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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蕴世间

各有因缘

  已经不记得小时候是否作过诸如《我的志愿》之类的作文。总是作过的吧?有许多同时代的人追忆他们的童年时,记得小时候自己在作文里立下的志向,要做工人要做农民要做医生要做科学家……尽管造化弄人,你的志愿不是你的人生,但我仍然钦佩、羡慕那些从小就企划自己未来的人,更别说像三毛那样个性极强宣称要收破烂的人。
  过去的年月,在我常常化为空茫一片,到得今朝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曾经受过的宠爱,不记得曾经要哭出血来一样的哭泣,当然更不记得自己小时候盼望的将来是什么样子,不记得哪怕是假的、敷衍老师家长的决心。
  向往、羡慕的时候是有的。坐在这里想得起来的第一次,是小学四年级,看了一本当时都没什么人注意的连环画之后,忽然非常希望做一个化学实验室里的化验员(不是工程师)。原因太简单了,连环画的作者将一个没有姓名在故事里惊鸿一瞥的女化验员描画得在我看来美如天仙:修长的双腿苗条的身子尖尖的鼻子,优雅的兰花指拿拈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烧杯,穿着一件似裙似袍的白大褂。这美女让我心动,相信如果自己长大以后可以做她这样的工作——也许就能像她一样美丽。
  但我一直不是一个长性的孩子,好奇、新鲜的感觉消失得尤其快,总是在刚刚开了一个头之后,又急着去做下一件事情。连这私底下不让老师知道的志愿竟也常常改变。
  有一段时间,想做女特务。这一次,当然也是受了漂亮女子的感动。漂亮的女特务在电影《奇袭》里,每天浓妆艳抹花枝招展。在当时崇尚贫困的年代,知道有这样打扮的女人是不好的,而女特务尽管是好人,却是为了革命工作要打进敌人内部才打扮得同坏女人一样妖艳,我们是不能向她学的。那么只有像她一样,做特务,为了革命打进敌人的内部。如此一来,可谓两全其美:既为革命做了贡献,又可以成天看上去漂漂亮亮。
  这就是一个小女孩天真幼稚到极点的想法,从来没有想过做特工的艰巨和风险,从来没想到这样的一种职业,并非自己常人的意志、体力、智力能够承受。奇怪的是,当年有许多的女孩子,如我一样,对做女特务深心向往。在高中毕业选择大学志愿的时候,许多人的心里对是否报考一个据说是培养特工人才的大学有过犹豫。我大学时代同寝室的一个北方女同学,就曾好几次说起她没能进这个大学最后进了复旦的遗憾。其实,她是一个深夜梦话特别多的人,白天什么样的思绪都会在她的梦话里显露。这样的人、决不具备搞保密、特工的素质,然而,她喜欢她向往。也是源于童年的一个志向吧,是没有风情的年代给我们烙上的对于女性的崇拜。
  我那时候,早已经放弃了做女特务的志愿。中学时代,想到今后的职业,最渴望的是做一个教初中的老师。是寂寞让我如此自负。觉得刚刚迈入青春期的生命像一场找不到呼应的单恋,没有人愿意好好地来重视你珍视你。十五六岁的孩子在大人的眼里是孩子,在孩子的眼里已经不是孩子,他们没有朋友。如果,有一个老师真的能像朋友一样地说说谈谈,心,也许就不会那么沉。今后的人生,也许可以减少许多障碍。如果,让我做了一个老师,我会温温柔柔地教他们,像对待心底的那份爱情一样地对待他们。
  从来不屑与人争的我,第一次对着教导主任表示不满。在我看来,全校两个推荐上师范大学的名额,无论如何该有我一个。老师说,学校有学校的考虑,学校要尽量争取升学率,你是一定可以考上大学的,推荐名额给你,就浪费了。老师推心置腹:“再说,做老师有什么好?”
  我不,我就是要。
  老师摇头。依然不给我应有的被推荐资格。
  心底里有过挫折的伤痛,只一如既往地独自走开。然后,慢慢明白,当年真是被救了还不知言谢。成长的岁月是如此惊心动魄险象环生,单薄如我,其实从来难以承担。
   
纸屋

  记得,说过一句话。说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会有例外。我说:我想我不合适去陌生的地方过日子。在一个又一个朋友远渡重洋的时候,我安于做一个上海人。然后,到了八十年代的最后一个年头,忽然地也卷入了出国潮,什么也不想就想出去换一片天地,透透气伸伸腰做一个人。可是,那时候出国是那么难,通往天堂的门是那样狭窄,焦躁的心只好等了又等。
  冬天的深夜,我们两人去朋友的新居消磨时间。进门就觉得眼前一亮,正正气气的两居室外加一条宽宽的走廊,关起门来,真的可以做到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如果万般无奈天堂无门,就这样在上海度度余生也差强人意了吧。想至此,便对身边的人说:你给我这样的一套住房,我就不再拼死拼活要出国了,鬼子的地方也不是容易呆的。当时上海的住房远比现在紧张得多,没有买房的说法,而要轮到单位分房,在我们不知会是哪一辈子的事。我提的这个要求,绝对堪称无理,也就是说了过过瘾。可朋友一听急了,忙劝我:你可不能这样逼人的,他被逼急了,弄出点事来,没你什么好处。
  朋友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从此不敢胡言乱语。无论如何我是珍惜的,有一个可以相随的人比什么都重要。
  但是,有一处疏朗的房子,即便在稍稍活出些滋味来的今天,岂不也是很诱惑?
  人生中的许多诱惑多半是只会在梦里的。这一重道理这一重无奈,我懂,我认。
  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摄影技术越来越精良,出版业越来越发达,海内外部有装帧精美如假包换的室内装演杂志,可以让我这类的痴心穷儿画饼充饥过过干瘾。对呀,我常常买《美好家居》之类的杂志回家,在不工作的时候,随意翻翻。那种时候,我总是已经先放了一盘唱片在那里唱着,身子斜依在沙发上,有一缕缕太阳光从玻璃窗后面射进来,我且在纸做的居室里漫游。从门厅走进大客厅,再转到隔壁的小客厅去看看,然后到楼上的书房去独自坐一会,累了就去卧室睡一觉。这样一恍惚就以为那是自己的家,我便会挑剔那些布置的配色。米白的基调很大气很家常,可强烈的光线会使它显得陈旧肮脏,缺少一种开朗的喜悦。宝蓝这颜色不错,只是要掺上几块白才不觉得沉闷。那么,什么时候我该去买一匹布来重新做一套窗帘、床罩、台布、椅套才好?不要说那不是我的家好不好,至少我的品味、我的室内装演潜质比国际第一流的设计者差不到哪里吧?看,我还能挑剔他们呢。这时候的开心绝对不是几间房子所能带来的了,那么就别提冬夜里,缩在一个小小的角落,有衣有食有闲时,捧着这样一本有声有色的画册,心里的那种温暖与安心了。
   
致使的诱惑

  人的胃口很奇怪,说起来是定时定量,但是碰到好吃的东西,不知不觉就会比平时多吃几碗多吃几口。所以,我从来不承认自己是个小胃口的人,请我吃饭,不必劝我多吃点多吃点,东西好,我自然会多吃的,即使不好意思,也没办法控制,后悔、觉得没面子是吃过以后的事。
  容易让人失态忘情的食物,不仅仅是好的菜好的糕点好的酒,好的茶也一样使人沉醉。为了怕失眠之苦,我已戒茶,平日只是白水一杯,聊以补充生命之必需。但是,一旦有好茶,在我仍是挡不住的诱惑。长夜难熬是在吃茶以后,捧着杯子的时候通常并不想睡。
  今年仲春,浙江的朋友送我一罐上好的龙井,打开密封的盖子,就有清香喷涌而出,盖上盖子很久,香气仍然不绝如缕。我兴奋地大喊好茶好茶,朋友却淡淡地说,这茶送给你们上海人真是浪费了。是,上海的水质这么差,不破坏已上上大吉,不可能送出好茶的滋味。不过,好坏的界限总是在的,我也还能辨别。
  茶如美人,易老,经不起岁月,快快喝了才是不辜负。
  所以,每天至少泡一杯,捧在手里慢慢饮慢慢闻。有朋友来,便献宝似地问有上好的龙井喝不喝,都说喝喝,唯独有位朋友不回答。我以为他只顾着说话没空回答我,便自去泡了一杯来,谁知他碰都不碰。一再地催,才听得这位茶博士的儿子语出惊人,说,我怎么不知道这是好茶?我是怕呢。前几年,一度每天早晨起床必喝鲜榨的果汁,喝着喝着成了每天非喝不可,有一天忽然就问自己,一个男人这样地享受下去,一辈子岂不完了?
   
人情难却

  有人敲门,胆怯地、畏缩地、小心翼翼地。冬天的夜来得早,只晚上六点多钟的时候,己有万籁俱寂的气氛。我谨慎地问:“谁呀?”回答我的是又一阵胆怯的敲门声。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起身朝门外走。
  我有些怕。果然开得门来,便听到没有句读的一段话:“我是某某产品的推销员某某产品有某某用途效果很好你们买来试试看我不会骗你们的喏就这样用就这样用……”说话的声音急切而卑微,仿佛怕你不待他说完,随时把门“嘭”的一下关上。
  我确实想关门大吉,但每次都关不了。想一想自己一辈子,多少次被无端剥夺的解释、申诉的机会,你总得让人把话说完吧?这一说,你就开始注意说话的那个人,他(她)不是穿着过时的中年妇女,就是神态羞怯的大学生,并且他(她)是那么好声好气,那么无缘无故地友善待你,你如何抗拒?
  于是,掏钱,买一份他要我买的东西。临别,彼此热情地说着再见。但一转身,关上房门便开始后悔。不用说,买下的永远是又贵又多余的东西。
  现在流行的这种“直销”法,真要了我的命。一直以为自己是少有的“理智型”消费者,从不为难自己有限的薪水。却不料当“直销”法袭来时,每每在自己的家门口失去理智,像喝了迷魂汤一样不由自主。
  数着钱袋急起来的时候,两个人也互相鼓励:下次,无论人家说什么,我们就说这东西我们已经有了,现在还没有用完。当然,这不会是一个好借口。既然每次买,都不是因为别人手中的产品,而是因为别人脸上的笑容,那么,下一次再下一次,当陌生人的笑容为你绽开的时候,你一样难以拒绝。
  其实,也是舍不得拒绝。从来我们掏钱买东西,都仿佛乞求施舍,哪里碰到过这佯的好脸色?而这好脸色又不是逼着你非买不可,他只是向你建议,像一个体贴的朋友。你若拒绝,他也不会恶语相向,简直如君子国出来的一般。
  不只是敲门“直销”的笑容无法抗拒,在比较正规的店里,稍微尽职殷勤一点的营业员,也会吓坏了我们。跟在身后的营业员总让我们不自在,总迫使我们在诚惶诚恐的心情下,落荒而逃。
  不过是平常又平常的商业行为,却轻易地掰开了我们紧攥的手心,取走了我们原本戒备的心。所谓受宠若惊的意思,就是这样的一种状态。
  被鄙视惯了的人,受不起任何尊重。做人,我们已经习惯了漠视和被漠视,横眉怒目倒可以一笑了之——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然而,对于别人的笑脸,我们往往无以自处。那是久雨之后一道短暂的夕阳,珍贵陌生得不知如何对待,在瞬间的感动之后,便只有迷惑。
   
真实的谎言

  在菜场转了一圈,最好看的还是草莓,艳红的果子碧绿的华盖。
  “多少钱一斤?”我指着最大的一种问摊主,他说五块。我就漫不经心地问:“能便宜一点吗?”我准备着他说不,然后就走到对面那个摊子去,刚刚说话的时候,我才发现那里的草毒看上去还要大。
  然而摊主是个爽快人,用乡音极浓的上海土话说:“好,便宜就便宜一点,四块半一起买去。”我本不是个还价的好手,看他篮子里也只有一小堆的量,就不好意思再走。摊主拿出马夹袋装好,一秤,说正好三斤。我心算快,马上说那么是十三元五角。谁知他大叫起来:“怎么十三块五?四块八一斤,应该是十四块四,说好四块八一斤的。”站在一旁的一位陌生女士看不过去,插嘴帮我说:“你自己刚刚说是四元五角的。”摊主急急地分辩:“我没说过我没说过。如果我说过,我死脱,好吧?”
  统共一元一角钱的差价,居然他要说到死。我倒有点吓住了,怀疑自己真的听错,就照他的数给了钱。
  后来把这事告诉朋友,朋友都笑,说:“别人赌咒发誓,你就信呀?”
  想想我确实算得上一个不见世面的傻瓜。赌咒发誓算什么?十商九奸的名言,古已有之。至于赌咒发誓,谁没有干过这勾当?小时候闯祸,被父母教训,谁不说“我错了以后不敢了”。以后?以后哪一个不是再接再厉继续闯祸?就说大人吧。政治家在丑闻初露端倪的时候,谁不是赌咒发誓坚决否认,总要等到人赃俱获,才会引咎辞职。澳大利亚的前总理霍克为澄清绯闻还在电视上哭过两次呢,可一退休就休妻再娶,并且同当年的情人现在的娇妻联袂合著洋洋长文,公告他们从秘密到公开的情史。
  赌咒发誓也能当真?
   
保姆

  去年见到一对今年已离婚的夫妇,当时他们来上海度假,大家一起在淮海路上的甜甜思喝咖啡。不晓得在讲什么的时候,那做丈夫的忽然对太太讲:对你可以啦,都给你请了保姆。然后,两个人开始讲他们家的条件如何养保姆,总之是一个像难民一样的四川小姑娘,眼睛一眨,就出落成了美女。陪在旁边的我,一路听下来,晓得了:现在开始兴雇佣人。也是,有钞票的、高档的人,哪能可以无人服侍?
  但是,从心理健康生理健康的角度来讲,雇一个全日制保姆实在是得不偿失的一件事。大家庭不一样,人口繁杂人际关系复杂,多一个外人,有时候还能调节一下气氛。
  问题是,现在大多数是小家庭,就算是三室两厅住一对夫妻,空间还是小的,在那么小的空间里,要让一个同你没什么关系的人来朝朝暮暮,总是有些可怕。
  总觉得一个保姆就是一个观众一个奸细,每时每刻都在注视着你窥探着你,使你即使在自己的家里,也如同在公众场合,必须言行得体衣冠整洁精神饱满,不得有丝毫懈怠。而因为有一个外人在场,家已经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了。
  何况,挑选保姆,一般时候总有些马马虎虎,只要她能帮着做事不曾杀人越货违法乱纪就可以了,并不讲究是否喜欢是否合得来,毕竟不是挑选丈夫和妻子。麻烦的是,保姆虽不是丈夫或妻子,但却是与你共同生活的人。
  现在的世道,相爱的双方住在一起,尚且时时需要相互容忍迁就,何况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当然,主人有主人的威严和规矩,但同在一个屋檐下,有什么事是瞒得过躲得了的?
  少年夫妻,甜蜜恩爱,有一个外人在旁,当然诸多不便。如果家人间感情不好,麻烦就更大了。古今中外,皇室豪门的秘闻丑闻,哪一桩不是由佣人揭露的?也许是为钱,也许仅仅是为表达的需要,很少有佣人能够做到终身守口如瓶的。旧时乡间,聚在河埠头洗衣淘米的佣人,嘴里说着的除了主人家的事之外,还有什么呢?现在的城市,小保姆节假日相聚,彼此最拿手的话题,也就是主人的家事。像英国电影《霍华兹庄园》中的管家那样尽忠尽守的佣人,几乎是种理想的化身。所以才会把他的故事拍成电影,而即使在电影里,他的行为也因为超越于常规而不被大多数人理解。
   
沉重的翅膀

  报上说,有关机构对全国各地区的幼儿进行了一次调查。调查的结果,得分最高的是“守纪律”,得分最低的是“关心他人”。研究人员称,现在的孩子极少懂得关心他人,有时在幼儿园里,即使看到身边有小朋友摔倒,也不会想到伸出手去扶一把。所以,对我们的下一代,当务之急是要加强关心他人的教育,不要再过分溺爱。
  其实,今天的孩子,最让人忧虑的不是被溺爱,而是被管制被操纵。
  为什么会出现一个最高分和一个最低分这样此长彼消的反差?还不是因为这两者根本就是互为因果的关系。对一个孩子来说,守纪律的含义就是听话,听大人的话,大人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大人让怎么做就怎么做。言听计从到极端,势必走向被动。一个被动的人,如何会自觉地去做事?一个人连自觉都谈不上,如何会关心别人?
  中国人的传统里,是希望孩子要乖要守规矩。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的一切,不是你的,而是父母大人的。父母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你好,所以至肖是顺,遵从父母,所谓“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就是此中极端的说法。而这个说法的另一面就是,保有孩子延续香火成为一切的希望和意义。
  风水流转,到了今天,在独生子女这一代的身上,这一切其实并未改变。孩子的重要性,因为只得一个,就更朝畸形的方向发展,宝爱到不忍须臾有失,也居然能够须臾不离。而同时又坚持父母总归是父母,他们有控制自己孩子的权力。如此双管齐下,父母老师们监管的范围囊括一切,监管的自信也超越古今,事事未雨绸缪,替孩子规划替孩子决定,恨不得替孩子做了孩子。
  这一代的孩子,就这样被紧紧地缠在爱的罗网里,不得超生。更可悲的是,他们也许只能在其中愈沉愈深,正如从天空降落到地面的鸡,一跌之下,从此永远失去了天空。
   
红字

  你想不想爸爸来看你呀?你想不想妈妈来陪你玩呀?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有人在问孩子。他们不问父母出国的“留守家庭”孩子,也不问因工作而无法同家人团圆者的子女,他们偏偏要问那些父母离异的孩子。
  问的时候我不在场,但在读报纸的新闻报道时,却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孩子被问后,沉沉低下的头颅,迅即暗淡的眼睛。无论回答还是拒绝,他那幼小的自尊都在刹那间被别人温情的询问击得粉碎。即便他平日的生活从没因父母的离婚而有一点阴影,但在这一刻,他会知道自己其实不如别的孩子。
  否则,他们为什么不去追着别人问?
  小小的孩子还能说什么,
  他只有低下自己的头,逃避这温情善良背后的轻视。
  然后,就有人指着低下头的孩子说,看,这孩子多可怜,他父母是离婚的。
  父母离异的孩子,在中国人的眼睛里,无异于可怜的孤儿。甚至比真正的孤儿更抬不起头,更受轻视。
  如果说离婚势必给幼小子女带来伤害的话,那么我以为,至少在中国的城市里,父母离婚对孩子最大的伤害,不是社会人士大声疾呼的缺乏亲情,而是整个社会包括那些追着他们询问的慈善人士在内的歧视。
  这些年来,虽然离婚率持续大幅度递增,但离婚仍是一件不名誉的事。潜意识里,人们总认为不能从一而终的离婚者多半难逃男盗女娼的劣迹。而不知廉耻的人,岂会好好地照顾自己的子女?于是各色人等在行善扶贫兼做广告时给单亲家庭孩子的照顾,都清一色地对他们的父母予以无言的谴责和轻视。
  只要看一看文字报道就可以明白,这种集体无意识的轻视是多么强烈、不加掩饰:我们甚至舍不得用含义中性的“单亲家庭”,而喜欢用“残缺家庭”这个词。并且每每在为单亲家庭子女举办的活动中,强调那些孩子受感动痛哭失声的情景,仿佛真是久旱逢甘霖。有好多次,我不由心疼那些孩子,他们分明感受到了歧视,然而所有的人都打着善良的旗帜,所有的人都说是关心他们,所有的人都指定他比别人可怜。
  今日的小孩原本都是见多识广,他们当然知道走出家门的自己人微言轻众口难辩,所以,只好用泪水来冲洗自己蒙受的羞辱。
   
不宜

  好多年前,我是个初中学生,上课时常常埋头读小说,大多数任课老师见我头低得抬不起来的样子,就会一边讲课一边踱到我的身边,用手指敲敲我的桌子。我连忙坐直身子,装出认真听讲的样子。然后,继续低头看小说。我们的班主任是个比较火爆的女老师,她不愿意姑息我,所以,总是一个健步冲过来,夺走我的小说。我朝她瞪瞪我的小眼睛,她还我以她鼓鼓的水泡眼。但是,过后,她会把书还给我。
  有一天,她对我说,这本书不能还你了,因为是毒草,因为里面有爱情描写。
  争也没用,但是不以为然。小小的心里,觉得那做老师的太大惊小怪太无知。那本书既不是手抄本,也不可能是“少儿不宜”。
  这样的尴尬,并非只出现在我的成长岁月里。现在的孩子一样在遭遇,并且,仍然是“争也没用”。从家长和老师的心愿来说,关于性的一切,孩子越晚知道他们越乐意。就连在英国,去年,还有一所女中的校长禁止她的学生看莎士比亚,因为里面有不良意识。此事一经披露,当即成了全世界的笑话。
  不知道英国的情况如何,就说我们自己。
  不说一个生命在正常的发育成长中对性无师自通的本能,我们在能读一些含有“爱情描写”的小说前,起码早已经读过许多童话。在大人允许孩子看的童话里,有多少关于爱情的描写呵,比如驴皮公主,比如青蛙王子,比如七仙女,不光相爱、接吻,还结婚呢。即使没看过童话书,总看过电视里的卡通片吧,那是专门为孩子播放的。这几年孩子们的伙伴“蓝精灵”、“奥特曼”,哪一则不是英雄救美女的故事?总是男孩女孩成双成对,说着我爱你我保护你之类的绵绵情话,完全是成人恋爱的翻版。
  没有谁在说这类卡通童画意识不良,对孩子有害吧?这种似是而非的态度,其实反映了成人们的“意识不良”。各种各样的传统、禁忌,导致了成年人的紧张与扭曲。
  于是就想,就对性的认识而言,急需去引导帮助的,其实是成人,如此才能让孩子们更健康地做人。
   
预感凄凄

  逛书店的乐趣,想必你是知道的。随手翻翻架子上的每一本书,然后,只买几本或一本书回家,有时,甚至空手而回。有点类似参加新闻发布会,什么消息都想知道,听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说词,但最后有价值的新闻顶多一句两句。
  那日又去逛书店,发现了一套新出版的学术丛书。这套书我是绝对不想买的,但其中的一本是一个去年弃世的熟人写的,不免要拿起来翻翻,就像偶然在路上碰见熟人,礼貌的招呼几乎是一种本能。本以为打声招呼就走人,谁知竟然在嘈杂的路旁“聊”开了。我没料到,作者的前言竟是一份生平自传。他从自己的出生、发蒙开始讲起,讲他三十年来颠沛流离的生活,讲他那种关于文化的省视和绝望。一点一滴,他为自己走过的总共三十年的生命作了全面总结,详尽得忧伤,忧伤得让人有不祥的预感。
  红尘中人,整日忙忙碌碌,很难培养出一刻细细回首平生的愿望。一个人,尤其是一个还不到了结年龄的人,如果到了这样情不自禁地检点自己所有过去的地步,下意识里一定有不久于人世的预感。果然,写了这篇前言不久,这位熟人就从高楼直接扑向大地,他甚至不想等到这一番总结变成印刷品。
  预感是一种非常可怕的东西,尤其不能回过头来验证。
  有位老先生和他夫人退休后随独生女儿移民澳洲,在等待签证、准备行装的一小段日子里,老先生把自己几十年写的文字,全部作了整理,交出版社出版。出版社慕其名又兼考虑到他们行程在即,便加快一切节奏,想赶在他离开的时候带几本书走。他们是赶上了老先生离去的日子,只是,他去的不是海外,而是九泉。谁也料不到,平素非常健康只六十多岁的老先生突然脑溢血猝死在上海。
  在书店的架子上见到这几本书的熟人无不惊诧,都说老先生也许不该把自己一生所有的文字都整理出版的。一介文人,一生的作为和心血也就是写这几个字,把这一切都作了了结,还留在这世界上干嘛?
  世上竟有这样残酷的事。人生在世,是需要有一些遗憾、欠缺和牵挂的吧?
  所谓功德圆满的时候,也就是该向人世告别的时候了。
  而我们其实是这样地留恋这一场生命。得处处留心呵,不要让上天误会了我们的信号。
   
英雄本色

  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金色的光线里有着一脉脉的浅灰,空气中弥漫着墓园特有的安详与寂寞。一块巨石墓碑斜躺在山坡上,墓碑底部的中央,放着一枝深紫红的玫瑰,玫瑰的花蕊正指着墓碑上的名字——奥斯卡·辛德勒。有一支连绵不绝的队伍,自山上依次走来,人们扶老携幼,按照犹太教的规矩,每人在辛德勒的墓碑上放上一小块石头。一块一块,很快,那些小石头就累累地叠了起来,而前来拜祭的人,依然络绎不绝。
  据说,电影《辛德勒名单》未曾在世界各地公映前,位于耶路撒冷的这个辛德勒墓地,几十年来一直默默无闻,从没有这样热闹过。如今,它意外地变成了一个旅游景点,每年有许许多多人专程前去瞻仰。
  好莱坞的大导演斯皮尔伯格使辛德勒成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传媒争相报道的明星。在此之前,除了“辛德勒犹太人”自己,有几个人知道辛德勒的名字?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已经五十年了,半个世纪以来,经过许多人的许多努力,使所有远离纳粹、远离那个年代的人们,知道希特勒,知道罗斯福,知道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知道诺曼底登陆,知道奥斯威辛集中营,知道攻克柏林,知道其中的是与非、正义与邪恶、英雄与枭雄……
  我们,知道了历史更知道了关于这段历史的是非和道德。但对于是非和道德之外普通人的生活,我们或许全无概念,不知道当年除了英雄与枭雄之外的其他人是什么样子,是在怎样生活,而他们其实是真正构成那一个时代的绝大多数。《辛德勒名单》为我们打开了一扇窗,让我们在原以为巨细无遗、所知甚多的历史中,看到了一些不曾见识过的样子。
  辛德勒也许不属于我们概念中的二战,他既不是迫害犹太人的反动纳粹,也不是盟军方面的抵抗战士,甚至不是一个被迫上前线充当炮灰的士兵。他是一个游离于我们所知道的主流之外的非主流人物,无意“排犹”,也不反对“排犹”,战争与迫害好像都同他没什么关系。
  对绝大多数的人而言,他不懂也不必懂政治、时代。所有关于历史清晰客观的判断、道德的评价只能是在一段历史成为历史以后,经过历史学家还有别的什么人的工作整理以后才会产生,在当时,普通人只可能过平平常常又带点浑浑噩噩的日子。能够花天酒地的依然会花天酒地,能够做工厂主的依然要做工厂主,他也许见到个别的犹太人时会觉得他们可怜,但他决不会反纳粹,就像我们在电影里看的辛德勒一样。辛德勒的可贵在于他最终能保持一个正直的人最基本的良心和人性,而正是这些最基本的东西使他成为了一个杰出的人物。谁也没有资格站在时代潮流、道德的前面,而无论何时何处都能真正维持住一个人最基本的良心和人性才是最伟大的。辛德勒在救助犹太人的时候,并没有豪情万丈,也没有觉得是在替天行道。事实上,相对于欧洲大陆几百万惨死于纳粹铁蹄下的犹太人而言,一千多个“辛德勒犹太人”,也毕竟属于杯水车薪。这就难怪,在纳粹投降、苏联红军进逼之际,他要后悔,为自己的不经意而后悔,后悔自己不曾再多救几个犹太人出来。
  许多观众在看到电影中出现辛德勒临别对犹太人发表大段演讲时,觉得突兀,认为这是一处败笔,是导演为煽情的失误。其实,这正是导演对一个普通人的深刻了解。辛德勒在做惊世骇俗的英雄举动时,不曾有过一丝一毫做英雄的想法,他只是一个不自觉随时代而走的普通人,正如当年同他一起救助这些犹太人的辛德勒夫人所说:“我丈夫在战前只是一个平庸之辈,他有幸遇到那些犹太人,是他们激发了他深层的潜能。”当纳粹失败、犹太人终于全体有救的一刻,浑浑噩噩的小人物,被拥戴到了英雄的位置,站在了芸芸众生必须仰视的角度。在这一刻,他猛然间感受到了所谓的政治、时代,感受到了时代的巨变。在巨变的时代面前,小人物辛德勒很自然地要为自己未卜的前途而惶惶不安。临别的眼泪里,有后悔,但更多的是惧怕。
  不管是在什么样的时代,不必想着去做什么时代先锋道德先师。做一个有良心有人性的小人物,它所能成就的,已经是你无法承受的了。
   
驿动的心

  与儿时就结识的老朋友在一起喝茶,说说笑笑尽是些陈年旧事,两个人笑得几乎要把酒店的桌子碰翻,惹来侍应们好奇的眼光。忽然,老朋友问:“哎,你那个黄什么的,后来去了美国,怎样了?”
  “谁,你说谁?”不知她问的是谁。去美国的朋友是有的,但都不姓黄。
  老朋友眉头微皱眼角一挑:“怎么没有?就是那个,黄……名字我怎么知道?我又不认识她,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嘛。”终于想起来,是有这样一个人,只是相忘于江湖多年来不曾有过联系。
  坐在酒店里,一直感到奇怪,怎么竟然可以把一个人忘记得这么彻底?当年,想必是有什么事情印象深刻,否则也不会巴巴地来说与一个不相干的人听。然而,这么深刻的印象,也还是磨灭了。如果不是老朋友偶然灵机一动,也许已经不知道这辈子有这样一个人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过去的人早已经忘记,经过的事已随风而去。”
  总以为流行歌曲是不成气候、零敲碎打的逢场作戏,再痛切再警世的言词,都像是柔光镜里的物事,难以让人掏心掏肺,如今知道,不然。
  《驿动的心》居然是真的。那么——
  “疲惫的我,是否有缘和你相依?”
   
天使不老

  星期六,原本该是一个愉快的周末。
  翻出安琪的名片,给东广的综合部打电话,只是,这一次,我找的不是安琪。我找晓林,问他安琪的追悼会什么时候开,我要送一篮鲜花。
  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她说晓林吃饭去了。过了一个小时,我第二次拿起安琪的名片,拨电话,仍然是那个女孩。那女孩记性好,己认得我的声音,不耐烦他说晓林还没有来。我请她给晓林留一张纸条,让他一有空就给我电话。女孩放下话筒,很大声地对办公室里的人说:这个女的真讨厌,今天一直打电话,晓林来不来啦?有一个男声回答她“下午两点半”。她拿起话筒说你两点半再打。说完,啪一下就挂断了。
  这样的不礼貌,竟没能使我不快甚至急躁。安琪的意外,应该再一次教会我们一些什么。我们得尽力不去破坏一些美好的东西,哪怕仅仅是一刻美好的感觉也要想法把它留住。美好的东西,常常消失得太快太快。
  去年的这个时候,这个季节,充满才情、爽朗灵动的安琪还坐在我的家中,一口气吃了二十个我自己做的宁波汤圆。说要多坐一会,等饿了还可以再吃几个。然而,今年,现在,她已不在。
  常想,有许多厌世的人,度日如年地在活着,而许多想在世间有一番作为的人,却总是被迫骤然离去。生死的一道谜,如何才能解开?
  认识安琪,是因为她的节目。两年多前的夏天,她托人来请我们吃饭,商量在她的阳光列车上开一间“安琪书屋”。早已对电台节目畏惧的我,是因了她的书屋,才去吃那顿饭的。老规矩,安琪迟到,这使代她约我们的朋友极为尴尬。我们在饭店的大堂里,给她打CALL机,她在电台的工作室回电说马上就来马上就来。从没见过这样的主人,敢比客人晚到这么久。相熟之后,只得原谅她的这个坏习惯。有些女孩子,一进入花前月下的情景,便很难自拔。而同样爱幻想的安琪,却是一个进人工作状态出不来的人。对工作的热诚,成就了她干练的气质,加上开阔的眼界充沛的涵养,我总以为,要看中国都市优秀的职业女性,安琪应是杰出的代表。
  说起来,这几年因为工作的关系,也认识不少主持人:但我偏爱安琪,喜欢与她对话,原因也许很可笑,只是因为我喜欢的许多书,她都看过。办一个读书节目,建议她谈的一些书,她都会借去看。以前看过的,她会要求再看一遍。安琪书屋的第一组题目,是谈青春期小说,我们冠之以成长系列。青春是一个永远的话题,所有的人都对它百感交集,而一个人的生命,其实就像一段短暂的青春。不管我们是喜欢还是厌烦,青春,总会在我们不经意的时候,戛然而止,突然猛烈得使我们没有招架之力,没有招架之力却又心存不甘。一寸一寸爬出浴室的安琪,是不是有同样的感慨?
  我们在安琪书屋对谈的两本书:一本是春上村树的《挪威的森林》,一本是西尔维亚·普拉斯特的《钟罩》。短短的十分钟节目,效果比我们预计的要差,而原因是我被安琪吓住了——她已经说得这么好,我还能再说什么?这样子被安琪吓住的,不止我一个。半年以后,我亲见一位平时一做报告就口若悬河的人,在安琪漂亮的开场白之后,面对她的采访机开不了口。
  安琪从我这里借了一些书回家,以后陆陆续续地还来。唯独《钟罩》一直留在身边,她说太喜欢,还想再看。《钟罩》是一本轰动一时的自传体小说,记录了一个女孩子青春的激情和才情、无奈和压抑。作者西尔维亚·普拉斯特,是著名的才女,十六岁时就开始发表作品。三十岁不到,死于煤气自杀。
  得知安琪意外死讯的一刻,我就想到了这本她唯一没有归还我的书。是不是,真有什么预兆,而安琪和我们所有喜欢安琪的朋友,都将之忽略了?还是真的阴错阳差?
  安琪确实是曾对我这么说过的:“我的一生,整个是阴错阳差。”那时,觉得好玩觉得幽默,就把这句话做了文章的题目。料不到一语成谶。
  如今,想起来,唯一没有遗憾的是,安琪走于她最灿烂的年华,她的一切止于青春的美丽。
   
世事洞明皆学问

  有明星的地方就有发烧友,现在的发烧友喜欢给自己喜欢的偶像写信,要求照片要求签名,并且像面对老师一样渴望讨教一些问题。以前的发烧友也如此。1948年12月的《电影杂志》上,刊登了一组周璇答读者问,从生活、演艺经历到为人处世的态度观点,什么都问,什么都答。四十多年之后的我,偶然读到这些文字,真有“惊艳”的震撼。
  有位汉口的读者问:你的人生观如何:
  周璇回答:“做人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要好好做,像一个人。”
  曾经以为女明星都是些绣花枕头,即使有些机智也只是小聪明。曾经背过许多大师充满哲理的格言警句,从来不知道这样清晰实在充满禅理的句子。周璇的身世,是知道周璇这名字的人都熟悉的。早年失忮,继又失学,十二三岁开始,就独自在歌舞班里讨生活。一生没有受过什么正规的学校教育,也没有勉强可以一提的家学渊源甚至学习环境,但她却随口说出了这样警世的话。一句话,就让你看到前生看到来世看到尘世的欢愉和眼泪。
  有人说,周璇成名之后极其刻苦,常常自觉读书学习提高修养。以周璇的经历而言,无论如何这样解释有些牵强。况且,如果读书可以保证使人变得聪明深厚,这世界上也许就不会有书呆子这个词,也不会有“尽信书不如无书”的古训。自古以来,读书读坏人的例子,决不比读书读成材的少。
  我倒是相信“天才是无可限制的”道理。一个人,不管从事的是哪一个领域的工作,只要能到成功的巅峰,自然就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境界,所谓触类旁通,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不独四十年代的中国影星周璇,即使贫民窟里长大的足球天才马拉多纳,在早几年的巅峰时期,也时有这种令人称道的表现。
   
芳草有情皆碍马

  春来了,朋友们又该计议着三五成群去度一个旅游旺季。问到我,总是摇头、拒绝。渐渐,大家都当我是一块不喜欢山水野趣的铁锈,只配昏死在都市的废气中。
  这样的冤枉,只好照单全收,作不得分辩。其实,我的心里是不愿同任何人分享对自然的造访。旅行,我历来是独自上路的,否则宁可不去。积历年之经验,相信我,吃饭必要人相陪,但是旅游,尤其是去野外,还是一个人好。
  不要去名胜古迹。通常的所谓名胜古迹,就是全国各地大同小异的庙宇、园林,一间间房子,由出家或不出家的人住着,千百年地迎来送往,谁知道里面蹲着些什么样我厌恶的面孔灵魂?即便里面曾经收留过我爱的古人,他的气息也早已不存在了。旅行,我只愿去山水佳处,去采访一些都市没有的野趣,找一个浓荫碧绿的地方坐坐睡睡,悠悠地入定出神,洗尽平日的污浊气,不急于赶景点,高兴的时候,就把整个假期交给一块容我坐得住的方石。
  有一年去杭州,没去灵隐没去西湖,一下火车直奔九溪十八涧。在渺无人声湿叽叽的小路上走走歇歇,不时弯腰掬一捧清水湿湿手湿湿脸,身心清凉。一整天,只见到总共八九个人的两支人马走过。虽是这样,见到人时,仍有一丝不快,那一刻,我希望只有我与自然在相亲相爱。
  最满意的一次是在北京郊外的十渡,那是真正的“北国桂林”。马驹河的水清澈温和瀑瀑流动,河边乱石丛生青草摇曳,因为尚未开发成旅游区,安静得有仙气,不像是凡人能住的地方。
  是1981年的夏天,一晃十多年了,现在想起仍然有一种天真的感动和贞静。可惜,这样单独出游的机会好像永远失去了。那时候不知道体恤家入,单独在外的女子总是叫人担心的。
   
秦时明月汉时关

  坐在一个国际学术讨论会上,无聊的时候,东看看西看看,看一张张与会者的脸。浏览一遍就知道,谁是法国女子——总归是座中最漂亮最舒服的那一个。
  法国女子的韵味举世公认,不用开口,周身散发的不是花都的香水味,而是迷死人的浪漫及含蓄。
  去赴一个约会。六七个中国同胞坐下来喝茶,彼此一交谈就知道,谁是台湾来的。亦舒曾经说过:十个香港女子不及一个上海女子,十个上海女子不及一个台湾女子。
  台湾女子说话缓缓柔柔出口成诵,人人可以背诵几句四书五经。台湾女子当然化妆,唇膏眼线眼影胭脂无一可少,但是坐在你面前就是淡淡装天然样的清秀。
  外国来的朋友说,走在街头,一照面就知道,谁是大陆来的。那身衣服的款式、颜色也许正是当令的世界流行,但是衣服的形状总归方方正正,说宽松嘛不够大,说紧身嘛又没有曲线,给人不上不落的感觉。脸上,或者不负责任不施粉黛,或者画得像日本艺妓,脂粉下找不到一点原来的影子,完全缺乏基本的化妆训练。
  我自己,当然是个女子。
  自小听惯了母亲的埋怨,说我的女儿怎么都不会打扮,一点也不像我年轻的时候。母亲看见我姐姐教训自己的孩子,总忍不住在一旁说:你们怎么这样?我做妈,从来不打小孩。你们小时候,我这样打过你们吗?
  在母亲的面前,我常常不敢伸出我的双手。这双手既不会绣花又不会缝纫,可看上去比做了一辈子家务上了二十多年班的母亲的手还粗糙干燥。
  做我们这样的女人,真不如不做。难怪有许多女人,崇尚男性化。
  曾有读者误以为我是个男性,写信来责问,说你总说女人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你怎么能理解一个女人的心?
  我这个女人的心里,做梦都想做一个好女人,不能有巴黎女子的风韵,至少也该有台湾女子的好处。
  可是,我尊敬的一位老师告诉我说:几十年的风云变色、风月不易,使女人的生活难有归依……
  想成为真正完整的女人,不仅不容易,而且没有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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