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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和买子


  做着新媳妇的小青依然特别注重打扮,但一改未婚时的露星露月大紫大红,她竟然穿出了只有为姑娘才穿出的蓝色水磨牛仔衣裤和大开领西服套裙,头发也用电梳抻直,在脑后系成马尾巴,乡道上每每出现恍如仙人道士。对于蜜月,对于买子的肌体,小青有着一种超出山庄任何一个女子的疯狂热情,尽管她在买子点烧草垛那日,从买子的暴虐中觉察到了什么,但她事后从不再提,态度十分豁达。如果买子去村部,他们早上或中午就一起离家;如果买子在村部,他们中午或晚上就一道回家。只要他们在一起,小青就扯耳动腮动手动脚,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恶作剧让买子对她的热情做出反应。山道上,她不是用柞木编织木环在后边套住买子,让他倒退,就是抽冷子将手伸进他的脖颈让他一高一高跳起;夜里,她不是闹着逼着买子露出大腿,用口红在他大腿上画出红红的花瓣,就是教买子一丝不挂和她在地上跳舞,小青使买子看到婚姻如何大胆地发掘着人的想象力,男人女人一进入婚姻,又是如何没有约束没有廉耻没有尊严。小青回家从不主动做饭,都是以不厌其烦的取闹方式给买子打着下手,有她咯咯咯的笑声响在屋里,买子早已忽视娶女人回家侍候老人的最初的理想。
  然而,沉迷其中的买子就像身在庐山不知庐山真面目一样,他无法知道,小青婚后那种过分的喧嚣,正是一种激情退落的开始,如同已经沦为乡村妇女却偏偏故意用别致的服饰,体现自己的与众不同。就连小青自己也不曾了解她的闹人缘于一种怎样的念头,她只是清醒地知道,只要面对草房小院,只要蹲进充满草灰的灶坑,只要见到瘫婆婆臭气熏天的便桶,她就涌起鼓噪买子的念头,她就特别想在孤零的院子里、空旷的山野上听到自己的笑声和买子的笑声,就特别想让村里的人听见他们的笑声。显而易见,蓄意鼓噪的热情总有消失殆尽的时候,那是入冬之后的一个上午,小青带领全村育龄妇女到镇卫生院透环——每年一到初冬,出民工男人回乡之前,歇马镇妇联都组织一次避孕措施大检查。女人们走到一起仿佛麻雀聚会,东家长西家短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有人说林小青,看你这身打扮,真想不到你能去伺候瘫婆婆。另一个声音赶紧接上,我宁愿下田干活出大力,也不愿伺候病人,买子当村长,那不明摆着老人负担在你身上。于是有人问,林小青你将来生了孩子谁给你哄……因为有种种无形的东西推动着她跟买子的婚姻,她对结婚之后充当的角色和这个角色将面临的一切从没细心想过,女人的话给她做了个准确的定位,她要生孩子,她要伺候瘫婆婆,而她原本不是一个能够伺候病人的人,她原本就没想做乡下女人,她原本应该是个城市人;即使不是城市人,至少应该离开歇马山庄,或者嫁个有钱人家。现在她做了乡下女人,她嫁的男人没钱没地,还有一个瘫妈妈……回来的路上小青心里很堵,好像有须草塞在心口。心口堵,又没有买子在跟前让她戏闹,叫女人从她们的戏闹中领略她的生活并不像她们想象的那样可怕,骑车走在女人中间,她就失去了以往走在山跟上扭臀甩胯的自信——女人们的话仿佛把她以往光滑的生活捅了个窟窿,这个窟窿明晃晃地映在山庄每个人的眼里,无论她打扮得多么光彩照人都掩藏不住。小青竟有些不会走路,赶上坡路她佯装骑不动车,早早下车,仿佛只要落在人群后边,只要人不在人群的视线里,她的生活就不是人们所说的那一种。
  临近黄昏时分,小青开始洁问自己,买子凭什么就端掉她的理想?并在法问之后,在思想里寻找买子的优点、超人之处。寻找来去,却什么也没找到,他既没有歌星费翔那样的个头肤色,又没有县重点中学房一鸣老师那种儒雅的风度,他甚至没有哥哥国军那种城里人的气质——她念书时曾崇拜过哥哥。买子倒是有父亲林治帮那种狡猾,这东西她并不喜欢。那么是什么东西吸引了自己?小青回想着,回想着最初感情的发源,最初对买子的印象。然而最初的东西被后来的一团日子迭压着,找不见踪影。正在这时,买子回来了,她听见了脚步声和往家抱草的声音——买子从来进门都抱一点引火草——草垛烧掉之后,他很快又买了一车稻草。买子放下稻草推开西屋屋门,见还是不见动静,买子走进来,惊愣地看着躺着的小青,你怎么病啦?小青不吱声,冷冷地看着买子,因为在此之前对自己有过诘问,小青眼中现在的买子是陌生的,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买子伸手去拖小青伸在炕沿边的双脚,说装什么熊你。买子准备笑出来,可是小青没有像往常那样咯咯发笑,买子于是不予理睬。因为小青不是怄气,也就没有在炕上久呆,她爬起来依然像以前那样打着下手,她只是一改以往的活泼,只是边干边想:这个人与我有什么关系呢?这个家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一连几天小青都是这么无精打采,因为平素给买子的印象太喧嚣太火爆,眼下即使也说话也做该做的一切,买子也觉得她是没精打采。但买子并没细心追问追究,他不喜欢干预别人的情绪,就像小青闹他时他从未企图制止。重要的是月月怀了孩子却没打掉让他感到沉重。他并不认为孩子就一定是他的,但自从那天得知消息离开古家果园,心底就感到沉重。如果发现小青没精打采,买子反过来嬉闹小青,沉闷的现状或许很快会被打破,但买子没有那么做,沉闷的气氛也就一直笼罩在草房小院。后来几天,小青找借口回到娘家去住。
  然而回家去住的第二天,小青竟突然恢复了原来的闹腾。那一天小青从到卫生所拿药的一个女人口中得知月月还爱着买子,并被辞掉工作在古本来家打工,这个消息像一针亢奋药剂注人小青神经,又像舞台上的追光灯一下子将光线追到买子身上。“月月还爱买子”在激活了她情绪的同时,给买子无形中增加了光彩,使她一瞬之间从沮丧中走出。下班回到家里,堂屋里一见买子她就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之后阴阳怪调地说了句,我爱你!又咯咯大笑。
  小青不知为什么月月还爱买子这件事会鼓舞自己去忘掉现实。午饭之后,小青一再逼买子抱她亲她,逼他像她那样说我爱你。买子不知是哪块云彩带来的雨,任她揉搓、摆布,直到两人一起上班。
  小青永远不会知道,无论是她对买子的感情,还是月月对买子的感情,都因为有了对方的参与才使她们共同悬入高空或坠入地下。
  买子因庆珠被厚永兄弟给毒打了一顿。
  回到家中已是下午一点,饥肠辘辘的小青在把买子扶上炕之后,一个人拿草淘米做饭。
  打下手做饭在买子养伤的日子里变成了小青的梦想,就像当初爱上买子,理想和设想变成了镜子里的物体一样,买子亲手下厨做饭的样子变成了镜子里的物体,使小青在不能上班一日三餐忙活的日子里,一遍遍愣神张望。小青一天一天沉闷无话,得知月月还爱买子消息之后被激起的热情完全跌落。她背婆婆大小便,她挖空心思在飞扬的草灰里构思下一顿饭该做什么。买子的伤势由不得她玩他动他,面对鼻青脸肿的买子,小青也没有玩他动他的心境。其实,没有任何人知道小青那一天在村部坪场上看到买子躺在血泊里的感觉,她心底有种说不出的厌恶。她并非厌恶他血肉模糊的肮脏,而是厌恶这一切竟然同自己发生瓜葛。日子第一次在小青面前呈现着平淡、平庸,让人厌恶。日子平庸得没有一点意思,因为小青不会在大锅焖米饭,糊烟味成了家中的主要气味,小青一闻糊味就火蹿脑门,心里恨恨骂道他娘的。米饭做不好就做疙瘩汤,一顿一盆疙瘩汤,搞得饭桌上充满稀嘘喝汤声。婆婆侧着身子往嘴里喝汤时嘴角流成一条混浊的小溪,小青收拾桌子,看到这条小溪,便由一种模糊的抽象的对自己的厌恶,转成清晰的具体的对疙瘩汤的厌恶。买子并不了解小青的情绪,他只躺在床上静心地昏睡,一连三天不睁眼睛。吃饭时被小青叫醒,趴在炕沿,糊里糊涂吞咽饭食,歪肿的脸不堪重负地依着枕角。第四天早上,天刚蒙蒙亮,买子就从几天的深度的睡眠中醒来。他把目光移向小青晨光里灰白的脸。买子发现小青短促的睫毛正在那静静地眨动。小青正安静的、若有所思的看着窗帘。
  你在想什么?买子向小青被窝伸出手去,重新醒来之后的语音开始恢复正常,给人清冽冽的感觉。
  小青转一下眼睛,似早已知道买子醒来,手伸过来,摇摇头,说没想什么。
  买子拽过小青的手放在自己肚皮上,说让你受惊了。
  小青将手从买子肚皮上抽出,抚上他的脸,买子的脸青肿略退,但仍然不算周正。小青娇嗔道,我才不惊,我着急上班,我不能不上班!小青想不到自己会说心里话,敏觉地扫了一下买子。
  买子说,上吧,明天上。我知道你打怵干家务。
  小青接道,真想不到我是这样的命!
  买子醒来能在地上顺利走动这天早上,小青上镇买肉买菜准备改善一下,做一个上班前的小小庆贺。庆贺上班或许并不是什么目的,上集才是目的,庆贺是通往上集这个目的的诱饵。小青骑出东崖口时,觉得自己是圈了一个季节的困兽,整个身心透出一股沁凉之气。小青两腿蹬车有种轻飘的飞动感,小青在冬日的凛冽中飞快地从歇马山庄骑到歇马镇。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这个沿海小镇是黄海北岸许多个繁华集镇中的一个,交织的人流勾画着现代乡村社会的商业景象。小青穿过镇街,来到西南角油脂厂大墙外的集市,穿过人群朝着卖肉的摊位奔去。歇马镇自古以来都是乡下人和乡下人的交易,物品的摆放随意任性杂乱无章。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些庄户人不安分专务农事,做起倒买倒卖的商贩。市场上商贩们将肉菜、水产、土特产、服装等分门别类摆得井然有序。鼎沸的嘈杂声刺激着小青的耳朵。由于乡野过于沉寂。寂寞,集市的喧闹、嘈杂让小青有种说不出的激动——那种慌慌心跳的激动,让小青觉得仿佛小时候在露天剧场看文艺队演出。小青喜欢逛集,喜欢吵吵闹闹纷纷攘攘,纷攘和嘈杂会像音乐一样,鼓噪她心底快活的感觉——没有什么会比这种音乐更能唤醒小青的灵感。她直奔肉摊目不斜视,高耸的乳房一颤一颤。虽然一门踏实做了几天家庭妇女,但她相信她和赶集的人们有着本质的区别,她走路是昂扬的,挺拔的。小青昂扬着融入到音乐当中,像铁块融入铁水当中。她通过第六感观感到人们的目光在追随她,在她耸起的胸脯上逗留。轰鸣的音流是一扇巨大的屏风,遮蔽着由一个个小小心愿做成的讨价还价声。小青沿着摊位逐个打听肉价,然后在肥肉和瘦肉都有一寸多厚的肉摊边停下,父亲曾告诉她肥肉越肥瘦肉越香。小青指着白花花红淋淋的猪肉说从这刈二斤。卖肉人戴着苇篾编的草帽,长方脸油亮油亮,好像卖肉就天天吃肉,油水从脸上溢了出来。二斤肉很快从称盘倒进塑料袋,卖肉人铜声铜气说好啦十块钱。小青从包里抽出十块钱扔到摊上,而后拎起肉袋。这种花钱的方式小青十分得意,即使有一毛钱,她也愿意板板正正从包里抽出来,是抽,而不是团成一团往外点。小青在市场上转了一圈,抽了几次钱,手里的塑料袋就架上的黄瓜似的一串一串,猪肉、青椒、蘑菇……
  一个人吸住了小青的目光——金水。金水从小青对面走来,他身穿棕色皮夹克,藏蓝肥的老板裤,压有花纹的皮鞋煜煜生辉。金水看见小青没有任何反应,表情平和目光超然,好像一个城里人看乡下人似的目光超然。小青在金水的漠然中错过肩膀,抑或是金水在小青的注目中错过肩膀,然而,两人交臂而过时,小青感到心口被刺了一下——金水大摇大摆的样子好像在说你林小青是谁?我怎么会在乎林小青?!小青一向是感觉很粗的人,可一个在落泊中欺辱过自己的人一瞬间变成一个城市模样的英俊小伙,并且睬都不睬自己,使小青蓦地感到刺激。一个乡下野小子是否漠视自己小青绝不在乎,小青在乎的是,他把小青欺辱了,让小青在乡下结婚,让小青做了乡下女人,他却大摇大摆居高临下。
  小青分明知道金水擦肩而过时目光是超然的,可现在她却强烈感到,他到了她在家背婆婆蹲灶坑的难堪。小青被一股说不出的气力顶着回到歇马山庄上河口,她在骑进屯街时往娘家看了看,想一气之下把东西拿回娘家去做,可是院子里冷冷清清,并无多少热络气氛,就又加劲蹬出屯街回到东崖口。
  因为偶遇金水,明日上班的事已不再能抖起小青精神。小青回家把塑料袋往锅盖上一扔,就进西屋趴到炕上。买子听到小青回来,跟进屋子,说快做,又饿又馋,几天的疙瘩汤喝得我浑身面软。小青没有吱声,趴着不动。买子于是自己拖着脚步到院里拿筐扒灰。哈腰时买子感到腿筋抽着腰疼,他强忍着,扒了灰又拿草引煤,小青是在买子蹲下点火时下地的,小青下地就操起炒勺,把蹲灶坑烧火的活推给买子。火在锅底呼红起来,映红买子鬓眉和黑漆漆的短须。油在锅上滋啦啦爆响,蒸发着小青沉冷的面庞——小青极少有这样沉冷的时刻。在稻草上压一铲煤,锅底立时喷出浓黑的烟雾,买子迎着烟雾,买子说,你因为做家务,就以为自个命不好?
  小青没有吱声,把切好的肉扔进锅里。
  买子说,我也没让你做更多。买子看着油锅上小青倾斜的脸。
  小青终于说话,你其实希望我做更多,希望我做全部。
  买子说,是的,我也许曾经跟别人讲过,但这和你没关系。
  小青把青椒倒进锅里,说,我不是听别人讲,是你用身体告诉我。你其实是地道的农民,你又是一个像我爸一样不安分的农民,这就足以说明你需要什么。
  买子惊讶,继而,由惊讶转为震惊,他无法明白小青所说的身体是指什么,他说,你真奇怪,我从来没强求你做什么,这几天我有伤,这是意外,我总不能老有伤。
  小青嘴角咧了咧,闪出一丝笑意,说,你是不能老有伤,可是我发现我也不会对和农民一起生活老有兴趣。你没嫌我不做家务,是因为我让你快乐,如果我和乡下女人一样,你就是本来的你了。
  小青被油烟呛出咳嗽,边咳边说,迟早会一样。买子也干咳起来,手中的煤铲一抖一抖。屋里一瞬间被青椒味灌满,东屋的母亲也咳嗽起来,待一阵轻重交替的咳嗽渐渐减弱,买子低头把煤火挑亮,面色严肃地说,我不知你是什么意思,反正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小青也没有说自己是什么意思,他们直到把午饭做好,再也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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