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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超男怀孕了。怀的是那个我连眉眼都没看清楚的孙建一的孩子。
  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对我说,她原先经常领着妮妮去研究所,是为了打探何晨光的情况。而且希望何晨光能看见妮妮。她希望妮妮能使何晨光幡然醒悟。由孩子而想到自己的过失,由对孩子的爱再勾回对妻子的爱。她是以何晨光“表妹”的名义去研究所找他的。第一次还真的找着了。何晨光纳闷自己什么时候有个表妹,便好奇地接待了她,及至一见到是超男,(他从前在家里见过超男)立刻火冒三丈,也不顾得体面与尊严,当着全科室的人骂超男“狗拿耗子”,而且不管妮妮怎么哭着叫爸爸,都不回头,扬长而去。这可撞到了南墙上。袁超男立即大吵大嚷,骂何晨光缺德,骂何晨光没良心,骂何晨光不是男子汉,骂何晨光是王八蛋。一直骂到三佛出世五佛升天。而且哭,哭得涕泪横流,就像她有两汪十三陵水库的泪,可以慢慢儿从晨流到昏从春流到冬。这下子引起了何晨光同事们的议论,纷纷探问袁超男是我赵芳的什么人,何以为我如此献身。袁超男眼泪一收,杏眼一瞪奇怪地问:“怎么,非得是赵姐的娘家人才能出头打抱不平,哎呀,你们这群知识分子呀!我跟赵姐非亲非故,只是她过去一块儿工作的姐妹。姑奶奶我姓袁名超男,扫大街的清洁工一个。可我,觉着比各位仗义得多。你们呐,我算看透了。要是这会儿来了流氓冲你们当中无论哪位身上捅刀子,你们全都得跑,你们怕溅一身血呀!”
  她的这番豪言壮语,立刻让那些哲学家们哑言。他们不缺书本上的理论,唯独少实践的哲学。逢到他们干不了的时候还有一句:“别那样,那是粗野、没有教养”的名言,为自个儿开脱,他们自封为高贵,却又稀松二五眼,还要居高临下地说自己怎么不属于和常人一样。这点儿可爱的毛病,让袁超男一百个看不上。
  可是,内中站出一位超群的好汉,这便是孙建一。他当众夸赞超男的侠肝义胆,而且她的名与实相符,真正有超越男人的品格。
  “超男同志您先回去,我们不会让不道德的行为不受惩罚的。”孙建一说。
  袁超男立刻把他认为知心朋友,跟他握手,记下他的名字。还接过他的手绢儿,擦完了眼泪鼻涕又装在自己兜里。“总得给人家洗干净再还给人家吧?”她说。
  超男就是这么个直性子人,几句好话,就可以换出她的心。这辈子,她听见的温存话、好话太少了。温存体贴话,对她犹如天堂的福音。她敢为几句好话去死。你不信?
  这么着,她成了孙建一的朋友。孙建一帮她打探她需要的“军情”。她奉上一个没人爱恋的姑娘憋闷得太深太久的温情。她爱上了孙建一。以后超男去研究所,更多是为了看孙建一,可她不敢那么承认。要是那样,她觉得对不起她“可怜的赵姐”。直到那天,她忍不住了。因为,在孙建一送她走出研究所时,电梯门一关,她就在没人的电梯里扑上去抱住了孙建一,不管是头是脸,没完没了地亲起来。孙建一也不含糊,“他隔着衣服,一手揉着我胸脯,一手使劲拧我的腿,还不住亲我。让我疼在身上,乐在心里。”超男说。
  那天,她一回到家就对我说:“他妈的我爱上他了。”
  她跟我说了这一切,我有点生气。头一样,她不该瞒着我去研究所大闹公堂。她原先可一直是说偷偷地刺探军情的。我一直不知道她有过那么一次舌战群儒。这样,别人会以为她是受我的指使。还有,她不该让妮妮当众哭叫何晨光这个混账“爸爸”,让她扮演一个她不该扮演的角色。现在有人反对离婚,硬要不爱的夫妻维持一个不幸的家庭,就让孩子扮演维护封建伦理观念的卫道士角色。让孩子用眼泪,用哭叫,用伸出的无助的小手,去拉住已经不再相爱的父母。小说里这么写,电视里这么演,电影里也这么演,何苦呢。我不愿让妮妮从小就受这熏陶。我有能力让她既得到母爱又得到父爱,我要让她从小知道,她是她自己,她不该为父母承担她承担不了的东西。超男不懂这个,而且自作主张,让我生气。
  第二宗,她不该这么盲目的爱。不错,没人爱恋是痛苦的。可女人不是饿极了的狗,谁扔过一根骨头就冲谁摇尾巴点头。自尊,傻丫头,得自尊。我连孙建一的模样都没看清,自然不能对他妄加评说。可这么快,就怀上他的孩子,真让我着实吃惊。
  “我受不了,我忍不住,你知道吗?”超男趴在我腿上,仰着头对我说:“他一抱住我,我身上就滚烫滚烫的,我喘不过气来,我全身都哆嗦。我愿意他亲我、咬我,揉搓我全身,可我又怕。越怕越止不住地想……”她又流下泪,轻轻地说:“我太贱,是吗?我太没出息,是吗?就像人们说的,我是个浪女人,是吗?”她停住不说,喘了几口气,长叹一声:“唉,我盼着爱,想着爱,心里想了千万回。可这么多年了,没人爱,没人理。小伙子一听说我是扫大街的,就把我当扫帚,连看也不看。我是个女人,是个结结实实、也不难看的姑娘。我也想啊,想得难受。他没说过我是扫街的。我爱他,难道不该给吗?这是我第一回第一回呀,”说着,又哭,一串串泪珠子啪啪地掉在我腿上,湿了我的裤子。
  “你跟他说过你是清洁工?”我问。
  “说过。”她说,“他听了一笑,说‘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这是最基本的哲学……”
  “几时,你俩?”
  “什么?”
  “怀孕呐。你和他……”
  “记不太准。也许就是下雨的那天。那天,我好像混身都酥了……”
  “你和他,这样,有多久?”
  “三个多月了。”
  “一直在这儿,在这屋里?”
  “嗯。你,不生气吧?”
  “唉!”
  我只有叹息。处在痛苦中的人常常是麻木的,这几个月我硬是没发现超男的变化。只是觉得她忽然爱说爱唱了。老是唱那首让人心里发颤的歌:
  
  “我不该,不该那样让你走,
  不和你温存,不和你亲吻
  甚至不和你握握手。
  只是低头轻叹,
  无言地靠在门口。
  你站在细雨里对我凝望,
  反复地述说:我等着,
  等着那个时候。
  你披着蒙蒙细雨
  消失在朦胧的街头。
  我差点追你而去,
  叫一声:你呀,别走!
  我从此种下了悔恨,
  责备我自己不该让你走……”

  她的声音挺好听,低回婉转,很有味道,是个不错的女中音。起码吧,比那些当今轰动歌坛的左嗓子们强得多。我爱听她唱,可不知道她为什么老这么唱。现在我知道了。知道了也晚了。这丫头做的正如她说的。她爱上了一个人,便天不顾地不顾,把自己整个儿给了他。
  可那个人,那个孙建一,怎么样呢?会不会得到个宝贝,又像拣起块石头一样随手儿扔了呢?
  唉,这直性子的苦闷了多年的姑娘哪。
  “去!”我推开趴在我腿上的袁超男:“去把你那情郎找来,我问问他,他打算怎么着。”
  “不不,我跟他张不开嘴。”超男扭着身子,连连摇头。
  “怪了,你都跟他这样了,还张不开嘴?”
  “那是我乐意的。”她低下头,“我要是逼着他问,就好像我用这办法逼他跟我结婚,那就真的下贱了。”
  “可那也得问问他呀。”我说,“你怀孕了。你不能还没结婚就生下一个没爸爸的孩子吧?要么你们结婚,要么你去做人工流产。这,都得问问他的主意呀。”
  “我不去叫他。”她还是摇头:“他要有良心,他会来看我的。我们约好了,后天他来这儿。”
  “后天?”
  “后天您不是去报到吗?”
  “啊,凡我不在家的时候,他就来,是吗?”
  “也不是每天来。隔两天吧,来一次。”
  “来往真勤呐。”
  “来了,他就……我拧不过他。再说,我……”她脸红了,“我,也愿意。”
  “你告诉他了吗?”
  “什么?”
  “怀孕的事儿啊。”
  “没。”
  “唉,傻丫头。”
  我休息不下去了。我的自在劲儿全跑到天外去了。我爬下床,穿好衣服,跑到公用电话亭去。拨通了研究所的电话,请来了孙建一。
  “您是哪一位?”他在电话里哼哼着,好像牙疼,我不知道他说话是这味儿。“我是孙建一。”
  我头一次演戏,用极温和亲切的声调告诉他我是谁,“我请您今天晚上到我这儿吃晚饭。”
  “您,您太客气了。”他说。
  “不不,我想跟您谈谈,谈谈关于老何的事,求您帮忙。”我这自然是瞎话:“您要不来,我会伤心的。”
  “好吧。”他好像是一百个不乐意似的。
  “您可一定来。”我说:“不然,您看,我知道您的电话,是不是?”我这是给他点儿压力:“老何一定说过,我这人个性特别强,认准的事非干到底不行。”
  “好吧,我一定去,六点整。”他终于这么说。
  我还真地做了准备,买肉买鱼买啤酒,炖鸡烧鱼做凉菜。超男跟在我身后,眼泪汪汪地瞧着我。我上哪儿她跟到哪儿。我炒菜,她就站在我身后靠在厨房的门口可怜巴巴地盯着我出神儿。
  “回屋去,躺下。”我说:“好好想想,你那情郎来了你说什么。”
  “赵姐,你不会骂他吧?”她问:“他脸皮儿薄。知识分子好像都这样。”
  这丫头,现在还护着他。
  “不会。”我说,“只要他不犯混。不然,显著咱没教养。”可我心里真想臭骂那混账小子。
  “他犯混也别骂他。”超男说:“我最受不了看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儿。每回每,只要他搭拉下眉毛可怜地瞧着我,我就心软。明知老这样儿不好,也还是动了心,让他把我抱到床上去……”
  “还好意思说?快闭嘴。我这儿成了鸳鸯楼了。”
  “你,你生气了?”她吸着气儿问我:“都是我不好。你骂我吧。”她低下头把脑袋顶在我后腰上。
  我回身抱住她:“你呀,我可怜的妹妹。你该获得幸福。”
  六点差五分,有人敲门。超男蹭地从床上坐起来,可不去开门,只是怯生生地看我。
  我叹口气,开了门。
  孙建一站在门口。西服啷当儿的,满帅。看样子,有小三十吧,是让姑娘动心的人。这小子能没结过婚?能没谈过恋爱?
  他一见恭呆呆地盯着他的超男,就打了个愣神儿,木撅子一样地死钉在了地上。
  “请进!”我伸出手,“我今儿请你们俩。你们都帮了我的大忙。”我得先稳住他。
  他进了屋,不说话,只用眼瞟我,瞟超男。
  我摆上饭菜,劝他喝酒。喝了啤酒喝葡萄酒,然后,像逼债似地逼他喝了一杯红粮大曲。他好像没多大酒量。微黑的睑上布满红紫。
  火候到了,我按住桌子,死盯着他,声音不大,可挺威严地说:
  “孙建一,我告诉你,超男怀孕了。你打主意吧。”
  孙建一愣了,俩大眼朝超男看看。超男傻笑了一下儿,把医院的诊断书掏出来摆在桌子上。
  孙建一像读哲学论文一样,翻来覆去地细心瞅那张诊断书。他忽然嘴角一动,轻轻说:“祝,祝贺你。”
  “什么什么?”我问他。超男傻愣愣地看着他。
  “我是说祝贺。”孙建一说,“超男同志要当母亲了,当然得祝贺。”
  “哦,好像这事跟你没关系。”我有点冒火儿。
  孙建一忽然笑了,说:“怎么会跟我有关系呢?别开这种玩笑。”
  “什么?开玩笑?”我火了,大声喊。
  “真的,这种玩笑我受不了。”他又说。
  “混蛋!”我忘了我的许诺,“你是混蛋、流氓!”
  超男使劲看着他,嘟哝着:“怎么跟你没关系?你怎么能这么说?”
  突然,我是说突然,其实,当时比突然还突然,超男噌地站起来,一步跨到孙建一身边,双手抓住孙建一的胳膊,像拎小鸡子一样,一下子把这个中等个儿不算瘦的汉子抓起来,让他两脚腾空,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就势磕膝盖顶住他的肚子,俩手解他的裤腰带。那份儿利落,那份儿干脆,让我现在都纳闷儿,她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
  “你干嘛干嘛,”孙建一挣扎着,喊着。可他站不起来。
  “脱了裤子!”超男疯了一样喊道:“你大腿根儿上有块黑记。咱俩要没那事儿,我怎么会知道?你说!脱,脱了裤子,我要把你下半身打烂,让你一辈子犯不了坏!”
  原谅我吧,纸和笔。我不能不如实地写出超男的话。要不然,就写不出一个受了委屈遭了算计的姑娘那份儿愤怒。何况,她是超男。一个多年来等待着爱等待着温存而屡屡失望的清洁工的愤怒,这么说这么干,不为过呀!她被逼急了,像一头被逼到绝路上的老虎。
  孙建一傻眼了。眼里全是恐惧,死命地捂着自己的腰,拼命地蜷缩着自己的身子。这伟大的男子汉,这风流倜傥的才子。
  “脱裤子。”超男还在撕扯他,“你不脱我帮你脱。要不,咱俩一块儿上大街,我要让大街上的人全知道。我不怕,我这会儿什么也不怕了。”她喊着。我听出来,话音儿里全是泪。
  孙建一准是头一回经历这阵仗。他垮了,彻底完了。他喘着气,哀求着:“别,别这样,‘买大令’(My Darling),让我起来,好好儿说。”
  “滚你的‘大令’。”超男咬着牙说,顺手抽了她的“亲爱的”一个嘴巴,满眼是泪地说:“老天爷,有没有公道哇,”说完,坐在地上气堵喉咽地哭起来。
  我冷冷地看着孙建一,说:“站起来吧,自私鬼、小坏蛋!”
  孙建一抖抖地坐起来,望着坐在地上嚎不出声的超男,忽然一把搂住她:“你打我吧,我是混蛋!”
  瞧!这比演戏还热闹。我知道,有人准会说,这是编的,这叫戏剧性。好像戏剧性是天底下最坏的东西。可是,我愿意神着他们的鼻子指给他们看那一对抱坐在地上哭成一团儿的恋人。生活比戏剧丰富一千倍。弄不明白戏剧性的人别咒骂戏剧。您来开开眼吧。
  往后的事不言自明。孙建一答应和她结婚,但要超男去医院做手术。我说,须先结婚再作手术,不然,超男的脸面、名誉无法挽回。孙建一连连点头,说是一定一定。因为他虽然也谈过两回恋爱,但只有这次是他真正地爱上了。超男忍泪含悲,却又大大方方地说,名誉脸面都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只要孙建一承认这孩子是他的,只要他答应这是爱,哪怕只是现在爱,那么何时结婚,结不结婚都可以再议。孙建一又连说那好那好。我不干。我一定要孙建一做出爱的保证,孙建一又连说:“五一”节,最迟不超过“七一”,一定和超男结婚。
  过后,他俩公然地手搭着彼此的肩膀,坐在我对面,慢慢儿喝酒。我还是不依不饶,让孙建一写下个结婚保证书,才把胳膊一举,打个呵欠,说:“我累了,请孙才子走人吧!”把孙建一赶出了房门。
  这一夜,我没睡好。我反来复去问自己。我做得对吗?我看出来,孙建一的原则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一个男人,哪怕再有心计,再有体力,也斗不过两个团结一心视死如归的强壮女人。何况书生孙建一?然而,这一闹,也许闹跑了他对超男的爱心。想到那般热烈温柔动情的姑娘,逼急了竟敢把情郎当小鸡子一样顺手儿撂倒在地上,他一定不会有持久的爱心。可也难说,也许孙建一正好要寻找一位温柔如免,凶猛如虎的妻子。一物降一物,天下的事千奇百怪。
  怪在我自己。我刚刚想通了,没爱情的结合如同受罪,干嘛还非逼着这两个年青人结合呢?我是不是又走上回头路?又祭起了封建伦理的法宝?会不会让超男再走我的路:倘使她嫁给孙建一,过后又被他扔开,那不是也让她痛苦,和我一般?
  天将明,一股寒气从窗外漫进来。寒气里飘进一个身影,那是我的姥姥。她举着小石虎,对我轻声说:“认命吧,孩子。女人呐,一辈子为男人为孩子活着。爱爱恨恨,扯不清的糊涂账。有个人守在心里,就够了。”说完,她走了。从窗口,从寒雾中飘走。但那声音还隆隆地响。我醒来,听见超男轻轻的鼾声。她丰腴的脸上残存着泪。我止不住心头的震荡,把脸贴近她,轻轻亲着她的泪痕。哦,我的愿意为爱奉献一切的焦渴的可怜的小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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