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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手


孙志保

  明成随黑马走下汽车的时候,阴了很久的天终于下起了小雨。雨丝如线一样细,淋得人脸上麻酥酥的,身上也开始泛潮。坐了四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明成有些疲倦,肚子也有些饿。抬头看看天,虽然没有太阳,也能判断出已是黄昏时分。黑马走得很快,大步流星的,身上黑色的胖肉一抖一抖的,显示出精力的充沛。两人刚刚走到车站对面的“仕奇”时装店跟前,一个二十多岁的英俊男人从铺面里窜了出来,一把抓住了黑马。
  “老黑,你小子怎么才到?”
  黑马轻轻拍了拍那男人的手,脸上带着笑说,“久等了,久等了。”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本通讯录,撕了一页递过去:“王立,你先按这个地址去找老王,回头我也过去。”
  王立看看明成,把黑马拉到一边去。两人咕咕唧唧说了好一会儿,还用手比划一些令人费解的动作。最后王立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朝黑马肩上砸了一拳,叫了一辆“拉达”出租车,一躬身钻了进去。
  “这小子,摆他妈阔!”黑马摇了摇头。
  “还有多远?咱们找辆三轮吧。”明成说。这是四个小时以来他第一次开口说话,所以感到嘴巴张得有些吃力。
  “不远了。”黑马说。
  半个小时后,明成已走得精疲力尽,才看到那座全地区有名的秀园宾馆在烟雨中时隐时现。与黑马合作了很多次,明成对他的性格了解得很清楚。在明成未与主顾直接接触之前,黑马总是一个钱掰三瓣使。黑马做这行当五、六年了,手里少说有个十万、二十万的,但他仍坚守着自己的立家三原则;不借钱给人,预付酬金不超过总数的百分之四十,供需双方直接接触时不能提酬金的事。明成心里充满了对黑马的鄙视,但又无法不佩服他。老黑捞到手里的是实实在在的花花绿绿的票子,不像自己,一年慌到头,只落得一心的沮丧与凄怆。
  303室在三楼左首,靠近洗脸间。两人爬上楼来的时候,已整个儿成了落汤鸡。黑马敲了敲门,屋里传来拖鞋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明成想不到来开门的是张浩。在见面的一瞬,两人都吃了一惊。张浩现在是林城县工商局的副局长。明成过去曾由黑马牵线为他服务过几次,总的说来,还算愉快。
  “老黑,跟我还来这一手?”张浩捅了黑马一拳。
  “我事先也不知道呢!”明成也有些不满地看着黑马。
  黑马哈哈一笑,把提包掷到沙发上,甩掉湿衣服,又帮明成把黄色军用背包卸下,轻描淡写地说,“这不是知道了?”
  张浩住的房间很大,里外两间。张浩说他和黑马住在这儿,另外给明成安排了一个房间,在走道的另一端,那里比较清静,窗户外还有竹林,温习功课比较适宜。黑马和张浩神侃了一会儿,见明成已换好衣服,便抓过自己的提包,掏出一把证件来,-一放到明成的面前。
  “这是准考证,这是临时身份证,这是工作证。你再熟悉熟悉,把姓名、年龄、工作单位、家庭住址都记清了,别到时候人家一问,你把自己的给倒出来了。”黑马说。
  “怎么会呢?”张浩递给明成一杯茶说,“明成已不是第一次帮我了,这些早该记清了。”
  “明成老实,实心眼,不信,今儿晚上你给他找个女人试试,保他不敢上。”黑马嬉皮笑脸地说。
  明成红了一下脸,低头拿了证件一一细看着。黑马的确身手不凡,两个月以前从他这儿拿走了几张照片,今天就变出了一堆证件。明成知道这些事不用张浩张罗,张浩至多对黑马说一声:老黑,今年我要报成人高考。黑马是一条龙服务,只要付钱,一定会办得令宾主双方都满意。
  这次使用的全部是明成的照片,不像以往,或用叠印法,或两人同时下考场,或事先打通关节,这次黑马显得更加精明,说可以在考试成绩出来之后再把张浩的照片换上去,费些事不假,但可以减少考场里的风险。明成在这方面想得很少,只要不被从考场里揪出来,事后又有钱,他就算完成了给自己定的任务。至于黑马事后用什么法子为张浩换照片,最终能得多少利,他一概不过问。
  黑马让张浩上街上买几件衬衣,买一双皮鞋,说明成穿的叫化子一般,进考场后谁看也不像国家工作人员,别为了这给揪出来。张洁笑笑,说黑马是变着法儿算计他。黑马冲明成挤了挤眼,像是在说,我可是为你好。
  明成从服务台取了钥匙,打开自己的房门。房间的确很舒服,一种淡雅的鹅黄的色调把四壁及天花板烘衬得柔和爽目,紫红的地毯新铺上不久,有一种甜香的气息。房间里有空调,有电话,有彩电及卫生间。一张整洁的席梦思床上放着几本电影画报,床头柜上铺展着当天的晚报。明成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代考的服务对象就是张浩。张浩那时是工商局市场股的工作员,三十出头,穿一身板板正正的工商服,动作有些迟钝。那次也是在行署考试,住的是五块钱一个床位的房间,三个人挤在一间屋里,到处脏污不堪。现在真是鸟枪换炮了,张浩已升任副局长,一切都变了模样。这房间,少说一夜也得七十块钱。
  明成洗了个澡,刚从浴池里爬出来,黑马推门进来了,手里拿了两件衬衣和一双皮鞋。
  “你怎么不开空调?”黑马说着,走到窗户前拧了个强冷,然后回到赤身裸体站在镜子前的明成身边。
  “好身段!”黑马笑着,做了一个猥亵的动作。
  明成连忙抓过裤头穿上,急切地问:“张局长怎么说?有没有改动?”
  “老价,原地踏步走。”
  “老价?”
  “对,考上付四百,考不上,二百。喏,这是一百块钱安心费。”黑马把一百块钱拍在明成手里。
  “这可是成人高考,再说,我自己也快高考了。”
  “知道。都老主顾了,我不好意思和他撕破脸皮。”
  明成无语,脸上流露出失望的神色。黑马说了一句待会儿我带你去吃饭,便退了出去。明成走到窗户前,想打开窗户透透气,看看仍在嗡嗡作响的空调,便住了手。窗外,雨一如既往地下着,竹园的竹子很茂密,近窗的几根细长细长的,在空调排出的热气的鼓动下微微摇摆着,几片叶子摩擦着满是水渍的窗户玻璃,似乎可以听到沙沙的声音。远处天边忽而闪过一道亮光,红白色的,如一只冷丁睁开的眼,待要细看时,又倏尔消失了。
  屋里渐渐有些凉,明成俯在空调上看看,把旋钮旋到弱冷,随后打开那只军用背包,把书本取出来掷到床上,一本一本无聊地翻看着。语文,数学,每一本书上都有他留下的密密麻麻的记号。他看着那些鱼眼般的记号,忍不住叹出一口气。这已是第四年了。第一年参加高考时,他十八岁,那一次他以五分之差落榜。第二次高考时他十九岁,十分的遗憾葬送了满心的希望。今年是第几年了?他问自己。第四年,对,今年是第四年,还有两个月就高考了,而他,却在这里代别人考试。这已是第几次代别人考试了?他屈指算了算,已经记不清了。第一次高考落榜之后他就认识了黑马。整整三年了,黑马为他打点着一切。他觉得自己已离不开黑马了。虽然那张黑黑的肥胖的脸已多次使他产生厌恶的感觉,但事到临头他还得依从黑马。
  他无法坦然面对这一切,尤其是在想起卫妹的时候。虽然事情的起因与卫妹有关,但他无法就此释然。他感到自己对不起她,那一双清澈的眼睛总令他沉重得抬不起头来。
  第一次代考的情形还清楚地保存在他的记忆中。
  第一次高考的落榜给了明成沉重的打击。他整整一个星期没有露过一次笑脸。渴望上大学与渴望卫妹一样是他心中最大的愿望。母亲在十年以前就病故了,母亲给父亲留下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父亲是个本分的庄稼人,为了三个孩子,他学会了经商。说是经商,也只限于东集买西集卖,一辆破自行车一次驮上百八十斤的粮食,一斤几分钱的差价,一集下来,就有了三四块钱的收入。靠了这微薄的收入,明成和弟弟妹妹得以继续学业。明成希望能早日给父亲帮上忙。看着父亲一日日苍老下来的颜面和与六十岁年龄不相符的弯曲过度的脊梁,他盼望幸运之神尽快光顾自己。考上大学意味着获取城市户口和安定的工作,意味着稳定的收入和从此改变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意味着弟妹学业的继续和父亲轻松的笑容。但是这一切都随着一缕轻烟飞去了。明成在久久的沮丧之后决心重新来过。他去找卫妹,让卫妹和他一起参加复习班。卫妹和他是娃娃亲,住一个村千。在长期的同窗生涯中两人心心相印,感情很深,结婚是迟早的事。卫妹的成绩不如明成,离高考最低分数线差了五十分。卫妹不想再复习了,说复习了也没用,卫妹的心事瞒不住明成。村里的民办教师王文田今年六十二岁了,正卧病在床,据说得的是尿毒症,已没有多少日子好活。卫妹想的是王老师的民办教师的位子。县里每年都要举行一次民办教师转正考试,只要能当上民办教师,转为公立教师的机会有的是,转正考试比高考容易得多。那时不但工资不低于别人,还可以附带一个户口。卫妹只想留在家里等待这个空额。明成明白卫妹的选择不失为明智,就一人跑到母校报了复习班。一个月以后,父亲到城里办事,顺便来看明成。提起卫妹当民办教师的事,父亲摇了摇头,说王文田已死了半月了,他留下的那个空额有很多人想着,从眼下的情况看,行政村会计王凌元的儿子很有希望,不为别的,只因为人家有钱。卫妹的父亲卖了一些粮食,给乡教办室的人送过一次礼。人家给他指了一条路,让他去找乡里主管文教的副书记。那位副书记和卫妹家有点说不清的远亲关系。如果方法得当,事情还是能办成的,关键是一个钱宇。明成回了一次家,见到了卫妹。卫妹绝望的眼神大大地刺伤了他的心。回到学校的当天下午,他一个人在操场上默默地散步,看着阴霾的天空和调零的树叶,不知该怎样帮助卫妹。正在这时,黑马出现在他的身边。明成是几天前在一个同学家认识黑马的,当时根本想不到还会见面。黑马人很爽快,直截了当地提出请明成替一个朋友考试,酬金二百元。明成不加思考地回绝了。黑马临走时显出未卜先知的宽厚,说还有几天时间,我等你的信。
  明成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早上就去找了黑马。他太需要这二百块钱了。卫妹含泪的眼睛一次次闪过脑际,令他无法定下心来。只此一次,他想,往后就安心复习功课,全力准备高考。黑马带着诚意的微笑欢迎他的到来,然后带他去见张浩。张浩从部队转业五年了,到今天才获得一次职称考试的机会。晋升经济师对于他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长工资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因素在于全局仅有三个经济师,如果他能成为第四个,对于今后的发展大有禅益。张浩在一家饭店里宴请,明成第一次喝了白酒,吐得一塌糊涂。
  最主要的收获不是二百块钱。在与张浩的闲谈中,明成得知乡里那位主管文教的副书记是张浩的战友,而且关系非同寻常。明成无法按捺住自己怦怦的心跳,迫不及待地向黑马提出,只要张浩愿意帮这个忙,他可以不要那二百块钱。黑马拍了拍胸脯,说这事包在他身上。临去考点的那天上午,张浩单独和明成谈了好一会儿。张浩说,“只要明成你能考上,我亲自去岁排这件事,而且,该付你多少钱我一分也不少。”
  明成知道以自己的实力,圆满地完成任务应该不在话下。进了考场以后,他神情沮丧地坐在张浩的编号座位上,等待主考官的例行检查。心烦是无法避免的,从小学到高中毕业,忠厚的明成在大小百余次考试中没作过一次弊。连扭头看看别人答卷的小毛病也不曾有过。而今天,他已无法继续保持自己纯洁的考场履历,心情自然复杂万分,他感到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不是他明成,而是一具有完整外形的活肉,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我还存在吗?他问自己,我在哪里?现在我在哪里?仿佛有一团白絮从眼前飘开去,他的思维就附在白絮上。白絮飞了很久,来到一潭乌黑的臭水之上,在冲天的臭气冲击下,他和那团白絮一起一头扎了进去。明成在黑水中挣扎,内心充满了懊恼与悲哀。泪水与臭水混在了一起,从精神上和肉体上同时把他呛得半死。正当他深深地沉浸在这种无边无际的梦幻感觉中时,监考老师重重地在他手上拍了一下,睁开眼来,明成发现一个目光犀利的小老头正站在他面前,一脸不满地看着他。小老头是想看他的准考证和工作证、而他,在无意之中却把它们紧紧地压在了手下。明成心中大窘,连忙把手移开。对于考前查验这一关,他并不十分担心。一是考试并非大考。气氛不是很紧张,估计不会很严格;二是准考证和工作证上的照片在报考前已做过手脚。黑马有着娴熟的照相洗相技术,他把张浩和明成的照片带回自己家中,在很短的时间内把二者叠印在一起,无论近看还是远看,照片上的人既像明成又像张浩。明成拿到准考证以后,曾站在镜子前对照了好大一会儿,感觉的确很像。监考老师拿着那张写着张浩名字的准考证,反反复复看了好一会儿。把我查出来吧,那样我就解脱了。明成忽然这样想。当然,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接踵而来的另外一些念头很快就把它消灭了。明成垂下头去,手似无意地在头发上摩笑着,把头发搞得很凌乱,以缩小年龄差距。“你多大了?”监考老师问。“三十一。”明成的声音有些颤抖。“叫什么?”“张浩。”“在哪里工作?”“林城县工商局。”监考老师又取出报名存根,细细地对照了一遍,才慢慢地转身离去。明成悄悄地在额头上抹了一把,发现那里已是汗浸浸的了。在怀有一丝庆幸的同时,明成心里还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他只有十八岁,但当他说出三十一这个数字时,监考老师竟没有过多怀疑。是监考老师粗心,还是自已看来的确很像三十一岁的人?这时他的眼前浮现出卫妹的影子。他感到卫妹是那么年轻漂亮,与自己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明成考上了。这是一次成功的考试,成功的喜悦由三个人分享。张浩果然没有食言,借了局里的车,带着明成和黑马直奔乡下。事情办得很顺利。一个月后卫妹顶了王文田的缺,当上了民办教师。那是个晴朗的秋日,卫妹的父亲为庆贺卫妹走上工作岗位,同时感谢明成的帮助,在家里摆了三桌席,遍请亲朋好友。酒席散时,已是傍晚时分。卫妹拉了明成的手,两人一齐来到村西的桥头。月亮在头顶朦胧地照着,空气中有一种从田野里散发出的红芋的香甜气息。桥下的流水自北而南缓缓地流着,偶尔有一条小鱼“哗”地一声轻轻地跃出水面,银色的鱼体反射着月亮的清辉,如一个甜美温馨的梦。两人坐在大拱上方的小拱中,无拘无束地悄笑着,呢喃着。卫妹把嘴唇偎过来时,一种淡淡的槐豆花的香味令明成深深陶醉。卫妹的嘴唇湿润光滑,舌尖清香细腻。明成的幸福如桥下的河水般无休止地流淌着。他第一次知道拥有一个女孩子是怎样的美妙。他深深地陶醉着,陶醉着。美好的生活似乎刚刚开了个头,一切将会更加美好下去。
  吃晚饭的时候,雨稍稍停歇了一会儿。楼下有餐厅,黑马说饭菜不卫生,硬拉着张浩上街吃。张浩无奈,只好随黑马身后走。刚出宾馆大门,迎面走过来王立。王立一脸怒气,腋下夹了一只皮包,刚刚从六路公共汽车上下来。
  “老黑,你小子坑人怎么的?我按了地址去,连他妈一个人毛也没见到。”
  “不可能,”黑马说。“你等一会儿,我帮你去找。”
  “一块儿吃饭去吧。”明成看见王立胸前崭新的师范学院的校徽,心里产生了好感。
  “他吃过了,对吗,王立?你吃过了吧?”黑马问。
  “我吃个鸟。”王立一把抓过黑马的包。
  四个人在钟楼饭店选了个靠窗的位子,点了几个菜。黑马要了一瓶杏花村,“哗哗”把一个空杯斟满,向明成说:“你明夭考试,今天就别喝了。”
  明成点点头。
  “还有你。”黑马指的是王立。
  “我喝一斤也不耽误考试。”王立说着,抓过一只大杯子,给自己满斟上。
  “你也考试?”明成好奇地问。
  王立点点头。
  两人一对准考证,巧极了,都在十三考场,如果按前后顺序排坐,两人还是前后桌。明成喜出望外,就和王立多聊了几句。黑马望见,找了个借口,把二人坐位分开了。
  天气闷热,虽然电扇在呼呼响地吹,身上仍不停地冒出汗来。明成不喝酒,吃得比较快,吃完便站起身来说,“我先走了,回去温温功课。”同王立打招呼时,他看到王立的目光怪怪的,说不清里面含了什么意思。
  快到宾馆时,明成看到前面有一男一女并肩走着。那女子的背影很像卫妹,只不过发型不对头,卫妹一向是扎小辫的,而眼前的女子却一头漂亮的卷发。他几步急跨过去,绕到了前面。果然是卫妹,他惊喜地叫了一声。卫妹也很惊异,脸上闪过喜悦的笑,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卫妹很快就变得惊慌失措。她扭头看看身边的男人,不自然地和明成打了个招呼。
  “卫妹,你怎么会在这里?”明成并没有往意到卫妹表情的变化。
  “我,我们乡开会、我——”
  “乡里开会?”
  “噢,是地区先进工作者会议,教育系统的。”卫妹身边的男人说。男人有四十多岁,脸苍白苍白的,一副干惯了文职活的样儿。
  “你把地址留给我,我还有事,回头我去找你。”
  卫妹记下了明成的地址,也不多说话,急匆匆地和那个男人一起走了。
  明成惊愕地呆立原地,似乎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他相信卫妹是来开先代会的。卫妹工作很投入,学生成绩很好,被评上先进工作者是理所当然的。但她为什么要这么匆匆地走掉?回想着卫妹的神色,明成越想越不对劲。他隐隐觉得卫妹一定有什么事瞒着他。
  冲了一个谅,明成关上门,穿了一条裤权坐到床上去。电视里正播着广告,一个女人在热水器下半裸着身子“咯吱咯吱”起劲地洗,说提起热水器,她就想了新婚的那个晚上。明成连着换了几个台,不是广告就是金山金榜。虽然已三四个月没看过电视了,他并不感到有什么新鲜,于是关掉机子,取了本世界历史看。每一字每一句都已背过很多遍,多看一眼就很烦。明成忽然想到如果今年高考还考不上自己该怎么办,是回家种地,还是继续复习,或者,就在城里赁间屋,一面做点小生意,一面与黑马保持联系。最后一个念头令他自己脸红。
  走道里响起了脚步声,他想,一准是张浩和黑马回来了。
  其实这一次他应该不来的,明成明白自己需要全心全力地准备高考。但是,与以往每一次一样,他无法拒绝黑马。每一次都有理所当然的理由,这一次也一样。每一次的理由都很相近甚至完全相同。它们在明成心中所激起的情绪也完全相同,那就是无可言说的悲苦、委屈,无可言说的无可奈何。到了自己一生完结的时候,回首一瞧,也许会发现在每一件事上左右自己的因素本质上都是相同的。明成想,那时也许会得出人生很简单的结论,但是,无论怎样简单,你却必须充当它的奴隶。
  每一次代考都花费他许多精力和时间,打乱了他的复习计划,无可避免地对高考产生不利的影响。对此他无可奈何。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总是想起这个蹩脚的比喻。
  书实在看不下去,那些蝌蚪般的文字弄得他头疼。也许,他想,自己可以换一种活法试试,为什么非要把高考看得那么神圣呢?
  明成想到了大弟,大弟前年考上了行署三中,现在正读高二。明成准备考过试就去看看他,坐七路车,十站,就到了他所在的学校。
  门口有轻轻的响动,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明成连忙抓了一条毛巾被盖在身上。
  进来的是三楼的女服务员,明成几次上下都见她坐在服务室里认真地阅读一本画报,还听见别的服务员喊她小谢。小谢穿了一件鼓状圆衫,下身穿了一条白色短裙,脸上施着谈粉,嘴唇上有一点淡淡的口红的痕迹。小谢长得很漂亮,所以略微打扮一下就显得千娇百媚,不过她的表情中并无放荡的迹象,而是低眉顺眼,一副楚楚动人的温柔。
  小谢弯腰在屋里找了一圈,一无所获地直起身来,脸上并没有失望的表情。她看了看明成。拉了一张凳子,在床边坐下。
  “有事吗?”明成问。
  “没事,我丢了一个钥匙,没找到。”
  明成垂下头去,目光停留在书上,心神却难以安定下来。
  “你是哪里的?”小谢把腿抬起来,整理了一个短袜,粉红的短裤在明成面前飞快地闪了一下。
  “林城的。”
  “来干什么?”
  “考试。”
  小谢忽然抿嘴一笑:“今天的旅客里就你一人包房。”
  明成嗫嚅着不知说些什么。
  “一个人住房害伯吗?”
  “怕什么?”
  “怕人咬你呀!”
  明成笑了,说,“谁咬人呀?”
  小谢也笑了。又说了会子话,小谢站起来,指了指墙上贴的电话号码单说,“你这个人挺有意思的,等会儿,十二点以后吧,如果有什么事,你打三楼服务台找我。”
  明成惊讶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疑惑不已。
  那是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灯管上挂满彩纸,拉花交叉着拉成长方形的两条对角线,墙上地上到处是细碎的彩团。课桌靠墙排放成一只木框状,中间空出一块舞台。到处是欢声笑语,到处都有祝福新年的欢乐气氛。明成恍恍惚惚又走到了教室中央,在五十六双眼睛的注视下满脸通红,但快乐的神色如彩灯光一样溢满了他的面容。五十六双手在给他鼓掌,掌声给了他勇气,他用结结巴巴的声音朗诵了一首小诗。他现在清楚地记得那首小诗的题目叫《小巷》:“小巷/又弯又长/我拿着一把钥匙/敲着厚厚的墙。”然后,按照晚会规定,他开始说出自己的理想。“我想,”他说,“我要上大学,我一定要考上,毕业后,我想当一位行政村书记。”他的话引出一阵愉快的略带嘲讽的笑声。“我要尽自己的努力,”他接着说,“让两千多人都吃饱饭,都过上好日子,让所有的高中生、初中生、小学生不会因为家贫而辍学。”整个教室静了一下,而后,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明成一脸激动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心里充满了无往不胜的激情。他感觉到有一双明媚的眼睛正深情地看着他。他知道那是卫妹。他想对卫妹说,“我还有一个心愿没说,这个心愿就是娶你……”
  睡梦中的明成脸上溢满甜甜的笑,如一个没经历任何苦难的孩子。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梦。梦中的情景是他高中毕业那年的元旦晚会。
  第一至第十七考场设在七中,明成赶到时校门还没开。门前的广场上拥挤着许多人,表情各异,等待着七点五十分的到来。明成仔细看了一下,发觉一两个中年人伴着一个年轻人的情形不少,有的像父子,有的像母女,有的像弟兄。通常情况下,成人高考送考的很少,大家都是有单位的,用不着那些软性照顾,更用不着送考。明摆着的,是代考。天仍然阴得很厉害,如一块浸满了脏水的黑海绵,似乎随时都可能落下几滴来。明成早起喝了半碗稀饭,吃了一个烧饼,肚里略觉饥饿。经常参加考试的人都明白这一点,考前不要吃饱,以免精神跟不上。
  王立和一个中年人走了过来。
  张浩把脸扭一边去。
  “嗨,张局长。”中年人喊。
  张浩做出吃惊的样子:“哟,老王,你也来了?”
  老王笑笑说,“千载难逢的机会,能不来吗?”
  张浩看看黑马,黑马笑了;“当初我并不知道老王也在你们工商局,搞细节时,我才知道是这么一回事。既然大家都相互了解,就不用我多说了。”
  黑马这次来是做了两笔生意。
  张浩在前年上了一个培训班,是省里一所综合性大学在县里设的教学点。培训规则上规定,凡两年以后通过毕业考试的,可以得到该大学颁发的结业证书;如果能通过两年以后的成人高考,则无需再去脱产学习,就可以获得该大学颁发的毕业证书。老王的情况大致和张浩差不多。他们身在肥得流油的工作部门,如果不是有这样的机遇,肯定不会参加成人高考的,因为要脱产进修,就意味着让油水白白流走。当然,机遇是用钱买来的。据明成所知,两年下来,张浩在培训班的开销不下于四千元。自然,四千元用不着他自己掏一分一文,局里可以全部报销,包括这次到行署来的开销,张浩也有本事报掉。
  张浩自然不希望碰到熟人,何况还是局里的人。
  黑马把王立和明成拉到一边,说,“既然你们分到了一个考场,有一点我必须交代到。如果监考老师看了你们的身份证和工作证,发现是一个单位的,人家问,张浩,你身后的那一个是谁?多大了?哪儿的?你怎么回答?还有王立,如果是问你,你又怎么回答?””
  明成吃了一惊,“这个,我可没想到。”
  黑马让两人把准考证、工作证和临时身份证都掏出来让对方看,说一定要记准,千万不要因为一点小细节把大事耽误了。
  明成不由得佩服黑马的心细,看来做个职业经纪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和王立抓紧进考场前的短暂时间,迅速把对方的情况记住了。
  明成心里很难受,虽然已是老考了,这种不平衡感仍不时强烈地袭击他。
  在这样的日子他不属于自己:在监考老师眼里他叫张浩;在张浩和黑马的眼里他是一架机器;在他自己心里,他也得时时记住自己叫张浩,他的全部劳动是属于张浩的。
  大门开了,考生们潮水一般涌进考场。门口站了几位戴红袖标的值勤人员,-一检查着考生们的身份证和准考证。
  “记着,兄弟,大胆考,考好与考不好价格上可差了一半。”黑马拍拍明成的肩,俯在他的耳边说。
  明成和王立正好是前后座。两人刚坐好,就有两个佩监考证的老师进来、一男一女,男的四十多岁,戴眼镜,女的二十多岁,看气质像是刚从师范院校毕业的。男教师把全场三十多人审视了一会儿,讲了几句话,就开始念考场规则。
  明成对诸如不许偷看、不许携书入场之类的规则全不在乎。令他心里评怦直跳的是第五条:几代考者,一经查出,是高校在校生者,由其所在学校勒令退学或开除学籍;是在校高中生或离校高中毕业生者,两年内不准参加全国统一高考。明成在心里默默祝愿自己能平安过了这一关。如果真的给清理出去,回去对父亲对卫妹都无法交待,对自己也无法交待。
  环顾左右,明成更加忐忑不安。全考场三十多人,竟有近十张娃娃脸。经验告诉他,这绝不是好兆头。
  监考老师走下讲台,用报考证存根一一对照考生身份证、工作证和准考证以及考生面貌。
  女教师在明成南边的一个考生跟前站住,对照一会儿,忽然问,“你叫什么?”
  那是个女孩子,只见她慌得站了起来,说,“卢秀英。”
  “多大了?”
  “四十,四十五。”
  女教师笑了,对男教师说,“陈老师,你来看看,这女孩有四十五吗?”
  陈老师也笑了,“青春永驻,你这秘方说出去,准发大财。”
  女孩子声音抖抖地说,“我是四十五嘛!”
  女教师把三份证件叠在一起塞给女孩,说,“我才二十四,你四十五我怎么办?好了,别说了,你可以去向考务委员会解释,解释得通,他们会打招呼的。出门左拐,红房子那儿就是。不过,你最好别去,我念你初犯,不记名,一走了事。你如果到了那儿,一准留下案底,那可是自讨苦吃。”
  女孩子啜泣着跑开了。
  “我发现一点,”陈老师在教室后侧说,“今年的考生,用临时身份证的特别多,不知是什么缘故。”
  “临时身份证可以做假,”女教师与他一唱一和,“咱们要把持临时身份证的考生当作检查重点。”
  “今年户口机关又大捞了一把。”陈老师咕哝过。
  女教师又走到女孩子身后的一个考生跟前。
  “叫什么?”
  “于文龙”
  “多大?”
  “三十二。”
  “三十二,是哪一年生人?”
  “三十二,是,是六二年。”
  “那么,属相是什么?”
  那位白净斯文的男孩子愣了一下,说,“这,我,我不知道。”
  陈老师在一旁笑着说,“一个三十二岁的大男人会不知道自己的属相吗?”
  “我真不知道。”男孩子说。
  “你去考务委员会解释去吧。”
  男孩子无奈,一脸尴尬地走了。
  明成紧张得心快要跳出来了。我怎么办?他想,如果问我是属什么的,我怎么答?张浩是六○年生人,三十四岁,三十四岁属什么呢?明成懊悔自己平日没留心过这方面的事,自己宿舍的墙上就贴有一张印着十二属相的年历画,每天都要扫过几眼,可惜从没想到过用心记排列顺序,不然,现在推算也还来得及。真正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弄出个不换照片,他弄出个属相问题。
  女教师检查完南边的一排,又从后面一路检查过来。令明成惊讶的是她几乎没有过问王立。王立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嘴里嚼着口香糖。不知是她认识王立,还是被王立的潇洒劲儿弄迷糊了。
  明成不可避免地成为检查对象,虽然他换上了新衬衣和新皮鞋,仍显得土里土气的,令人很难从他身上看出多少国家公务人员的痕迹。
  对照,三证之后,女教师果然使出了杀手铜。
  “三十四岁,属什么?”
  “属狗。”明成一咬牙,豁出去了。
  “不对吧,我记得三十四岁是属羊呢。”
  明成心中猛一紧,但他并没有放弃。
  “是属狗,我自己的属相怎么会记不清?不信你可以去查,六○年生人,属狗。”
  女教师不吭声了,又站了几秒钟,便走过去了。”
  明成暗暗地长出了一口气,在心里侥幸自己的坚守。看来女教师也不知道三十四岁到底属什么。她只不过是察言观色而已。如果被吓唬住了,一切也就完了。
  到发试卷时为止,明成所在的第十三考场被清出六人。教室里变得空落落的。
  上午的考试快结束时,外面又下起了雨。雨势很猛,不一会儿,院子里到处流淌着混浊的泥浆。西半天时不时亮起一个闪电,隐隐的雷声如鼓,“咕咕咚咚”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敲得人心里潮乎乎、凉冰冰的。
  王立不知从哪儿搞到了一把伞,站在一棵梧桐树下向房檐下的明成招了招手。明成愣了一下,便冒雨奔了过去。
  “考得怎么样?”王立问。
  “还可以,这两门课平均七、八十分不成问题。”
  “又可以多拿五百块了,加一块儿一千块,够你用一阵儿了。”
  “多拿五百?一千块?”明成惊异地站住了。
  “怎么?不是考成了翻番吗?”王立显得比明成还要惊异。
  “可我的定金只有一百,考成了总共才四百。”
  王立笑了,用手抿了抿有些潮湿的头发,拍拍明成的后脑勺,“傻瓜,你怎么一点行情也不懂?是雏儿吧?告诉你,现在的枪情,枪情懂吗?就是代考行情,成人高考是一千,职称考试六百,招工考试五百,要是高考,那得三千。这是最起码的知识。你不懂这,怎么混呢?”
  “可黑马说——”
  “黑马?你信他的?这小子欺爹哄娘,吃喝嫖赌无所不做,跑江湖的腿,卖假药的嘴,你怎么可以全信他的?他说二百,你得往六百上和他侃价。他行情比谁都熟,他会主动给咱们多留?我传你一条经验,你不要以为他是你的财神爷,其实,你是他的衣食父母。你担心什么?怕他什么?我现在正上师范,如果不是学校方面离不开,我就自己找活干,省得让他中间宰一刀子。”
  明成一时无话可说,心里犯堵,而且堵得很厉害,身子不由自主地亚出伞外,很快被雨水淋了个精湿。
  王立把他接过去问,“昨儿晚上睡得好吗?”
  “好。”明成说。
  “没人敲门?”
  “没,没有。”
  王立邪邪地一笑,“别死心眼,挣钱干什么?不就是玩吗?你来这里的机会不多,这里的妮子还真不错,可别错过。”
  大门口挤满了人,人群的上方是一层五彩缤纷的伞。雨水把很多人搞得很狼狈,头发如温布,身上也湿一块干一块的。但很少有人在意这一点,他们大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雨中从校园内奔过来的人的脸上,似乎答案全在那上面写着,每个人的成败也都在那上面写着。也有无精打采地站在一边儿面面相觑的,那是被清出的考生和他们的主顾。失败的沮丧并没有使他们立刻回头,他们非常渴望看到别人的脸也被沮丧的阴云笼罩。”
  一阵疾风吹过,有几柄伞脱手而起,如张着翅膀的大鸟般在阴雨的空中飞翔。
  黑马和张浩、老王焦急地注视着垂头丧气地走过来的明成和王立。张浩眼中的神情令明成觉出这次考试在他心中的地位。
  “怎么样?”明成一走出大门,张浩立刻把雨伞递过来。
  “一般吧。”明成低声说。
  黑马长出了一口气,他了解明成的“一般”是什么意思。
  “可把我们吓死了,”张浩说,“看见一个个给从里面清出来,我真担心。”
  “差一点,”王立说,“明成差一点儿,就冲这危险劲儿,你再加钱吧!二百块钱还不够玩一夜的呢。”
  张浩惊讶地扭头看看黑马,黑马连忙说,“走走,吃饭去,吃饭去。”
  在饭桌上,明成把考前检查的事说了一遍。王立插话道,“今天上午是这样,到下午,明天,还不定有什么新花样翻出来,真给弄出来,我们少拿点钱倒无所谓,可别耽误了你们领导的终身大事。”张浩沉吟了半晌,和黑马、老王商议了一下,决定晚上在乾坤酒楼摆一桌,请请监考老师。黑马愁道:“只是咱不认识监考老师,怎么请呢?”王立立刻拍了拍胸脯说,“这事儿包我身上了。但有一点,请人可不是光靠嘴皮子就能成的。”张浩起身走到柜台前,要了两包“红塔山”甩给王立,称赞说,“你这人将来准成大气候。”王立笑了,端起一杯啤酒“咕咕咚咚”喝了下去。
  午饭后明成没有休息。离下午的考试还有一个半小时,明成决定到市中心的书店转转,有几种复习资料他很需要,在林城不容易买,行署素有文化城之称,也许能憧上运气。雨星星点点地下着。明成打着伞,坐了两站公共汽车,到一家私人书店门前停住了脚步。书店里空落落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边啃一块面包边照管生意。她冲明成点点头说,“买什么书?”明成脸红了一下,“随便看看。”女孩热情地邀他进柜台内看,然后仍旧坐下,一口一口,用鲜嫩的嘴唇与那块老面包搏斗。
  复习资料很多,明成感到自己犹如从一孔寒窑走入了灯红酒绿的荤菜铺,到处都是尝所未尝见所未见的新鲜玩艺儿,由不得你不感叹自己的孤陋寡闻。似乎有一种温馨的氛围包裹着身体,明成的心里满溢着一种温柔羡慕的情绪。他看中了一本历年文理科高考试题集,这是一本很厚的书,封面用红蓝双色绘成一支金笔的图案,显得很淡雅很素净。明成去年高考前就希望拥有一本这样的书,今年这种渴望更强烈了。明成决定买两本,自己一本,另一本给大弟。大弟虽然明年才高考,但提前看一下,熟悉一下题型和出题特点对提高判断力一定大有帮助。然而当明成看了定价后,他的决心动摇了。十五元整,他暗暗摇了摇头。两本书三十元,他出不起这个钱。犹豫了很长一会儿,一咬牙,明成买了一本。给大弟看吧,他想,大弟比自己聪明;还是尽着大弟吧,如果大弟能在七月以前看完。自己也还可以看几天,虽然时间太仓促,也只好这样了。
  明成拿了书转身要走,忽然有一本全黑封面的厚书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位老历史学家写的《国子监》,装帧十分精美,拿在手里滑腻腻沉甸甸的。明成知道古时的国子监就是现在的大学,忍不住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信手翻了几下,一段长长的文字便闯进眼帘:“枪手”一词始于何年无文字记载,但据本人考证,此词概源于清朝中叶捐监盛行之年,既可捐监,每科应考举子包请枪手情可知矣。然亦可能始于立监之初,此取其相辅相生之意也。据本人探访查询,包请枪手之费,有百两白银至五十两不等,但五十两以下者,概未尝闻。清朝科举之风之腐败,政治之昏聩,由此可见一斑。枪手,实古之代考者也。
  明成脸红了,没想到自己信手一翻,竟翻出这么一段渊源来。原来自己是枪手,明成想,不知古时那些枪手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或许是满不在乎,或许如自己一样,时时刻刻被一种羞耻心包围。他眼盯着那段文字,心里的滋味如同喝进了半瓶醋,酸酸的。又无从表达,只好任其发酵,任其冒泡。
  “要吗?”女孩子问。
  明成仓皇地摇摇头,脚步绵软无力地走了出去。
  下午的考场还算平安,只请出去一个考生。然而明成却比上午还要烦躁不安,他在走进考场大门之前看到了卫妹。卫妹和那个中年男人一起从一条窄小的胡同里拐出来,手里提着一只崭新的鼓鼓的塑料编织袋,一转身进了家属院的铁门。当时明成想追过去,但是刺耳的预备铃声止住了他的脚步。
  下午考的是地理和政治。明成心慌意乱地做完了试卷,就半侧身子坐在那里等待铃声。外面到处是积水,潮湿的热风一阵阵吹过,拂起一片片水雾,吹出一圈圈涟漪。铃声响过之后,明成急匆匆地冲出了教室。
  他估计卫妹和那位中年男人一定还没有办完事,一定可以等到的。教室门前,王立正和两位监考老师低声说着什么,看到他,便喊了一声,让他等一下一块儿走。明成咕哝了一句连自己都不清楚的话,脚下并不停留,只当什么也没听见。空阔的校园里此时已涌满了人,年轻的身影如七色彩云,飘得到处都是。在大门口,明成遇到了张浩和老黑。他简单地说了一句自己有事,便心急火燎地走进教委家属院对面的一家茶馆,两眼紧张地盯着那道红色的铁门。半个小时过去了,卫妹还没有出现一明成决定等到天黑,无论卫妹有没有走掉,对于他来说,这是唯一的办法。太阳渐渐落下去了。正当明成感到绝望的时候,卫妹终于出现了。卫妹空着两手,身边走着那个斯文的男人。斯文的男人此时并不斯文,他一边低头急急和卫妹说话,一边用手做出一些加强语气的动作,还不时偏起头,向卫妹的身上狠狠地盯上一眼。明成尾随在他们身后,保持着四、五十米的距离。约摸走了一千米左右,卫妹左拐,不见了身影。明成在距拐弯处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家旅社,看样子是私人旅社,外表虽然花哨,却显得脏兮兮的,如一张十天未卸脂粉的脸。门口坐着一位半老徐娘和一位涂抹得像石膏储蓄罐一样的小姐。发现明成在那里张望,“徐娘”使了个眼色,小姐便站起来,向明成招招手、明成下意识地摇摇头,转身走了。
  明成回到宾馆,天已黑下来了。黑马和张浩的门锁着。小谢从服务室走出来,交给他一张纸条,是黑马写的,要他回来后立刻赶到乾坤酒楼去。“乾坤酒楼很远,还是别去了吧!”小谢说着,就把一杯茶水递过来。明成摇了摇头,说了声“谢谢”,就急匆匆地走了。
  黑马把酒席安在二楼的一个小间里。明成赶到的时候,菜已上了不少,一位服务员小姐正把一瓶古井贡酒打开盖子,另一位小姐则把一瓶烟台红葡萄酒倒在女教师面前的高脚杯里,酒液血红,与女教师的嘴唇相映成趣,令人感到美酒与女人是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明成看到陈老师和女教师向他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当了十几年学生的他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心里忍不住起了一阵羞涩。
  谁也想不到陈老师很能喝,黑马与之连碰了七杯,以为夫子型的他即使不口舌木讷也会满眼酒色,不想七杯酒刚好逗起了他的酒兴,惹得他又回敬了黑马七杯。女教师也毫不客气,把小姐让出去以后便自斟自饮,将一双筷子使得风轮一般,没有一丝一毫的拘束。菜未过半,黑马便有些招架不住,就向老王和张浩使了个眼色,搞起了车轮战。一战下来,两败俱伤,搞得大家眼神都飘飘的。女教师的脸蛋香喷喷,红艳艳,显得神采飞扬。陈老师用手罩住杯口,打了个长长的饱嗝说,“君子不食无名之禄,请诸位把意思说出来吧。”
  黑马又强行把他的杯子满上,“也没别的意思,这两位——”他指指王立和明成,“是我的兄弟,一个叫王中良,一个叫张浩,都在您二位监考的班里考试。偏偏他们两个久已不上考场,上场晕,晕场。我今天寻思着,请二位来坐坐,大家熟悉一下,好使他们的心理负担轻一些,考得好一些。”
  “就这些事喽。”女教师莺声燕语,眼角扫了扫坐在一边一脸赤红地点头的。冒牌张浩和王中良。
  “这个任务好完成。”陈老师说。
  几个人便同时哈哈一笑。黑马使了个眼色,王立和明成站起来,一人敬了两位老师两杯。然后张浩走到壁橱跟前,从中取出两条“红塔山”和一只金利来真皮大红女包,“这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请二位老师笑纳。”
  陈老师倒还镇定,女教师却有些把握不住自己,眼神立刻如皮包般通红锃亮。她站起来,在未接到皮包之前,两只素手相互绞着,嘴唇微微张着。“金利来,银利来,女工真皮皮包,女士的潇洒。”黑马笑着,把皮包递到她的手上。
  送走了二位教师,站在饭店门口,黑马说,“我操,再坐下去我就失态了,那女人真漂亮,不知道操起来会有什么感觉。”一向稳重的张浩酒后也有些失态。他拍拍黑马的肩说,“你那什么,档次不够,好马配玉鞍,你那鞍子太糙。”说得大家都笑了。
  一行人走到三路车七路车站台时,明成说,“你们先走吧,我还有点事。”
  黑马笑道:“这里女孩子很开放的,一个人可要小心点。”
  明成没心思理他,抱着膀子靠栏杆站着,静候七路车的到来。
  大弟的学校很远,十站路把明成坐得屁股生疼,下车的时候腿一瘸一瘸的。校门早关了,明成不得不翻墙头进去。教学楼里还有零零星星几个学生在上自习。看到他们灯下凝神苦读的神态,明成心头忍不住泛酸——如果不是替人考试,自己也该正坐在灯下熬夜呢湘比之下,自己活得好没劲,细想一番,一点做人的尊严也没有。
  明成摸到大弟的寝室门口时,正有一人开门出来,端了一盆水要泼。明成轻喊了一声,那人一慌神,盆与水一起泼了出来。溅了明成一身。借着屋里微弱的灯光,明成认出那正是大弟。大弟把他领进屋,走过六、七张双层床,来到一张破旧的双层铁架床前。大弟睡下铺,床上凌乱地堆了些书,一支指头粗的白蜡烛在床头的一个铁孔中发出晃悠悠的黄光。明成四下环顾,发觉在这足有二百个平方的大屋里有一股黑气缭绕在中间梁上一个二十五瓦的灯泡前,二十余张床位上点燃着十来支蜡烛和几盏油灯。大家很安静地看着书,有几个还完全赤着身子,光光的屁股泛着青幽幽的光。
  “总之,你必须向我道歉!”一个声音忽然从大弟的上铺传来。
  明成给吓了一跳,定睛看时,一个瘦高条的男孩子正穿了一条短裤趴在枕头上,一双躲在镜片后的眼睛里含着几星泪花。
  “屁!”大弟说,“我要你向全社会道歉!”
  明成又给吓了一跳。
  “好了,别吵了,烦不烦呢!”远处一张床位上一个声音响起来。
  “就是,别烦了。”几个声音附和着。
  “怎么回事?”明成低声问,同时,把那本复习资料交给大弟。
  “走,外面说去。”大弟吹了蜡烛。
  “总之,你要向我道歉。”那男孩子又说。
  三中的操场很大。圆圆的,一盏小灯在跑道尽头的一根木杆子上闪亮,如一颗弱不禁风的垦。天空中有一团团乌云疾驰而过、偶尔有几颗弱小的星星露出,闪了几下就不见了。沉沉的黑色如尘沙一般弥散在夜风里,不时有几洼积水被踩飞,发出轻轻的怪声。
  明成和大弟并肩走着,好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大弟又长高了。瘦瘦的身材如一株即将粗壮的梧桐树,给人以力和美的感受。
  “为什么会吵架?”明成低声问。
  “他气人,”大弟愤愤地说,“跑去代人考试,回来后竟买了二斤糖果分给大家吃,说是人生第一次劳动所得。简直是没羞没臊!我看不惯他,就奚落了他几句。没想到他脸皮子挺薄,这说明他还懂得一点礼义廉耻。”
  大弟说话带有浓郁的书卷气,给人一种无法亲近感。然而面对这样的声音,令人无法不正视自己内心的阴暗。
  明成沉默良久,感到实在无力再说什么。“难道——”他的声音低得几乎连自己也听不到“——你这样看待代考?也许,他另有苦衷呢?”
  大弟冷笑一声说,“他会有什么苦衷?学生的苦衷是学习搞不上去,他倒好。我一向认为代考不只是一种作弊行为,应该上升到犯罪的档次去认识。那是诈骗,合伙诈骗,诈骗国家,诈骗别人,诈骗良心。我如果有提案权,我会建议为此专门立法,判上五年十年,看会不会还有类似的事发生!”
  明成身上一阵阵发冷,他忍不住抱紧了膀子,无奈地望着跑道尽头那盏时明时暗的孤灯。也许那盏孤灯有一天会被忽强忽弱的电流烧毁,也许有一天它会被孩子一时性起击出的石子击碎。但没人会注意这些。至多,某一天一个电工抬头望望,低声咕哝一声什么,再换上一只新泡。明成感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有类似的遭遇,一声轻响,便宣告了一个粉身碎骨。
  明成把昨天黑马给他的一百块钱掏出来说,“这是一百块,你节省着用。”
  大弟摇了摇头说,“卫妹姐已给我五十了。”
  “卫妹?什么时候?”
  “昨天下午。”
  大弟说昨天下午他正上课,卫妹把他叫了出去,说是出差,顺便来看看。和她同来的还有一个中年男人,那人只站在校门口看,没有走过来。他问那是谁,卫妹说是乡里去年刚上任的教办室主任,自己来只是协同主任办点公事,说完就匆匆告辞了,连家里情况怎么样都没来得及谈。
  “你们该不是闹别扭了吧?”大弟问,“你们俩都在这里,竟然会相互不知道?”
  明成把钱塞进大弟的口袋说,“别问了,有些事我自己也说不清。你要记住一点,一定要考上大学,一定,有困难就和我讲,我一定尽力办,咱们家几代人的希望就在你一个人的身上了。”
  “哥,你快高考了吧?怎么有时间来看我。”
  明成在黑暗中苦笑笑,摇了摇头,拍了拍大弟的背,转身就走了。
  七路车已停开,明成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去。路上黑漆漆的,偶尔有一辆货车驶过,灯光刺开一条亮亮的通道,灯光过后,黑暗又浓了许多。街两旁的建筑物似乎连成了一体,组成了两组轮廓粗糙的堤坝。风过处,有白天残余的水珠从树上滴下,打在脸上,激起一个冷颤。从南面几里远的地方蓦地传来一声火车的闷叫,空气似乎哆嗦了一下,继南,一阵钢铁的轰响击荡耳鼓。
  想起大弟的话,明成又无言地苦笑了一下。
  第一次为张浩代考之后、明成从黑马手里拿到了二百块钱,下定决心再也不重复第二次。为钱而代考,在整个过程中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那是一种巨大的耻辱,他不敢向任何人提起这事。一个半月以后,黑马又找上门来,明成毫不犹豫地回绝了。黑马没有立刻就走,在寝室里坐了一个小时,用锋利的口才再次打动了明成的心。黑马了解明成的家世,每一句话都直刺要害。黑马说,你老爹今年多大了?整六十五了吧?六十五岁的人在机关已是儿孙满堂,早已退休或离休,安享晚年了。可你老爹呢?为了三块四块钱每天要驮着百八十斤四十里五十里的跑,拱腰驼背的,弄不好还遭人呵斥,弄得一点尊严也没有。你是近二十的人了,就忍心花他一滴血一滴汗挣来的那几张毛票?你还要学习,是的、但代考不仅不影响学习,还可以检验你的学习成绩,丰富考场经验。放着钱不挣,自己心安吗?再说,你别看目前你家里还算安定,卫妹当上了民办教师,一月也有几十块的收人,弟弟妹妹还小,还不到花大钱的时候,可你想了没有?卫妹的民办教师就不需要转正了吗?你真的相信可以通过考试转正的鬼话吗?你弟弟明年就上高中,妹妹再过几年也要上高中,那都是要到县城或行署上的,你现在不积些钱,到那时又怎么办?对,你把希望寄托在考大学上。首先,我不是泄你的劲,你拼尽全力也不一定考得上。要是考不上大学又失去了赚钱的机会,可不可惜?就算你有本事,考上了又怎样?上四年,每年学费加上吃穿用度没有两、三千块拿得下来吗?碰上收费高的学校,那得五、六千、六、七千,这些钱从哪里来?再说,你指望大学毕业后就可以让你爹你弟妹过好日子吗?好吧,咱们就假设你的运气好,收入高一些,那也是四、五年五、六年以后的事了,那时你老爹多大了?说句过头话,这么熬下去,也许他就看不到那一天了。是的,你的日子还长,你还有好日子过,可人活着不能只想着自己不是?你还犹豫什么呢?没有理由阿!也许,你觉得这样做丢面子?伤自尊?我告诉你,都什么年月了,还顾忌这些?那些卖肉卖身子的婊子拿了钱后不照样一心痛快地吃喝玩乐吗?与她们相比,咱们这是高尚,又何必拴一道绳子系住自己!
  明成知道黑马是想方设法编了套子让自己钻,钻不钻自然是自己的事,但那套子的被编得很匀乎,令人情不自禁地要钻进去,于是答应再考虑一下。
  第二天,家里传来不幸的消息,父亲患了脑溢血。
  明成赶到医院时,父亲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右半身偏瘫,嘴角向右歪斜着,日诞不断地流出来,弄得枕头上脏得不堪。父亲的脸色枯黄,如涂了一层浓浓的槐豆水,两只手露在被角外面,十指如秋天树上干干的灰色的枝权。大弟和妹妹站在父亲的床头,眼睛里流露出恐怖的孤单无依的神情。病房里苍白一片,到处弥漫着来苏水的刺鼻气味,令人想吐,令人烦躁不安。明成跑进洗脸间,泪水“哗哗”地流出来,打湿了他的面颊。
  卫妹催明成回去,说一切由她照料。为了给父亲治病,她变卖了家里的粮食,留下的,仅够吃到明年春末。
  临走的时候,明成去拜访了医生。医生说得很明了:病由我来治,但有一点,钱由你们出,而且一定要供应及时,估计到病情痊愈,要花费五千余元。
  五千余元是个巨大的天文数字,明成感到自己要垮了。关键时刻卫妹帮了他的忙。卫妹说动了校长,用学校的房产作抵押,贷了五千块钱。
  明成知道卫妹贷钱的时候受尽了屈辱。卫妹说她父亲爱说一句话:什么都是该着的。明成想自己也是该着的,没有巧合,没有稍纵即逝或永恒的机遇,一切都是该着的。
  从医院回去的第二天,明成去找了黑马。
  这次是招工考试,代考对象是一个小妮子。明成与那小妮一起进了考场。他坐在最后一排,那小妮坐在中间。考试是在县一中举行的,考上的可以充实到公检法司。明成不是城镇户口,没有报考的权利。黑马给他搞到了一个假户口本,只在报名时起作用,考过之后一复查就作废了。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为了让明成在考场内为那小妮儿服务。明成没想到监考老师竟是他高三时的班主任,那位一头银发的教古史的老教师。老教师看到了他,先是一愣,继而警惕地向门外看了看,便无声息地转身走开了。明成感激他。几个月以后这位老教师死于一次车祸。明成去参加了他的葬礼。葬礼简单到了清冷的程度。明成向他的棺木鞠躬三次,洒了几滴眼泪。明成想老教师也许至死也不会知道他是在替别人考试。老教师一直认为他想方设法搞到了户口,是为自己的前途考试。他为欺骗而脸红。
  明成在时间过了一半时做完了试卷,然后便坐在那里等待小妮做完。小妮的背影极好看,令他生出遐想,并由此想到卫妹。小妮有父母兄长为她安排一切,还有足够的钱请人代考。她在考试过程中可以一道题也不做,只需最后在卷子的上方填上明成的名字和号码,这就成了,一切都成了。卫妹没有这样的运气。卫妹在苦心巴力挣得一个民办教师的名额后还要起五更睡半夜提心吊胆地为转正而奋斗,还要为两家人的生存而绞尽脑汁。明成的心里一时充满悲哀。人与人的差别如此之大,这又是为什么?毛主席他老人家曾把一切的根源归结在阶级上,现在阶级在自己所生活的这个范围内似乎不存在了,可为什么仍有这样的事发生呢?他没有来得及想通,下课铃声就响了。他在试卷上方匆忙写下小妮的名字和她的考号。他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小妮的名字:曹幽兰。幽谷之兰。她多么幸运,不只拥有一个好的家庭,而且拥有一个含情脉脉的好名字。明成还没来得及站起来,曹幽兰便拿着试卷向他走来。“一起交吧?”她若无其事地说。她的话语很巧妙地掩盖了她的目的。她耽心单独交卷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怕监考老师发现试卷上的名字与她本人对不上号。明成把试卷递给她,她嫣然一笑扭着小屁股走了。
  明成的好成绩是曹幽兰取胜的保障。一个月以后她的母亲和黑马一起来寻明成,说是考分很高,但有人指责幽兰作假,为了避免出事,想请他抄写一些幽兰过去的作业。明成默默地答应了。那是一摞多么厚的作业本,其中错误连篇,但他一笔一划地全部照抄了,连错误也照抄了。那些措屁股都嫌扎腚的东西,他一本正经地抄了三天。
  又过了一个月,明成在街上遇到身穿橄榄绿警服的曹幽兰。曹幽兰好漂亮,在警服的包裹下显得妩媚而英姿飒爽,美妙的身子透出成熟的丰满。一双中腰小牛皮靴穿在她小巧玲珑的脚上,演示着从头到脚的风流。一小段红缨随风飘拂在圆实而活泼的臀部上。提醒街旁侧目而视的人们那里有一支枪。明成对她笑了笑,“下班了呵?”曹幽兰把头高高扬起,脚步噔噔地走了过去,如一团美丽的绿风,明媚了远处的风景。
  你他妈真贱!明成恶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
  第二年高考明成差了十分,第三年差了二十三分。十分与二十三分是一条河。把他的希望隔在了对岸,也把他仅存的自信溶在了水中。在漫长的日子里,他与黑马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甚至在第三年高考前一个星期他又和黑马合作了一次。明成不感激黑马,但无法离开他,更不能得罪他。明成已对黑马形成了一种依赖心理,得罪了黑马就等于断了财路,虽是菲薄的财路,却也是万万断不得的。父亲的病远远说不上痊愈,但也不能说很糟糕,用村里人的话说,得了这样的病,能捡回一条命就算不错了。父亲半边身子不灵巧、走路要靠一张膝盖高的板凳帮衬,其实已是半个废人。在亲戚邻居的相助下,父亲勉强种了几亩地,收人仅够糊口,要供应三个孩子上学却是力不从心。父亲治病时贷的五千块钱在卫妹的帮助下还掉了一千,剩下的四千加上利息已超过了五千,何时还清渺渺无期。大弟在明成参加第二次高考的时候初中毕了业,并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行署三中。这是唯一的令人振奋的消息,却也意味着更艰苦的日子的开始。行署三中是一所省重点中学,只要好好上,考上大学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但那里的开销大得惊人,学费高,生活费也高,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开销。大弟虽然很节省,但每月没有一百多块钱仍然不行。大弟考上三中时,卫妹曾找明成商量过。决定大弟由明成家供济,妹妹由卫妹负责一切事宜。妹妹也十四、五岁了,再过两年就初中毕业了。卫妹说她也有些收入,能供得起妹妹。其实明成明白,卫妹的收入少得可怜,除了被乡里克扣以外,还有许多人情应酬。不过明成并没有推辞,两人彼此间早已情同小夫妻,客套完全不必要,而且,也必须照卫妹所说的去做。否则实在没有办法。明成的艰辛是一条白浪滔天的河,滔滔不尽,日夜流淌。明成的眼前时时凸现出一棵干枯的树,树上有几根尚青的枝权,而他是其中最粗的一根。他必须把担子接过来。他下了狠心要坚持下去,口里挪肚里攒。一定坚持下去。大弟和妹妹还小,他们过惯了贫穷的日子,从不会想起问一下大哥的钱是怎么来的。只有父亲理解他。父亲眼里充满了悲哀。父亲和所有的庄稼人一样,只会用眼神表达内心的忧伤。“让你妹妹停学吧,”父亲有一次这么说,“好歹她十四正了,可以帮衬着做点小生意了。”明成摇了摇头,对父亲说,“再苦再累,学不能不上。哪怕牺牲我自己。弟妹也要上得出息。”那个晚上父亲的老眼中滚出了两颗混浊的泪,望着乌黑的房脊,老人无语凝噎。当然,对于明成的艰辛,他只是感知。至于艰辛的细节,明成从没提过,他也没有回过,问了只能徒添伤感。明成在县一中上了五、六年,对于一个农村出身的手头拮据的学生一人在外会遇到怎样屈辱的待遇,他深有所感,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弟弟妹妹步自己的后尘。
  至于将来如何,明成没有过多的打算。一年一宁考下去,一年一年代考下去,他只有这么做,他似乎别无选择。
  宾馆里静悄悄的。明成脚步轻轻地摸上楼来,看见服务室里灯光暗淡,一块印花窗帘挡住了屋里的一切。他走到自己门前,刚要开门,忽然屋里传出一些响动。他警觉地将眼睛凑到锁眼前向里观瞧,屋里的情景令他大吃一惊,连忙直起身来,原来小谢脱得光光的,正在明成的床上和黑马玩着叠人的游戏。明成的心怦怦跳个不停。自觉脸红红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抖个不停。小谢怎么是这样的人?他想,看上去柔眉顺眼的,怎么会和黑马搅在一起?明成开始恨黑马。心里的感觉好似黑马无缘无故糟践了一朵美丽的花。
  明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敲了敲门。屋里一阵混乱。明成背朝门站着,眼望东面黑黑的半边天。门开的时候,黑马衣冠整齐,一脸不满的神情,“我以为你不回来了。”明成看看正梳拢头发的小谢,低头走到沙发边坐下,眼睛不敢瞟一下。小谢抿嘴一笑说,“你回来了?”明成慌乱地点点头。黑马咧嘴邪邪地一笑,“你别逗人家孩子了,人家可是好孩子,雏儿,不像你。咱们走吧,别影响他了。”
  黑马和小谢刚要走,明成喊了一声:“回来。”
  小谢转回身问,“是叫我吗?”
  明成忙把目光躲开说,“我叫黑马。”
  黑马待小时出门,把门从里面锁上说,“叫我什么事?是不是要我代你找一个?”
  明成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了个尽。他抹了抹嘴。正色道。“明天上午我要回去。”
  黑马陪笑说。“开玩笑吧?兄弟?”
  明成摇摇头。
  黑马走到他身边。弯腰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又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说,”怎么回事?说吧!”
  “我只想知道张浩准备给多少钱。”
  “我昨天讲了,二百,考成了加二百。”
  “那我自己去问问他。”
  黑马冷结道:“你以为他会告诉你吗?这是行规,干了几年了。难道你连这都不懂?”
  “那你呢?你得到多少?”
  “他另外付我,这是我和他的事。”
  “我不想多要,只想按行怀念五百,考成了一千。”
  “你喝血呀!”黑马叫了起来,“你一定是听王立那小子讲的,他的话你能信吗?”
  “我不问,你不同意。我明天走人。”
  黑马急了,“啪”声打开床头灯,又“啪”一声关上,目光有些阴冷地说。“你以为其他人都是富翁,就你自己穷?你也不算算,从报考到考完回到家,到最后找人把照片再换成张浩的,我要开销多少?就拿那个临时身份证来说,你以为人家公安局是傻子,任咱哄?人家也明白这时候是考试高潮期,办临时身份证的大部分是冒名顶替的,主管办身份证的那小妮一个名额也不愿多放。为什么?挣钱的好时机,不搞是傻子、怎么办?只有送礼,送了一箱酒过去才放行,办的时候还要另交七十块钱,容易吗?你再在后面瞎起哄,我受得了吗?”
  “张浩会和你单独结帐的,丁是丁,卯是卯,你不用哄我。我只要自己应得的那份,别的我不问。其实,话说明了也好,近三年了,你也没少从我这儿捞……”明成一口气说了许多,心里激动得怦怦直跳。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把事情搅成这样,本是息事宁人的性格,心里一烦,什么都说出来了。
  “你这样逼我,会影响以后的合作的,成绩好的学生不少,而且他们会很听话。”黑马说。
  明成着笑笑说,“你凭良心说,在你所接触的人中,谁会比我更傻?”
  黑马无语。
  又相持了十来分钟,黑马终于答应了。临走的时候,黑马拍了拍他的肩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记住一点,可别学坏了。”
  明成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感到身上刺痒得很难受,使想洗个澡,拧拧卫生间的水龙头,停水了,于是他端了一只脸盆,穿了一条短裤,向洗脸间走去。
  明成心里很乱,走到洗脸间门口时,险些滑倒。白色瓷砖的地面积了不少水,借着昏黄的灯光,明成看见了水中自己憔悴的倒影,头发很长,面孔很干,两只。眼睛无神,如一对落满了灰尘的小玻璃球。
  背后一声轻响,小谢用小脸盆端了几件衣服进来。看到明成,她愣了一下,笑问:“你还没睡?”
  明成转过睑去,点点头说,“这么晚了还洗衣服?”
  “干这一行的,只有这样。”小谢说着,把脸盆放在明成身边,悉悉碎碎地洗起来。她穿了一件红色短衫和一条浅黄色短裤,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显出一段自然的风流来。她的腿很光很滑,时不时无意有意地与明成的腿碰一下,搞得他身上一阵激灵,一阵燥热。明成无法否认小谢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这种女人永远令人穷于应付,无可奈何。明成只好很简单地洗了洗,急急忙忙地走回去。
  明成还未来得及关严门,小谢一溜身子挤了进来。
  “我不再找借口,”小谢说,“我不要说别的。”
  “这不行,这不行。”明成一边说,一边想把小谢往外推,手刚伸出去,又觉不大合适。就把双手停在半路,呆立在原地不动。
  小谢嫣然一笑,转身闭好门,就过来抱住了明成,一双手动情地在他身上揉搓着。“真好,”小谢说,“真好,你真是第一次吗?真的没有过其他女孩子吗?”
  明成的心一阵阵作疼,卫妹的影子梦魇般在眼前闪过,加重他的痛楚。卫妹为什么会出现在教委家属院?难道今年的转正指标她拿到手了?和那个男人形影不离又说明了什么?既然卫妹怕见他,那她一定是有不可告人的隐私。
  小谢的手仿佛施了魔法,令他本来充满了厌恶的心溢满了渴望。他开始迎合她。在吸顶灯光的笼罩中,这女人美妙绝伦,他难抵诱惑。
  小谢拥着他往床边走。她用细嚼慢咽的小手把明成剥光,一阵狂吻滥啃,然后慢慢除去自己的衣衫。明成惊呆了,眼前的小谢对于他不只是一个女人,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奇妙的世界,迷幻的世界。婊子也会这么美好吗?他在心里问自己。然而他无暇细想,小谢羔羊般的身子如一朵白云,在薰风的鼓动下热烈地扑压下来。
  他一心狂乱地倒了下去。
  就在他倒下去的一瞬间,他看到了压在床头柜上一只茶杯下的字条。他一把推开小谢,抓过字条来。那分明是卫妹的笔迹:
     明成,晚上来找你不在。明晚六点半等我,
   后晨一起回去。
  “晚上有人找过我?”明成急切地问。
  “对,一个女的。我问她和你什么关系,她说是同乡。我寻思着是在这儿打工的。”
  “一个人?”
  “对,只一个人。你不在,她就留了个条。”小白说着,又偎了过来。
  在明成的眼里,小谢美妙绝伦的身子顿时变作一条花花绿绿的屋龙蛇,那蛇的信子一伸一伸的,细长的身子滑腻腻的,似乎还有一股口涎的腥味。明成厌恶地躲开她,穿好衣服、又把她的衣服掷过去,“赶紧走吧,我明天还要考试。”
  小谢楞了一下,瞥了字条一眼,冷笑了一声,“好一个童男子。”
  小谢三下两下穿好衣服,把手伸过来。
  “干什么?”明成问。
  “钱。”
  羞愧如冷气一般袭击了明成的全身。他把头垂得低低的,在口袋里掏摸了半天,取出十块钱来。
  “十块?”小谢讥讽道,“十块钱够买一本人体摄影吗?这么细细地稀罕了半天,就这么一张,你当我什么人了?”
  “那,你说要多少?”
  “五十!”
  “五十?”
  “对,一个子儿不能少,不然——”小谢说着,走过去又要抱明成。明成笨拙地躲开了。犹豫了好一会儿,明成一咬牙,又掏出三十块钱来,红着脸说,“就这四十,再没了。”
  小谢接过钱去,突然温柔地笑了笑,抱住他的头在他脸上狠亲了一下,“小伙子,你真好,怪我没口福。”
  小谢走后,明成坐在沙发上一次次回想起刚才的情景,心里懊悔不已。
  四十块钱,他想,我他妈昏了头了。
  他又拿起卫妹留下的字条,反反复复地看了好久。
  第二天早上,一阵敲门声把明成惊醒。他睁开眼睛一看,天光已大亮。
  黑马进门后看着睡眼惺松的明成,坏坏地笑着说,“有了钱,你小子也能祸害。”张浩在黑马身后说。“昨天回来晚了吧?走,吃点好的,提提神。”黑马说、“这个不用你操心,人家昨几夜里吃过人参了。”
  明成看看黑马总发一下狠,又觉不必再伤和气,便不理睬他,随手门带死。
  进场铃声比昨天提前响了几分钟。王立和明成坐在考场内,望着陆陆续续走进来的考生,说着亲话。
  “你高考几年了?”王立问。
  “三年,今年是第四年。”
  “有把握吗?”
  明成摇摇头。
  “这样吧,”王立说,“我替你高考,你出三千块,只要三千,保证考上。”
  明成猛然一愣。
  “虽然是哥们儿,”王立笑笑,点了一支烟,“我也得收点,商品社会嘛,干什么不得加点彩头?我不要,你会不好标思。对吧?还有,我可以下保证,一准考上,考不上分文不收。你别看我嘴上设遮拦。但成绩上绝不含糊。”
  “高考。也可以代吗?”明成说,“那可是高压电呀!”
  “那就看你的道行了,”王立说。“再高的电压,不是也有电不死的电工吗?当然,这方面是难些,不像其它的。如果你报考体育专业,会好得多。你的文化课成绩考体育专业十拿九稳,我可以到运动场上代你考体育、这上面漏洞大些,我已干过三年了,没一次失手,在体育上我可是健将级。当然,你想考别的也行,文科也行,英语科也行、包我身上好了。”
  明成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王立急了,说,“你可别以为我是想算计你。告诉你,别人找我我还不一定干呢!我这人富有同情心,看你满可怜的,想帮你一把。你也别疼钱。你就不想想,你一考上,有文凭。有户口,有工作,有地位,有经济。不是我帮你,你拿钱买得吗?就算你走运,自己一努力,考上个自费生或氏培生,一年也要拿个五、六千,你出得起鸣?好好想想。哪样划算?三千,我可只要三千。哪儿凑凑弄弄整不上这个数?”
  明成沉吟了一下说,“我回去好好想想。”
  “不成功,就成仁,”王立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机会也不多了,是该下赌注的时候了,孤注一掷也不为过分。”
  正说着,门口一暗,监考老师进来了。
  明成和王立都吃了一惊,进来的不是陈老师和女教师,换人了。
  “恶心!”王立说,“昨儿那两人真恶心。”
  “与他们有什么关系?”明成说,“这可能是考务委员会统一安排的。”
  “你懂什么,”王立气愤地说,“他们昨天一定知道换人的事。他们这是既不犯原则又落财,还让你哑巴枯黄连。这些人,我都看透了。”
  新换的监考老师仍然是一男一女,不过岁数都挺大,快到退休年龄了,一头华发,一脸皱纹,监考证规规矩矩地别在胸前。
  与昨天一样,考前,要验明正身。姜是老的辣,两位老教师一下手,立刻有三名考生给清了出去。明成在佩服的同时心里紧张不安,还有一天的考试,他不想功亏一篑。
  “我想声明一点,”男教师说,“我们已请出去了三位,其他的。有没有代考的?有!不过,我想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自己站起来走出去。你们也看见了,刚才那几位我们记了号码姓名,那是要严办的。如果现在你们自己走出去,我可以不记,既往本咎,不影响你们自己以后的发展,昨夫的卷子也不作废。如果你成绩好,昨天三门课的分数也可以达到录用钱了,你出去了反而省事。如果给我查出来,对不起,前三门也作废,还要建议你所属的地方按规则严办。想二想,哪一种选择合算些?”
  女教师说,“只留一分钟时间。”
  这是攻心术,明成想,这是攻心术。但是他心里却一下给搅得很乱。一个声音对他说,出去吧,不然查出来可就完了,连高考也完了。他想站起来。王立在后面狠踢了他一下。另一个声音对他说,坐下,坐下,坚持住就可以多拿五百块钱;五百块,家里不是很需要钱吗?
  一个考生从座位上站起来,耷拉着脑袋走了出去。
  “好,有勇气,”男教师说,“还有谁?只剩五秒了。”
  没有人再站起来,男教师看看表,对女教师说,“还有三分钟才发卷子,再梳一遍。”
  明成的心里忽然很难过。如果没有我这样的人,大家岂不都宽心了?他想,生活在夹缝中,还不如不生活的好。”
  明成多变的表情引起了男教师的注意。他看着明成的眼睛,漫步走了过来。
  男教师问了一番,与昨天上个女教师问的大同小异。明成以为快结束了,不料他忽然用很友好的口气说,“你们县工商局有我一个老同学,不知他近来可好?”
  “是吗?”明成心里“咚咚”敲敲,脸上还要勉强挤出一些笑:“他叫什么?”
  “赵兴山,五四届的暨南师范大学毕业生。我们那一个班,五十人,就他一人没教书。干了工商,我现在想起来,觉着他挺可惜的。”
  明成看着老人温厚的目光,沉吟了一下,以老人的年龄,他老同学退休了也说不定;当副局长了,才提拔的,都有可能。看来,老人和他老同学联系并不多。
  明成清了清嗓子、刚要回答,脚后跟猛然一疼。他差点喊出声来,他知道那是王立用皮鞋狠狠地揉了他一下。这一下把明成踢得清醒过来,身上激凌凌出了一片冷汗。
  “没听说过呀,”明成故作沉思状,“你记错了吧?我在那儿也待了好几年了,全局三十多人我都熟。要是赵兴山在,我不可能不知道。”
  老人笑了,对面的女教师也笑了。两人点点头,踩着铃声走回讲台。
  明成回过头感激地看了王立一眼,同时心里龃龉得难受,觉得刚才那几分钟简直不是人过的。
  下午四点半,考试全部结束。
  明成长出了一口气,黑马和张浩也长出了一口气。黑马和张浩暗暗赞叹运气好。明成和王立简单地对了对答案,正想进茶棚喝杯茶,张浩说,“咱回吧!”
  黑马抬腕看看表说,“时间晚了,肯定没车了,有车也挤得很。这样吧,这几天够憋屈的了,咱们到街上好好转转,买点东西,散散心,晚上让老王和张局长带咱们好好吃一顿,怎么样?”
  明成摇摇头说,“待会儿我还有事,你们去吧。”
  老王对王立说,“小王,你离校两天了,也该回去看看了。”
  “系主任在我的病假条上批了三天假,不碍事。”王立一抄明成的手:“走吧,兄弟,玩玩散散心,有什么事夜里再办。”
  明成只好答应了。
  大明街是这座城市的中心街,是最热闹的所在。拐过学校门日的成阜路,往右再一拐就上了大明街。人流如海,车流如洋,喧嚣声如潮,时时把耳朵激荡得嗡嗡作响。高楼林立,广告牌傲然挺胸,提醒人们一个繁华的商品社会的存在。在一些大商场门前的停车场上,涌动着无数的小商贩,身背几只鼓鼓的大包,手里托着一些鼓鼓的小商品,粘胶一样盯住往来的行人。有一家公司上午刚刚开张,门前彩带飞舞,炮纸满地,两排礼仪小姐身披彩绸,被抛弃的新娘般向人们讪笑。在街市的上空,每隔一段距离便飘游着几只五彩斑斓的硕大气球,上面写着XX集团XX公司向广大用户致意的敬辞。明成一行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一会儿,来到全市最大的文峰商业大楼跟前。黑马带头往里走。明成看看对面钟楼上的大钟。故意落在后面。待几个人都走了进去,他一转身,越过马路,来到公共汽车站台前。
  站台边的栏杆上缚了两根细长的竹杆,竹杆上扯着一幅一尺多宽九尺多长的红布,上面用魏体写着几个黑黑的大字:希望工程——百万爱心行动。一张泡桐木红漆桌摆在横幅下,桌子上放着一只一尺多高的募捐箱,张着一张饥饿的嘴巴,可怜兮兮地面对来往的人i#名学生打扮的青年男女站在旁边,手里持着一只小喇叭,一脸疲惫的神色。除了等车的,没有人停下来。落在募捐箱上的,只有一些希望古怪的目光。明成走到箱子跟前,掏出五块钱放进去。男生感激地看看他,说了一声“谢谢”。女生则递过一个本子来,要他签名。本子上疏疏落落地写着几个名字,明成摇摇头说,“自己帮自己,签名干什么?”
  四路车只开至风车巷口,距秀园宾馆还有一段距离。明成只好步行。天上没有太阳,也见不到一丝蓝色。无际的黑云厚厚的,鳞甲般有规则地排列着,铠甲一样遮在眼前。时近黄昏,空气仿佛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色,似可嗅到一股潮湿的腥味。到处是热气腾腾的景象,与恶劣的天气形成鲜明的对照。置身在酣畅淋漓的商品风景中,明成无法忽视自己内心的波动。他觉得有一股无形的浪在拥挤着他,裹挟着他。也许有一天会走到自己从未想到过的地方。他有这样的预感。
  钟楼的时钟指针指向了六点。明成不觉加快了脚步。他担心卫妹会提前去,会等得不耐烦的。想到就要到来的会面,明成既感轻松,又很担忧。见到卫妹后她自会解释清楚,那时又可以和好如初了。想到两人可以同车回家,在四百里地的途程中坐在一起,他的心忍不住兴奋得“咚咚”直跳。但一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见了卫妹,自己又如何解释?卫妹可以说出一千个理由,他却没有一个理由。实话实说吗?他想,那样会把卫妹深深伤害,卫妹设计的远景曾令两人久久陶醉。如果卫妹知道了事实,无论他有着怎样的动机,都会深深地伤害她。卫妹的幻想不是不可能实现的。“你上大学,我转正当公立教师,我们在城里安家,把老人都接到一起,和和美美地过小日子。”卫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动着动人的光华,神情痴迷而天真。两个农村青年的理想是其他人不费一枪一弹就可以做到的,也是最质朴无华的。
  她也受过很多伤害,我不能再伤害她了。明成想。
  卫妹在当上民办教师的第二年春天,参加了县教委举行的领取合格证考试。题目很简单,根据题目卫妹了解到县教委仅仅要求属下的民办教师具备初中毕业的水平。到了夏末,卫妹领到了合格证,这样,她便取得了参加转正考试的资格。转正考试是教委逐步取缔民办教师的一种手段,据说将来有一天会一声令下全部撤聘没有转正的民办教师。同时,这也是教委创收的一种方法。报名费一人一百元,全县有资格参加考试的教师不下两千人,仅此一项,一年可创收数十万。转正考试分散在县城十余所中小学举行。卫妹的考场正好在一中。明成无微不至的关怀使得卫妹轻装上阵,考试结束感觉良好,因为绝大部分试题可以在初中课本或复习资料中找到。考试结束的那天晚上,明成和卫妹挤在旅社里一遍一遍地核验答案,得出的总分用课程数去除是九十五,这个结果令两人欣喜欲狂。根据往年考试的总体成绩,这个分数在前十名之内。一个月以后教委下了文件,公布了初选者的名单及他们的分数,共一百名,没有卫妹。卫妹不信,一遍一遍地看,看到最后,忍不住失望地长叹了一口气。如果她原先推算的分数正确,名次应排在第七。明成知道后去找了黑马,请他帮忙查查分数。黑马说,“晚了,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还查个什么劲?查着了又当如何?你有本事拿着他们的手去改文件吗?”明成说;“那怎么办?辛辛苦苦得来的劳动果实不能白丢呀!这样的机会错过了可就没有了。”黑马笑笑说:“蒋介石的八百万军队都丢了,他不是仍然活到了八十多岁吗?明年早点留神,机会还会有的。”明成告诉了卫妹。卫妹咬了咬牙,淌了几滴泪水,什么也没说。
  第二年开考前两天,明成通过文科复习班的班主任找到了教委小教科的一位工作员,是比明成高两届的学兄。学兄答应一定留心。明成很感激,给他搬了一箱饮料。过了半小时,学兄给班主任打了个电话,让明成去一趟。明成去了,学兄把抄下来的分数给了他。那是个好数字,平均每科九十四分。学兄说据可靠消息这个成绩可以占到第七或第八名,而今年的转正名额,按保守数估计,也在六十名以上。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明成高兴极了,问学兄:“还要不要做什么工作?别到时候鸡飞蛋打。”学兄点了点头说,“我在这里呆的时间不长,不过,也许能使上点力气,我试试。”明成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一咬牙,掏出二百块钱递过去,“这个麻烦你请客。”那是黑马昨天才交给他的,是他替轴承厂一个副厂长代考的收入,好钢用在刀刃上,明成豁出去了。初选的文件上果然有卫妹的名字,高高地排在第五位。那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卫妹从多教办室复印了一份文件带回家,把全村人都稀罕得什么似的。卫妹的父亲送谁就把那份文件给谁看,兴奋地说,“看看,看看,咱卫王庄几十年了,总算出了一个吃公家饭的了。”明成的父亲也很高兴,到邻村赊了五斤猪肉,掺上粉条白菜,煨了满满一大锅,把卫妹的父亲请到家里。老弟兄俩忆苦思甜,边吃边喝,一气干了一斤小药子酒。酒后说醉话。明成父亲硬着舌头对亲家说,“老哥,我可说一句多心的话,卫妹快吃上皇粮了,快从公家帐上领工资了,我家明成可是白丁一个,该不会出什么变故吧?”卫妹父亲一拍大腿说,“你说这话是打我的老脸哇!你要是不放心,赶明儿卫妹的户口本发下来,不是还能带一个户口吗?给你家小闺女得啦!”两家人高兴劲儿还没过,教委的终选文件下来了,上面横七竖八排列了六十个名字。卫妹又一次深深地失望了,六十个五彩缤纷的名字,看着令人眼馋,只是没有她的。卫妹一气之下跑到县教委人事科去问,给人家一顿话呛了回来。人家说;“分数就是全部吗?分数只是参考,参考是什么意思你在不憧?年年初选又落选的人太多了,要都像你这样跑到教委来问,我们还怎么办公?”卫妹含着两汪泪水去找明成说,“明成,我不想活了,活人怎么这么难呵!”明成跑到学兄家,学兄正和几个昔日学友聚会。见了他,学兄摊了摊手说,“终选名单是头头们亲自定的,我插不上手,实在对不起。”这时一位学友插嘴说,“他妈这回那几个小子又捞足了,哪个转正的不送给他们千儿、八百的?”学兄对明成说,“你也听到了,千儿、八百,但是三千、二千也不一定就有把握,还得会走这个路子。我不行,你就是交付我五千,我也送不出去,也办不成这个事。”当时学兄正为入党的事和领导闹意见、情绪很低沉。明成见说不出个头头道道来,只好走了。
  那是个漆黑而悲观的夜晚,明成和卫妹坐在学校的操场边,眼望着面前一塘漆黑的秋水发呆。夜气很凉,卫妹的手更凉。偶尔从池塘里跳出一条小鱼,轻微的击水声把卫妹吓得全身一哆嗦。“算了,卫妹,”明成说,“明年重新来过就是了。”卫妹伤心地摇摇头,喃喃地说,“明年,明年又能怎样呢?”明成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在这样的时候,一切安慰都是空话。他伸出手臂,把卫妹冰凉的身子拥在怀里,心疼得无以复加。
  明成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在浓重的露水中,他们相拥着坐了整整一夜……
  明成赶到秀园宾馆时,已是六点二十分。
  整个三楼只有小谢一个人。明成走到服务室门前,迟疑了下,走了进去。小谢正在吃晚饭,一只矮墩墩的白瓷缸子里盛了半碗稀饭,缸盖里排着几片广式香肠,散发着甜香的肉味。
  “吃饭呢?”明成的声音很低。
  小谢白了他一眼,没回答。
  “我想问一下,有没有人找过我?”
  小谢摇摇头。
  “我有急事,你看——”
  小谢狠盯了他一眼,又摇了摇头。
  明成只好转身走开,刚走两步,小谢在他身后怪声怪气地说,“我当是干什么的,原来是个代考的。唉!这年头,为了钱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明成无言。他并不恨小谢,他想自己毫无理由恨小谢。他所做的事与小谢所做的事没有任何区别。
  明成在自己房间里等到七点,仍不见卫妹的影子。他实在坐不住了,就在服务室给黑马留了个字条。急匆匆地向卫妹住宿的旅社奔去。
  旅社门前灯火辉煌,虽然地处偏僻,仍显出一派热闹景象。旅社开门不大,一块横匾低低地悬在头顶,上面用金粉写着旅社名字以及内部设施。旅社门前是一片约五、六十个平方的空地,停着几辆摩托和自行车。门东边是一堵高墙,门西边是附设的一家日用品商店,店门前散坐着三、四个彩衣女子,老板娘也在,几个人脸上上了晚妆,显得红艳甜美。柜台上一只音箱里一个香港女音唱得正欢;“爱情是那黑夜的手,对你毫无保留,只要你需要,随时可以取走。”
  明成离旅社还有四、五步远,一个红衣女孩便站起来迎过来说,“先生住店呀?请随我来。”
  明成跟着她走进门,迎面看见一张破旧的服务台和几张破沙发,后墙上挂了一张乌眉皂眼的风景画。红衣女孩手搭在柜台边说,“在我们这里住宿可好了,有食堂、浴池,还有单人房间、一夜晚才十块钱,干什么事都很方便的。你想住什么样的?”
  明成说,“我找人,不住宿。”
  红衣女孩收了笑脸,把旅客登记本“啪”一声翻罩在台面上,说一声“你自己找”,便“噔噔”地出去了。门外立时传来一阵毫无顾忌的笑声。
  明成心里有些怕,暗暗埋怨卫妹不该住在这样的地方。
  找了好一会儿,明成终于找到了卫妹的名字。卫妹住在五号房。
  旅社的结构很复杂,初次进来的人会有一种晕头转向的感觉。服务台左首第一间房门上写了“四”宇,往里,号渐变小,到头往右拐,又有一个走道,与之相垂直还有一个小走道。明成摸来摸去,才在小走道的尽头找到了五号房。房门很脏,明成担心弄错,便弯下腰来,想从锁眼看一下。恰在这时,隔壁的门开了,走出一个男人来,边走边擤鼻涕。“看什么看什么?”他嚷道。明成连忙堆出一脸笑,轻声说,“我找人。”
  明成拧了一下门把手,门“吱扭”一声开了。明成刚要进去,眼前的景象却令他目瞪口呆。
  房间很小,一张苍白的布满了蛛网的顶篷下悬着一盏十五瓦的牛眼灯泡,四壁脏兮兮的,上面散乱地贴着一些红色蓝色的纸花。一张破旧的铁皮床随便摆放着,如被人遗弃了一般。地面上痰迹浓重,丢着几个烟头。整个房间里弥漫着浓浓的烟气,焦油味很强烈,还夹杂着一股久不打扫的潮腥昧。在一张靠墙摆放的矮矮的皮沙发上,坐着卫妹的那个貌似斯文的乡教办室主任。乡教办室主任此时血脉贲张,一脸血红。他一手搂住卫妹,一手解开她上衣的一只纽扣,然后把手迫不及待地伸进去,胡乱揉搓着,揉搓着。卫妹低着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忽然看到明成站在门口,卫妹眼神一下直了,继而狂叫了一声,脸部肌肉急剧地抖了几下,猛地转身朝男人的脸上抓了一把,然后扑到对面的铁皮床上痛哭起来。
  明成愣了一会儿,似乎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乡教办室主任站起来,捂着被抓破的右半边脸,讪讪地笑了笑,想从明成身边走过去。明成一把抓住了他,一记闷举重重地砸在他的鼻梁骨上。血猛地喷了出来。溅了明成一身。明成走到卫妹身边,从牙齿缝里挤出一个字。“贱!”然后大步冲向门口。卫妹猛地抱住了他的手臂,哭喊道:“明成,你听我解释。”
  明成不理会,甩脱了胳膊冲出门去。
  待到冲进无际的黑暗之中,明成没有了一点力气,一屁股瘫坐在路边,双手抱住头,泪水哗哗地流了出来.
  刚才的情景梦魇般出现在眼前。最令他受不了的不是男人那只丑恶的手,而是卫妹的毫无表情的脸。
  明成感到一切都完了,心里似乎有一根柱子“咯叭”一声断了,然后便有许多垃圾倾倒上去,那里成了一座黑暗的坟场。
  明成知道自己这回真地完了,从此以后他将赤身露体地流浪于无垠的荒野。当暴风雨袭来的时候,他不会再寻找栖居之地,连举手抵挡一下的动作也不会有了。已经无所谓喜怒哀乐,面对眼前的一切,他只有承受的份儿了,他实在是没有了一点儿抗争的勇气。
  “明成。”卫妹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身边。
  明成抬头看看她,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除此以外什么也看不见。
  “明成,你打我呀!”
  “我为什么要打你?”
  “我——”
  “我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你的事与我无关。”
  卫妹又哭了,泪水“啪啪叭叭”坠下来,打在明成的头上、脸上。明成忍不住,泪水也流了出来。
  “我本打算去找你的,可他到我屋里,说有要紧事要说——
  “他是谁?”
  “是乡教办室主任。”
  “我知道。你和他一起来干什么?”
  “我——”卫妹的啜泣声传得很远,黑暗可以遮蔽形象,却从不掩埋声音——“我昨天就想告诉你的,可你不在。昨天下午办过事,回来时我发现你在后面跟着,我就想,这事说出来比不说好,免得你误会。其实我真不想告诉你,怕你伤心,看不起我,说我不择手段,可我更不想让你误会,所以就去找了你。为了转正的事,我几个月以前找过主任,他答应得很爽快,却一直没有行动。前几天,他到家里找我,说有一件事,关系到他,也关系到我,问我愿不愿意和他走一趟。县教委人事科的老科长今年六十岁了,到秋季就会下文退休。主任说对于他来说这是个好机会,他一直想调到城里,苦于没有合适的职位才没动。人事科长是个好位子,许多人早就眼巴眼望地盯着。他想来想去,想到了-位分管文教的县领导,如果这位领导肯说一句话,教委和乡政府两头的事一下就解决了.主任过去有个高中同学。现在地区教委当副主任,和这位县领导的关系特别好。主任决定去找他,请他做做县领导的工作,搭个线。主任说如果他当了科长,解决我的事就易如反掌。我问他我去有什么用。他笑笑说,他了解这位老同学年轻时的脾性,如果我去了,往那儿一坐,不说一句话,就可以使气氛活跃起来,把那人的情绪调动起来,好办事。我实在不想去,觉得这样做太下作。是出卖色相。但我实在太想转正了。我想了一夜,决定闯一下.如果没有勇气,不定哪天就给裁掉了。我们是前天下午到的。昨天上午,他自己出去跑了一趟,说不理想。下午,我们一道去了一次。那人的口气有些松动,我看得出来,他没安好心。主任说事情有希望,估计再过一天就可以回去。今天上午,主任邀那人到娱乐城去玩,到了中午,饭菜上好了,却不见了主任。我只好和那人一起吃。没想到他动手动脚的,还说一些肉麻的话。我一气,摔了一个盘子就走了。回到旅社,主任正站在门口等着。听我说了情况,他就去打了个电话,然后又气急败坏地出去了一趟,回来后脸色很难看,说事情全给我搞砸了,心血和钱财全都白花了,还得回到县里重新开始。他说他一定会如愿,也一定会帮我转正,但是,作为补偿,他得——”
  卫妹哭得说不下去了,明成看不清她的脸,但可以猜得出那一定是一个凄惨的表情。
  “所以,你就答应了?”明成咬牙切齿地说。
  “我没有,我——”
  “可你当时动都没动一下!”明成忽地站起来,卫妹麻木的表情又一次闪现在眼前,令他忍不住哆嗦了几下。
  “我想转正呵!”卫妹忽然放声大哭。
  明成一狠心,背过身去,一任卫妹的哭声把他的耳朵击打得生疼、他无法忍受卫妹的麻木。卫妹的初衷他可以理解,卫妹这么做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他,是为了他和她的将来。他感谢她,但感谢与理解并不等于他可以平静地按爱,并不等于可以就此忘记,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他无法说服自己。他是农村长大的孩子,艰苦的生存环境反而培养出异常敏感的自尊。
  “明成。我错了。”
  “你没错。”
  “你原谅我一次。”
  “我不能。”
  “就这一次。”
  “我不能,卫妹,我不骗你,我想原谅你,真的想原谅你,可我做不到。”
  卫妹不哭了,她仰脸向天,似乎在寻找一颗她永远看不到的星星。
  “你真的不能原谅我?”
  “卫妹,你也明白,不是什么事都可以原谅的。也许你并没有错,可是,我实在忍受不了你的麻木,你哪怕稍稍反抗一下我都可能原谅你,可你不该一点表情也没有。”
  “我想——转正呵。”卫妹的声音轻得几乎不能听见.
  卫妹转身走去,轻轻的脚步声如一张纸落在地面上。明成觉得卫妹也如一张纸,一张随风飘飞的纸。
  “卫妹。”明成声音抖抖地叫道。
  卫妹回过身来。
  “你就不想问问我,我来干什么?”
  卫妹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本来想问的,现在不问了。”
  “为什么?”
  “没意义了。”
  卫妹消失在夜色中。
  这一夜,明成没有做任何梦,连恶梦也没有一个。
  第二天早上,明成和黑马、张浩一起赶到了车站。
  一辆回林城的汽车正在启动,张浩要上,黑马拉住了他,说车上太挤,没座位了,等下一班吧。
  明成在那辆车后排靠窗的位子上看到了卫妹。卫妹头发有些乱,面容异常憔悴,往日明秀水灵的眼睛陷得很深,一点光彩也没有。卫妹也看到了他,张了张嘴,喊了一声。明成把头扭到一边,去看站外的宽阔的马路。卫妹垂下头,双手捂住了脸。
  半个小时后,一行三人上了另一辆回城车。车刚刚开动,王立从站外奔进来,向明成招着手喊:“兄弟,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我可以降点价的,九折,如何?”
  “我再考虑一下,”明成说,“过几天我写信跟你说。”
  汽车驶出站口,开过繁华的商业区,上了一条水泥大道。天阴得很厉害,偶尔有几星雨水轻轻地落下来,飘到脏污的车身上,印下几点模模糊糊的痕迹。一辆拉石末的敞篷车从后面赶了上来,超车的一瞬给路面的凹坑剧烈地颤了一下,石末便如暴雨般扑洒开来,一阵疾风猛烈地吹过,天空便从明成的眼前消失了。
  明成觉得自己的嗓子干得透不过气来,眼睛也好疼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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