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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


  旅游大轿车一早就从天津出发,沿着京津公路,向北京疾驰。
  初夏的朝阳一会儿在这边,一会儿又在那边,把光芒撒进车窗里。车里并不热。现代化的空调设备把灼人的热气挡在玻璃窗外。太阳的脸气红了,继而又变得惨白,使劲喷吐着光焰。
  夏亦秋坐在车厢里,觉得舒服极了。她的心充满着快意,眼睛不断地隔着遮阳镜向阳光瞥视,好像朝着太阳示威:“这可不是我住的小西屋,你再使劲地烤烤我!哼!”
  这心情使她变得像个小孩子,白皙的脸上老是偷偷地飘起一缕缕得意的笑纹儿。
  她四十五岁了,却还是单身独处。她曾经结过婚,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婚礼以后才一个星期,新郎就甩下她跑了。这负心汉的失踪,当时是她所在的医院里一件头等新闻,而且,这新闻虽然早已变成历史,似乎也还具有永难磨损的影响,给许多流言爱好者以锻炼舌头的机会。当时,她自然是痛苦的,曾经遍地查询那个荒唐的新郎。几年以后,组织上通知她,那人已经叛国,在大洋彼岸的一个国家里,充当对华广播的播音员。从此她死掉了破镜重圆的心,但也没有再嫁,反而一直收养着那新郎自幼抚育的小外甥。这个外甥是她短期丈夫的亡姐的遗子,向来跟着舅舅过。舅舅娶妇,条件之一,便是夫妻共同承担这个抚孤成人的义务。夏亦秋觉得那简直是不应该提出的条件,假如做自己丈夫的妻子,却不担负丈夫肩头的责任,那还算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吗?然而,丈夫却不通情达理地溜了,把自己的责任扔给了一个与自己关系不算深切的年轻女人,真是“缺了大德”啦。
  “夏姐,你呀,真老实!”医院的护士姐妹们常常对夏亦秋进行开导,“那个缺了八辈子德的爷们儿,扔下个外甥。自个撒了丫子。你干吗认这个大头养活他呢?不管!”
  可不管又扔给谁管呢?楚文辉再也没有任何亲人了,难道要把这个可爱又可怜的小男孩儿送到孤儿院去?再不,送到哪个需要孩子的家庭里?她不能那么办。不管怎么说,她是文辉的舅妈,哪怕只是一个星期的舅妈。
  她是文辉的保护者。她从这种责任感里汲取了力量。一个保护弱者的人,自然就是强者,就可以踢碎任何生活里的困难。因此,她总是充满着信心。一个美丽的被遗弃的年轻女人所能受到的一切,都变成了她挺直腰杆的催化剂。二十年来,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软弱和可怜。
  然而,上个月,当文辉终于从专科学校毕业,终于当上了技术员,并且捧给她自己领到的第一次工资,她忽然觉得悲哀了。她失去了自己保护的对象,自己是个强者的标记也从此消失了。她一时还不能适应这没有被保护者的生活。在医院里,她是手术室的护士长,有许多各式各样的病人享受着她宽厚仁慈的保护,她还觉得自己充实而有力,但一回家,便觉得怅惘和空虚。
  她不愿意老是有这种两重心理,她想排遣开这怅惘,所以,二十年来第一次休假,乘旅游车到北京去游览。
  旅游业的兴起,是近几年的事情,对于夏亦秋,这自然是新鲜事。何况,又乘坐着这么好的旅游车,到自己青年时期读书的地方去游览。这新奇的刺激,兴奋了她的心,那种莫名的淡淡的惆怅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她舒舒服服地坐着,不住地向窗外看。树木啦,田野啦,都从眼前无声地向后退去。她觉得眼前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一切都看见过,但又从来没有发现过它们原来是那么美。多年来,她总是匆匆地在生活里奔跑,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周围的一切。
  她座位前边是一对年轻的男女,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看见他们新鲜入时的发型和漂亮的上衣。他们的脸也一定挺好看。他们是去旅行结婚的吧?沉浸在幸福里的人总是容光焕发,显得格外的美丽。这美滋滋的一对儿,一会儿把头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地说几句,吃吃地笑几声,一会儿又分开头向两边张望,偶尔还抑制不住自己的激情,飞快地两唇相接,作一个“吕”字。这两颗头颅的聚而又散、散而复聚的频繁摆动,让夏亦秋眼晕,她只好微笑着再去看窗外。
  她忽然觉着脖子后面老是有人喷出粗重的热气,弄得脖梗子又麻又痒又热。她厌烦地回过头来,看见一个穿着蓝布工装满脸胡子拉茬的汉子,正伏身朝车窗外看着。他半张的嘴里露出被烟熏黄的牙,还不时火车头似地从喉咙里喷出热气。
  夏亦秋皱皱眉,把身子朝前弯一弯,躲开这气流。可是,没有三分钟,那热气又喷到她脖子上。
  她回过头来,微蹙着眉,轻声说:
  “同志,您是不是把身子向后靠一靠?”
  “向后靠一靠?”那人挑起浓重的眉毛,疑问地看看她,“我要好好儿看看外头哇。”
  “可,可您把热气都喷到我脖子上啦。”夏亦秋依旧轻声说。
  “什么?嫌我出气儿了?嫌我的气儿热了?可我是人,是活人呐。”那人拍拍自己宽厚的胸脯儿,“活人就要出气儿,就得出热气儿。这我可没办法。”
  夏亦秋脸红了:“可您总得讲点儿礼貌吧,老是在人家脖子后头喘气儿……”
  “我可不是老牛。”那人嘟哝一声,半站起身,朝车厢前边大声喊道,“导游的同志,您发给我个口罩儿吧!”
  全车的人都瞧着他。导游员从车厢前边站起身来,问他:“同志,怎么回事儿?”
  “您发给我个口罩儿吧,好捂上嘴;再不,您就把我掐死,前边儿这位大夫,嫌我出热气儿嘘着她啦。”
  大家一齐瞧着夏亦秋,连那俩沉醉在新婚牌甜酒里的青年也回过头来,闪着眼睫毛直勾勾地盯着她。
  夏亦秋心里涌起一股怒火,同时混杂着受辱的感觉。强者的自尊心复活了,她腾地站起来,低声但是威严地说:
  “用不着这样耍野蛮。你这么个大人,应该知道,你那样是没有礼貌。真没有教养!”
  她圆睁着大眼,狠狠地盯着那人的大胡子。
  那人也紧盯着她,忽然眼里迅速地流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但紧接着又冷笑了一声,轻声说:“哼,教养,你知道这东西顶个什么!”又解嘲似地长叹一声,大声说,“唉,好吧,惹不起呀,躲得起。劳驾您啦,导游员同志,给我换个座儿吧,让我呀,脸朝车帮。它不会提抗议,让活人都憋死。”
  车上的人有的笑起来,有的皱起眉。那位年轻的新郎持捋油光可鉴的头发,咧着嘴,开心地大笑。新娘赶紧捅捅他。
  那位喘粗气的大胡子从行李架上拽下自己的手提包,走到过道,朝依旧站着的夏亦秋点点头说:“对不起,惹您生气了。我到后头去。可您呐,不该在医院里头工作。您该到火葬场工作呀,那地方推进去的,没喘气儿的。”
  那位新郎又带头大笑。车厢里腾起一阵笑声。
  夏亦秋身边坐着的老先生回过头来教训似地说:“行啦同志,没用的话,伤人的话,少说。咱们既然搭一辆车去旅游,就算是有缘相会的朋友。这不是大家伙儿一块儿去找个痛快吗,咹?像你这个,把痛快变成不痛快,为嘛许的呢?”又转回头冲着傻笑的新郎说,“还有你,旅行结婚是个文明事儿,瞎跟着起哄,粗话倒惹起你嘿嘿大笑,这文明吗?咹?”
  “吔,您老怎么冲我来了呢?”那新郎撇起大嘴。
  “别说啦。”新娘拉住他,“你本来不该笑。”
  “他说得可乐嘛。我开心,还不许笑?!”新郎一边儿回嘴,却也一边儿显露出怯意,咕咕哝哝地回头坐好。
  老先生颇有深意地瞅瞅那位提着提包的大胡子,耸耸眉毛:“瞧瞧,你成了给人家开心的啦。这么大人……”
  大胡子不说话,阴沉着脸,长久地盯着夏亦秋,然后扭头朝车厢后边走去,把提包朝过道上一扔,一屁股坐下,脸冲着后车厢的板壁一动不动。
  夏亦秋依旧站着,心里忽然生起一股怜悯和自责。她从那人的盯视中仿佛感到那人心底的痛苦和怨气。她觉得自己太不会自制,做得太过分了。干吗让人家花了车钱却丧失了愉快?自己也太娇气了,在医院里,不用说病人的喘息常常喷到自己脸上,有时甚至会把粘痰和血污也喷到自己身上。自己从来没有发过火,今天是怎么了?为了一个同车旅伴的粗重的呼吸竟然这样……她想过去劝说那人依旧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顺便也向他说句客气话。但她没有动,只是长久地看着那人。
  导游员走过去劝大胡子坐到座位上,大胡子摇摇头。一个坐在后排的小姑娘站起来,要和他换座位。大胡子也只是点点头,依旧不动,直到小姑娘坐到大胡子先前的座位上,他才默默地坐到空出来的座位上,仰靠在蓝色天鹅绒的椅背上,紧紧地闭起眼睛。
  车里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与安详,但夏亦秋却失去了兴奋与舒适。
  “这个人是干什么的?他怎么会知道我在医院工作?”“我干吗会这么反常?我这是怎么了?”
  她陷入复杂的思绪。
  旅游车朝前飞驰,很快地到达了北京。
  旅游车到了北京,却碰到了麻烦事。
  车子还没在宾馆前面停稳,就从宾馆里跑出一位身穿肥大制服的中年人,站到车门口。
  “是天津来的吗?”他问道。
  “是啦,您呐,没错儿。”车里的人朝刚刚打开的车门外七嘴八舌地回复着。旅游,使所有上了岁数的、一向颇为矜持的人也立地变为活泼的少年。
  “王同志在吗?王东?”那人又问。
  “我就是。”导游员跳出车门。
  “哎呀,王东同志,实在对不起。”那位穿制服的中年人拉住导游员的手,满脸是抱歉的笑容:“您看,今儿一早上级来了通知,说是有美国跟加拿大的旅游团来,把房子全包下。你们那房子可就……”
  “哎哎,可我们是预订好了的。”王东有点儿着急。
  “是是,那没错儿,是预订的。”那中年人说,“可您也知道,先外宾后内宾,这是上级的规定啊!咱们都是同行,这事您还不知道?”
  “可我们这是包游,人家游客是花了这笔钱的,你们事先也不通知……”
  “早上才知道消息,你们已经上路了,上哪儿通知你们?”“制服”依旧笑着,可口气已经很硬了。
  “那怎么办?”王东有些为难。
  “您快想辙吧,要不然呐,别的地方也没房了。这日子口儿正是外宾旅游的旺季。”“制服”好像在为王东着想。
  车上的人已经听出了门道,一个个由快乐变成气愤,纷纷议论起来:
  “这叫什么话,干什么也得有先来后到嘛!外国人凭什么就比中国人高贵?”
  “人家给的钱多。”
  “钱多就是大爷?”
  “洋奴,中国的地方儿,中国人不能舒心地看看,先得尽着洋人瞧,洋人瞧够了才轮上咱们呐!”
  “哎哎,别这么说,小心有人记下你大号。”
  “怕什么,我是正儿八经产业工人,造船的。”
  “退钱,打道回府。”
  “哪位会写文章,《人民日报》上给他们来一篇儿啊。”
  突然,那个在车上跟夏亦秋吵了一架的穿工装的大胡子,拨拉开挤在车门口的人,跳下车来。他走到“制服”跟前,慢条斯理地问道:
  “您贵姓?”
  “免贵,李。”
  “李同志是这儿的……”
  “接待科科长。”“制服”不卑不亢地报出自己的身份。
  “李科长,”大胡子也不卑不亢,“我能问您点事儿吗?”
  “那……”李科长审视了半天那个人胡子拉茬的脸,“那得看什么事儿。”
  “您这儿是宾馆吧?”
  李科长嘴角一咧,那弧线已经作出回答,仿佛是:“废话。”
  “宾馆是为了把房子租给要租房的人吧?”
  李科长这回连头也不点,直勾勾看着大胡子,心想,我看你憋什么坏。
  “要是有房不租,那就变仓库了,是吧?”大胡子依旧问着。
  李科长开始瞪起眼睛:“我们没房。”
  “哎哎,昨儿晚上才给你又通了电话,你一口答应的吗!要不,我们就改期来呀!”王东说。
  “那是昨天晚上,我已经告诉你了,今儿早上来了通知。”李科长扭身要走。
  “哎哎,李科长。”大胡子站到他前面,笑着,“我还没说完呢。您怎么称呼?”
  李科长一挺胸脯儿:“李建民。”
  “噢!”大胡子拖着长音说,“中国人。”
  车里腾起一片笑声。
  李科长火了,用手一指大胡子:“你是干吗的?在哪儿工作?叫什么名字?”
  “放下手指头。”大胡子忽地板起脸,极其威严地说,“你甭拿外国人唬人。你这个科长起码应该懂这么一点道理,预订的房间要是没有了,你得赔礼道歉,有责任帮助人家再找别的旅馆。谁给你这么大的胆量,敢在自己的同胞面前摆架子?去!”用手一指,“给我们联系宾馆去。”
  车上的人一下子鼓起掌来,纷纷跳下车围住李科长。
  李科长也涨红了脸:“我没那么大工夫儿,我没挣你的钱。不许喧哗,要是给外宾造成不好的印象,你可负责。”
  大胡子忽然笑了:“行,我负责。你只要敢把这科长的责任交给我,我一定干得比你好。”一推李科长肩膀,“走走,伙计,告诉我你们那电话在哪儿。有电话吧?咹?”
  “干吗干吗?”李科长甩着肩膀,可怎么也挣不开大胡子的手,“你还想撒野动武哇?”
  “没有的事。”大胡子边推着李科长朝宾馆的门厅走去边说,“我给你们上级打个电话,说您让我负责,行不行?走哇,走哇!”
  旅游的人被大胡子的举动提起了兴味,一种出口窝囊气的痛快感滋润着全身,都围在宾馆门口,要做大胡子的后盾。倘或真有公安人员来带走大胡子,同车的旅伴都愿意随同前往。自然,也有几个怕事者依旧猫在车里。那新娘站在车门口,却被多情的新郎拉回到座位上,旁若无人地接起吻来。弄得那几位胆小怕事者,想离车而又不敢,只好合上眼皮,制造一个小小的乌托邦。
  夏亦秋由于和大胡子一场不尴不尬的纠纷,弄得她举棋不定。站在车里吧,一来脱离群众。仿佛自命清高,连那位老先生也要瞧不起自己——不知为什么,她对那老先生有特别的好感——同时,也似乎表示自己屈从于“洋人第一”的歪风,丧失了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民族自尊心,连那个大胡子搬运工也不如——她总以为那大胡子是搬运工。要是和大家一道为大胡子助威呢,又显得自己太没有个性,这么快就混灭了对大胡子的恶感,而成为他的同伙。她犹疑着,站在汽车与大门口的人群之间,那可不是个好地方,阳光直射着那毫无遮蔽的水泥地面,把她浓黑的影子投到车厢上。她额头和界尖都渗出细小的汗珠,可她还是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站着。
  围住门口的旅游者,兴味盎然地透过门玻璃看着门厅里的李科长、王东和大胡子。李科长阴沉着脸,仿佛命令服务台里的小伙子拉走那个蛮横的大胡子,王东却用身体挡住大胡子,一劲儿同李科长申辩。年轻的服务员只是微笑地看着热闹,伸着手在半空中瞎比划,既像是响应科长的号召,又像是给大胡子鼓劲儿。大胡子却纹丝不动地上半身趴在服务台上,拿着听筒一劲儿地拨弄电话号码。
  “行,这位师傅有种。”由天津来的游客在外面小声议论着。
  “中国人就得有这么点儿气派。”
  “他给谁打电话?”
  “找饭店经理呗。”
  “怕没用。外宾,外宾,谁都怕这个外字儿啊。”
  “要是派出所来了人呢?”
  “咱一块儿去呀。噢,扔下人家,还算人吗?”
  “快瞧,大胡子让李科长听电话呢!”
  门厅里,果然李科长接过了话筒。也许是门里比外面黑暗,看不清他的脸色,却看见他不住地点头。他头还没点完,大胡子却拉着王东走出了大门。
  “师傅,怎么样?”门外的人问大胡子。
  大胡子一笑:“等着吧,各位。他怎么也得给咱们安排呀。咱占着理儿呐。”
  “就是嘛!”大家齐声响应。
  大胡子瞥一眼夏亦秋,回头对大家说:“车里头坐着去,那里面凉快。等着他给咱们通知吧。”说着,朝车厢走去。
  人们纷纷跟着他上了汽车,依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怎么,不在这儿住?”车里的新郎从仰在自己怀里的新娘脸上抬起头来,瞪着大眼间道。
  谁也没回答他。
  “哎哎,怎么回事儿?”他又问导游员。
  “你等着听信儿吧!”王东没好气儿地说。
  夏亦秋站在座位旁,想招呼大胡子依旧坐在原处,大胡子却看也不看她,径直走到后排去坐下。
  夏亦秋踌躇着,不知是不是该同大胡子说句话。
  宾馆的大门开了,一个五十岁左右、穿着一身肥大的西装的胖子跑出来,细细的红领带在胸前晁荡着,就像小姑娘扎的红发带。他跑到车门口,笑着说:“同志们,对不起,对不起,我是这儿的经理,刚才老李同志弄误会了。是二楼三楼全包出去了,可六楼还有房间呐,请大家下来吧!我们工作做得不好,请原谅请原谅。”
  车里的人先是一愣,继而释然地发出轻呼,一个个提着提包走下车来。
  王东头一个跳下车,直奔服务台,去办住宿手续。
  经理依旧站在车门口,微笑着向每位下车的人打招呼:“我们这儿是办公楼改建的,条件不太好,请包涵。”
  “没关系,有住处就行。”刚才斗志昂扬的人群,现在也一齐变得宽厚。我们毕竟是礼仪之邦嘛。
  大胡子走下车来。经理拉住他的手:“您就是蓝同志吧。”
  “嗯嗯,我就是老蓝。”大胡子点头。
  走在前面的夏亦秋蓦地站住脚,回头看了那大胡子一眼。
  天呐,蓝胡子。曾经轰动全美国的一个著名的专门杀害老年妇女的刽子手,就叫蓝胡子。伟大的卓别麟根据他的材料,拍了一部电影:《凡尔杜先生》,同样轰动了整个世界。眼前的这位,自然不是那已经入了地狱的蓝胡子,可他的名字,他的形象,依旧使人心惊肉跳。
  我的天,“蓝胡子”……
  这是趟一天一夜的旅游。第二天一早,车子就要返回天津。时间是紧迫的,因此,王东要大家把提包放到房间里,立刻再登车,驶往香山,在回程的路上,还要走马看花般地逛逛颐和园和北海。
  夏亦秋因为单身独处惯了,不愿意和别人共居一室,因此,宁愿付两个床位钱,包下一个房间。王东满足了她的要求,分给她615号房间。
  这宾馆的确是改建的,五楼以上是把原来的一间大办公室一分为二。然而,原来的门却还保留着。于是成了现在的样子:一道公用的门里,有两间并排的小房,宛如两居室一套的单元宿舍。与615号房间并列的是614号。夏亦秋虽然对这种宾馆房间感到新奇,但开门一看,房间里有空调设备、卫生间,也就颇为满意。尽管要付十二元一天的房租,也还是值得。她从未有过舒畅的休息。这次院长特地批准她半个月的假期,她想,有这么好的房间,花上百八十元,住一个星期,遍游一下自己青年时代的故地,是划得来的。她要在这里舒展一下,同时填充一下自己的心,好好想想未来的岁月该怎么过。她下决心对王东说,明天她不走了,要自己在这儿痛痛快快地玩一玩。
  她放下提包,洗了洗脸。仿佛听到隔壁有人开门。她不知道会遇上一个什么样的邻居,但大家都是短暂的过客,充其量不过一个星期的街坊,就算是江洋大盗,只要紧锁房门,也无奈我何。她对着镜子笑了,觉得自己过于小心,这会同游伴们格格不入。今天自己在车里的举动就有些失态。算了,反正就一天的游程,那蓝胡子不会为这点事情耿耿于怀的,要不然,还叫蓝胡子吗?她又笑了。镜子中的自己依旧显得年轻而美丽。自然,那不是少女的美,而是一种有教养的中年妇女的丰姿。
  走廊里,王东在高声招呼客人们快下去乘车。夏亦秋匆匆地抹了一点雪花膏,洒了点七日香香水,便提着小手提包走出门去。
  车里几乎已经坐满,只有那对旅行结婚的新人还没上车。
  王东撅着嘴小声嘟哝:“真不讲公德,让全车的人等他们俩。”
  “再等等吧!”夏亦秋身边的老先生微笑着说:“陶醉在爱情里的人,最容易忘掉的便是时间。”
  车里的人都笑了。
  蓝胡子闷声闷气地说:“咱们有五千多年的历史,有的是时间。”
  “我不喜欢你这句话。”老人回过头去说。
  “可这是事实,谁也没办法。”蓝胡子说。
  老人又耸耸眉毛。
  那对新人终干来了。新娘的脸通红通红,也许是天太热了?可她的眼里却残留着泪花。她一句话也不说,低着头走到座位上坐下。新郎却依旧笑呵呵的,漾着满足与自得的神情。
  “哟嗬,都来齐啦?让各位久等。”新郎朝四处点头,咧着大嘴笑着说。
  老先生回头说:“小伙子,明天呐,办什么事儿,都先想着点儿大伙儿……”
  “您先吃块喜糖吧!”小伙子把一块酥糖塞到老人嘴里,然后一扬手,“明天咱们可就‘拜拜’了。”
  老人摇了摇头,终于把那糖吃下去。
  车子开动了,驶出宾馆的大门,驶向街道,奔向香山。
  香山确乎美丽。初夏季节,虽没有遍山漫野的红叶好看,却有蓊郁的林木,多彩的野花,淙淙的流泉,嫩翠的青草。在城市里的喧嚣中生活的人,到了这里,便是到了伊甸园,心胸自然会舒展,连思绪也会如同天上的轻云,在广阔的蓝天里飘啊飘。
  西山的樱桃沟,樱桃花刚刚凋谢,满树豆粒大小青色的果子像是一颗颗眼睛,躲在叶子后面顽皮地盯着游人。夏亦秋像孩子似地在这儿脱下鞋子,把脚伸进清澈的流泉里,凉丝丝的流水使她脚底痒痒的,她快乐地轻笑着。
  在卧佛寺,她仰望那安详的睡佛,品味着“得大自在”的深远蕴涵。
  那位老先生提着手杖,对蓝胡子说:
  “‘得大自在’,怎么讲?”
  “您说。”蓝胡子垂手站在老先生身边,像是个小学生。
  瘦小的老头儿顿着手杖说:“人世间有好些个烦恼,归根到底,无非是私欲。佛祖看透了,酒色财气,仕途功名,都是自找的不舒服。万事皆空,你把什么都看淡了,淡到等于空空如也,还会有烦恼,还会有不痛快吗?到了这地步,你便得到了自在,而且是最大的自在。”
  “嗯嗯。”蓝胡子点着头,“那,建设祖国呢,为人民服务呢?也是空的?”
  夏亦秋侧着脸微笑地听着他们的辩论。
  “哎,我说的是佛家的道理,自然是唯心主义的东西,而且是很消极的。但我们可从中借鉴点道理。”老先生说,“抛掉私欲,不在个人利益面前烦恼,这不对吗?我记得成都什么地方有这么副对联:‘须放开眼底,才看穿大千世界;要站稳脚跟,方可入不二法门’。你把它换个解释:得站稳了科学世界观的立场,才能认清世界的发展规律,才能不为错综复杂的人世纷坛迷住眼,迷住心,也才算真正进到有觉悟的人群里。那还不是得到了自在吗?”
  蓝胡子瞪大眼睛,恭敬地问:“您是大学教授?”
  “中学历史教员。退休喽!”老先生说,“您是受过磨难的干部?”
  “磨难不大,可不是干部。”蓝胡子说。
  “反正受过高等教育。”老先生肯定地说。
  “我?”蓝胡子又瞪起眼睛,“您……”
  “别抬杠。”老先生说,“你瞧,”他指着卧佛,“他成了神,可还是人。人呐,不管怎么变,身上总还有旧痕迹。”他举起手拍拍蓝胡子的肩膀,“我教历史,可能也看不透历史规律;不过,看现实的活人,自信还离不了大格儿。你甭打算瞒我。”说完神秘地一笑,提着手杖走到旁边,眯着眼去仔细地审视卧佛的粗胖的脚趾头。
  蓝胡子还站在那儿愣愣地出神儿。夏亦秋侧过脸来,微笑着,轻声说:“这老先生说得也有道理。”
  “嗯?嗯嗯!”蓝胡子仿佛从沉思中醒来,搭讪似地朝她点点头,走了。
  夏亦秋脸红了。她觉得自己简直在向蓝胡子讨好,可人家不领情。幸亏这地方没有同车的伙伴。她急急转到卧佛后边去。
  她在杏黄的佛幡前止住脚,想在黑黝黝的殿堂里让脸上的鲜红淡下去。
  她听见殿堂外面,大门边,传来男女轻轻地谈话声,像是同车的新婚夫妇。
  “别撅着嘴了好不好?”新郎说。
  “不,你走。”新娘还在生气。
  “哎呀,以后我听你的还不行?”
  “你自私。光顾了你自个儿痛快,你就……”
  “行了行了,姑奶奶……”
  “就放东西那么会儿工夫,你还要……让全车的人笑话……”
  “谁知道哇。再说,咱们是两口子……”
  夏亦秋脸上刚消褪下去的鲜红,又涌上来。她猜出来他们在说什么,觉得在佛堂净地述说儿女的私情,无论是说的还是听的,都是对佛祖的亵渎。她赶紧又跑回前厅,由卧佛前跑出大门,好像听见那卧佛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的确有人在打呵欠,不是卧佛,却是王东。他靠在门廊的荫凉处,一劲儿打呵欠,仿佛有三天三夜没有睡好。
  夏亦秋朝他笑笑。
  王东喃喃地说:“我这是一个星期里第三个来回了。一夜睡不上三小时。”
  “真辛苦您了。”夏亦秋说。
  “那倒没什么,只要你们游得开心。”王东说。看来,他还没有从卧佛的教诲里悟透人生,很爱听些褒扬的话。
  在西山碧云寺,他们吃过午餐,又急忙乘车到了颐和园。
  在碧蓝的湖面上划了一个小时的船。夏亦秋左望右望,同车的旅伴分散在十几条船上,唯独不见那位蓝胡子。不知为什么,她也忽然没了心绪,好像生怕那粗鲁的壮汉淹没在湖水里。
  直到傍晚时分,他们在北海里漫步时,她才发现蓝胡子搀着瘦小的老先生在慢慢溜达。那情景,好像两个人已经成了忘年的知己。
  终于回到了宾馆。
  餐厅里,已经为这班游客预备了丰盛的晚宴。自然,这餐费已经算在了票价里,但总还是给人一种亲切和安慰的感觉。
  李科长并没有说瞎话,外国游客确乎很多,把一个外宾餐厅都挤满了,还有一批日本学生,只好到内宾餐厅就餐。这内宾餐厅,只有夏亦秋她们这批国内游客,可见,一定是得到特别的准许才在这儿住下的。她想不到蓝胡子竟有这样大的本领,在外宾等于神明的例律中,竟然打开了一个缺口使她这样的凡人也能混杂其中,仿佛自己也平空沾染上一点仙气。她觉得可悲,但又有些自豪。我们毕竟和洋人平起平坐了。
  同车的旅伴大约都有同感,都对蓝胡子抱有感激和尊敬之情。当啤酒倒入杯中的时候,那位造船工人站起来,兴奋地说:
  “我说各位伙伴儿,按说呢,咱这儿有岁数儿比我大的,有文化比咱高的,再怎么说,也轮不上我头一个儿说话。可我呢,有点儿憋不住啦,大家伙儿呢,担待着我点儿。”
  大家一齐说;“您说,您说。”
  “我说个嘛呢,我就说说今天咱们这个旅游。玩得好不好?”
  “好!”大家齐声响应。
  “玩得痛快不痛快?”
  “痛快!”
  “咱们祖国好看呐!首都,美呀!可我不是说这个。我从咱们今儿个住上这宾馆,瞧出个道理,敢情自轻自贱的人还是少哇,通情达理、有骨气的人还是多呀!有这样的领导,有这样的群众,嘿嘿,外国也没啥不得了的,咱中国呀,也照样能行!”
  “对呀!”大家齐声叫好。
  “要是大家伙儿都说对呢,那咱们就敬蓝大哥一杯。我看呐,他行!”
  大家都站起来,纷纷跟蓝胡子碰杯。夏亦秋为了难。自己向来滴酒不沾,这回不喝吧,简直自己就饶不了自己;喝吧,又怕再让蓝胡子觉得自己是讨好。
  蓝胡子端着大玻璃杯,跟每个人碰杯,已经走到了夏亦秋面前。夏亦秋踌躇着。
  蓝胡子却把酒杯伸向她,笑着说:“我是个粗人,您别往心里去。”
  夏亦秋的心一下子温暖起来,脸红着喃喃地说:“不不,是我不好。”然后郑重其事地跟蓝胡子碰碰杯,用嘴抿了一小口啤酒。
  蓝胡子转向大家,激动地说:“我本来不配喝这个酒。可我喝了,为什么呢?为咱们是有缘相会的朋友,为咱们都建设咱们的祖国,也为刚才这位师傅的那番话。”说毕,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完了一大杯啤酒。
  大家欢叫着,一齐喝下杯中酒。
  北京的俗话说:“天津卫进饭馆儿——够听一回戏。”极言天津人吃饭的红火和热烈。这出热烈的戏,引动了年轻的日本学生,一个个跑过来,跟中国朋友碰杯。
  出乎夏亦秋的意料,蓝胡子竟然用流利的英语夹杂着半生不熟的日语和学生们交谈起来,最后还跟学生们一块儿唱起了歌:《友谊地久天长》。
  “怎么?难道他真的受过高等教育?”夏亦秋想起老先生的话。
  这顿饭一直吃了两个钟头,待到夏亦秋走向房间时,已经晚上九点钟了。
  她有些头昏,脚步蹒跚地走上六楼,拉开房间的门。蓦地看见蓝胡子正在开614号房间的门。这邻居原来是他。真是有缘来相会。
  夏亦秋坐在房间里的沙发上,心怦怦地跳,也许是啤酒喝多了。
  她想去找王东,要求换个房间。虽然刚才已经和蓝胡子消除了先前的“误会”,蓝胡子也离杀人犯的形象越去越远,但她心里总有些忐忑。不管怎么说,他和自己是萍水相逢。一个像她这样的单身女人和一个不熟悉的单身男人共居一间大房,虽然各立门户,也总有些不安全之感。然而又一想,贸然提出这要求会让宾馆方面作何感想呢?会不会以为自己太矫情?或者,会不会以为自己是在责难宾馆?因为恐怕宾馆史上还没有别的女宾提出这类似的要求。何况,门钥匙就在自己手中。只要锁上房门,除了服务员,任何人也是开不了门的,何惧之有?更重要的是,这消息一旦传到蓝胡子耳中,他会怎么想?会不会以为自己在怀疑他,说他是流氓,是坏人,那对他可真是太不恭了。
  她正在犯犹疑,忽听得轻轻的敲门声。她陡地跳起来,颤声问:“谁……谁呀?”
  “我,王东。”门外回答:“您休息了吗?”
  “没。请进。”她急忙开了门。
  王东进来,也不坐,疲乏地说:“夏同志,是这样,关于您提出自己留在北京,明天不随车回天津的问题,这自然是您的自由。不过,您回程的车钱,我们不退。这里的房间,由明天开始,也由您自己同宾馆方面商量。因为,从原则上说,您从明天早晨开始,就不再是本旅游组的成员了。”
  这话听着像办公事,很有点民事法庭审判员的味道。王东一定担任过类似的差事。
  “房间自然由我同宾馆方面交涉,可回程的车钱按理你们应该退呀。”夏亦秋说。
  “过去有过这种情况,我们一律不退。”王东依旧是那种口气。
  “那……”
  “不过,”王东忽然笑笑,“这次你们几个沾了老蓝同志的光。他明天也不走。由于他这次协助我们做了不少工作,我们特别准许,他一个星期以后,搭乘本车回津,免收车费。您要是也玩一个星期呢,就跟他一起乘车回去,和他享受同等待遇。要不,您……自个儿看着办吧。”
  “那,能享受这待遇的都有谁呢?能不能问问?”
  “有那位老先生王敬之老师。还有那一对结婚的——本来不想答应他们,是老蓝同志替他们说的情,我不好驳回。您要也这样儿呢,就是五个人。怎么样?”
  “让我考虑考虑。”
  “您最好现在说。我们好作计划。不然……咱们干什么事儿能没有计划吗?”想不到王东这么年轻却有这么重的衙门气派。
  “好吧!”夏亦秋一咬牙,下了决心,“我和他们一道走。”
  王东点点头,扭过身去。他拉开房门,又转回头轻声说,“您这房间也不保险。即使能再住也不会只收您十二块。您还是给老蓝打个招呼,让他帮帮您的忙吧。”又压低声音说:“他的一个老同学是管这个的大官儿。”他用手一比划,好像要囊括整个房间。夏亦秋明白了,“管这个的大官儿”至少是北京市饭店系统的首长。她真没想到,如今她成了那蓝胡子的保护对象。刚才,她想到有那老先生、新婚夫妇做伴,不致于给蓝胡子一个死攀住他不放的印象,却没有想到今后几天,要始终在他的核保护伞下生活。真的,倘或宾馆方面客气地请她腾房呢?她算什么?一个护士长,一个单身女人,怎么敌得过任何想住这房间的“外宾”呐?她没了主意。
  王东走了,夏亦秋锁上房门,脱了衣服,跳进浴盆里。
  热水浸泡着她依旧苗条的身躯,消除了她一天的疲劳。
  水雾在卫生间里弥漫,灯光显得迷濛。她忽地感到孤独气闷,好像跌进了地下密封的水牢。生活就在她头上行进,她却赤裸着被捆缚了手脚,堵住了喉咙。她觉得四下一片沉寂,仿佛一切都已死去。她头一次感到惶惑或凄凉,急忙爬出浴盆,穿上睡衣,扑到床上钻到毯子里,哭起来……
  半夜里,夏亦秋被什么声音惊醒。睁眼一看,房间通明。原来她忘了关灯。她看看手表才一点多钟。隔壁传来蓝胡子歇斯底里般的大叫和呻吟,还有牙齿摩擦的声音。那叫声挺可怕。夏亦秋虽然是护士长,在医院里看见过无数伤口和鲜血,听到过各种频率的呻吟和呼叫,可是在这样一间华丽但又狭小的房间里,在死一般的寂寞里,听着隔壁灵魂受煎熬的声音,也感到恐怖。
  她悄悄起来,开了房门,走到614号房间门口侧耳听着。门缝里透出一丝亮光,屋里准还亮着灯。蓝胡子仿佛在床上翻滚,喃喃地喊着,又在呻吟、嚎叫。她听出来,这不是病中的呼号,只是恶梦里的呓语。不过,这对健康也是很有害的。她想叫醒他,可是不敢。她知道,梦魇的人突然睁开眼睛,往往还是在梦境中,会死死抱住叫醒他的人,仿佛抓住了自己的生命,或者抱住了解救自己的恩人。要是真遇上那情形可真让人难为情。然而,听凭他这样叫下去,对于一个医务工作者来说,又简直是失职。去叫服务员吧,又怕惹得人家生气,说她小题大作。她想了想,伸出拳头,朝房门狠狠地砸了两下,然后,飞快地跑回屋去,关上灯,坐在床上静静地听。
  她听见蓝胡子长吁一口气,好像突然坐起来,接着,便没了声音。她知道,蓝胡子醒了。果然,她听见了蓝胡子踩着拖鞋在地上踱步的声音。一会儿,蓝胡子又躺在床上,弹簧轧轧地响,终于没有了声音。
  夏亦秋叹了一口气,仰倒在床上。她忽然觉得脊背上痒痒的,好像有虫子在爬,连忙翻身坐起,开了灯,撩开毯子反复地查看。毯子上什么也没有,雪白的被单上印着宾馆的名字,一笔一划,仿佛是几十只互相纠缠在一起的小虫。
  她又躺下,却好像闻到一股臭脚丫子味儿。准是这毛毯的味道。她又起来,掀掉毛毯,只盖被单,还是不放心,再爬起来,到卫生间里拿来自己带来的七日香香水,轻轻洒在被单上几滴,这才舒口气躺在床上。一会儿,她又冻醒了,没想到初夏的北京,夜晚竟这么凉。她起来关窗,才发现窗子是关闭的,冷气从空调机里散出来。她蹲下身,研究了半天空调机,才把它关闭,等到再爬到床上的时候,手表的指针已经指向五点。
  天就要亮了,新的黎明正在来临。
  夏亦秋梳洗完毕,奔向餐厅的时候,已经将近八点了。大轿车早已载着昨日的游伴驶回天津。
  餐厅里,只有蓝胡子和王敬之老师两个人坐在圆桌旁,面对着一盘摞得高高的油条轻声谈话。
  蓝胡子抽着烟,青色的烟雾在他浓密的胡子茬中间袅袅回荡,慢慢扭曲着向上飘散。
  他见夏亦秋来了,也不问好,只是斜着眼出神地盯着她看。
  夏亦秋的脸飘起鲜红的轻云,抱歉地笑笑,喃喃着:“对不起,累您二位久等。昨天晚上,我,我没睡好。”
  蓝胡子又出神地瞅瞅她,依旧不说话。
  “我也是。”王敬之老先生说,“我本来就好失眠,还有择席的毛病,换个新地方,头一夜总睡不好。”
  “他俩呢?”夏亦秋问,显然是指那对新婚的年轻人。
  王敬之笑着摇摇头,说:“一定还没起床。”
  “人不来齐,不给开饭吧?”夏亦秋说。
  蓝胡子点点头。
  “我去叫他们。”夏亦秋站起来。
  “不必了,他们昨天夜里……”老先生止住不说,沉吟着,“再等等吧。”
  蓝胡子回头对餐厅的女服务员说:“同志,我们给他俩留下吧。我们先吃,好不好?”
  女服务员也不答话,只是端过三只碗,摆上一盆豆浆,一碟花卷,还有些炸花生米、酱菜等小菜。这是恩准开饭无疑了,可豆浆盆里却无勺子。
  夏亦秋刚要起身去要,女服务员却踏着轻快的小碎步“叽里咯噔”地跑了。一边跑一边笑着说:“王姐,让我瞅瞅,您这身儿连衣裙可真漂亮。”她原来不是聋哑学校的毕业生。
  蓝胡子端起豆浆盆,轻轻一倒,一只碗里便盛满了豆浆,刚好到碗边,一滴也没溢出来。他如此这般,连倒三碗,一点豆浆也没洒。王敬之笑了:“嗬,老蓝,你这手儿在哪儿学的?”
  “采石场。”蓝胡子说,“吃吧,今儿咱们逛故宫,您给我们上上历史课吧。”
  夏亦秋盯着蓝胡子,努力想着采石场是个什么样子。
  蓝胡子吃饭很快,夏亦秋还没喝完一碗豆浆,他已经放下筷子站起身来了。
  一直到吃完早饭,也没见到那对新婚夫妇。
  他们也没有再等,稍事休息,就到故宫去游览。
  王敬之不愧是个饱学的教师,他如数家珍般地给蓝胡子和夏亦秋讲述自明代永乐帝迁都北京以后,历代帝王的事迹和生活轶事。蓝胡子听得很有兴味,而夏亦秋却常常走神儿。她老管不住自己的心,总是悄悄飞到她从未去过的采石场。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游罢故宫游景山。王敬之已经没有力量登上煤山,只有蓝胡子陪夏亦秋登临峰顶,站在万春亭边尽情享受微风的抚爱。
  万春亭里没有别的游人,只有风吹着这两个偶然相逢的中年男女,他们好像都陷入沉思。
  蓝胡子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建筑群,头也不回,仿佛自语般地问道:“昨天晚上,我把您吓坏了吧?”
  “嗯?什么?”夏亦秋从遐想里醒过来,侧脸望着他,“啊,不不,没什么!真的。”
  “谢谢您把我叫醒。”
  “你,做梦了?”
  “嗯。”
  “很可怕的梦?”
  蓝胡子不回答,只是眯起眼望着远处。故宫的琉璃瓦闪着光,在红墙上辉耀。
  “您哭了?昨天晚上?”蓝胡子依旧不动,轻声问道。
  “是吗?”夏亦秋红了脸,喃喃着,“我不记得,也许,是作梦。”
  “您哭得很伤心。只有孤独的人才那么哭。”蓝胡子说。
  “可我并不孤独。”夏亦秋说。
  “那很好。”
  “你呢?”夏亦秋问。
  “什么?”
  “你,在采石场工作过?”
  “不是工作,是劳改。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夏亦秋吃惊地问,“那你怎么还会外语?”
  “跟石头学的,又跟石头说。”蓝胡子说,“走吧,王老师等急了。”说毕,大步走下山去。
  中午回到宾馆吃饭。王敬之说他累了,想好好睡一觉,晚饭前请不要叫醒他。
  “您呢?”蓝胡子问夏亦秋,“您不想休息一下?”
  “嗯,”夏亦秋沉吟着,“我想自己走走,去看看我的母校。”
  “好吧。”蓝胡子说,“那,晚上见。”他走出餐厅,又停下脚,说,“对了,您假如不想搬到别处去,就在那房里睡好了,我已经跟经理打了招呼,不会撵您,房租也照旧。”
  下午,夏亦秋去北新桥,想去看看她读过书的护士学校。她走进那熟悉的胡同,走到母校门口。谁知,屋舍依旧,却已经改成了宿舍大院。五色旗一样的晾在铁条上的衣服、尿布,在院里飘摇,扫荡了学府先前那神圣纯真的气氛。
  她在门口走了几个来回,仿佛又听到同学们放学时那一阵清脆的笑声。她记得很清楚,第一次实习,她把病人的胳膊扎得像个漏勺,也没把针头扎到静脉里,让带班护士长狠狠地骂了一顿。她哭着从这儿跑进学校,扑倒在老校长怀里。老奶奶一样的老校长从来没有这么骂过她们一句呀。
  老校长啊,你如今在哪里?
  老同学呀,你们今天在何方?
  消逝了的青春呐,你还会回来吗?
  她感到怅惘,悄悄地走向街市。在康乐餐厅门口,蓦地遇到那对新郎和新娘。
  “哎,这位大姐,不,得叫你阿姨吧?”新郎龇着牙,笑着说,“走哇,进去来一顿儿?我们请客。”
  夏亦秋笑着摇摇头。
  “去吧,您别客气。”新娘红着脸说。
  “不不,我还有事情。”夏亦秋推辞着。
  “有嘛事!咱这不就是来玩儿的吗?吃好、喝好、玩得好,这就是正事。走哇,走!”新郎说。
  “真的,我真有事。你们去吧。”夏亦秋说。
  “唉,不是我说你们。”新郎说,“你们这么大岁数的人,舍不得吃,舍不得花,简直不会生活,跟我妈一样。我们可不在乎。人活一世,才有几个青春?我打算这几天把北京的大饭馆儿全吃遍!”新郎宣布着他的伟大计划。
  夏亦秋却急急地走了,登上车,逃跑一样回到宿舍。她洗了脸,斜躺在床上,可怎么也睡不着。她想着自己的生活。几十年了,生活像水一样泛着泡沫流去了,给她留下了什么?除了眼角细小的鱼尾纹,她什么也没增加,她依旧孑然一身。她头一次觉得自己软弱,孤独,似乎需要一个保护者。保护别人是种幸福。这幸福,她有过;被别人保护,也是种幸福。这幸福,她未曾领受过。她渴望,却不知在哪里。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沉思。
  夕阳悄悄地溜向树梢,暮色渐渐侵蚀了楼窗。她依旧那样躺着。
  突然,她听见隔壁的门响,接着便是男人沉重的脚步声。
  她陡地坐起来,急步走到卫生间,拉开灯对镜梳理她的头发。
  可是,她又慢慢放下手中的梳子。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为这粗鲁的汉子所吸引,为什么会愿意看见这魁梧的蓝胡子。是因为他具有男性的魅力,像个保卫女性的骑士?是因为他怪异的言谈?是因为他复杂、苦难的生活?这一切自己还简直一点都不了解呀!然而,她又不能骗自己。刚才的寂寞之感,多少是因为没有看到这个莽汉的原故。难道这是爱情的萌动?一个已经四十五岁的女人会有少女的冲动?她陷入了惶惑,靠在卫生间门边,一动不动,默默地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轻轻的敲门声,接着是蓝胡子的轻轻问话:“有人吗?”
  夏亦秋赶紧走出卫生间,开了灯,说:“有。请进。”
  她打开门,蓝胡子却不进来,只是说:“您是大夫吧?我刚才去敲王老师的门,没人应声,我怕他是不是……”
  夏亦秋连忙点点头,说:“我去看看。”跟着蓝胡子走到608房间门口。
  她先是轻声敲门,接着又用力敲了几下,问道:“王老师,王老师,王老师在吗?”
  “你们找谁?”走廊里传来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一个服务员走过来。
  “住在这房间里的老先生。”夏亦秋说。
  “啊,他出去了。”服务员说。
  蓝胡子和夏亦秋同时舒了一口气。
  “吃过午饭不久,他就出去了。”服务员补充着说。
  蓝胡子诧异地看看夏亦秋,问服务员:“没说上哪儿去?”
  服务员笑着摇摇头。
  “这老先生真怪,说是要好好休息,可又自个儿悄悄走了。他能上哪儿去呢?”夏亦秋想,瞥了蓝胡子一眼。
  蓝胡子正在出神,那双眼睛那么专注,那么明亮,宛如一个孩子的眼睛,可又充满忧郁。
  他怎么会有这么一双眼睛呢?
  晚饭只有夏亦秋和蓝胡子同席。两个人都有些不自然,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吃。
  蓝胡子照旧吃得很快,仿佛在和谁比赛,一口接一口地把菜、饭倒进肚子里。他吃完饭就走了,留下夏亦秋一个人,顿时消失了食欲,勉强吃下一小碗米饭,也走出餐厅。
  她看见蓝胡子在宾馆门厅里徘徊,好像在等什么人。蓝胡子看见她,用出乎意料的轻柔的口气问道:“您,不想散散步吗?”
  夏亦秋点点头,走到他身边。
  一位服务员拦住蓝胡子:“您是蓝海同志吗?”
  蓝胡子点点头。
  服务员指指电话间:“您的电话。”
  蓝海扬扬眉毛,好像有些不快,对夏亦秋说了声:“对不起,请等一下。”就走进门厅左边的小电话间。
  夏亦秋自己在门厅里踱步,浏览着门厅里贴的民航班机表。她听到蓝海在电话间里大声说话:“……不,不必了,真的。挺好,一切都挺好……过几天我去瞧你……没事,随便谈谈……不,你别来,何必耽误你的时间……我是挺好的……就这样儿……”
  她自然不知道蓝海在和谁打电话,但她想起了王东的话,蓝海一定有一些很有地位和权力的老同学。可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蓝海打完电话,走出来,向夏亦秋道个歉,就同她步出大厅,走出宾馆,沿着宽阔的林荫道漫步。
  街灯明了,在黝黑的暮色中,先是亮起一个个橙黄色的光斑,接着,明亮柔和的光便充满整个灯泡,尽力把光洒向街市。一长串橙黄的灯像一串链条,延伸到遥远的街头,拐到高耸的楼群之后。
  由于宾馆位于城市近郊,所以虽然是乘凉漫步的好时辰,宽阔的人行道上却也行者寥寥。晚风吹拂着夏亦秋的柔发,一缕缕在她脸上轻轻飘摆。她喜欢这晚风,喜欢这拂面的发丝所引起的轻微的又痒又麻的感觉,这很像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儿用手指在拨弄自己。这感觉让她心里生出一股甜意。可她又有些紧张。二十年来,她从没有同男子并肩漫步过,她诧异自己怎么会在旅途,在客居之地,同一个陌生的男子来共享晚风的爱抚。而且,这男子曾经和自己争吵过,粗鲁地挖苦过自己。她听着蓝海粗重的呼吸和同样粗重的脚步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这样沉默地漫步,走下去,一直到天的尽头么?这多像是陷入情网的中年人呐。可又该说些什么呢!什么话题才能打破这尴尬?她有些后悔,不该这么贸然答应同他散步,可她又不愿回去。
  “您,很奇怪吧?”蓝海突然说。
  “什么?”夏亦秋以一个典型的护士长对待衰弱病人的微笑侧头仰面望着他。
  “对我。”
  “对您?”
  “嗯。我是什么人,干过什么,现在又干什么,您都很不了解……”
  夏亦秋又笑笑,说:“当然啦,因为我们过去并不认识。”
  “可我却认识您。”蓝海说。
  “什么?”夏亦秋吃了一惊,想一想,又说,“啊,那很可能,只要您到我们医院动过手术……”
  “可我从来没有动过手术。”
  夏亦秋又是一愣,停住脚望着他。
  “我是个劳改犯,后来又是采石场的就业人员。二十三年里,我没离开那儿一步,而那个地方远在深山,最新的报纸也是半个月之前的。”蓝海说。
  “那,您怎么会……”
  “您在北京上过学吧?您的校长是叫李慕秋吧?您记得不,有一次您到她家里去过,给她买了一串紫葡萄?”
  “噢?”夏亦秋想了半天,说,“好像有过,那是我在护校毕业的时候。是一九五七年。可您……”
  “我是她的侄子。那天,我坐在灯影里,一句话也没说过。可我清楚地记得您。”
  夏亦秋高兴地拍了一下巴掌:“对对,我记得灯影里坐着一个人,脸好像很阴沉……没想到是您。”
  “我是去告别的,第二天就要走,去到采石场……”蓝海停住不说,站在那儿望着街灯。半晌,又说:“我那时候,不能不阴沉……”
  夏亦秋不知该说什么,沉吟着:“李校长呢?”
  “早已经去世了,埋在万安公墓。今天下午我去看了她的坟,已经很难找了。”
  夏亦秋只好又沉默。
  蓝海慢慢向前走,夏亦秋跟在他身后瞧着他。
  “真怪,”蓝海说,回过头来笑着,“您简直一点儿也没变。”
  夏亦秋苦笑一下:“老了,我。”停顿一下又说,“您怎么敢肯定我就是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小姑娘?”
  “因为我对您有很深的印象。”蓝海笑着仰起头,“那时候,我恨您,恨透了您。”
  夏亦秋吓了一跳,止住脚。
  “我和姑姑满腹悲愁,您倒满足、得意,总是笑。”
  “那,那,我,当时,真的,还小,不知道您……”
  “没什么,那是当时我的想法,那时候我真想把您的笑容全用铁刷子刷掉。”蓝海沉了沉,回过头又对着目瞪口呆的夏亦秋说,“您别怕,现在可没这心思了。不过,真怪,一上车还是跟您吵了一架……”
  “谢谢,多亏这一吵,您出了一口气,不然,我可能还要倒霉,”夏亦秋连自己也没想到,会这么轻松地说了一句挪揄的话。
  蓝海也笑了。这笑融化了俩人之间那凝重的尴尬,好像由于有一个共同熟识的亲人,而一下子把他们的距离缩短了。
  “那儿是什么样子?”夏亦秋问。
  “哪儿?”
  “采石场啊!”
  蓝海瞥了她一眼,不说话,阴云又罩上了他的脸。
  “哦,对不起,也许我不该问。”
  “没什么。”蓝海说,“那儿是各种各样的犯人,绝大多数是人类的渣滓。”说着快走两步,走到灯光明亮处,站住,久久地望着天边的星辰。
  “什么时候出来的?”夏亦秋站在他身边,轻轻问他。
  “八○年。”蓝海也轻声说,“今年才调回来,还没正式分配工作。”他突然一拍手,大声说,“您瞧,那颗星星多亮,我好像从来没见过它。”
  夏亦秋抬头看看星星,星群光闪闪一片,她不知道蓝海说的是哪颗星,也不想问他,只是默默地看。
  他们在晚风里走了很久才回宾馆,要分手的时候,夏亦秋靠在自己屋门边,突然冒出一句连自己也吃惊的话:
  “我还不懂得生活。我一向自己过,什么也不懂。”
  她说完这话,自己的心怦怦跳起来。这分明是告诉他,自己到现在还是个单身的女人。他并没有问过自己的生活呀!夏亦秋的脸绊红了。
  蓝海眼睛盯着她,突然一点头,说:“明天见。”推门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夏亦秋也急忙走进自己的房间,坐在沙发上,在黑暗中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半夜时分,她又被隔壁的声音吵醒。侧耳一听,这次不再是呻吟和凄惨的嚎叫,而是嘤嘤的啜泣。男子汉的嚎啕大哭她见过不少,并不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倒是强压下悲痛的啜泣和无声的垂泪更让人心肝颤抖。她怕蓝海这梦里的伤感不利于他的神经,便又想去敲他的门。
  她轻轻开了自己的房门,走到614房门口,侧耳一听,不像是蓝海的饮泣,倒更像一位老头子在含悲而哭。这是谁呢?难道是王敬之?
  她不敢再敲门,折回自己的屋子,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细听那屋的动静,然而,什么也听不见……
  第三天。
  早餐的时候,五个人都到齐了。蓝海和王敬之都精神焕发,快乐的彩虹飘在他们脸上。夏亦秋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堕入了庄周式的幻境。昨天夜里是自己在梦中听见了隔壁的啜泣,还是梦里的自己自以为能制止邻室的悲哭。
  那对新婚夫妇却真的好像哭过,起码那新娘的眼睛如同两颗熟透的粉杏儿。那新郎也郁郁寡欢,连富强粉炸的油条也吃不了一根,仿佛昨天在康乐餐厅吃得过多伤了脾胃。
  餐桌上,蓝海提议去八达岭,说是到了北京而不登临长城,那就等于白来一趟。王敬之老先生虽然热烈响应,却说今天非得去逛逛东风市场不可,不然就无法完成朋友嘱托代购物品的任务。新娘呢,不说话。新郎刚说要在家休息休息,她却立刻说要跟着攀登长城。新郎朝她瞪了一眼,提醒她今天是八姨的假日,他们至少得作回东,请八姨到和平门烤鸭店坐一坐。新娘就像是吃了颗酸杏儿,咧着嘴,吸着气儿,到了儿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到八达岭的又只剩下蓝海和夏亦秋。
  中午十一点多钟,他们到了八达岭。
  八达岭上已经没有那股登高墙迎风远眺引人发思古之幽情的格调了。各式各样密密麻麻的人群把那庄严的气氛扫荡殆尽。上上下下,全是人和人们所抛弃的东西:汽水瓶、面包纸、鸡蛋壳、塑料袋……难怪一位膀大腰圆的小伙子站在煤口旁大发感慨:
  “唉,没劲。长城也不过就是些砖头垒的墙。早知这样儿,出我们县城去爬五里坡,比这还有意思。”
  倘或不同文化的进步连结在一起,旅游就变成了纯粹的遛腿儿与开眼。即使到了长城,也体会不出大漠高墙、长风远天的豪迈、庄严的情趣。
  夏亦秋毕竟缺乏锻炼,她还没爬到烽火台早已累得气喘咻咻,弯下腰,手扶着煤口休息。蓝海却早站在烽火台上,迎风而立望着塞外漠漠的原野出神。夏亦秋抬头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粗野的男人身上有一股倔强的力量,是无论怎样的重担也压不垮的。他才是个强者。
  夏亦秋扶着墙,慢慢地向上走。
  蓝海忽地急步跑下来抓住她的手,向上拉她。夏亦秋细软的手感到蓝海那粗糙的手掌的力量。她的心跳得很快,可是手指却紧紧抓住那伸来的铁爪般的手。她觉得一股强大的力在拉她向上。
  她终于到了烽火台。
  她举目四望。长城外,风卷着黄沙,像一群黄羊漫地奔跑。长城内,重重叠叠的绿树在风中摇摆。树叶声、风沙声像是奔腾的战马,又像是冲击海岸的波涛。
  她的胸膛好像被风吹开了门窗,又像满腔的血被涡轮搅得哗哗奔流。可是,她进出口的却只有两个字,一声感叹:“伟大,啊——!”她的一只手还紧紧抓着蓝海的手,另一只手拢着在风中飘扬的头发。
  蓝海默默无语,只是斜眼盯着她。
  下去的时候,陡峭的阶梯,吓坏了夏亦秋。她只好面对石阶,手脚并用,爬下去。没想到手脚一软,朝下滚去。蓝海三步两步跑下来,一把拉住了她。无法,她只好由蓝海搀架着走下去。
  他们在长城脚下野餐。
  当夏亦秋打开罐头,正要招呼蓝海吃饭时,却见蓝海蹲在地上细细地瞧着什么。
  夏亦秋也伸过头来看,原来是两只甲虫在打仗。一只小,一只大。大的自然力大、嘴硬,咬得小甲虫在地上连连翻滚。可它却有股不怕死的精神,只要一翻过身来,就回头咬住大甲虫的腿。大甲虫终于觉得晦气,扭身爬走。蓝海把它抓回来,又把它放在小甲虫身上。小甲虫向旁边爬一爬,又冲上来紧咬大甲虫的腿。谁知大甲虫却抽搐着挣开小甲虫的嘴,仓皇逃窜。蓝海用两个手指头捏起大甲虫,朝地上狠狠一摔,再踏上一只脚,用力地碾着,碾着,脸上也飘起一种难以揣测的表情。
  夏亦秋看着他,内心涌起莫名其妙的同情心,好像完全理解了蓝海内心的痛苦。
  从长城回来的路上,他们谁也没说话。蓝海靠在车椅背上合著眼皮打盹。一根根铁丝般的胡子在饱经风霜的脸上竖着,就像是一排排钢箭。
  夏亦秋头一次觉得这个男人有种内在的力量,这力量正紧紧地吸引着她。为什么?她依旧说不清。可是她隐约感到,这个男人是可以信赖的。
  从西直门车站下了火车,他们乘车到动物园。蓝海提议在冷饮店喝一杯凉咖啡。夏亦秋没有反对。
  他们坐在临街的座位上默默喝着。
  夏亦秋忽然看见街对面,王敬之正搂着一个女孩子的肩膀,弯着腰,满脸微笑地边走边说。他的手里还提着一网兜大盒小盒。
  夏亦秋招呼蓝海:“你看!”
  蓝海大约早已看见,端着咖啡一语不发地盯视着街对面,直到那一老一少拐进一个胡同,才回头对夏亦秋笑笑,一口气喝完咖啡,说:“我们走吧。”
  回到宾馆,蓝海竟轻轻哼起歌子。居然是一首外国歌曲《重归索莲托》。
  “您挺会唱歌。”夏亦秋说。
  “唉,我哪会唱。年轻时候,也是高兴了才哼两句。可惜,那时候都唱外国歌儿。以后再没学过,一首新的也不会。”
  “这么说,您今天很高兴。”
  “您呢?不高兴?”
  “我也高兴。您,年轻时候在哪儿上学?”
  “这儿。河北高中,后来留苏。”
  “难怪老先生说您受过高等教育,他真有眼力。”
  “您呢?当初怎么看我?”
  “我以为您是个搬运工呢!哈哈!”
  “我干的比搬运工的活儿还要累。”
  沉默。
  夏亦秋小心翼翼地:“把你……错划了?”
  “说这些多没意思。”蓝海打断她,又觉得有些失礼,“对不起,咱们到餐厅去吧。”
  在走往餐厅的路上,蓝海忽然冒出一句:
  “我们那地方,天天和人类的渣滓打交道。我已经不会说正常的人话。这两年正在恢复,可也免不了依然说粗话。您别在意,就连那天在车上,我也不是有意伤您。”
  “过去了就算了,我也不好。”夏亦秋说。
  晚饭,又是他们俩。可吃过饭,蓝海却不提议散步了,急匆匆走回房间。
  夏亦秋也只好慢吞吞吃完自己的饭,走回房间。
  在楼道里,她遇见王敬之,陪着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走向自己的房间。那女人默默不语,好像隐忍着满腔的仇恨。王敬之也只瞥了夏亦秋一眼,似乎根本不认识她,领着那女人匆匆走了。
  夏亦秋洗完澡,换上睡衣,站在过道里隔着窗户遥望夜的北京。高高低低的灯火,打扮着首都彩色的夜。她总觉得内心有一种难以抑制的骚动,撩得她不能平静。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很想在那些明亮的窗口里拉出一位可以畅说一切的知心,和她共同探讨她从未经历过的这种内心的骚动,给她指出一条明路。
  忽然,那新娘慌慌张张衣衫不整地从楼道那面跑过来,一把拉住夏亦秋,急急地说:“大姐,大姐,你,你让我今天在你屋里睡吧,啊?啊?”
  夏亦秋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新郎穿着背心、睡裤跑出来。他一把拉住新娘的手,朝夏亦秋笑着:“大姐,您瞅,这是怎么说的呢,这人,真不懂事。”又转脸对新娘说,“有啥话咱们回屋说好不好?要不然,让人家瞅着咱俩像是吵架了。”
  “你放开手,放开手。”新娘大声说。
  “穷嚷嚷嘛!”新郎依旧不撒手,“让人听见像嘛话?走吧,亲爱的……”
  “亲爱个屁!”新娘说,“有你这样亲爱的吗?咹!成天价欺侮我,我又不是你买的用物儿。”
  “得得,回屋儿,回屋儿。你说怎么办,咱就怎么办!”新郎死拉活拽地把新娘扯走。新娘边走边向夏亦秋投来乞求的目光。
  蓝海听见声音开门出来看,夏亦秋一眼瞥见他那钢丝般的胡子已经刮得一根不剩。他的见棱见角的下巴泛着青光,显得那么刚毅。夏亦秋吃惊地盯着他。
  蓝海却淡然地朝那对已经走远的新婚夫妇看一眼,转过头来上下看看夏亦秋,一句话也没说,又走回屋里。
  夏亦秋心里有些纷乱。她的职业本能告诉她,那新娘已经被新郎的放纵吓坏了。无休止的甜蜜已经成了刑罚,引起了这年轻人的恐惧和厌恶。倘使不善意地劝导他们,特别是那新郎节制自己旺盛的精力,他们将会有一个长长的痛苦日子,争吵和埋怨将伴随他们许多年。可是她是一个独身女人,尽管是医务工作者,又是长辈,她也觉着不好启齿。何况,爱情、婚姻的甜蜜,也同文化的素养分不开,精神上的贫穷往往会以物质和生理欲望的富足来填充。而这,绝不是她的三言两语所能说清的。其实,她自己很清楚,往日,她曾为许多无意义地浪费青春的女孩子做过手术,无数次地开导过她们。她从未感到有什么难以启口。今天是怎么了?是因为自己这次单单是来旅游,不愿再裹入任何与职业有关的事情?
  真奇怪,蓝海今天怎么忽然刮了脸呐?哦,原来他并不是个凶神,刮了脸也还怪受看的。
  她走回自己的房间,拿起一本克里斯蒂写的推理小说,靠在沙发上读起来。
  这小说写得怪不错的。不过,老是有杀人,这让人想起来怪难受的。可是凶手是谁?老忍不住翻到后面去看个明白。但她不愿意剥夺思考和猜测的快乐,强忍着看下去。
  东方快车上的杀人凶手眼看要被揭露了,隔壁房间响起了纷杂的脚步声和轻轻的谈话声。接着又好像有人走出房间。最后,隔壁房间里了无声息,好像人去室空。
  出了什么事?
  夏亦秋放下书,轻轻走出门,朝614房间瞥了一眼。
  房门没有关严,从门缝中透出灯光。压抑不住的好奇心,促使她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一个女人的声音回答她:“进来!”
  她推开门一看,愣住了,原来正是在走廊里遇到的那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坐在蓝海的床上。
  她瞪着眼,呆呆地看着她。
  那女人问她:“你找谁?”
  “我,我走错了房间。”夏亦秋拉门走出去,回到自己房间,呆呆地坐在沙发上。
  “那个女人是谁?”第二天,在去往自然博物馆的路上,夏亦秋轻声问蓝海。
  “哪个女人?”蓝海问她。
  “睡在你房间里的。你的亲戚?爱人?”
  “你到我房间去了?”蓝海直勾勾地盯着她。
  “我,我想借本小说。”
  “我从来不看小说。”
  “你,您应该给我介绍一下,我正想找个女同志聊聊,哎,怎么那几天没见到她?今天呢?她怎么……”
  “我真不知道,您原来还挺好打听别人的事。”
  夏亦秋脸红了,而且有些气恼。她站住,又扭身朝车站走去。
  “哎哎,您上哪儿去?”蓝海快步走到她身边,轻声说,“我不能告诉您,因为我不能违背我的诺言。对不起。”
  夏亦秋不知该怎么办。她也弄不清,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变得和小市民一样打听别人的隐私。那女人是谁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是他的爱人,或者情人,和自己有何关系?哎呀,这是嫉妒,难道自己爱上了这个人?这个牙齿被烟熏黄了的,满脸大胡子茬的人?奇怪,不可思议的奇怪。
  她又转过身来,走向自然博物馆,默默地走进大厅。
  他们默默地看着一个个展品,在巨大的恐龙骨架前,他们伫立了许久。
  “您认识它吗?”蓝海仰视着恐龙的骨骼,看也不看夏亦秋,轻声问她。
  “恐龙。”夏亦秋也以同样的姿势,同样的声调回答他。
  “这么大,真可怕。”
  夏亦秋奇怪地盯着他。
  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女解说员的声音:
  “……七千万年前,陆地、海洋和天空,到处都是巨大的恐龙类动物。那是‘龙的时代’。可是,后来地球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自然条件的激烈变更,让这些不能适应环境演变的庞然大物在地球上灭绝了……”
  夏亦秋看着蓝海,不知还该说些什么。
  蓝海却忽地轻轻一笑,说,“我很软弱吧,连它也怕。”
  夏亦秋依旧不说话,只是瞧着他。
  蓝海用头朝恐龙骨架一点,低声说:
  “五七年我刚从苏联留学回国,就进了采石场。二十几年了,我已经不会生活……”停顿了一下,又说,“可我要试一试,闯一闯。”
  “你的亲人呢?”夏亦秋问。
  “亲人?指什么?父母?早死在反动派的监狱里。”
  “你没有过爱人吗?”夏亦秋轻声问。
  “假如我有过,她已经不存在了;要说我没有,她又总在我心里。”
  夏亦秋笑笑:“你还是诗人。”
  “我是粗人、俗人、一个没有生活能力的软弱的人……可我不服气,对,不服气!”
  蓝海说完,大步朝前走去。
  回到宾馆,服务员叫住蓝海,告诉他曾经有两位首长,乘汽车来找他,留下条子请他务必到什么地方去一下。蓝海看看条子。笑一笑,把它揉成一团。
  夏亦秋奇怪地望着他,他却连看也不看她,快步走进餐厅。
  此后的两天,王敬之仿佛消失了,哪儿都看不到他的影子。夏亦秋问蓝海,蓝海只是摇头,不说话。
  新郎和新娘有时候出现在餐厅,有时候又不知去向何方。他俩一会儿亲亲密密,一会儿又像一对乌眼鸡似地彼此瞪着。有一天,新娘的脸上添了一块青,那是皮下瘀血;而新郎的眼皮上又有几道抓伤。新娘说是不小心碰到了床角上,新郎说这宾馆的铁纱窗应当修理一下,不然总要划破人的眼皮。年轻人,总爱出些意外的。
  蓝海有时候在夜间被什么人拉走,深夜才回来。回来时总在房门口逡巡许久,夏亦秋总以为他要敲自己的房门,却总也听不到他的敲门声。一定是他的手指头在采石场被弄僵了,连弯过来敲门都不容易。瞧他拿筷子的样子,大把地攥着,用力地把饭菜拨进嘴里,吃得多快呀。可怜的人,小心你的胃。准是采石场里必须快快地吃,养成了习惯。回到天津一定要请他去检查下身体,做个钡餐造影,看他有没有胃病。
  蓝海在白天却依旧兴致勃勃,陪夏亦秋游圆明园呐,逛中山公园呐,好像是夏亦秋请来专门做自己的游伴的。
  那天晚上,他们又去散步。体育场外,围着一群人,正在争抢着向一个人购买退票。被围在中间的退票者,生气地挤出人群喊着:“不退了,不退了!”快走几步,把票塞给蓝海:“师傅,您要不要?两张,正合适。”
  蓝海还没答话,又围上一群人:“您不要给我!”“我要,我要!”“卖给我!”
  蓝海把胳膊一伸,挡住人群,威严地说:“我买了。”
  他的胳膊同声音似乎都具有威慑力,人群慢慢地散去。他付了钱,也不管夏亦秋是否愿意,就拉她走进体育场,去看一场足球比赛。
  夏亦秋从来没看过任何体育比赛,更不用说同一个男人坐在一起去看足球赛。然而,她没有拒绝,而且蓝海的态度似乎也不允许她提出任何异议。也许,他从来没想到夏亦秋是否同意。
  他们坐在看台上,足球赛早已经开始。夏亦秋根本分不出是谁和谁比赛,也闹不清什么叫“越位”,什么叫“合理冲撞”。她只觉得那是生命在竞赛,青春和力量在奔跑。她虽然觉得这竞赛未免粗野和激烈,但也被全场的欢声和激情所激奋。开始,她愣愣地瞧着四座的观众,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喊叫,叹气,咒骂;继而,她也投入了狂热的潮流,不由自主地也喊叫起来。只有蓝海,却一直石头似地在那里坐着,抿着嘴不发一声,只有一个小个子球员栽倒的时候,他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夏亦秋见他紧紧捏起了拳头。
  球场上,那躺倒在地的小个子球员抱着腿在翻滚,夏亦秋怕他是胫骨骨折。场外的医生抬着担架跑进场去,夏亦秋也想跟进去。她下意识地站起来,却感到蓝海强有力的手把她按住。她推了一下蓝海的手,发觉他的手心湿漉漉的。
  这时候,全场一片欢呼。夏亦秋朝球场上一看,原来是那个小个子球员已经站起来,拐着一条腿在地上蹦跳,然后,又跑几步。医生们抬着担架跑出球场,比赛又在进行,那小个子球员接到球,飞快地盘带着向前冲去。夏亦秋侧脸一看蓝海,发现这个粗壮的汉子一动不动地坐着,眼里却涌起了泪花。这晶莹的泪,让夏亦秋心里一震。
  从球场回来的路上,他们没有说话。回到宾馆,有一位客人坐在蓝海的房间里等他。
  夏亦秋回到自己房间,刚要去洗澡,听见隔壁传来蓝海的声音:“不,我不需要,真的。我要自己站起来重新生活。我行,我能,我会生活得很好!”
  夏亦秋不知道蓝海在和谁说话,但从他的声音里听得出来,他是在向生活宣誓,充满热情和信心。
  夏亦秋靠在卫生间门口,慢慢地、沉思地抖开自己的头发……
  最后一天,他们去十渡。
  清悠悠的河水,在山丘前拐一个弯,躺在绿树青草的怀抱中,静静地向远方流去。
  夏亦秋找了块平坦的地方坐下来,朝河中间扔着石子。石子落在水中,溅起一圈圈的涟漪,她的心清如同这涟漪,激荡着小小的波纹,扩大、消散,又荡起新的水波。她很想同蓝海谈谈自己,谈谈自己的生活,谈谈自己是怎样从一个弱者变成强者,谈谈强者的苦闷和哀愁,也谈谈如今怎样又从强者变成弱者,谈谈弱者的期待和惶惑。可是蓝海却好像神不守舍,不断地翘望天上的白云。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医院工作?”夏亦秋斜着眼仰看着他,问道。
  蓝海笑笑:“你身上有股来苏水的味道。还有,便是,便是……怎么说呢,有我姑姑身上那种……气质。”
  “气质?也许是职业习惯吧?”夏亦秋说,“你喜欢这种气质吗?”
  “我熟悉。可后来,很长时间见不到了……我是跟着姑姑长大的。”
  “为什么你姓蓝,她姓李?”
  “我随母亲的姓。熟悉的东西,失去了很久,再见到,当然感到亲切。”蓝海说。
  “你姑姑保护了一个侄子,我保护了一个外甥。”夏亦秋说,“二十年来,我把他养大,也感谢他。因为他让我觉得自己有力量。”
  “现在呢?”蓝海问,“你还是很有力量嘛!”
  “他长大了,离开了我……”下面的话,夏亦秋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她实在不愿意在一个男人面前表示自己的软弱和孤独感,哪怕这个男人是自己觉得很可信赖的。
  “哼!”蓝海忽然冷笑了一下,“很多人以为我孤独,软弱,要帮助我。要给我找个好工作,我不要,石头压折的草节儿,会自己再发芽、生长。我能行!”他的眼望着远天,“我会生活。”
  沉默。只听见流水的声音,哗哗哗哗,仿佛是他俩的心声。
  回到宾馆,夏亦秋陡地感到悲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股强烈的愿望要同蓝海谈谈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要同他做个朋友。她单知道,她心底涌动着压不下去的惶恐,生怕第二天一回到天津,他们就会分手,和以往一样,成为路人。她怕失去他。她渴望同他结识,让未来的时间,搭造一条通往彼此心灵的桥。她下决心,在晚饭以后,一定向蓝海提出来:“让我们做个朋友吧,永远。”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竟是那样的意外。
  她洗过了脸,走进餐厅,迎面看见那个在蓝海屋里过夜的女人正坐在蓝海的身边,一边流着泪一边同他低低地说话。王敬之老师坐在他们对面,陪着一个女孩子,一言不发地面对着满桌丰盛的菜肴。
  夏亦秋的头一下子涨大了,一股热血冲上脸面。她觉得自己受了污辱和捉弄,稍停一下,凝望了他们一眼,便又扭身走回房间去。
  她坐在沙发上,心里很乱,想哭,却没有一滴泪。她只觉得气闷和恼怒,然而又找不到原由。蓝海从未向她献过殷勤,也没有向她表示过一点追求、爱慕的意思,更没有过许诺和保证。是的,这几天他表现得相当亲切。但是,对于一个游伴,对于一个单身女人,表现男人应当有的礼仪,尽可能使她玩得愉快,是任何一个正常的有文化的人所必须做的呀。自己为什么要责备他呢?再说,那个女人是谁?自己简直一点也不知道,就算是蓝海曾经爱过的女人,倘使今天又回到他的身边,自己不是应该祝贺他们吗?一定是的,一定是王敬之老先生大力鼎助,在北京替蓝海找回了自己的妻子。她敬佩那老头儿的热心,又有点讨嫌他的多此一举。唉,自己是太敏感了,难怪别人总爱说单身女人有种种不可理喻的毛病。别是自己到了更年期吧?那可就悲哀了,人生的初冬到来了,接下去便是岁月的白雪积压在头上,直至掩埋住生命。
  夏亦秋站起来,到卫生间去再一次对镜审视自己。头发依旧是乌亮的,只是在头发的底层,已经萌生了细细的白发。她撩起头发,在镜中看着,摸索着拔去一根白发,怅然地把那发丝扔到洗手池里,拧开水龙头让它顺水飘去,呆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慢慢地拢好头发。
  她打开房门,蓦地看见蓝海站在走廊里,背靠着墙壁,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房门。
  她看见蓝海的眼睛,有些慌乱,喃喃地说:“哦,刚才,我,有点儿头疼……头疼。”
  蓝海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嗯,现在,好点了,好点了……”夏亦秋说。
  “我来请你,”蓝海说,“到餐厅去吧,有件应当庆贺的事。”
  夏亦秋的心又沉下去。但她克制住了自己,默默地跟着蓝海走向餐厅。
  王敬之一见到她,高兴地打着招呼:“夏大夫,欢迎,欢迎,请坐!”
  那个女人也淡淡一笑,迎接她。那个小女孩儿瞪大眼睛看着她。
  夏亦秋坐下,问道:“那对新婚夫妇呢?”
  王敬之摊摊手:“找不到他俩。而且,他们也不会理解这个。”说着,给夏亦秋斟满一杯红葡萄酒。
  王敬之站起来,激动地说:“我的两位可敬的旅伴,我请你们,为了我们父女的合好、团聚,干一杯!”说着,微笑的脸上流出了泪水。那女人也低下头,流下了眼泪。
  夏亦秋的心感到了温暖,还是诧异地看看蓝海,蓝海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瞅了瞅她,她赶紧把目光转向王敬之。
  王敬之对她说:“夏大夫,不怕您笑话,我曾经是个很顽固很落后的父亲。我的女儿很早结了婚,这婚姻是我做主的,我感到满意。可是女儿不满意。她后来离了婚,嫁给她心爱的人。我这个糊涂老子竟把她赶出家门……”说着又流下了眼泪:“……让她吃了不少的苦。她妈,也心里不痛快,前年,窝囊死了……我错了,我想找闺女认个错,可又怕姑娘总记着前仇。幸亏……”他摸着小女孩儿的头发,“幸亏老蓝给我出了主意,我先找到了外孙女。她这孩子好哇,对我这姥爷又亲又爱……老蓝又找到我姑娘掰开揉碎地说……”
  那女人一下子站起来,端着酒杯,对蓝海流着泪说:“蓝大哥,我敬你一杯。妈妈去世,我都没能回家。我恨我爸,可我,又想他……他如今一个人过……”说着,放下酒杯,抱住王敬之的肩头,呜咽着,“你这个可怜可恨的爹呀!……”
  蓝海高举着酒杯,大声地:“来呀,夏大夫,举起酒杯,为他们的幸福,干杯!”
  夜里,夏亦秋说什么也睡不着,心里仿佛倾倒了五味瓶子。她内心里一个声音在固执地提醒她:“你寻找了多年的保护者,就在你身边。你需要他的护卫!”可是她却顽强地反抗,自语着,“不不,需要保护的是他,我能保护他!”
  她终于爬起床来,穿着睡衣,开了房门,走到614房间门口。她徘徊了许久,终于义无反顾地敲了敲房门。
  门开了,蓝海默默地看着她。
  夏亦秋慢慢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框,凝视着蓝海,大颗大颗的眼泪流下面颊。
  蓝海深情地望着她,朝她一步步走去……
  王东的车准时由北京向天津开去,五名上次的旅游者随同这车返回故乡。
  王敬之的女儿在宾馆前流着泪送别自己的老爹,一再嘱咐,让他常常来北京。
  车子在京津公路上飞驰。
  蓝海和夏亦秋坐在一排,两只手在一个女人的手提包掩盖下紧紧地相握。他们回到天津就要举行一个为时已晚但还不算太迟的婚礼。
  而那对旅行结婚的新郎新娘,却分坐在车头车尾,脸上的伤痕,便是他们的决心,他们回到天津,便将正式宣告结束他们这短暂的、甜蜜而又痛苦的婚姻。他们现在就已经变成陌生的路人了。
  车子载着欢笑、悲愁、苦涩与希望,在铺满晨光的公路上飞跑……
           一九八三年四月三日定稿,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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