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愧对史铁生

作者:牧歌

  我全面阅读铁生的作品,始于他的新著《对话练习》,该书囊括了他所有的散文精品。该书虽没有直面当下的现实,也没有理论和主义的缠绕,但却直逼人生、直逼人性、直逼人的灵魂,铁生对生命的解读,对宗教精神的阐释,对文学和自然的感悟,构成了真正的哲学。铁生说:"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就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他很早就认识到,"在科学的迷茫之处,在命运的混沌之点,人惟有乞灵于自己的精神。不管我们信仰什么,都是我们自己的精神的描述和引导。"尽管他也想到过死,但哲学般的生死观解放了他,让他身残却心智健全,这一点要比芸芸众生虽有健康的体魄却心智并不健康的人可贵得多。在《给盲童朋友》的一封信中,他说:"我们是朋友,但并不因为我们都是残疾人我们才是朋友,所有健全人其实都是我们的朋友,一切人都应该是朋友。我们除了比别人少两条腿或少一双眼睛之外,除了比别人多一辆轮椅或多一根盲杖之外,再不比别人少什么和多什么,再没有什么特殊于别人的地方,我们不因为残疾就忍受歧视,也不因为残疾去摘取殊荣……我们靠货真价实的工作赢得光荣。当然,我们也不能没有别人的帮助,自尊不意味着拒绝别人的好意……"谁说这不是一种境界?
  正因如此,才焕发出他对生命无比的热爱。他幻想在草地上踱着方步晒太阳,脚踩在软软的草地上的感觉,踢一颗路边的石子的感觉。他最喜欢的运动是田径和足球,他能随口说出所有田径项目的世界纪录是多少,是由谁保持的。他说:"我越来越相信,人生是苦海,是惩罚,是原罪。对惩罚之地的最恰当的态度,是把它看成锤炼之地。"过程才是生命,两端全是死亡,他敬仰西绪弗斯。作为一个环保主义者,他最痛心的事是:森林消失,草原沙化,河流干涸,海洋污染……因此他才多次呼吁发起一个"百名文化名人拒穿羊绒衫运动"。表现在爱人方面,正好有他在《悼少诚》中淡泊从容的文字为证:"最后听到少诚的声音,是在去年的除夕夜。他打来电话,问我干嘛呢?我说看电视呢。他说好看吗?我说咳,看看呗,你干嘛呢?他说和了一天泥,真冷,这会儿喝点酒。就你一个人?大过年的,吃什么?煮了一锅肉,快熟了……。"
  其实,文学、艺术、思想的本质是相通的。在铁生的文字中,表面上对社会现实没有发言,但骨子里同样追求的是民主、自由、平等、博爱。他说:"世上的紧张空气多是出于瞎操心,由瞎操心再演变为穷干涉。我们尤其要注意:任何以自己的观念干涉别人的行为,都只是一股逆流。""所有你能遇到的意识形态都是为了去掉你的天性。……很多理论,其出发点未必是为生命的意义而焦虑,甚至可能只是为了话语的权利而争夺。""旧有的人道主义已约定俗成仅具有这样的内涵:救死扶伤、周贫济困、怜孤恤寡等等。这显然是远远不够。我们所说的极好的人道主义是这样的:不仅关怀人的肉体,更尊重和倡导人的精神自由实现。倘仅将要死的人救活,将身体的伤病医好,却把鲜活的精神晾干或冷冻,或加封上锁牵着她游街,或对她百般强加干涉令其不能自由舒展,这实在是最大的不人道。"这难道不深刻?
  对当下的文坛,他同样痛心疾首:"中国文坛的悲哀常在于元帅式的人际征服,作家的危机感多停留在社会层面上,对人本的困境太少觉察。……在我们满心的爱情被'魔法',镇慑、性爱被它劫掠去越来越广泛地变成商品时,文学经常沦为艺妓的表演!"关于所谓"玩文学"的人,他同样掩饰不住自己的愤怒:"世上的事,一旦不认真就可怕了。认真是灵魂获取酬劳的惟一途径。小说是关乎灵魂的勾当,一旦失魂落魄,一切'玩儿玩儿'技法的构想,都与洗肠和导尿的意义无二。"文学的真义在于追求精神自由和宣扬真、善、美,人类最高的理想是人道主义,自由平等和博爱。
  可以肯定地说,在中国作家中,能达到铁生这样精神境界的人真可谓凤毛麟角。甚至于连林贤治这样的思想者也仅仅停留在铁生拙朴的文字表面上,岂不悲哉?难怪乎贾平凹式的"腐朽"、王朔式的"反动"和余秋雨式的"矫情"会泛滥成灾。
  真是愧对史铁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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