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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转眼残冬将尽,远望向阳坡,已隐隐腾起一层淡淡的绿雾。
  谷佩玉筹划中的真空软包装的事情已有些进展,只是所需资金尚有亏空,订制设备的厂家早被皮包公司和三角债弄怕了,迟迟不肯交付安装。谷佩玉心里憋着劲儿,创收节支,死活也要把这件事办下来。
  却说这一日,又是鸡叫三遍,开始收购干豆腐的时候,谷佩玉刚刚将台秤在案上架好,就听大门外有电喇叭在高声嚷叫:“本公司大量收购虹螺岘干豆腐,每斤一元六角,买卖公平,一手钱一手货,现金交易,当场结清啊!欢迎乡亲们比较行事,本公司所出价格保证高于其他任何收购点,不蒙不骗碍…”谷佩玉心中一惊,急扑大门外。依稀晨曦中,只见一辆乳白色的“半截美”正停于谷杨两家院门之间,车上两条汉子正拿着话筒喊叫。又见屯街上走来的乡亲们踟踟蹰蹰,彼此观望,看有人上前交货,果然立即点了钞票而去,便很快蜂拥而上,将那汽车团团围住了。
  谷佩玉急回院内找老父商量。谷家的往常收购价是一元五角,看来要拉回乡亲,只有破血了。谷老诚对这种事,本来就没章程,只是说,你看着办,你看着办。谷佩玉想了想,又说:“咱们如果也提价一毛,那就只赚个吆喝瞎忙活了,再说今日提了,明儿咋办?弄不好反倒得罪乡亲。我看今儿咱不如先避避风头,我就不信他们明早还来。”谷老诚还是那句话,咋都中,都中……院子里父女俩正核计应急之计,突又听大门外一阵喧嚣,只见杨天成、马大民带着豆腐坊里的青壮伙计,手持镐头木棍直向“半截美”冲去。杨天成怒目圆瞪,吼声如雷:“还没见过你们这样做买卖的,跑到人家大门口打劫来了!滚!不滚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那车上人也早有些准备,一个操起一根铁棍,另一个竟端起了双筒猎枪。谷老诚见势不妙,急和佩玉冲出院门去拦阻,没想正见“半截美”驾驶室的侧窗玻璃摇下来,露出一张打扮得洋里洋气、鼻梁子上还架着一副墨镜的女人头脸来。女人摘下墨镜,淡淡一笑,直对着马大民打招呼:“大民子兄弟,这一向可好啊?还没把媳妇娶回家去吧?”马大民见状,半边身子先软了下去,头一低,拖着镐把就躲到众人身后去了。杨天成指着女人骂:“王吉琴,原来是你捣鬼!你还恬脸回玉井屯来!”王吉琴仍笑道:“傻天成,你生那么大气干什么?我在自家门口做买卖,可犯着了你什么?”杨天成恨骂:“我那天咋就没一砖头先把你砸死!”王吉琴不羞不恼,仍笑语吟吟地气人:“现在也不晚啊!现在把我一镐头砸死你才是大英雄呢!”杨天成气得抓镐就要往上冲,早被谷老诚死死抱住,谷佩玉也急将众人连劝带吆喝地推回院里去了。
  谷佩玉万没料到还有更大的险峻在后头。待她随车进了城里,挨家走进那些老主顾大门,对方竟好似同一表情同一腔调,都指着早已堆码在旁边的干豆腐,歉疚又不无得意地说:“你看你看,你迟来了一步嘛,也是你们虹螺岘玉井屯的干豆腐,也是送货上门,价钱还便宜一毛呢。”
  车上带的自家做的近千斤干豆腐,只好再拉到批发市场低价抛出了。
  扣出汽油钱,赔惨了。
  第二日,仍是如此。
  第三日,还是一棵藤上结的苦瓜瓜。
  谷佩玉吧咂出点味道了。又听王庆福传出话来,说王吉琴去了一越南方,发了,还从银行贷回一大笔钱,腰里鼓囊囊的没处装了。
  不错,眼见是那王吉琴打马回乡专来跟谷家“对花枪”一比高低了。
  谷佩玉只是奇怪,那“半截美”虽说比自己的“130”跑得快些,为啥脚前脚后的专往自己的老主顾门里钻?自己的销售网是个秘密,除了马大民无人知晓,莫非……第四天,谷佩玉停了豆腐坊的火,待大门外的“半截美”刚开走,她就走进东厢房马大民的房间,心平气和地对马大民说:“大民,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你都看见了,知道了。我呢,也想了许多许多。说句心里话吧,虽说这小半年我对你不冷不热的,有些对不住你,可心里并没把你当外人,还盼着咱俩有和好如初的一天。你也跟我说句心里话,要是以前没有背着我谷佩玉做过昧良心的事,咱俩就抓紧把婚事办了,然后重打鼓,另开张,核计着相帮着,另杀出条生路来。东边锦州的市场被人家挤了,西边不是还有锦西、兴城、山海关嘛。若是你真有不敢告诉我、也不想告诉我的诡秘事,那你就……自己琢磨吧,就不要再让我们谷家人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了……”马大民僵僵木木地站在那里,好一阵,就见两行泪水缓缓地滚下面颊。他从衣袋里摸出汽车钥匙,放在炕沿上,然后从炕梢提过一只旅行袋,默默地走出房间,走出院落,孤独地远远地去了。
  马大民本是个不牝不傻的人,这几天的事情他什么不知道?什么没想到?看来他也是早有准备,连自己该带走的东西都打点好了。
  谷佩玉望着汽车钥匙发了一阵呆,突然就伏在炕上放声大哭起来。她哭世道的艰辛,她哭人心的险恶,她哭自己一腔的善良与痴情竟换来如此的践踏与戏弄,她哭生活对自己怎么就这般不公平……哭声引来了谷老诚,引来了哑妈妈,也引来了抱着孩子的杨天成。小顺子在窗外哭着喊姑姑,谷老诚和杨天成要推门进屋子,竟都被哑老太坚决地扯住了。老太太依呀着,比划着,那意思谁都明白,就让佩玉哭吧,哭个够吧,那憋屈与郁闷是不能久留在心的。于是,几个人站在门外,竟都是热泪满面,无声哽咽了。
  足有一顿饭的功夫,谷佩玉抹去红肿眼泡上的泪水,走出房门,苦涩一笑,就伸手接过张舞着小手扑向她的小顺子,在孩子脸蛋上深深地亲了一下,问:“小顺子,姑姑好不好?”
  小顺子也懂事地在姑姑脸颊上亲了一口,搂着姑姑的脖子脆脆地说:“姑姑好!”
  “姑姑好还是妈妈好?”
  “姑姑好,妈妈不好。妈妈不要我们了,妈妈总好给别人使坏儿,气姑姑哭……”“那往后姑姑就给你当妈妈好不好?”
  杨天成闻此言大惊失色,急叫:
  “佩玉,你别、别乱说!那马大民不是人,你何苦为他气迷了心?”
  谷老诚老两口也一时惊怔,呆住了。
  谷佩玉又苦苦一笑,坦坦然然地对杨天成说:“马大民算什么东西,我谷佩玉还不至于为了他就糊里糊涂地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天成哥,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你一直像个大哥哥一样待我,我也一直打心眼里敬重你。在这个世界上,最知我疼我的,可能除了俺爸俺妈,也就是天成哥你了。经过这些年这些事,我终算明白了,最金贵最难得的还是一颗人心。天成哥若是不嫌弃我,那咱们半个月之内就成婚,日子你定,想操办或不想操办也都由你走。我的事我能做主,俺爸俺妈也信得过我不会挑错了人。爸,妈,你闺女没说错吧?”
  谷老诚夫妇完全呆了,怔怔懵懵地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谷佩玉又说:
  “爸,妈,豆腐坊的事你们二老也不用担太大的心。待我和天成哥把婚事办完,我立马再去锦州城工厂里商量,把真空软包装设备抓紧定下来。在锦州、锦西每天卖个千八百斤的,不过都是家门口练把式,算不得大出息。那套机器一上,天津北京的汪洋大海可比锦西城的一个小潭子广阔得多了,啥大鱼大虾养不住?我也算过一笔账,咱要是先把这辆汽车和这几间大房子作本押上,资金再差也有限了,估摸工厂也会点头了。二老就容我再下这么一回大注,大不了,咱再过一回穷日子,从头来。咱穷过,不怕!”
  那个时候,日头已跃上东山,鲜灿灿地将虹螺山区都镀上一层桔红色。向阳坡地上,已有早耕的牛儿在悠长地眸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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