点着我的脑门说。
  药一会儿就熬好了,倒在杯子里,她看着我把它喝下去。我们就着中药的话喳聊了起来,聊着聊着不知是哪根神经突然启迪了我,我说哎,杨柳啊,咱们守着云山县这么丰富的天然资源不利用这不是傻瓜吗?
  杨柳瞪着一双漂亮的杏眼看着我,然哥你是说
  对!我兴奋得站了起来。我说云山漫山遍野的这么多宝贝,咱们干嘛不开发利用它呢?咱们办个药材加工厂,将乡亲们采集的药材收购过来,咱们再把它制成丸药,这样咱山区的乡亲不就有了活钱了吗,就会很快富裕起来。
  杨柳也激动起来。然哥,这是一项利国利民的好事呢。
  我也为这个突发的主意所激动。我对杨柳说,这可是个大事,明天我就找县长商量去。
  说真的,杨柳弄的那苦药汤子还真管用,喝下去一晚上我没怎么咳嗽。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会堵金县长的门。金县长听了我的设想更是激动。他说他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让许多事务性的工作给缠住还没顾及到这个问题。金县长说,亦然哪,你打个报告吧,把详细计划列出来。目前县里很穷,这你知道,但我一定会尽力帮助你,看看你差多少资金,不行县里可以帮你贷款,我们县委常委马上开会,就议这个事。
  原来我想如果县里不肯参与如果个人办起来怕是难些。有了官方的支持,我的精神头就更大了。从那天起,我就开始筹划中药厂的事。到目前为止已经筹措得差不多了。当然这其中有许多难处,盖厂房、跑批号我当时就不知费了多大的劲,这些就省略不去细说了。

7

  半年后,槐云股份有限制药厂正式投入生产。我们主要生产一般常用药和一些保健药品,如“通宣理肺丸”、“感冒通”、“清肺抑火丸”、“香砂养胃散”和“健脑冲剂”等,从目前看经济效益十分看好。目前我们已与许多省辖市建立了合同关系。这一阵我忙得真是焦头烂额,没办法,只好把杨柳调过来,让她主抓绿色食品公司。
  说起药厂的名字来当初还费了一番周折。当初起名时,县里拿了几套方案。县委书记说,这是云山县第一家药厂,还是叫云山县有限制药厂妥贴一些。其它县委领导也这个那个地起了一大堆的名。金县长笑了笑说,咱们看看大股东有什么意见?就扭过脸来问我,你看呢亦然。我说我倒不大在意叫什么名字,绿色食品公司不就是用的云山县的大名么?不过——
  不过什么?金县长追问道。
  我说这回能不能让我做一回主?
  说!金县长痛快地回道。
  我说起了我来云山县的初衷。我说当时我只想逃避城里的生活,到这里来混碗饭吃,没想到槐叔他老人家给了我许多的生活勇气,使我有了今天,吃水不忘掘井人,没有槐叔就没有我的今天,没有云山就没有我的今天。因此,我想是不是叫“槐云”二字可好。
  金县长询求县委书记的意见。你说呢?老董?
  县委书记知道金县长挺欣赏我的,乐得作个人情,说大家没意见就行了。
  槐云股份有限制药厂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这一阵我忙得连婚都忘记离了,那天母亲从城里打来电话问我打算怎么办,我才想起还有这码事。母亲说,杨柳也不小了,你不能总是耽误着人家啊,再忙该办的也要办啊。母亲还说如果钱不够,就把她和爸的老底拿出来,要紧的是赶快和孔令晓离了算了。
  杨柳是在九月份我们送小妹去天津南开大学读书时进的城,父母第一次见面就很喜欢她。说一看杨柳就是个好孩子,温柔,善良,朴实,还漂亮。那次在家母亲就偷着问杨柳什么时候办事。杨柳不好意思地说,然哥还没……老太太一拍脑袋,难堪地说,你看我,你看我。这是回来后杨柳和我说的。
  我说妈呀,您老放心吧,杨柳是跑不了的,这些日子我太忙,等过几天我把手头的工作处理一下就回去。
  电话里我听到母亲重重地叹了口气。母亲的叹息声令我有些心涩。是啊,我那年迈的老父老母这些年替我操了多少的心啊,而我却不能尽一个儿子的孝道来孝敬二位老人。好在现在我的事业也算有点小成绩,看发展形式这药厂还真得往城市里拓展呢。到那时,在城里买上一处大房,将父母接来,让他们颐养天年,一家人团团圆圆其乐融融。
  我正陶醉在成就感里时,接到了日本发来的电传。佐田先生说下个月他将来中国,继续与云山县绿色食品有限公司签约合作。我去县委找金县长汇报情况。
  这是一个阴雾蒙蒙的雨天,晚秋时节的云山县显得有些凄凉。不宽的街道上冷清寂寞,渺无声息。公司距县政府大院不远,走十来分钟便到。我撑着雨伞沿街正看。忽地一个人影迎面从我身前闪过,那女人打着一把花伞,步子迈得很急,脚下的雨水被她踢起了老高,又银花儿似地溅落下来,好似后面有人在追赶她。我定睛看着那个背影,槐花!下意识我脱口喊出了她的名字。
  女人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走得更快了,简直是在个跑。我转身疾步赶了上去。
  槐花!是我。我站到了她面前。
  槐花一看是我,惊恐万状地朝后张望了一下站住了。然哥,是你?快!快离开这儿!她神色依然紧张地说。
  碰到麻烦啦?我问。
  她用空着的手一边拽着我往前走一边说快点,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而在我俩的脚下向着马路的低处哗哗地淌着。不由分说,我拽起她就往公司里走。一路我俩无话,只听头顶上的雨伞被紧密的小雨浇得沙拉沙拉作响。
  到了我那办公室兼宿舍的地方,槐花还回过头往后看。等她确信身后无人跟随时,才进屋将伞收起。她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好似一滩烂泥。我倒了一杯水给她,她抓过一口气“咕咚咕咚”和牛饮一样灌了下去,然后惊魂不定地长长出了口气。
  这时我注意地打量起她来。自从我和杨柳在木鱼村送槐花出嫁后,一直没见过面。我曾去县农机厂找过她,那里的人说她们农机厂效益不好,许多人下岗回家了,槐花也在其中。我又打听槐花的去处,人说不大清楚。我去木鱼村找过,也说她不曾回去过。云山并不大啊,但槐花踪影皆无。我在心里一直惦念着她,前些时候我还和杨柳提起她,说等忙过这一阵子去找找看。眼下坐在我面前的槐花,简直变得有些不敢让人相认,假如刚才是在喧闹的人群里。
  她更瘦了,瘦得形销骨立让人心酸。她委顿地坐在那里,无神的一双眼低垂着,她没有话就那样木然地坐着。
  是我先打破这沉闷的空气。我问道:槐花,刚才有人追你?
  听到我的问话,槐花才旺起一双迷茫的眼。她摇了摇头,继尔又点点头。
  看到昔日活泼亮丽的槐花变成这副模样我内心一阵内疚,顿觉有愧槐叔。槐花呀,碰到麻烦事了要和我讲,然哥会帮你的。我细声慢语地和她说。
  听到这话,槐花涕泪滂沱地哭了起来。我知道她的生活中一定有着难以言说的不幸,不然那样一个旷达的女孩子是不会如此悲伤的。
  我并不劝她,任她将内心的痛苦在泪水中淋漓尽致地排遣出来。因为我也曾经有着痛苦的经历。
  槐花宣泄够了,便凄婉地向我讲起了她的不幸。
  槐叔去世不久的一天晚上,槐花由于心情郁闷闲步来到街上。爸爸是让我气死的!爸爸是让我气死的!这个不争又无可挽回的事实像魔影一样紧紧地跟随着她。由此她很痛苦。最亲的亲人是因她而去,怎能不叫她自责呢?那晚她在恍惚中被辆自行车带挂了一下。她因没伤着也就没说什么,在她转身刚要离去时,骑车小伙儿说了句让她很难接受的话。小伙儿说:眼瞎了,怎么往你爹身上撞啊?
  槐花心绪不好,正为爸爸的离去而痛苦着,听到这话当然不让,她便回来和小伙儿理论。小伙出言不逊骂得很难听。若是以往依她的脾气早就和那小伙儿打起来,可眼下她没有这份心情,只是委委屈屈地哭了起来,不知是为爸爸还是为别的什么。在这时,围观的众人里站出个男人来,那男人不由分说上前扯住了小伙子的脖领子,说你再欺侮女人我就打你。本来是你撞了人家,不道歉你还骂人。小伙儿一看来者长相握凶,不是个善碴,便软了下来,连向槐花道对不起。
  小伙儿走了,众人散去了,那男人还站在那里。槐花上前道谢,说谢谢大哥了。
  男人连连摆手,两人便一路说着向前走去。槐花出于感激话就多了些。她问男人在哪儿工作,男人说在前面的商店。槐花说哦,那离我的单位不远。槐花再一次向那男人致谢后两人就分了手。几天过去后,槐花已将这事忘了。一天下班走出厂门时一个陌生的男人拦住了她。那男人问你不认得我啦?槐花看了半天才恍然明白:噢,是大哥呀。
  从那以后,男人便经常来找槐花。男人带槐花去酒馆吃过几次饭,还带她去歌厅唱过几回卡拉OK。
  一天男人又来找槐花吃饭。饭间男人要了瓶酒,说今天是他的生日,要庆贺庆贺。槐花还在想着爸爸的死,内心还是充满了抑郁,便与那男人一对一地喝了起来。酒,是个好东西,能麻醉人,使人忘记一切不快。槐花暂且忘了爸爸,但酒精的热力又使她想起了然哥。
  她既恨然哥又爱他。不是他爸爸不可能让我气死:不是他我早就嫁县委副书记的儿子了。此时可谓恨爱交加。她絮絮叨叨地和眼前这个看上去像父亲年龄的男人叙说着一切,她痛哭流涕地说自己害死了爸爸。酒店昏暗的灯光使她变得迷离恍惚,直喝到店家打烊他俩才互相搀扶着离开那里。
  门外一阵嘈杂的闹声将槐花从梦中惊醒。她睡眼惺松地睁开双眼,辨别着眼前的一切。这是一间潮湿脏乱的房间,低矮漆黑的顶棚使得屋子变得阴暗,只有床上方的一孔窗口透露的晨光使她能够看清屋子里的一切。当她的目光停滞在身边男人的脸上时,她激灵得跳下了床。睡在床上的男人醒了,看到一丝不挂站在地上茫然失措的她嘿嘿笑了。赤身裸体的男人真丑陋,令她一阵恶心。她头痛得有些眩晕,快要倒下了。那男人从床上一跃跳起,将她搂住,旋尔又将她抱上床去。男人用粗糙的黑手在她身上不停地抚摸着,又张开满口黄牙的臭嘴在她的脸上啃着,啃着……槐花痛苦地闭紧了双眼,任泪水无声地滚落下来……
  槐花喝了几口水,继续和我讲着她和那个男人的故事。
  槐花说,那男人先前说他是商店的职工,等嫁给他后方知他只是一个打工的农民工。不仅如此,那男人后来露出了无赖的嘴脸,喝得没钱了就找我要,不给就打我。当我下岗没了钱后,那男人变本加厉地折磨我,实在受不住了我要和他离婚。男人不离,我便去县妇联告了他,法院才判了。离婚后他仍不放过我,一天到晚追得我无处躲藏,我在云山呆不下去了,所以就去市里靠打工生活,也难怪你们找不到我。
  这回回来是我给爸爸烧周年纸来了,不知那个鬼男人听谁说我回来了就到处找我。槐花说到这,又长喘了一口气。
  听完槐花的故事,我才知道世界上还有比我遭遇更惨的人,我痛心得直落泪,怪她当初为什么不来找我。槐花说当初实在不好意思见我。又安慰我说没事然哥,我走,我走得远远的,那个鬼男人找不到我的!
  我冲她吼了起来。我骂她,死丫头,你还走,你成心让我一辈子不好过是怎么的?你老老实实地呆在我这里,哪也不能去!
  我去县政府找金县长说完佐田先生要来的事后,又说了槐花那个男人的劣迹。金县长说,打发他回家务农去就完了,这种人是不能留他在县里的。
  我让槐花去了药厂,当检验员。
  槐花在药厂做得很好,她又恢复了以往活泼美丽的面容,只是比先前更深沉了些。
  槐叔啊,你老人家泉下有知就放心吧,我一定会让槐花生活得幸福!

8

  我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摞钱。我拍着它对杨柳苦笑道:这就是那个女人的价码。
  这是春天的时候,距佐田先生来签约还有几天。我想在此之前将我和孔令晓的事做一个彻底的了断。送我上车时,杨柳紧握着我的手,目光里有着许多的企盼。她深情地凝视着我,衷心祝我如愿以偿。分别时的情景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壮烈。
  当我将那摞钱放到孔令晓的面前时,心中跳荡起一阵轻松。我拿出早已写好的协议书摆在她眼前说:请签字吧!
  孔令晓看了看那擦钱问:三十万?
  是,一分不差!
  不对吧,按现行银行利率你还差我三千四百七十六元八角五呢。这样吧,零头就别给了,你再拿三千整吧。
  你——你——你已经无耻到了极点了!我真让这个女人气得七窍生烟。
  是!我不在乎你怎么骂我,总之我是不想让你好过了。
  眼前这个女人让我恨得牙痒痒的。我低声说道:孔令晓,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干的是什么?
  孔令晓……
  我想杀了你!我咬着牙说。
  孔令晓随手操起桌上的水果刀扔在我面前:给!
  哼哼,周亦然,怕是你不敢!你舍得扔下你那个小情人?你舍得扔下你眼前所得到的一切?
  你这个女流氓,不是我不敢,而是为你我太不值!
  那就什么都不必说了,再拿三千块钱你我各走各的阳关道吧!
  我悲愤填膺地摔门而去。没想到孔令晓居然卑鄙到了连利息都要算的地步。我慨然长叹:一笔写不出两个孔字来,孔老夫子的人之初,性本善怎么在孔令晓身上一点都得不到体现呢?如若老夫子地下有知他的后人如此丧失人性该将何等悲哀?
  我去父母家拿钱交清了孔令晓。
  春天的阳光温煦地抚摸着大地,嫩绿的枝叶在春风中轻轻的婆娑起舞。当走出民政局大门时我悠悠然长吐了口气,那是刚被解除了镣铐的感觉,使人一身轻松,我真想放声大喊上几句。当融人于熙来攘往的城市人流中时,我觉得自己置身旷野。
  佐田先生来了。陪同前来的还有川野秀子。一年多不见,秀子依然姿容秀美光彩照人。签完四十万的合约佐田先生和秀子小姐参观了槐云有限股份制药厂。我向他们介绍了中国的中医和中药。我说西药是以治标为本,而中药是以治根为目的。在中国有着“是药三分毒”的说法,但中药相对西药来说所产生的副作用要小得多,有些中药在某种意义上讲起着滋补强身健体的作用。我拿起那些树皮草根及各种植物向他们讲着作用和疗效,我笑着说,这也是天然绿色食品。秀子调皮地说道:用中国话说,周君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哟。我们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佐田先生不知所以然地看着我们,秀子将我和她的话翻译给佐田先生,佐田先生听了也笑了起来。
  佐田先生对中国的中草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佐田先生说中国固有的中医和中药闻名遐迩于世界,他说他知道中国古代有一个伟大的药学家叫李时珍,著有一本什么书。秀子接过话碴道《本草纲目》。佐田说,对,对,就叫《本草纲目》。我大概听懂了他们的对话,用不流利的日语对佐田先生说,您不妨试试中国医药厉害,它的确是神奇。佐田先生说会的,他很想让中国的中药打入日本的医药市场。两天后,佐田和秀子转道去了上海,那里有佐田先生的分公司。临走,我赠送给他们一些药厂生产的各种药品。
  我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我说柳柳该讨论我们的问题了,我要让你风风光光的做一个新娘。杨柳说,算了吧然哥,公司那么多事在等着你呢,我不在乎形式。
  不行!好几年了,我也该放松一下啦。你难道不心疼我?再说了,我说的风光不是怎么大操大办,而是
  而是什么?
  是带你去周游中国。你看现在是春光明媚的季节,正是旅游的好时候,我们旅行结婚怎么样?
  当然那是我所希望的了。
  咱们作一个旅游线路图。你看咱们从这里出发,到这里,由这转乘飞机,去昆明,再乘飞机去苏杭,再去……我指着地图在上面画着。
  那得多少钱啊?
  柳柳,你说人活一辈子为什么?钱固然是好东西,没它不行,可钱也不是万能的呀。说句扫兴的话吧,就像现在,我也算不缺钱,但你说我要是和孔令晓那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纵然我就是有座金山,能开心吗?所以啊,有些东西是钱买不来的,就像咱们之间的感情,那是患难与共换来的。咱们不为金钱所奴役,也不为它所累,我之所以这样拼命干,是为了证明个人的能力,用时髦的话说是实现个人价值。人活得洒脱一些也就什么都释然了,所以咱们要潇洒的活一回,让生活变得更有意义,更充实一些。
  然哥,你说得真好,那你把工作安排好吧,其它的我来着手准备!
  就在我们准备起程要走时,我身上突然起了许多风疹块。病情来得很急,瘙痒及腹痛搅得我十分痛苦,还伴有高烧。我赶紧服用息斯敏和维生素,但没有什么效果,因此行程不得不延期。杨柳押着我去了县医院,医生说是“荨麻疹”输输液吧。我连连摇脑袋说,别,我晕针,从小就怕这个。杨柳说有病总得看呀,我说那去看着王院长吧。
  王院长看了看说,想好得快点吗?
  我笑着说,王院长您真会开玩笑,哪个有病还盼着不好的。
  王院长说,那你们去街上的那家郭氏诊所吧。
  是个体的吧?我有些怀疑地问。
  王院长笑了,他看出我对私家医院的不信任。便解释说郭老大夫是个世家老中医,在县里很有名声,县医院几次想高薪聘请老大夫坐堂就诊均被老爷子婉言拒绝了。老爷子医道很高,年高德劭,只是脾气有些古怪,你去了什么都不用说,只管往那里一坐,两天过后我保你痊愈就是了。
  我和杨柳拿着王院长写的条子来到城关内的一条巷子里。在我张望之际,杨柳说了句:在那里。这是个不起眼的门面,与其它居民住房门面别无二致。惟一区别是门的左上方有一块灯箱,灯箱上标有“中医郭氏诊所”几个醒目的大字。
  进得门来,不大的屋子已有五、六人坐在那里候诊。屋子里很静,只听得见墙上时钟在滴答作响。我和杨柳对视了一下,默不作声地也坐在墙隅等候。我认真端详起郭老大夫来。
  老爷子虽是年逾古稀白发皓然,但双目炯炯有神,看上去精神矍铄。刚坐下的这个妇女,看来是个更年期综合症患者。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她的病情,说时还不停地抹着眼泪。老爷子不时蹙眉打断她,但那女人无视于老爷子的态度,依然絮絮叨叨地述说着她的痛苦。老人只有将把脉的手放下,瞪着眼听她说。
  女人看老爷子半天不语,方才意识自己或许说多了,便将嘴巴闭了起来。老爷子这才拿起笔来在药方上“沙沙”写了起来。写毕也不说什么,只将那方子往女人面前一推,便不再看她。
  果真不假,这老爷子是有些怪。我是医盲,对中医更是不甚了知,但中医的四种诊法我还是多少有些知道的。中医讲究的是望、闻、问、切,并且还要把这四诊综合起来,结合八纲分析才能作出正确的诊断。可老爷子却把四诊一半的“闻”和“问”省略了,这符合中医学常规吗?正想着杨柳用胳膊碰了碰我。噢,轮到我了。我先将王院长的字条呈给老爷子。老爷子看后便将字条压在了药方下。老爷子张口说话了:哦,你就是周亦然?
  我们进来半天了,没听老爷子发过一声。老爷子一开口便声如洪钟,引得将要出门的病号驻足看我。我忙向他问好,老爷子不再说话,看着我的脸把起脉来。我知道这叫“脉诊”。一会儿老爷子又用手摸摸我这儿,一会儿又用手按按我那儿,我也知道这叫“接诊”。
  几分钟后,老爷子又说话了。老爷子说我胃不好,一定有溃疡面,让我赶紧去医院做个胃镜。我点头称是。这一阵我的确是经常胃疼。老爷子又说,你身上现在起着什么东西呢,我看看。
  哇!这老爷子果然神!我才知道王院长不是乱说的。
  老爷子说,你起的这叫“荨麻疹”,又叫“风疹块”,你有腹痛感?
  我答是。
  老爷子说,“荨麻疹”伴有高热或腹痛时,就要考虑是否有感染或外科急腹症,所以你大意不得。
  老爷子说完不再言语,拿过药方又“沙沙”写了起来。当他把开好的两个方子推给我时,他站了起来。他说不要紧,四天以后你再来找我,我再给你治“胃溃疡”,没什么大不了的。接着他握住了我的手又说,谢谢你,谢谢你对云山人民做出的贡献。
  老人的手热乎乎的,十分坚硬有力,在我心里涌起一股热浪。我不知道云山的人民对我有着如此的情意,我的眼窝不禁有些发涩。
  杨柳拿着药方去药房抓药,水煎服的药齐了,外用水洗药差一味地肤。老爷子说这味药用新鲜的效果则更好。这县城哪里去找新鲜的地肤呢?我说差这一味也不打紧,要么就不用,要么就去药房抓来算了。杨柳说你不用操心了,将水煎服的熬好喂我喝下。她说然哥你乖乖躺下睡觉,我去去就来,扭身就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起来了。杨柳还没回来。我推开窗子望着那若隐若现的远山发呆,如血的残阳正像凋零的花瓣一样缓缓沉了下去。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到情绪一阵烦躁,想想亦或是因为杨柳不在身旁?我不由笑了,我真是没出息。
  我烦乱地又躺回到床上,随便翻着一本不知名的书。骤然桌上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我吓了一跳,摇晃着身子抓起了听筒。喂,是我。什么?去乡卫生院?听到“乡卫生院”几个字我的心倏地沉了下来。
  电话那端是陌生的声音,她说让我立即赶去乡卫生院,没容我问什么事,电话里传来一阵忙音。车我是不能开了,怎么去呢?我打电话到药厂,让药厂的车火速开到我这里。
  不时药厂的车来了。我上了车,催促司机老宁开快一些。这时我才有功夫想是谁出了事。
  杨柳?地肤?我突然想起了新鲜的地肤。我不敢想下去……
  老远我就从车里看到卫生院的大门前围拢了许多人,其中有些是杨家庄人。不待车进到院内,人群自然闪开一条通道。我顾不及上和他们打招呼,便拖着发沉的双腿颤颤地闯进门去。卫生院长和几个大夫正围着床上的人忙着什么,我冲到跟前。这是杨柳吗?杨柳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不!我失声叫了出来。床上躺着的人双目紧闭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几缕长发黏附在满是污血的脸上,叫人惨不忍睹。这时,我的大脑暂时处于空茫状态,浑身的血液似凝固了一样,我双目不眨地盯着床上躺着的人一动也不劝。好似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从遥远的地方传到我耳鼓一个声音:杨柳恐怕是不行了。
  不!——不!我蓦地惊醒过来。我拉着院长的手,说院长快把她抬到车上送到市医院!我说着便去搬动杨柳的身体。
  院长两手用力搬住我的肩膀,他低声说道:没用的,亦然。你要节哀。
  杨柳!杨柳!我哀鸣着奋力挣脱院长,扑向杨柳的身体。
  杨柳无声地躺在那里,再也不能和我说话,再也不能和我相伴了。我趴在杨柳的身上,与她同去。
  三天后的傍晚,我被一阵啁啾的鸟叫声唤醒。我抬起了涩涩的眼皮,周围是一片雪白,我看到挂在我床前的输液瓶。液管里流动着的液体在无声中缓缓地流进我的体内。哦,我患了“荨麻疹”,我在发高烧。杨柳!柳柳!我高声叫着。没有回应,我知道那声音软弱无力,没有号召感。
  我想起来,身体绵软的如同一滩烂泥。门外进来了护士,那女孩一阵惊喜。你醒了?你别动!就一阵风似的飘了出去。
  王院长进来了。他也一阵惊喜。亦然,感觉怎么样?他问道。
  我说没什么事,只是有些头痛。
  王院长说那就再好好躺两天,你是原本就有病,再加上哀伤过度所成的。
  “哀伤”?我突然想起了杨柳。王院长,杨柳她……
  王院长安慰我道:亦然啊,人死不能复生,你千万要想开啊。
  我蹭地一下坐起,将扎在手背上的针一把拽去。杨柳她在哪儿?我瞪着王院长问。
  王院长低声答道:她已入土为安了。
  我蓦地想起那日杨柳血淋淋的面孔。杨柳!杨柳啊!我恸哭起来,全然没了往日男子汉的风度。
  等我平静下来,王院长和我讲了那天的经过。
  为了我能更快地好起来,杨柳坚持要用新鲜的地肤。而我那天昏昏沉沉的,没能拦住她。杨柳蹬车回到杨家庄的后山坡上去采新鲜的地肤。以往每年的这个季节,这种植物漫山遍野随处可见。可这一年来,由于药厂的大量收购,许多野生植物都在逐渐减少,尤其村落的附近的山坡。杨柳那天找到山的中央,她采呀采,差不多够了,在她要返回之际,一脚踩空从山坡上滚落下来。巧在她正滚落在一颗有棱角的巨石上,那棱角将杨柳的太阳穴碰穿了一个洞,血忽地一下流了出来,杨柳就昏了过去。邻村有一村民也去山坡采药,他说当时他曾远远地望见一个人影,一会儿便听到从人影处传来一声喊叫。他踅着声音找去,见巨石下一姑娘倒在血泊中昏死过去。村民将她背起到山下村旁,然后由许多村民将她送到了乡卫生院。由于流血太多,送到卫生院时杨柳已奄奄一息。
  杨柳葬在杨家庄村口的那片枣树林中。那天我去祭奠杨柳,我来到杨柳墓碑前。枣花开得洁白灿烂,我在花丛下静静地坐着,杨柳音容宛若就在我面前。
  杨柳死了。我心爱的人去了。我的心也随着杨柳一起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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