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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一张别人废弃了的破藤椅被平凹搬上五楼,安置在他六平方米小屋的中央。
  靠背上的藤条断了,破成一个碗大的洞。他把春节时出版社发的年画《猛虎图》从褥子下边翻出,涂了胶,粘在靠背上,补了那洞;坐下的藤条松散了,吊成一个包,他将自己的旧绒裤叠成方块,垫上去,上面覆了枕巾;左边扶手没了藤条的包裹,那竹的圆圈形骨骼黄亮亮地裸出,他左想右想没法儿补,蓦然却想到了茶杯,就找来玻璃茶杯往那圆圈儿里一放,不大不小正卡在杯子的中腰,平凹激动得抛冠而呼:“天造地设啊!”
  他坐了上去,老员外一般眯了眼。空茶杯在手里拈转,未有丫鬟前来添茶。空茶杯依旧卡到那圆圈里去,他要吸烟了。火柴划着,烟气喷出,右手下意识地去旁边弹烟灰。不料,中指弹击过重,食指拇指失职,烟卷掉落了!
  他起身去捡,硬是不见了那才吸了一口的烟棒儿。他怀疑屋里闹鬼,点了半张报纸原地燎了一阵,仍然未见烟的踪迹。他惊怪了,将藤椅移开原位,翻来转去,硬是不见。他坐在床沿,冷冷地观察这椅。椅是好椅,经他修补,盈盈地有了太师味,左扶手上卡着空茶杯,右扶手却是连那竹圈儿也没有了,只骨头楂一般戳出一条腿的延伸。这腿是一根大竹,手腕儿粗细,有松散的藤筋儿在上面绕着,索索罗罗的破裤腿一般。
  猛然,平凹发现那竹腿顶端,原来衔接扶手的地方,有淡淡的烟气冒出,立即去瞅,却不由笑了。原来那烟棒儿,正巧掉在了竹管里。他乐了,再燃一支,坐了,就势儿将烟灰弹入那竹洞儿。这烟灰缸好深哟,一年的烟蒂烟灰未必盛得满。平凹吸着,弹着,忽然脑子生出联想:这不正好是一则哲学命题么?必然孕育偶然,偶然揭示必然,好一个破藤椅哟,平中见奇,奇中寓理……
  平凹信手操起他的老式“金星”笔,在稿纸上记下八个字:“穷极物理,必有所得”。写罢,心间一片愉悦,他庆幸自己找到了“垃圾洞”,65号院没有垃圾池,各家各户的垃圾要自己送到青年路的垃圾站去。他又为自己找来了些许时间。
  地是不能不打扫干净的。拖了,化一点香皂的水,星星点点地洒;洒着洒着,却兀自作了雕塑的凝固。他洒在地上的水迹,开出了五瓣的梅花,四瓣的喇叭,三瓣的兰花,两瓣的豆花,单瓣的马蹄莲;间有长藤细叶,竹苞松茂,他一时为自己无意的创作迷醉了,他曾戏称自己为“花奴”,可这花儿苞儿缠了他的脚,封了他的步,这又如何了得?
  于美术绘画,他常常捉笔来弄几下,算作文学创作的一种补充和休息。那些画,随画随丢,无有保存的价值。可是今天,这些“画”却应该长久地保存!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了。他知道是她们来了。其所以要修补这椅子,收拾屋子,就是要准备迎接贵客的。
  这是家民替他们约定的:“丹凤剧团那三个女子今天来此回访。”
  “砰砰砰!”门板又被敲响。
  “请吧!”平凹朗声高请,脚却胶粘了一般钉在原地。
  门开处,露出三朵桃花。她们三个脑袋挤成一疙瘩,却谁也不抬脚进门。
  “好香呀!”先是文jun发了声。
  “是你们开放了的缘故呗!”平凹学了一句城里人的腔调。
  三个女子乐了。文jun先跑进屋里,锐声叫着扶在门上的同伴:“进呀,攀着门框儿又不是牵牛花!”
  三个女子笑漾漾地进来,正要对这“雅室”细作端详,不料平凹却一声断喝:“踩了花瓣儿,抬脚!”
  三个女子低头看去,半天,才莫名其妙地把脚高高抬起,踏到平凹指点的地方。
  俊芳看出了名堂:“哟,地上满画着花!”
  如何把那花从枝蔓纠结中分离出来呢?
  平凹想到家民那几张国画。这些画稿,美术编辑室的老师们看过了,提了许多意见,平凹认真地记在本子上。他原想写封信叫家民来谈谈,也曾想到亲自把画给他送去。家民就学的艺术大学美术系在长安县的少陵原畔,那地方曾是唐时的皇家林苑,平凹一直想去那里看看,寻一段思古幽情,作一篇记游的散文。可是,一段时间以来,他总为这事那事所扰,至今未能成行。
  现在,他决计不去送画了。
  他把画稿带到了小寨的艺术大学戏剧进修班,请传达室的老门卫找来了丹凤学员韩俊芳。
  “这是家民的画稿,人家看过了,提了意见。”他看着俊芳不大理解的神情,继续说:“托你转给家民,你们一个单位,见面机会多。文jun和小凤就不打扰了,反正这么点小事,麻烦你一个人就行了。”
  俊芳脸上朗朗然:“行。”
  他又说:“找个地方,我把画面上的意见给你详细说说。”
  正好是午休时间,天又热,俊芳穿了件紫花短袖衫,她伸过那两只臂,接了画,引平凹来到琴房。这里宽阔明亮,还有电扇。俊芳把画铺在钢琴的盖板上,平凹一一指点解说:“家民这几幅国画,能看出他师承明人董其昌,这说明他绘画基础还扎实。但是董其昌是松江派画家的领袖人物,他的画全以笔墨气势取胜,看家民这山水竹石,有时用没骨法,有时以浅绛兼青绿铺色,这些都有董其昌的技法特点。可是他这画稿,气蕴浅平,和弦庞杂而没了主旋律,失之于细微处太真太实,所以人说他这是绘画而非作品。”
  俊芳目瞪口呆了,细察这位其貌不扬的小同乡,片刻,问:“你也懂?”
  平凹被俊芳观察得局促起来,又被她问得无话答对。她那语言,银亮亮的,山泉般从高崖上垂下,完全是居高临下式的。平凹不明白,是她恶于他的卖弄而发出反诘?还是她诧异于他知识的广博而出自内心的惊叹?
  平凹敛了一下神经,用意气收了五官,将四肢摆规矩了,真真诚诚地说:“被人洒了一点露水知识。”
  “当编辑还真不容易哩!”是赞叹,却也是要求,她将两层意思裹在一句话里。那硕硕的大眼珠熠熠然放出光彩,为这话作了注释。
  平凹呆了。他没细揣这话的内蕴,却低眉了眼,把视线的射角全收在她那两只胳膊上。
  两只胳膊,玉玉地垂在胸前;手里没有了那只普通的黑色人造革手袋,也没了那块素绢的热帕,可他总想着,她手里是拿了东西的,哪怕一张纸,上面没写字也好。她会把那没写字的纸给他吗?
  胡想。他摆头甩掉了心中的荒谬,目光却怎么也不应灵了,还是那两只胳膊。
  胳膊,肌理匀匀地延伸下去,勾出两条柔曼的曲线;那细腻的肤色,切合了月下嫩藕的清白;那丰盈的皮脂,使肘和手背的关节显出肉肉的浅涡儿……
  平凹没有想到自己会痴愣成这样。趁着俊芳卷那幅画,他哆嗦着嘴唇,含糊不清地说:“你到我那儿来。”话出了口,方知荒唐,忙要改口,却见俊芳“嘶嘶啦啦”地包那幅画,并无异样。他判定她没听见他说了什么,遂缓了心力,字斟句酌地重新组织那个意思。
  俊芳把画拎在了手里,歉意地说:“宿舍里去不成,也没让你喝一口水。”
  这就够了,他心里甜丝丝的。趁势儿,他将那组织好的言辞道出来:“你回丹凤时,来出版社,我给家里捎些东西。”
  俊芳果然就来了,时间在晚饭后。
  这是他和她第二次单独会面了。平凹心里痒得猫儿抓似的。这一次不比草场坡那次邂逅,他心慌得半路上就昏头胀脑地下了车;也不比同家民那次去,五个乡党小聚时的热烈和欢喜;还不比三个女子来访时,尽叙家乡的酸菜糊汤:更不比戏校琴房那次谈画。总得有“公事公办”的套路。这一次,是他第五次见到她。她应邀来他这六平方米的小屋“给他捎东西”……
  远方的游子,航船一靠岸,脚跟一着土地,神经的弦松弛得弹不出一个音符;商山的脚夫,走了万县和陇东,下了南阳或襄樊,归来了,蒙头大睡三天,伸手要吃要喝,气强得如腰后有万贯的“靠山”……今日的平凹,懒慵慵地生出了这种感觉。上大学几年,毕业至今,他曾频频地在人群中寻找,可心上的她,流水般过去了,华贵的,清高的,文弱的,艳丽的,质朴的……形态,气质,举凡有特色的,都在他心间停留过,但终究还是被他的理智的强风拂了去。认识了俊芳,心间的骚动折磨得他食无味,困无眠,一篇小说写三遍不得脱稿。他曾严厉地谴责自己,可男女间这种说不清的无形脉冲,流水般不可斩断,浮云般不可梳理。
  庄子说:“顺其自然。”平凹便顺了自然。他太疲累了,爱情的洪波冲着他,随水去漂流。终于,脚拢着了陆地;心虽疲倦,却被波浪滔得赤精精的坦诚。
  他想,任何伪作和花招只能是笨拙。
  他请她坐在贴了老虎画的“太师椅”上,将自己散瘫瘫的斜在床沿儿。
  他说:“我要给你介绍个对象。在西安工作。”
  她猛地张了嘴,无声;她头扭到一边去,低低的声音传过来:“这不行,我又不在西安工作。”
  “那你要找什么人?”
  “丹凤人。”
  “那我就介绍我,你看我咋样?”
  俊芳小嘴一颤,一个短促的“啊”吐出来。随即,面盘涨成红桃。桃子熟了,从青翠欲滴的枝头沉甸甸地垂下来。她愣愣地瞅着地板。
  平凹:“这是戏剧中的静场。”他局外人一般发表述评。
  俊芳:“我不管,这是大人的事。”她的嘴恼得花骨朵一般。
  平凹问:“你就是大人了,你的思想呢?”
  俊芳答:“我没思想。我姨说等我大了,她们管这事。”
  这委实不是推脱。山里女子,比不得城市姑娘那么早熟和开化,她们见过什么呢?丹江一河两岸的姐妹门,千百年来,谁有过主动的选择?孩提时,鸟儿一般啁啾着去挑菜、去打草,归来了月下纺线线、织花布;织得自己脸盘大了,身子丰了,便依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去跟人家过活……俊芳虽说和这历史的姐妹不同,她在县剧团鸟儿一般活得快活,又到省上来认认真真地学戏,可她意识的深层里,自身的命运仍旧由着别人去做安排……
  这次谈话的最后,俊芳表示:给姨说说看。
  姨住西安东郊,姨夫是干部。俊芳恪守诺言,果然就给姨讲了。姨只答一句话:要见人。
  如约,平凹惴惴不安地去了,又惴惴不安地归来。他走后,姨和姨夫议论:人一般。
  俊芳没有把这意见告诉他。只告诉了她要回丹凤的车次。她给平凹家捎着东西。
  平凹赶到解放门汽车站相送,又和姨相见了。她问他:“你来做啥?”他嗫嚅着:“送送俊芳。”姨的眼睛眨了一下。
  不久,俊芳学习结束,回到了丹凤县剧团。
  这时,维系他和她的唯一连接物便是信。他的信,意蕴里有迷人的旋律,感人、逗人、摄人心魂。俊芳始则警惕,继之品味,再后来将读信作为一种享受。他三天一短信,七天一长信;偶有事故,过了该收信的日脚还不见音儿,俊芳便慌得立坐不守,想象中他该不是薄情郎,心性作了落花流……这年月,她同所有同龄人一样,知识的欲火正旺,因为畸形年代的过错,她的文化基础实际上还滞留在初一。这样,他的每封信,正好滋润她干涸的心田。他不同她谈卿卿我我的缠绵事,他讲给她史地人文,讲给她文学艺术;她创造了一些舞台形象,他给他分析角色心理,分析剧本真髓……有意无意间,她认他作了老师,作了艺道人文的向导。潜移默化的力量无坚不摧,她的内心对他有了须臾不可离的依赖感。
  适逢这时,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了贾平凹的第一本著作:《兵娃》。这是本少年儿童生活题材的短篇小说集,五万三千字,六篇作品,是从他发表在全国各地的四十多篇作品中精选出来的。样书一到,他径往邮局给她寄去一本。
  五天之后,《兵娃》摊开在俊芳的枕头旁。她一夜未眠,将这些作品一篇一篇地细读。童心未泯的俊芳又回到了少年时代。那春光烂漫的丹江河边,洗衣的少女群里有她;清白的水里她们比脚,说谁的脚薄谁便嫁得远,谁的脚窄谁便随了读书郎。她记起了那只方底的竹篮儿,她拎它挑菜挖草一直到十二岁;后来不用了,娘将它挂在门后边盛着旧棉破絮,可是从西安学习回来,听说父亲将那破旧的方底篮扔掉了,她还伤心地落了泪……
  这些,她都在《兵娃》这本书里看到了自己童年生活的影像,聆听到娘那小小拧车的吱吱声;她不明白他是怎么写这书的,为什么字里行间全有自己儿时的生活记忆。她真想写封信问问他呢?她想象,会写书的一定都会猜揣捏算;少年事、旧情物,那么多逝去的梦都在他的笔下活过来,多么奇怪啊!
  她很想探寻他的神秘。她对他有了向往感。
  偏不偏他就回到丹凤来了,还带来了他大学的同学和谷。和谷那时在一家青年杂志社当记者。他给她说他们要去酒厂采写一篇报告文学。
  什么报告文学呢!其实是请了和谷来帮他对她进行“审定”。经过几天接触,和谷要回西安了,附在平凹鬃边耳语:“尚可”。
  送走了和谷,平凹很高兴,他的选择得到了朋友的承认,他以为是很荣耀的事情。他一高兴起来,便要蹦屁玲叮。所谓蹦屁玲叮,首先是蹦,其次的动作是兼合着手舞足蹈和摇头摆尾,且有音响的效果相配。这是孩子得了奶奶的糖果之后的快活相。这快活相,在平凹的身上一直延续到他三十多岁的时候。
  他和她的终身事,被俊芳无言的羞红脸色认可了。他连连问她:“你再不说话,就是同意了?”“你再不作声,就是我的妻子了?”
  俊芳只是不出声。怎么能出声呢?他把前提限死了,打了喷嚏或是一声咳嗽便是否认,这可怎么得了?晚间,她还要出台。这一阵,文艺界的春天刚刚复苏,古装戏的上演正在酝酿,一些曾被打下去的优秀的剧目率先在舞台上复活。丹凤县剧团第一个排练的是《洪湖赤卫队》,为了适应当地观众,他们把歌剧改成秦腔,俊芳在里边饰演秋菊一角。
  她在台上演,他在台下看。她一腔一板功夫到家,他将她的一招一式都作了笔记。俊芳的唱腔是很叫座的,特别那每句戏文的起音,扁担那样重重地一闪,愈显了大西北的旷远辽阔,给人以地理人文的积淀感。他要陪着她,卸了妆,伴她回到剧团大院去,夜夜不免。
  一晚,戏毕人散,是一个美丽的夜。她要他伴她到郊外走走。他的心间正被文思咬得痛苦,难得这子夜的宁静和恬淡,便愉快地随了她,到城北的田间小径上漫步。时近中秋,天上,玉兔皎皎在凤冠山的侧峰,那chan岩林木皆有了水银样晶白的轮廓;凤冠山下,长坪公路的两侧,玉米的顶花小伞一般舒散开,棒子的红缨缨绒绒地吐出,散发着雌性特有的清香和柔情……
  他和她缓缓地走在田埂上,谁也不说话。他唯怕破坏了这夜色的谐合,她唯怕破坏了这谐合的心境。然而,又不得不说话。
  她问:“城南那一溜白雾里有什么声音在响?”
  他答:“是丹江在反刍。”
  她实问,他虚答。她不满意了,重重地白他一眼。
  “回吧?”
  “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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