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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眼看到女医生的时候,周健觉得有这样的一个女人做妻子还是挺合适的。几次约会以后,又更进一步地印证了自己的这一想法。女医生不但给他以各种关心,同时也很依赖他,两人终于在三个月以后,也就是在看了十几部电影,走了几十公里的马路以后,举行了一次小有规模的婚礼,组成了一个家庭。 这时候的周健已经在这所中等专业学校工作了三年多,其间有不少人给他介绍过对象,都被他用各种办法回绝了。大家都普遍认为此人的眼光挺高。他举行婚礼的那天,单位里有关的人都来庆贺,不少人都觉得他找的这个人看着挺一般的,不比他们介绍的那些姑娘强多少。 对此周健自己也是清楚的,他真正倾心的女人在所有的这些女人之外,事实上这个女人差不多每天都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这就是坐在他办公桌对面的小刘。 小刘大学毕业以后就来了这里,她刚分到这个教研室的那天,周健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特殊的敏感,感觉周围的景物都因此而发生了某种变化,他甚至闻到了主任放在窗台上已经多年的一盆月季花散发出来的阵阵清香,以前他对这东西毫无感觉。 一只小鸟。 这是他自己给小刘起的名字,实际上是个俗不可耐的比喻,但也是一个最恰当不过的比喻,一种爱称。他从未用这个爱称叫过她,也未对其他人说起过,它只存在于他的内心,一只想象的手在不断地抚摸着它的羽毛。 两人始终保持着同事之间的正常交往,每次当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得多一些的时候,她就会抬起头来看他一眼,然后又迅速地把目光移向别处。 一天,当小刘去讲课的时候,周健在她的桌子上发现了一本泰戈尔的诗集。他把这本诗集拿在手里翻着看了看,觉得这个小女孩很不一般。 回家以后,他也把尘封已久的另外的一本泰戈尔诗集翻出来看,越看越觉得老人家的诗写得真是不错。 主任老魏似乎看出了一点什么,跟他谈起了小刘,他并且还意味深长地说,小刘对他的印象也是很好的。此时周健不禁有些心慌,尽可能不去看老魏的眼睛。 老魏的话给了他一定的信心。他开始认真地设想自己与小刘继续接近的可能。 终于有一天,他说自己过生日,邀请教研室的全体同事都到他的家里去,这是他有意识采取的一个步骤,以前对所谓生日不生日的他并不在意,对于他来说,发起这样的一次集体活动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他真正的目的其实就是想让小刘到他家来认认门。 大家在一起的时候自然都很快活,这个生日由于小刘的到来,以及同事们共同营造的那样一种气氛,远远地超出了他预先想到的效果,平时面孔很严肃的人这时候都好像焕发了青春,老魏甚至还讲到了他年轻时候跟一个姑娘的浪漫故事,当他讲到这个姑娘在排队买饭的时候如何用胳膊肘碰他,他又是如何吓得直躲的时候,大家都乐了,都说看不出来他还有这么一段。这种情形让周健很高兴。 有人提议在场的人以后无论谁过生日都要来这么一次聚会,说完这话以后,大家就开始互相询问各自的生日并作了一个记录,周健注意到小刘的生日与现在隔得很远。 周健的姐姐有一幅照片摆放在桌面上,小刘过去盯着看的时候说,她长得很美。 “还有更美的。”周健于是就翻出了一本影集拿给她看,那里面有很多他小时候的照片。他指指点点地给她讲解,周健指着自己的一张显得非常无知的百日照说:“你看我那时候像不像一只熊?” 小刘一边看一边捂着嘴乐。她对他成长过程中被固定下来的那些时候很感兴趣。 后来小刘又站在了他的书架前,当她浏览那些花花绿绿的书脊的时候,一下子就发现了泰戈尔,周健注意到此时小刘的眼睛明显地亮了一下。 “你的这本跟我的那本不一样。” “送给你。” “那我看完就还你。” “还和不还都是一样的。”周健觉得自己的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在家里说话跟在单位就是不一样。 小刘的脸微微红了一下,继续看别的什么书。 周健觉得跟小刘在一起的时候在某些方面似乎有那么一种天然的默契。只要一方说什么,另一方就会敏捷地作出反应,而且还有那么一种极其微妙的交流,这正是他这么些年来努力寻找的一种感觉。 这个生日过得很有意义,他不禁为此而有些陶醉,觉得自己正在接近小刘。 因为小刘的存在,他觉得自己在这所学校里的意义一下子显得非常重大,似乎他来此地就是为了等待她的到来似的。 这简直就是上天安排好了的,一切都在表明这种安排纯属天意。 一个星期六,周健趁小刘要下课的时候匆匆地写了一张字条,大意是说他想在星期天请小刘在家里一块吃饭,并和她一起谈谈泰戈尔,他定的时间是星期天的下午两点。 这个决定整个上午都在他的脑袋里转,它终于在下班之前转出来了,落实在了一张纸上。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大胆的举动,他在写字的时候,脑袋里有一个声音在竭力地劝阻他,而他的笔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写下去,只是这时候他的手不免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字迹看起来略显潦草。 他把这张字条夹在小刘的那本诗集里了,一块纸边明显地露出了书外,很容易看到的。小刘进屋来的时候,他就起身往门边走,他不想在她看字条的时候,和她的目光对视,那会使他觉得无地自容。当他看到小刘准备拿出夹在书里的那张字条的时候,就飞快地闪出了门外。 星期天下午,他把家里所有的人都赶走了,让他们七点钟以后再回来,说是有一些朋友要在这里聚会,然后他就自己上街买了一些东西,亲自动手下厨房。他在做这些的时候,既紧张又愉快。 将近两点钟的时候,他已经把大部分的菜都做好了,剩下的几个热菜到时候在锅里炒一下就行,这时候他的音响正播放着美妙舒缓的乐曲,而他自己却觉得更加紧张。 时间在一点一点地向两点靠近,想象中小刘像个小鸟一样正朝这边缓缓地飞来,他坐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敲门的声音,等待着一个重大时刻的降临。 当两点钟这个致命的时刻终于到来的时候,他仿佛听到了敲门的声音,他站在门边听了听,却什么也没有听到,把门拉开一看,外面空无一人。这一次他把门开了一条缝,并去屋里把音响的音量调小了许多。 两点钟缓慢地过去了,这时候他在想,小刘是不是在路上遇到了诸如交通阻塞之类的问题,他像一个老太婆担心自己的年幼的孙子在外面会出什么事一样担心着小刘。这时候他不免有些心烦意乱,一时间,把有关这个问题的方方面面都考虑了一遍,却得不出任何一个确定的结论。 接着就三点钟了,再接下去就到了四点,然后又到了五点,几个小时过去了以后,他感到自己差不多垮下来了,这个下午的几个小时使他觉得自己经历了整整一个世纪。他的思绪因此而纷纷扬扬,延伸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天渐渐黑下来了,屋子里已经显得很暗,周健没有开灯,他坐在沙发上,好像已经死去了一般。 后来他终于听到了敲门的声音,这个声音在绝望之中给了他最后的一点光亮,他急步地来到门前。 来人已经推门进来了,门本来就是开着的,周健在暗影中看到的是一个男人的身材。 “怎么不开灯,干嘛呢?” “没干什么,睡着了。” 他做出一副疲倦的样子,把灯打开了。 来的人是他在大学时的一个同学,他们并不经常见面,他能在今天来这儿,也是出乎周健意外的一件事。 “哟,弄了这么些菜,等谁呢?” “没等谁,你既然来了,那就是等你了。” “什么人什么命。我正饿着呢,有酒吗?” “应有尽有。”周健勉强地笑了一下。 这个家伙来得可真是时候,否则这一桌的饭菜摆在这儿等家里人回来还没法解释呢。现在终于有个人能和他一起坐这里像模像样地吃上一顿了。 一切都按照应有的程序进行,把该炒的菜炒了,把酒打开,坐下来一边谈话一边吃东西,地方还是这个地方,只不过时间变了,人也不是那个人,这个时候周健的心情很复杂。 这个同学说他今天来这儿,没什么别的事,就是想给他介绍个对象,在此之前,他曾开玩笑说,包办他的婚姻大事是他一生的重大使命。他已经给他介绍过两个了。周健说他看了以后很伤心。 “这次这个肯定行。”接着这个同学就把女方的情况对他作了一下介绍。 如果在此之前的某个时刻,这个同学不会使他认真起来,他会像以往一样对这件事给以充分的调侃,但此时的周健却非常急于见到这个被描述的女人。这个女人的出现可以让自己头脑中的那个形象变得模糊起来,此时此刻这对于他很重要。 他问了来人一句:“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说的这个人?” “随时都可以。” “过一会儿咱们就去看看行不行?” “你至于这么急吗?” “你说的这个人对于我来说可能是最合适的一个,我想验证一下是不是那么回事,要不我整个晚上都睡不好觉。” “这样也好,我还没跟那边说你,咱们假装路过吧,反正我回去也是顺道,不算太远,到那儿坐一会儿就走。” 两人骑着自行车去了那里,结果一坐就是一个多小时。 没想到双方的谈话来得很投机,对随便说起的很多事情都有相近的看法。被介绍的这个年轻的女医生跟同学描述的样子差不太多,情况基本属实,一看就是那种可以做妻子的人。看了让人很放心。 自从小刘那天下午没有出现,他在办公室里再看见她的时候,就很不得劲,他尽量装得没那么回事的,小刘见到他的时候也是一副很不自在的样子,两人的眼光一旦对上,马上就都迅速地闪向另一边。他们都在互相躲避,基本上不说话了。 与此同时,周健开始了正式的恋爱,他经常在没什么事的时候请假离开,在办公室里他或者打电话给女医生,或者女医生来电话找他,两人频繁约会,每次接电话他的样子都显得很甜蜜。每当这种时候,小刘就借故走开。两人接触的机会少了,泰戈尔也一下子显得陌生而遥远。 周健在和女医生谈恋爱期间有很多热烈而丰富的内容,尤其是在后期,周健对她提出的各种要求她都极其顺从地予以满足,两人配合得很好,关系发展得极其迅速。她的确是个适合做妻子的人。 有一次他的那个同学问情况怎么样。他说,“挺好,就像谈恋爱一样。” 再以后不久,周健就和女医生开始筹备结婚了。他邀请了单位里的一些有关人士,他并且还邀请教研室的全体同事去他那里参加婚礼,大家对他这么快就宣布了结婚消息都感到很惊奇。 小刘则一声不吭。 结婚那天,来了不少人。 周健穿着新衣服,戴着小红花,喜气洋洋地站在门口迎接所有的来宾,接受着大家的祝贺。小刘出现的比较晚,她给他带来了一个很大的玩具熊。周健曾开玩笑说自己有些像熊,他那么说的时候,小刘曾捂着嘴笑过。 周健在接受这个礼物的时候,显得很轻松的样子说了一句:“等你结婚的时候,我送你一只胖鸟。” 小刘微微笑了一下,说话的声音很轻: “其实那天我到你家去了,在外面走了好几圈儿,就是没敢进去。” 听到这话,周健低下头去,他再一次抬头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已经有了泪水。 “这话你要是提前一天跟我说,我今天就不结婚了。” (选自《作家》1995年第5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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