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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说他胖了。当我来到他的居室,对他进行第528次采访时,倏然发现他一双桃红的泪眼湿得沉重。我忽然记起,昨天,是其父过世后的第一个生日。知道他是孝子,每逢吉忌之日,便要默诵先父的教导:“兰生幽谷呀,不为莫服而不芳;君子行义呀,不为莫知而止休”等等。于是他就不敢懈怠,不敢苟生贪妄之思。 我说:“你胖了。”他说:“心里总不得轻省。”我就不能再问,揣想他仍痛念父亲,就说:“已经解脱了的人,你就应当老子一点嘛!”“老子一点,”,是超脱,他的一个观点。可他,竟没有应和,脸色一直阴冷。良久,他蓦然嘟囔一句:“学生可怜。”我不知他心里琢磨什么,顺口应道:“我们那时也可怜。”不想他忽地站起来,扬臂作抗议状:“那时是所有的学生都可怜!”当然,现在很多学生不可怜,抽烟要带把儿,穿衣要名牌儿,周末聚会,花红饮料满斟满上上,洋阔罗! 原来,他的心思竟系于此。 其实,他的心思平素总系于此。用他的话说,碰见可怜人,心就软了。一位秦岭山中的穷作者,卖了三百斤洋芋作盘查,背上书稿来省城向编辑门请教,回去竟没有路费,他给掏了二十元钱;一位总在巷口讨钱的瞎婆婆,被他第二十次碰见时,他一说话,瞎婆婆就跪下,说:“菩萨,今儿个再不要你的钱了,我儿子知道孝敬我了。”就在垃圾台那儿,一个雪夜,他同她的儿子做过一次长谈…… 我恍然记得,他给那位穷作者的笔记本上题写“兰生萧艾中,未尝损芳馨”时,他的脸上有过这种忧伤;他慢声询问那瞎婆婆时,脸上也是这种忧伤。就想,莫非为那“学生可怜”才“心思总不得轻省”? 回想我刚才上楼时,碰见其妻带着一个戴师范大学校徽的学生匆匆下楼,说是去买东西。就问:“俊芳去买什么,急忙忙的?”“相跟的那个娃,是师院的,可怜学生。”他沉静地说。 我说:“天下可怜人多得很,你同情得完?”他反问:“都不同情咋办?”我被问住了。 看他时,他慢悠悠地刷那件马裤呢的风衣。这是他妻子1983年花49元给他买的,买回来一试,略大,就基本没有穿过。 他说话了,声音平和:“这学生是渭南原上人,自小没父母,和妹妹苦挣苦斗,都考上了大学。这娃学习很好,还当着班长,可兄妹俩的生活,苦得不能再苦,你想他处在现在的大学生中间,该要同多少贫困之外的东西抗争?” 我的心一下子沉得不能支撑。他继续说,声音明亮了许多:“他总算要毕业了,要上讲堂去实习了,可你没看看他的衣裳。老师么,面对的又是当今的城市孩子,那一个个都是小皇帝哟!”他拿那件风衣在手上抖着,说:“我爱人把我的一双皮鞋给他,没想到他脚是42码,就叫她领上人去买一双新的!还有这件风衣,俊芳再给熨一下,穿上就是个老师了。青年人么,初入社会,第一次走上讲台,还他一颗美心嘛!” “还他一颗美心!”这是贾平凹说的。再看他手写的条幅:节仪傲青云、文章高白雪,就知道他一颗仁慈之心炼得多么苦! 前几年,作家们张扬“平民意识”,他没有作声;后来,作家们又高喊“人民性”,他也没有作声。他不善言辞,一颗心也是拙诚的。甚至,一连有七辆自行车被小偷窃去,他也把那小偷想象成“可怜人”;再甚至,别人挤破脑袋去出国,他却给外联部同志说“先尽别人”,竟至一次也未出去过。更甚至,评职称时,一级作家里竟忘了他的名字,多少读者愤愤,他却说:“没有立身的著作,即使给个特级作家也是闲蛋一个。” 他仍在念他的《菜根谭》:“一念慈祥,可以酝酿两问和气;寸心洁白,可以昭垂百世清芳。”真是个延德守道的儒生! 再把思想的轮盘反转回来,看他的散文,看他的商州系列小说,看他的《浮躁》和三十八部著作,就可以知道他的心很慈悲,就可以知道他劳作得很苦。像一位先生,在粘稠得可以拉丝的民族文化传统中仔细剔挑那些富含人民性的饴粒;又像一位行僧,在网络般交错重叠的现代人文意识中开辟他的慈航,人都说他才高八斗,殊不知他更有一颗苦慈静远的善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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