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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压力


  哀乐低回,一片肃穆,监狱在教堂里为比尔上士举行葬礼。
  不到半年时间,李易之已是第二次参加警员葬礼了。第一次是在训练基地受训时,一个中士同时面临晋升受阻、离婚和债务问题,又和犯人发生了两次冲突,终于精神崩溃,在岗亭值勤时,他把枪含在嘴里,扣动了扳机。
  这次又轮到了比尔。比尔不是自杀,他是被犯人杀死的。
  比尔是个白人上士,他担任独居监号的负责人。独居监号是为特殊犯人设立的,违反监规的、有暴力倾向的、有自杀倾向的都关在这里。
  独居监号分成左右两排,每个监号有5平方米大小,三面砖墙,没有窗户,另一面是钢筋铁门,钢筋比大拇指还粗。每个监号只关两个犯人,上下铺。这种独居监号像个坚固的铁笼子,再凶煞的犯人,关进去也无法施展。
  比尔管犯人虽然也按照监规严格管理,但他心地善良,能行方便时总是行方便,还常给犯人烟卷抽。
  那天比尔正在值勤,忽听一个监号传出呼救的声音。他跑过去一看,只见一个犯人倒在地板上,口吐白沫昏了过去,另一个犯人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只知道大声呼救。
  “救命,快救救他吧!”
  那人向比尔大声喊着,催比尔救人。比尔平时对这个犯人也不错,因为常给他烟抽,他一见比尔就露出雪白的牙陪笑脸。按常规,比尔应当呼叫救援,但因为是关系不错的犯人,发生的又是急病救人的事,不是打架斗殴。比尔救人心切,一时疏忽了。他打开铁门,走进监号俯身去看倒在地上的犯人,冷不了被人一脚踹了个仰面朝天。原来那倒在地上的犯人是装病,为的是把比尔哄进监号,另一个犯人趁比尔倒在地上的工夫,扑上去就是几刀,比尔当时就死了。那两个犯人从比尔身上拿下钥匙,想混出监号,结果被门卫识破,重新关进独居监号。
  比尔躺在鲜花丛中,他年轻的妻子领着一双年幼的儿女到灵前告别。女孩子5岁,一头金发,碧蓝的眼睛,十分可爱。男孩子才3岁,小脸蛋红红的,像熟透的苹果。他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东看看西看看,他不懂得发生了什么事,
  “Daddy,Daddy!”(爸爸,爸爸)
  女孩一声声轻呼着,好像想唤醒爸爸,又怕声音太大惊醒了他似的。
  李易之是个硬汉,他见得了血却见不了泪。大家都哭了,李易之更是哭湿了几张餐巾纸。他为比尔难过,为比尔的妻子和两个可怜的孩子难过。惺惺惜惺惺,他不由自主地老是设想,如果比尔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杜迎母女可该怎么办呀!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李易之暗下决心,今后办事要格外谨慎,对犯人决不滥施同情。比尔的死,他不打算告诉杜迎。
  葬礼过后,卷毛少尉在点名时,向因为比尔的死而情绪低落的警员们举起一份文件,他说:“对不起,我这儿还有一个坏消息,上面让在点名时传达。”
  那份文件是狱政管理局发的简报。通报的是女犯监狱的一名上士,都快退休了,不知怎么一时糊涂,招惹上一名女犯人。人家告他性骚扰,他官司打输了,法官判他赔偿女犯人20万美元。他不得不变卖家产,一辈子的积蓄就这样落进了那女犯人的腰包。老上士不仅自己落得无家可归,家人也跟着他倒霉。
  点名大厅里,警员们默默地听完卷毛少尉读简报,谁也没有说话,一个个只是摇头叹气,当狱警真太难了!
  没过两天,又传来坏消息,安娜被开除了。
  那天,李易之一跨进监狱就觉得堵心,一段时间以来,这都成了条件反射,李易之只要一看见闪亮的铁栅栏,心上就像被填了个大棉花包,一肚子闷气,抑郁难抒。
  被那个叫巴妮的女警搜身后,李易之一脚踏进点名大厅。只见几个一起受训的警员正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见他进来,忙叫他过去。
  “李,你听说没有,安娜被开除了。”
  “哪个安娜?”
  “还有哪个,就是和我们一起受训的文状元安娜呀!”
  李易之像挨了当头一棒,愣住了。他刚刚歇了两天班,沉重的心境稍稍轻松了一点,不想又受到这个消息的打击。
  “前天,一群犯人在球场踢球,其中一个把球踢到栅栏边,接着跑过去捡球……”一个警员向李易之述说经过,还没说完,就被另一个警员打断,“什么他妈的捡球,我看他们是故意的。想趁安娜不注意,跳过铁栅栏逃跑!”
  “安娜在岗亭上值班,见犯人向栅栏边跑去,连喊了几声‘站住’,那犯人像没听见一样,安娜就开了枪。”
  “把犯人打死了?”李易之急忙问道。
  “没有,她朝天开的枪。”
  “离铁栅栏10米处有警告标记,越过了就可以开枪,安娜有什么不对!”
  李易之冲那个警员喊了起来,好像是他把安娜开除了。
  “是这么规定的没错,可咱们监狱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得等犯人爬上铁栅栏才能开枪,尸体挂在上面,铁证如山,告到哪里也没话说。可当时那种情况,换上谁也不好办。不开枪吧,万一犯人跑了是失职,要开枪真把犯人打死打伤了,犯人一口咬定是去捡球,也不好办。安娜左右为难,才向天开了一枪。”
  “既然知道不好处理,又没伤那家伙半根毫毛,为什么还要开除安娜?”
  “唉,那个犯人闹着要告监狱,说警员使用武器不当,侵犯了他的人权。头儿们怕他真的告上去,监狱肯定败诉,为了息事宁人才把安娜开除了。”
  “什么他妈的人权,犯人都骑到警员脖子上来了!那些家伙有人权,警员就没有人权了!”李易之气愤至极,很为安娜抱不平。
  “安娜是昨天下午走的,她还找了你,想和你告别。交警徽时,安娜难过得哭了。”
  李易之紧锁双眉,心中涌起深深的悲哀。安娜的影子总在他眼前晃。一个充满了朝气、才气,有强烈的事业心和敬业精神的女孩子,她本应属于充满阳光的世界,却抱着巨大的社会责任感和献身精神,主动到监狱这个阴暗丑恶的角落来工作,来奉献自己的青春。她刚到监狱的第一天,不知哪个缺了德的带班的,把她派到独居监号监视犯人洗澡。一个未婚女子,眼睁睁看着十几个又黑又脏的男人洗澡,该有多尴尬,可安娜极其认真负责地完成了自己的职责。现在,监狱为了自身的利害,把无辜的安娜做了牺牲品。李易之胸中充满了愤懑之情,他看了看罩在自己头顶上的黑黢黢的监狱,真不知道它究竟是剥夺了犯人的自由,还是更多地剥夺了警员的人身权利。
  在美国,心理压力是人人皆有的通病。这种压力并非仅仅来自老板让你卖10件产品,你只能卖5件,因完不成任务而产生的那种压力,而是来自更广泛的各个方面、各种因素形成的压力。
  狱警恐怕是公认的最有压力的工作。首先是来自犯人的压力。那些曾经杀人越货,心理变态,性情乖张的家伙,一天到晚在身边晃来晃去,谁会无动于衷?一般都会把弦绷得紧紧的,一天8小时,精神高度紧张。除了像300磅那样的,敢在值勤时睡大觉,那多半是有点弱智。来自犯人的压力还不止这些,有人讽刺美国的法律是保护犯人的法律,说得虽然尖刻,但绝非无中生有的恶意中伤。为了防止警员滥用职权,法律上有许多规定和限制。如,手铐戴松了不安全,戴得太紧,就有变相体罚之嫌;搜查犯人东西,必须有犯人在场,否则不论搜出什么都有栽赃诬陷之嫌;使用强制措施得降到最低限度,可事实上遇到紧急情况,是很难掌握的。一旦犯人抱怨强制措施过了头,倒霉的准是狱警。可强制措施不力,狱警会更倒霉,反正只能是提心吊胆地在夹缝中求生存,弄不好就里外不是人。
  有个犯人爱剃光头,没事还总往头上抹油,灯光一照,倍儿亮。一名警员常开玩笑地叫他灯泡,那犯人也不介意。可有一天那家伙心情不好,一状告到监狱长那里,说警员不尊重他的人格。黑监狱长大笔一挥,竟把那个警员开除了。消息传出,警员人人自危,安娜被开除也就是倒霉在犯人身上。
  来自犯人的威胁还有传染病。要是犯人出天花,必须关到独居隔离,以免传染。可在独居值勤的警员就遭殃了,他们照旧得对犯人搜身,检查衣物,送水送饭,稍不慎就可能被传染上。警员不能以此为由要求调换岗位,就算警员已出过天花不会再发病,可是还是会把病菌病毒带回家,威胁家人、孩子。
  出天花还是可以防范的传染病,只要多加注意,还可能避免受害。有些传染病,在潜伏期或者发病后症状不明显,就更可怕。犯人不讲卫生,一杯咖啡经常几个人转着喝,一根烟几个人轮着吸,一旦有传染病,就会迅速蔓延。狱警们跟犯人说话,不敢站得太近,说不定成千上万的细菌正从犯人嘴里往外喷。有时犯人会伸出手来和警员握手,表示友好。不握显然不礼貌,还会触怒犯人;握吧,谁知道他有没有什么传染病。
  这么多来自犯人的压力还不够,狱警还要应付来自同事和上司的压力。
  李易之在国内,常听人说中国人最不团结,专会窝里反,自己也确有切身体会。当时只听人说,西方发达国家的人如何如何文明,博爱,以为他们都是风度翩翩的绅士,可真到了美国,时间长了才发现,原来国内的各种小人嘴脸在美国都能对上号儿。如果某个警员受到犯人袭击,在一旁幸灾乐祸的警员大有人在。有些警员还借犯人暗算同事,所以警员之间说话得格外小心,不能议论犯人,否则被人传到犯人耳朵里,遭了暗算还不知为什么。
  对上司更不敢得罪。监狱、警察局都算准军事部门,也有“军阀残余”。官大一级压死人,肩膀上多一道杠就能把下属骂得狗血淋头。带班少尉一个个骂不离口,头儿们的口头禅就是:“谁不想干就滚蛋,有的是人想干还轮不上呢!”动不动就拿开除威胁警员。
  狱警还要面临来自社会的压力。社会舆论往往偏袒犯人,好像狱警一个个都是草菅人命的凶神恶煞。只要听说发生了什么违纪的事,记者们立刻蜂拥而至,小题大做抢头条新闻,非闹得满城风雨才罢休。
  柿子拣软的捏,社会舆论针对的往往是某一警员的一次违纪不放,穷追猛打,必将其置于死地而后快。而对绝大部分警员奉公守法,兢兢业业,默默无闻地从事着的工作,却没有一个人感兴趣。可能他们认为狱警拿了纳税人的钱,就该尽自己的职责。可是许多警员因公负伤,甚至献出了生命,也从没有一家媒体义正辞严地讲几句公道话。舆论只是抱怨,社会治安不好,警察都是白吃饭的,可把罪犯绳之以法,与世隔绝了,他们又开始抱怨监狱当局没有善待这些失去自由的可怜人。
  做个狱警真难!舆论指责,上司责骂,犯人更是恨之入骨,冒着风险,顶着压力,竟没有人说他好。这就是狱警,美国国家机器上损耗最大的部件。
  下班了,李易之跟谁也不打招呼,径直往大门走去。巴妮搜身时,他也绷着脸,连一向有礼貌的道别也没有,他的心情糟透了。
  上了高速公路,李易之沿着最左边的快车道风驰电掣般地往回家的方向奔去,时速达到85迈,可他还嫌慢。他只想快点离开,离那个让他憋气室息的监狱越远越好。
  已经深夜了,高速路上的车不多。李易之狂奔了一阵,前面出现了一辆雪佛莱车。要是平时,他会拐上另一条车道超车。可今天他只是拼命闪大灯,让雪佛莱给自己让路。可是那雪佛莱也不加速,也不让路,像是有意斗气,压着李易之的车。李易之心头一阵烦躁,他稍稍放慢车速,与雪佛莱拉开了点距离,突然一轰油门,加速超了过去。车尾刚一超过雪佛莱的车头,李易之猛打方向盘,一下子斜插到雪佛莱的前面,然后松开油门,车速一下慢了下来。那雪佛莱车的司机正得意压住了后面的车,想不到李易之突然来了这么一手玩命的招数,眼看要撞车,只好紧急掣动,就听“吱——”的一声,路面上留下两道又黑又长的轮胎印。雪佛莱又惊又气,嘟嘟的直按喇叭。
  李易之听着落在身后越来越远的喇叭声,不由得笑了,似乎出了一口恶气,心里略感轻松。
  杜迎还没有睡。她像往常一样,为丈夫准备了宵夜,让他回到家就可以吃到热乎乎的餐点。杜迎对丈夫体贴入微,知道在监狱那种地方,难得有好胃口进餐,所以总是坚持为他做宵夜。
  杜迎不太适应美国,当初抛弃了国内的一切来美国陪读,是为了帮丈夫一把。丈夫毕业了,有了固定的工作,她就时时想回到中国去。可是眼看着津津还小,在美国的学校里学习生活得很愉快,她又犹豫了。卡尔曼老师说津津是她教过的学生里天资最好的。由于生活的优越,美国孩子学习起来大都活泼有余,踏实不足,而津津从来都是有板有眼地把门门功课都学得好上加好。在班上,津津从来不因为学习成绩好就骄傲,常常帮助其他同学,也从不和别人争执,不像那些好胜又好斗的美国孩子。卡尔曼老师很喜欢津津,她多次和杜迎讲,一定要培养津津进美国一流的大学。为此杜迎只好又把自己的想法放到一边,耐心地再陪孩子走一程。
  李易之进了家门,杜迎接过他脱下的外衣,就催他去洗澡。杜迎把做好的宵夜,一小碗肉面和两只豆沙包从保温箱中取出,摆上餐桌。津津已经睡了,她轻手轻脚地做着这一切。
  平时,李易之洗完澡吃过宵夜,总要和杜迎一起到津津房中,看着女儿熟睡时可爱的样子,他们总是禁不住要俯下身去亲吻女儿的小脸蛋儿。
  可今天李易之没有这般心情,他勉强吃了两口面条,就闷闷不乐地一头倒在沙发上。
  “怎么,累了?那早点儿睡吧!”杜迎关切地说。李易之仍然一动不动,也不吭声,两眼盯着天花板,满脑子都是比尔的葬礼,哭泣的安娜和那个输了官司的倒霉上士。
  “你又怎么了?”看到丈夫又出现了那种心事重重的姿态,杜迎走到沙发边,坐下去推了推易之。
  李易之一翻身坐了起来。“简直不是人干的活,Shit!”他骂了一句。
  “现在后悔啦?本来嘛,在律师事务所有什么不好,非说没劲,不改行不罢休。那么多到美国的中国人,谁不是有碗饭吃就知足。谁像你,这山望着那山高。”
  杜迎本来就不赞成易之当狱警,如今听到他自己也发牢骚了,就不由得说了他两句。
  “你怎么老跟我抬杠,一点不理解我。你知道我每天都是怎么过的,天天玩儿命似的,还不都是为了你们!”
  “你为我们,我为谁呀!”杜迎也委屈了。自从易之当上狱警,家里的生活有了相当的改善,但易之的脾气却越来越坏,说起话来老是骂骂咧咧的,好像心里总有一股消不掉的火气,一有机会就要发泄出来。
  “Same all shit everydy!”
  这是监狱里犯人常说的,也是狱警的口头禅,意思是“天天都是一样的臭狗屎”,骂这句话用来诅咒他们在铁栅栏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循环往复的日子。如今,这句话,也时时从丈夫嘴里说出,连杜迎也耳熟能详了。她觉得丈夫变了,变得有点不认识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稳健内向,宽厚有礼,求知上进的人,而越来越像一个地道的美国警察,还是他们当中最没好气的那种。杜迎有心再说丈夫两句,看看夜色已深,想到丈夫每天的辛劳,又有些不忍心。可要一言不发地走开,她也不很情愿,便冷冷地向易之说;
  “我知道你不容易,本来看你累了,不想告诉你,我们公司最近裁人,这回要是裁到我,我就回国,免得在这儿拖累你。”
  说着说着,杜迎又有点负气。她觉察到自己的情绪,赶快打住,不再往下说,径自上床睡了。李易之一人坐在沙发上发愣。他想,真是见鬼了,开车跟人家斗气,回家又跟妻子拌嘴,这是怎么了?也许杜迎说得对,自己压根不该干狱警这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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