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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年代,有一群浙江青年,由于种种不同的遭遇,流浪在北京。他们做小职员、小买卖,勉强维持生活,但同时他们都迫切需要文化,需要知识。情况好一些的,便到北京大学去旁听,或参加工读互助团。情况差一些的,只能向图书馆或街头报刊中去猎取他们的精神粮食。他们是受到新文学运动直接影响的第一代文学青年。他们追随着鲁迅、冰心、俞平伯、朱自清等较早一些作家的脚迹,开始写作新文学的散文、诗或小说。他们的作品在京沪报刊上发表,逐渐露出头角,使他们成为新文学运动第一个十年期间的知名作家。在这一群作家中,我所熟悉的有冯雪峰、姚蓬子、许钦文、魏金枝和王鲁彦。 一九二九年我在上海闸北宝山路世界语学会绿光社,由姚蓬子的介绍认识了王鲁彦。当时我对他的情况毫无所知。只知道他是一位世界语学者,曾陪同盲诗人爱罗先珂工作过一段时间。他送了我一本《花束》,这是他从世界语译出的一本极有趣味的民俗学小书。这以后,他为衣食而奔走,离开了上海,我才开始看到他的小说。到一九三二年,我办《现代》杂志,他常有作品寄给我,后来他编了一本小说集《屋顶下》,收在我编的《现代创作丛刊》中。一九三六年我离开上海去杭州养病,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爆发,在上海的文艺界朋友一时星散,从此我和鲁彦就没有再见面的机会。大概前后不过五六年的时间,我和鲁彦会晤闲谈的机会最多只有五六次,但他给我的印象却是很深的。 在鲁迅的前导之下,许钦文、魏金枝和王鲁彦的小说都是以浙江农村或小城镇的世态人情为题材内容。他们对这一地区的封建社会,都是痛心疾首的。他们描写的故事,都是忠厚善良的劳动人民怎样为土豪劣绅、恶霸地主所压榨,怎样为封建礼教所迫害。鲁迅曾经把他们的作品称为“乡土文学”,并且在许钦文和王鲁彦之间指出了他们俩在创作方法上的异同。茅盾写过一篇《王鲁彦论》,指出鲁彦的早期作品的创作方法有“教训主义”的倾向,似乎作品的艺术性就差了一点。这两位先辈作家的评论,说明了鲁彦对他所生活着的封建旧社会,怀着极深刻的愤懑,他不能像鲁迅、许钦文那样用冷隽的笔调来刻划这个旧社会,他不自觉地用了斥责、揭发的笔调来控诉这个旧社会,因而就显出了有教训意味。 鲁彦曾不止一次自谦他写的小说在反映现实生活方面还不够深刻,因为他自己的生活还不够充实。我以为这的确是他虚心学习的态度。为了衣食,他奔走于天南地北,在同辈作家中,他的生活是最艰苦的,因而也说明了,他的社会生活经验是最充实的。 鲁彦曾译过一些欧洲的民间文学,也懂得一些民俗学,大概多少受到爱罗先珂、周作人、江绍原等人的影响。因此,在他的作品里,明显地透露着他对民俗学的趣味。 在《菊英的出嫁》里,他详细地记录了浙东民间冥婚的礼仪,在《小小的心》里,他描写了闽南一带贩卖儿童的风气,可知他随时在注意民间的习俗,如果他的创作生命长久一些,我想他的作品里一定会有丰富的民俗学资料,成为他的作品的又一特征。 文艺作品,尤其是小说,是一种社会史。鲁迅、许钦文、魏金枝、王鲁彦的小说,是浙东封建社会的史料。它们也可以扩大到苏、皖、赣、闽这一大片地区。因为这一地区的封建社会结构和人民风俗习惯,大致上是同样的。但是,现在的青年人已看不到这个社会,也不熟悉这些民情风俗了。于是,解放以前,描写旧社会的小说,对今天的青年,都成为一种生动的社会史读物。 《黄金》是鲁彦第二个小说集,也是他自己认为满意的。我们现在依据一九二九年上海新生命书局初印本,改正错字,重排印行。鲁彦的著作,数十年不见于书市,现在的文学青年,很少人知道新文学运动初期有一位为鲁迅所器重的青年作家王鲁彦。我现在把《黄金》编入《百花洲文库》,为新文学史研究者提供一个资料,为现代青年供应一种温故知新的文学读物,同时,对于我个人来说,也算是为亡友延续其作品的生命。 一九八三年五月八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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