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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坐如斯

世事多变

  我们要怀念什么呢?当所谓的60年代风格,重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街道,人们究竟要从过去得到一些什么?
  我倒真愿它是借尸还魂,可惜不是。如今正在招摇过市的超短裙,虽然“迷你”,却同当年的初衷南辕北辙,没有任何瓜葛。
  怀旧,常常就是这样地高难度。旧瓶新酒,新瓶旧酒,都只是一种无意识的凑巧。或者,更糟糕的,只是一种媚俗的堕落。
  1965年1月31日,巴黎的T型舞台上,走过一群“纯正、精确、新鲜”的年轻女子。她们破天荒在公众场合,穿着裸露膝盖的迷你短裙,展现出修长均匀的双腿,高翘的臀部、雪白的靴子,外加白色的手提袋。如此纯洁如此轻松,你看得见照耀在她们头顶的艳阳,于是,她们统统配上一顶有颚带的草帽。
  这是服装史、其实也是文化史上被称之为革命性的一个时刻——辜耶基的1965年春夏时装发布会。
  那是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年代,辜耶基的迷你裙提供了革命亮相舞台的制服。甫一发布,马上造成世界性的冲击。NBC电台利用刚刚开发成功的卫星,隔着大西洋将巴黎舞台上空的新气象,以最快的速度传到成千上万的美国观众眼里。世界各地的传媒更竟相刊出照片和素描图,不断反复报导。有人作过统计,当年这一全球性的“宣传”,如果真是广告的话,辜耶基公司要付相当于十亿法郎的费用,其“攻势”之猛,可见一斑。
  迪奥曾经总结说,膝盖是“人体最丑陋的部分”,许多时装大师都设法遮掩女性的膝盖。60年代的露膝超短裙,在服装制作上,正是成功地挑战了这一禁忌。也曾经有过争论,说超短裙其实是英国的玛丽昆特的发现。但无论如何,是辜耶基将超短裙领上时装的舞台,将一款街头的、民间的服装,变成一种世态人心的象征。当年辜耶基的创造,对于人心极大的震撼,是因为他以此给世界带来了一个全新的女人,一个顺应历史潮流的健全女人,一个对社会负有同男性一样的影响和使命的女人。
  于今回想,如果说20世纪60年代,留下过诸多深刻的印痕,那么最宽阔的一条,无疑是校园运动嬉皮歌谣。而无论是巴黎的五月、加州的伯克利校园,还是利物浦的那几个孩子,与他们形影相伴的,难道不是昭示着反叛和激情的迷你超短裙?超短裙的赫赫声名依赖于此,超短裙的功不可没建立于此,那是挣脱了一切束缚的天真和纯情,也是豁出去抗拒一切的放浪形骸。如果没有了反叛的欲望和激情的力量,裙摆的长度,又何足多论?然而,令人百感交集的正是30年后的今天。超短裙从辜耶基的文化,演变为纯粹的物质。
  三十年的时光,人类却老了一百岁。今天的青春,已经不是叛逆和勇气,不是天真和自由,而是弹性的皮肤,坚挺的胸部,匀称的身材以及一系列可以度量的数字……当如此世界却找不到抗拒的目标,当越来越多的人躲在家里靠网络打发岁月,当三十多岁四十岁的女人也纷纷围上巴掌大的一块超短裙,热切地在收费昂贵的俱乐部里消除脂肪,超短裙除了“迫不及待”,你还能想到更贴切的词汇吗?
  但愿不是太悲观。然而,如果充满反叛的60年代,事隔三十年,留下的只是今天这样心理的超短裙,那人类就只有悲哀了。
   
呼唤与细语

  两个女子,面对面地坐,肩并肩地坐。
  说起来,总是源远流长,总是温馨,总是平和,总是美好。
  然而,终于不免恶语相向,分分合合几经聚散,彼此造成的伤害,远远超过任何一场恋爱。
  女人给予女人的打击,不是男人可以想象可以模仿的,也不是男人能够做到的。
  与人相处,女人难在不能与男人同患难,也不能与女人共富贵。眼看是花好月圆五谷丰登。偏偏就有了不开心。也不是谁对谁错的道理,只是忽然间生了份,别扭起来。别扭得久了,对方自然成了剥夺另一方知己腻友的敌人、仇人。
  友情,是当女人不太是女人的时候,比如鸡皮鹤发的时候,比如混沌未开的时候,才能拥有的享受。当女人还是个纯粹的女人的时候,所谓两个女人之间的情谊,冷暖自知。
  1993年、1994年,“米娜”因为女友失约而在法国自杀身亡,不但轰动法国,也赢得世界影坛的一片叫好声。全部的《米娜的故事》纠缠着伊尔德的影子,伊尔德也如此,即使米娜死了之后也是。不必非得为一个共同的男人而结怨,不必非得有实际的利益相争,所有的女子,其实,或多或少都被女朋友的阴影所笼罩。
  厚低的鞋子喇叭裤,头上扣一顶贝雷帽,米娜和伊尔德在浓厚的70年代气氛里出现,让70年代的少女回看自己孤独的成长岁月。除了同年龄的伙伴,谁愿意来听你诉说。父母兄长都去男欢女爱关心国家大事了,孤单弱小的孩子,只能牵起同样孤单弱小的朋友的手,像已到暮年远离生活的老太太一样,彼此絮絮地说一些心中的话。渐渐地,这听众就成了另一个自己,对你的一切了如指掌。因为无话不谈,你内心的矛盾,变成你同她的争执。你同她的冲突,变成你内心的矛盾。彼此纠缠彼此伤害,而这伤害,因为相知太深而不可避免的深重。
  于是,当爱情来临,所有的女人都会急不可待地投向情人的怀抱。至少,在异性的情人那里,女人能够享受到一番怜香惜玉的珍重。
  我是知道米娜最终为何决然自杀的。已经怨恨了那么久,再伤人的话也不知说过多少,谁会在乎伊尔德的一次失约?只是忽然之间发现了自己曾是多么的愚蠢。喋喋不休的说了二十多年,已没有只属于自己的私隐。倾诉,是诉苦,是炫耀,是自毁。然而,如果活下去,身为一个女人,如何能够在另一个女人面前保持沉默?
   
久远

  在很多书刊里看到过双妹牌花露水、雅霜、蝶霜、美丽牌香烟、无敌牌牙膏等等,知道这些老牌子都是些死去了的名字,连同那个时代,只是少数经历过的人口中轻悠悠的怀旧,让旁人听来不着边际、不关痛痒。
  这一阵在翻发黄的旧报纸,终日面对这些曾经非常张扬的名字,心中并无异样。倒是偶尔见到当年并不畅销的“孩儿面”脸霜广告,惊讶起来:呀,现在的孩儿面大王也是借来的名字。30年代的孩儿面是让成年女人搽的,90年代的孩儿面是让孩子用的。同一个名字似是而非,那一刻,仿佛见到借尸还魂般的恐惧。
  名字常常是比人活得更长久的东西。消失了几十年、几百年再被人重新翻出来是一种,还有一种根本是长生不死几十年、几百年地在那里,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在旧报纸上见到日日展示的拜尔阿司匹灵、华生电扇、旁氏、梨牌、菲利浦无线电、猴枣散止咳药等等,真有难以言说的悲怆和亲切。这些,当年已被称作老牌子的牌子,如今仍是我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品牌。
  是人创造了它们吧?可创造了它们的人,去了哪里?连这些人的子孙都已香消玉殒,它们却依然生气勃勃地活在我们每一个现实的日子里,竟没有一点点迟暮告老的意思,真像是要天长地久的。
  老牌子都是这样,不动声色地,伴着一代又一代人出生成长,又目睹着他们衰落消亡,顽强地吞吐着遗忘着这世界的喜怒哀乐。
  也许,有一天,人类修炼到了这般无视沧桑忘却前尘的本领,也就永生了。
   
活在过去的日子

  很好看的一件针织羊毛衣,浅浅嫩嫩的藕色,绵密厚软的质地,开襟、鸡心领,同色的丝线绣出一朵朵怒放的月季,雅气贵气,是每个女人一看都想披在身上的漂亮。然而,拿在手里看了再看,最终还是把它塞进箱底、打入冷宫。好几年了,只为胸襟前的一丛手绣的花卉,这衣服就算是过时的东西了。每每想穿,翻出来一见这花了许多人工绣上去的花就气馁。
  80年代中期的时候,这精致是再时髦不过的奢侈,但是,时装的潮流一季一季淘汰太快,一眨眼,不兴衣服带装饰配件了。1996年,从纽约参加了时装展示会回来的人,更一本正经地说:款式华丽的设计是要被人骂的。听了这话,谁还好意思再穿这件羊毛衣?
  也许可以说,80年代以来,是服装史上的一个黄金时代,设计师如雨后春笋般地不断涌现,品牌如明星般的拥有众多的发烧友。然而,这十几年来,我们其实一直活在过去的影子里,无论是在心情开朗的时候,还是在前途暗淡的日子,时装舞台上最强烈的光束是怀旧,我们被怀旧的影子笼罩着。度过跨越六七十年代长长的嬉皮时代之后的80年代,以怀念二三十年代老派的经典为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地跌入怀旧的陷阱。怀念40年代的NewLook,怀念50年代的纯洁,怀念60年代的青春,怀念70年代的反叛……十年的时间,浓缩了近代时装的各个阶段,重温了曾经的每一个可圈可点的细节。
  然而,真正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创作又在哪里?华丽是别人的财富,失望也是过去的叹息。从每年数不清的款式中,我们看到的都是前人。80年代以来的时装界,其实更像一个被命运折腾得不知所措的小孩,充满精力,却来不及找到自己的表达方式。80年代市道好的时候,一想就想到从前的阔人是如何纨绔风流的,于是来不及地要模仿模仿尝尝富贵的滋味,同时,因为骤然暴富,不可避免地比曾经的富人夸张、奢侈、挥霍、堆金砌银。80年代末一旦市道低迷,顷刻间竟然心理崩溃,充满绝望。于是,破衣烂衫的嬉皮装扮开始抬头。当经济慢慢回升,好,汤姆福德带着古奇风云际会,成为1995年以来最叫好的设计师和品牌。
  尽管汤姆福德一再强调,他1995年的作品不是50年代的Mod,1996年系列不是70年代的嬉皮,但他所谓的时尚元素,无非是“1973年的靴子加1978年的西裤,再配衬1965年的发型,或者改以1984年的长裤重新组合”。
  无非是拼接,今日的时装舞台上充满着拼接。是不是因此,伊夫·圣洛朗在1996年决意退出时装秀了呢?毕竟,他是一个有创造力的真正的大师,在60年代曾经率先使用塑料作风衣的面料。
  时装界连伊夫·圣洛朗也没有了,还能有如香乃尔这样具有革命性的人物吗?
  当然,也有人说,所谓革命性,是要由历史、由后人来评说的。那么,我们等着。
   
江湖老姓名

  喇叭型的裤管伴着松糕跟的鞋子,一步步走过长街。宽松的衣衫重叠的披挂在你面前走过,又走过,如梦如幻。
  近三十年过去了,据说嬉皮的风格重又卷来,而你,是否还记得约翰·列侬?记得披头士?记得Rollingstone?
  应该不会忘记的吧。青春、激情毕竟难能可贵,况且,那一代的青春又是格外的狂热,格外的迷茫,格外的纯洁,格外的反叛。
  然而,岁月无情。嬉皮老了,约翰·列侬死了。当年的热爱已无处再寻,当年的贫穷也无复再有。
  那就用此刻稍稍鼓胀的钱袋为青春收集一点证据吧,好好地保存、好好地怀念——在人到中年的时刻怀念青春,在富裕的时刻怀念贫穷,在世俗的时刻怀念纯真,在疲萎的时刻怀念激情……1981年,于伦敦拍卖的约翰·列侬生前使用的直立式史坦威钢琴,是世界上第一个正式拍卖的流行音乐收藏品。从此,流行音乐收藏品才成为收藏的一大门类,并有一个专门名词Rockandpopmemorabilia。
  一晃十年。到了80年代后期,“披头士”的收藏热已经成为一种特殊的社会现象。当时有专门的月刊、专著以及集会、会员通讯和展览会来介绍有关收藏品。每年八月底,在披头士的故乡利物浦,全世界的“披头士”迷们必定集会,举行“披头士”周。内容包括组织研讨会、放映有关录像和电影,举办收藏品的交换。几家大的拍卖行就趁机在此时展开拍卖,生意火爆,不由让人慨叹,时间竟可以把流行变成经典。
  每一种收藏门类的确立,都得力于热爱它的人有闲钱和有闲心。因披头土而热起来的流行音乐收藏品,正是因为约翰·列侬的许多同代人活到了80年代、9O年代,并且有了闲钱有了闲心。
  如今,在越来越庞大的流行音乐收藏品门类中,迈克·杰克逊、麦当娜等人的物件也早已是抢手的热门货。那么,是否若干年以后,当今日的追星族走入中年,囊中渐丰,“四大天王”的签名照也要堂而皇之地列为新的收藏品、拍卖品?
   
有限

  “你应该去申请有线电视,每个月付几块钱,有线电视台的节目比无线电视台的节目要好看得多。”他们对我说。
  上海的有线电视网络,已是全球覆盖面最大的网络,成为上海仅有的几个值得自豪的“世界之最”之一。打遍天下无敌手,铜轴电缆排到哪里,哪里的家庭就心甘情愿、迫不及待地交钱归属。
  我是少数的例外之一。偶尔去人家里作客,像刘姥姥一般守着人家的电视机呆看。看着看着,忽然惊呼起来:“有广告的喏,有广告的喏。”我没料到,有线电视台也播广告,其频率和种类并不比无线电视台逊色。可这是有线电视,用户是付了钱的。有线与无线的区别,主要不是在播出的技术上,也不是在播出节目的内容、类型上,而是在收费不收费上。既然是我自己掏钱看节目,凭什么还要搭配广告?既然电视台已经借此赚到了天文数字的广告费,凭什么还要收用户的钱?
  这对于其他电视台叫不公平竞争,对于观众叫公开勒索,然而,它却大行其道,上海人却安之若素。从有线电视台开播到现在,至少在公开媒体上还不见有人对此提出异议和投诉。所有有线电视的观众都不觉得自己的钱在无形中被贬值了。
  被迫接受广告的骚扰,并不只是在有线电视上,电影院里的情况更甚。观众花十元钱买一张票,在看电影之前居然还是必须忍受广告的煎熬。说实话,很多时候,电影还未开演,观众已经哈欠连天。
  “你可以拒绝呀,你可以不看呀。”这是最好的方法。
  然而,谁说我们有选择的权利?有线电视台只此一家,原本不配“居奇”的节目,只有通过它的播出才能看到,你让我到哪里去看?电影放映更是别无分店,它说了算,走到哪个电影院看哪部电影,都是这一整套广告,你挑无可挑。
  作为消费者,不说选择的权利,我们甚至常常保不住拒绝的权利。
  三大两头会在报纸上看到读者投诉,说买回家的物品发现质量有问题,同商店交涉非但无结果还惹出一肚子气。店家的方法一是赖,不承认质量有问题;如果抵赖不成,二是推,请你自己去生产厂家交涉。而常常,这厂家是在远郊甚至外地,或者更为不幸的是你按着地址找去,却遍寻不着,这厂家硬是在地球上消失了。兜兜转转,在交通拥挤、空气污染的上海奔来跑去,结果,用钱换回来的还是废品。也有在响应保护消费者条例的商家,他们同意你退,但是,退的钱你不能拿回家,你必须用这些钱或者更多的钱在他的店里买东西,不管你是不是需要、是不是想买、对他有没有信任,你都得买。上海有句俗语——老鬼不脱手,脱手变猪猡——谁让你不小心拿出了你的钱?虽说这钱是你的,可一旦不在你手上,就由不得你支配。这一种买卖关系,委实比如今的婚姻更牢靠更可怕。
  做一个上海人,真的该管好自己有限的薪水,一朝出手,时时有血本无归之虞。
  可怕的是,该管住的,不只是我们有限的薪水吧?
  然而,如何管得住?
   
此情无计可消除

  连续工作了一个下午,丢开书本纸笔,起身,为自己倒一杯水,喝一口,走到沙发旁,坐下。空落落的觉得百无聊赖,又起身去书橱里拿了一本书出来,这才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休息。
  休息,也就是看书。这恐怕是所有以文字为职业的人一种命定的生活方式,当年鲁迅先生说他的休息就是从书桌前的椅子上,挪到书桌旁的藤躺椅上,拿起另外一本书来看。而这另外一本书,也许就是他下一步的工作,也许就启发了他下一步的工作。工作和休息,竟这样含混不清。因此很多人感叹文字工作是一项苦役,难有一刻真正的休闲。
  这话,以前也许对。以前的人,种田作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上班下班可以分得清清楚楚。而现在,生活于现代都市中的人,遭遇的完全是另外一种命运。不管从事的是什么职业,谁都难以享受休闲。
  从前,我们可以将休闲等同于下班之后的睡眠娱乐。然后,随着工作节奏的加快生活压力的加重,我们发现,即使呆在家里仍然有电话有应酬仍然疲劳焦虑。于是,我们想到去旅游,想到去垂钓,想到去健身,想到去洗桑拿……结果,都是徒劳。休闲一词之所以前所未有的流行、热门,本身就是因为现在的人前所未有的疲劳,并且找不到消除疲劳的方法。人们都试图将人生规划成合理的方块,这一块是为实现自己的种种欲望而付出的劳作,然后从中挖出一块作为劳作过度而必须的修整。且不说人生不是钟表不能随心所欲地切割,即使是可以任你切割,你的情绪是否能转换自如?
  竞争激烈的现代社会里,工作的地点可以延伸到早餐的饭桌、度假的车厢,劳作的时间也就不是上下班的钟表能够判断的。离开办公室,抛一杆鱼饵,静静坐在湖边的只是你的躯体,你的大脑从不能离开你的工作,脑海里翻腾不息的是生意场上的明争暗斗,或是创作、研究中的关关卡卡。常常会在电影里、小说里,看到这样的场面,说一个人在下班的某个环境里,因为一个偶然的细节触动,使他茅塞顿开,一举突破工作中的难关。可见,即使在下班的时候,思维还是停留在上班的阶段。而如果不是这样地兢兢业业,你简直无法应付你的工作。不能应付你的工作,当然就不能维持生存。
  工作,已经占据了我们醒着的每一刻。人,还有什么闲好休?
  我们,越来越明显地,累的是心,而不是身。所以,有人指出,休闲应该不是一种生理行为,而是一种心理行为。是否得到休闲,不是看你身在何处,而是看你心在何处。所谓休闲,是让心脑有休息的一刻。
  可是,现代人的欲望是如此强烈,需要追逐、被迫追逐的东西是这么多,连休闲也成了一种奋斗目标,那颗心,如何闲得下来?
   
难以为继

  现在,再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红楼梦》迷了吧?有电视、有电影、有那么多的VCD,谁还读小说?即使硕果仅存几个小说读者,读了也就读了,谁会三番四次地专读一本,直到把大观园熟得像隔壁邻居的豪宅?
  小学时开始读《红楼梦》,但是,直到进了中学,“文革”结束,才弄明白所谓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的问题,总之曹雪芹没有最终完成《红楼梦》,我读到的故事结果是高鹗私自续写的。多少年来,忠实的“红迷”们因此对高鹗诸多不满,没一句好话。
  也许,最初阅读《红楼梦》刚刚迈进少年,还没什么分辨能力,把一百二十回作为一个完整的故事全盘接受,我一直不觉得高鹗的续笔有多么不堪。前后不一致的地方是有的,结尾不及前面精彩可看也是事实。但是,要知道,是如此一本惊世之作的结尾,有多少人可以做好?曹雪芹呕心沥血十年,几度增删修改,最终还是不能给结尾定稿,可见其难。如果天假时年,让曹雪芹寿终正寝,由他亲手定稿的结尾,也未必一定能让他自己和后人皆大欢喜。
  人说万事开头难,其实收尾更难。开头难,只是难在需要勇气去做一件从来不曾做过的事。收尾难,却是难在需要真功夫。有了真功夫,还要有良好的心理生理素质——都快要结束了,也许只这样一闪念一分心,手中的活就出了毛病,再也求不到最好的结果。写文章,写久了,你就知道,想到意思坐下来就写,并不难,难在开了一个好头之后,怎样把它的结束化成一个意犹未尽的开始。小到做一篇文章,大到拍一部电影、做一世人,要求个好收场都不容易。
  茱迪·福斯特自己制作的《尼尔》是我很喜欢的一部电影,那个藏在深山,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女子,其实满足了在红尘里屡战屡败的人们出世的愿望。她的不食人间烟火,她的纯真自然,都是我们渴望已久、寻找已久的品质。然而,你料不到的是,在最后的法庭上,这个连话也说不清楚的出尘仙子、这个与人群没有交往的人,竟侃侃而谈,陈述自己不愿回归社会的理由。她说你们人与人之间连眼睛与眼睛也不愿接触,可见你们的虚伪不真诚。这么条理分明言之凿凿,真让银幕下的观众啼笑皆非。现代人的毛病显而易见,但至少该让一个熟悉这毛病的人来说才有说服力。尼尔一辈子总共见过不到十个人,她怎么可以断定别人连眼睛与眼睛也不肯接触?况且,她既不了解人,既把人等同于万物众生,怎么知道人与人之间的脉脉情意一定要靠眼睛来传达?
  其实,茱迪·福斯特不说这一番话,影片该有的感染力决不会少,她提出的问题,想必观众都会好好地思索,但是,所有的话她都替你说了,你还用想什么呢?更糟糕的是,其实,观众或许想的远比她说出来的有意思。
  黛米·摩尔的《此时彼刻》异曲同工地画蛇添足。从一句“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开始,很温馨很怀旧,骤然间就把已成年的你送回旧时青青的梦境,多少岁月的感慨,已没有美国或中国或其他地区的区别。悠悠此情,欲说还休,她却非得在最后给你总结一番,回顾展望人生的大道理,仿佛她不用嘴说出来,观众看了整出电影也不会明白似的,仿佛别人真傻得要靠她来教一样。
  人,就是这点想不穿,所以,做人,做着做着,就越来越难收场了。
   
幻灭

  摄氏37度2的早晨,天气已是非常炎热。
  热辣辣的贝蒂就在那时来到,站在裘简易房子的门口,双手自然地一松,两个手提袋子,“啪”地一下掉落地上。
  裘,就疯狂地爱上了美丽、性感的她。
  贝蒂只是无处可去,漂萍似地在这里落脚。爱上裘其实是在同居以后,或者说是在发现了裘曾经写作的时候。
  小城小镇小酒馆里,与文化永不可能沾边的女招待,竟然是同一个高雅的文化人生活在一起。仅仅有这样的念头,也让酒吧女觉出如梦的希望,更何况那是真实的生活。只要把这埋在箱底的厚厚的手稿投到出版社,贝蒂相信,不久,她就是著名作家的夫人了。
  那么,就放一把火,快乐地烧掉他们栖身的简易房子,迫着裘同她一道进军巴黎,展开她的希望之旅、梦幻之旅。
  合格的大作家夫人,应该是合格的助手。于是,贝蒂从自学打字开始,用一个手指,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把裘废弃的手稿打印清楚,投入信箱。
  “再也没有看到过比这更糟糕的书稿了。”出版社发来的退稿信上如此说。裘百般劝慰,贝蒂满腔的不平之火,才渐渐平息。
  她说,我们出去走走。等到裘发现他们是走到出版社编辑的家门口时,想要把情绪失控的女友拉回去已经不可能。那个素不相识的编辑,听到铃声,刚把头探出房门,就撞上贝蒂排山倒海的臭骂。骂犹不解恨,这女子竟一刀将编辑的脸刺得鲜血直淌。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卑微的人最大的悲剧和打击,莫过于他想象着自己可以爬到上层,奋力地爬呀爬,结果却是悬天八只脚的黄粱一梦。
  上天人地都求告无门,而低贱的日子怎堪再忍受?她看见的并不是她想看见的,贝蒂刺瞎了自己的双眼,点点鲜红的血迹,溅在房间的地上墙上,留着让外出回家的裘,悚然心惊。
  双目失明的贝蒂,彻底疯了。
  裘到精神病院去探望,看着看着,最后只能无限爱怜地用枕头闷住贝蒂的脸。也许,唯有如此,才是解救了这个永生卑微的女子。
  回去后,铺开稿纸,裘提笔写书。
   
爱恨一线间

  如果能够让彼此的感情保持在梦幻阶段,该是多么轻松。所有恋人间不能容忍的欺骗、背叛,都不再存在。那一个曾经对着你山盟海誓的人,可以光明正大地毫无愧疚地同另一个人结为夫妻,而被撇在一边的你,尽可以一辈子无怨无悔地此情绵绵。你们彼此永远没有犯错的机会,永远也用不到原谅、被原谅这样的词。
  其实,到最后,你不得不承认,爱情,只不过是一场仪式。
  墨西哥的《激情朱古力》是将这种仪式操办得最完美无缺的。他说他爱她,但是依照当地规矩,她是家庭中不能结婚的小女儿,他于是只好娶她的姐姐为妻。从此,他也就是她同一屋檐下的家庭成员了,每天可以同她的姐姐、他的妻子一起,吃她做的饭。
  咫尺天涯的相思,多么缠绵。这女子把满腔的爱情,倾注在烹好的食品中。一天三餐,从厨房里端出的每一道菜,都是她低低的耳语,不厌其烦、意犹未尽地说着:我爱你,我爱你。她成了远近闻名的烹调高手,总有人来向她讨教烹调诀窍,每次,她总是回答:要放许多许多的爱。温柔的微风,把这句话,一缕一缕传进不远处爱人的耳中。而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没有悲伤。这个女人倒了这个时候,享受的是这个仪式,爱上谁,是否爱,早已无所谓。
  关键的,只有仪式,感人的,也只是仪式。到了这个时候,她或许可以坦然接受这个男人的死讯,但是,如果剥夺她为他做饭的权利,对她却是致命的摧毁。所以,那个人不必真心爱她,只须餐餐好胃口,就能将爱情的仪式操办到经典的程度。
  以前的人,是有这种说法的:要抓住你的男人,先抓住他的胃。
  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宫廷女厨师。那时候,空中小姐都是天之骄女,因为飞机的乘客,除了达官显贵就是家财万贯,空中小姐在婚姻上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当然,空姐们,看中的未必是这乘客,而是这乘客的身价、财富。但是,即使成功地嫁入豪门,富豪一天不死,空姐就一天得不到想疯了的钱。于是,她们跑了老远的距离,来到亚洲,去请教一个被称为“富豪杀手”的女人。据说,这个曾经做过宫廷厨师的女人,嫁过好几任丈夫,每一个都是既富有又短命,并且,现在还有好几个富豪在排队追求她。
  空姐们终于见到了女杀手,居然其貌不扬,完全一个厨娘的样子,实在是没有魅力可言。失望之余,就不再寒暄,直截了当地问:你是用什么方法折磨那些富豪,让他们生龙活虎地来到你身边,浑身是病地死在你家里?
  女厨师悠然一笑:不,我不折磨他们,我只善待他们,每天做最好吃的宫廷菜给他们吃。你知道,他们馋嘛,餐餐好胃口,总是吃得太多。
   
唐朝绮丽

  过去了,过去了。天地悠悠,沧然涕下,后来的人,再也没有赶上过我们的盛唐气象。
  盛唐是诗,诗是豪情。盛唐的豪情,是率性而为诗酒风流,也是梵音佛语安祥大度。月明星稀之夜的邂逅,撩开盛唐的一角帷幕。权且相信,唐朝的女人也有宋念奴这样同杨贵妃大异其趣的单薄,再看她如何诗酒风流。
  诗酒在魏晋已足风流,然而,魏晋毕竟不比盛唐,魏晋人有太多的压抑、无奈。都作长歌一曲,魏晋是黑夜不明长歌当哭,盛唐却是狂歌当舞纵情恣肆。
  总是一段缘几分情,男人与女人,女人与男人,爱与不爱,离离合合,“瞑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宋念奴愁肠百结分身乏术,偶然地邂逅相伴,长安古道一路行来,自己同时爱上了两个少年。幸好在盛唐,不必太多的哀怨、自怜,有诗有酒风流自成,盛唐应该可以使少女的真心真情获得美满。
  即使爱而不能,也不是因为压抑,不是因为欺骗,不是因为“多情反被无情恼”,不是因为“情到多情情转薄”,没有那么多伤人自伤的兜兜转转,聚合离散是情是缘是自然。
  幽怨是有的,但不必哭哭啼啼,盛唐人的眼泪并不准备留给男欢女爱。即使是一出海誓山盟的《长生殿》,也毫不犹豫地甩出白绫一匹逼你自尽,然后,再给你一个蓬莱仙山,你浓我浓,此情绵绵。
  天涯芳草,处处都有有情人,反而朋友间的承诺是一生一世。
  将近二十年前的《唐朝绮丽男》不能算是一部好电影。但是,当高山流水,当天地扁舟,当散发的侠士仰天长啸一刀取下已死朋友的头颅,如约携他回家时,我终于有幸见到盛唐气象了,天地自然意气飞扬。
   
不应有恨

  没有一个观众,看完《过把瘾》能够心境怡然。都是好男好女,没有谁负谁也没有阴错阳差,说起来也算是惺惺相惜难舍难分,可就是逃不脱百折千回颠颠倒倒的磨难。待到一劫过后,以为终于修成了正果,却不料无常又至,方言生生地被绝症夺了去。
  也好,从此杜梅不必再作天作地,不必再担心遭冷落遭背叛,然而,从此,谁能说杜梅是活着的?
  一场爱情就是一场生命,出生必定昭示着死亡。当心中的爱情到了某一个程度,往往只有以死来求证,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所以,深爱方言的杜梅会把刀架在方言的脖子上。所以,方言注定要死——那医学上无法医治的绝症,只是爱情杀手的一个借口。既然杜梅不死,那么,只好方言去死。
  方言死了,方言与杜梅的爱情也死了。
  就这样令人沮丧。也许,如爱情这般纯洁美妙的感情,真不是俗世的人所能承担的。爱情,于我们是这样辛苦这样困难这样劫数难逃,以致总是不堪重负心力交瘁。真的,低头数数,哪个人的心中不存着一点爱的遗恨?
  有时候想,也多亏爱之中有了这几分“恨”,一个人才得以顺顺当当享尽命定的寿数。这就是属于我们的人间吧?“恨”竟比爱轻松得多、容易得多,当然,也无谓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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