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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大约一年前,我在一个五星级豪华大饭店的餐厅里遇到了叶雨鹤。那天晚上,餐厅里人寥寥无几。卡座的灯光幽暗,笼罩一层朦胧的淡绿色。我看见了靠窗的卡座上,叶雨鹤正与一个六十多岁的外国人一块喝酒。他俩的关系颇亲密,头凑在一起,叽叽咕咕说着英语,用小勺子舀着什么吃。我挺犹豫,要不要和她打招呼呢,雨鹤却发现了我。她立即站起来,兴高采烈一挥手,我也就不得不过去了。
  叶雨鹤立即向侍者又要一杯法国葡萄酒,上面浮一片黄色柠檬。她先向我介绍那位外国老头儿,是英国人,叫艾里斯,担任一家英国大公司驻北京办事处的代表,据说也很喜爱文学。她又向艾里斯吹嘘我,称我是一位小说家云云。艾里斯悠然自得啜着加冰块的威士忌酒,又用小勺子舀着奶油拌草莓。他的花白胡子上也有一滴白色的奶油珠,他向我提了一连串稀奇古怪的问题。他问我对“斯大林主义”有什么看法?马雅可夫斯基到底是个宣传家呢,还是一个艺术家?又问我对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有什么看法?这些问题都很难让我启齿。不是说我没有自己的看法,而是那些看法比较复杂,很难用一句话两句话说清楚,我就这么回答了。这个英国老头儿却优雅地耸一耸肩膀,表示理解地眨一眨蓝眼珠,又说他也在莫斯科呆过两年,知道在铁幕政权下生活的人民的心理。这又使我挺恼火,我不是不敢回答这些问题,是嫌这些问题纷乱复杂,不好回答。我便结结巴巴用不熟练的英语讲起对索尔仁尼琴这个俄国作家的看法,艾里斯听不太懂,叶雨鹤在旁边给我翻译。没讲几句,艾里斯又打起哈欠了,眼睛东张西望。我发觉他并没有认真读过多少索尔仁尼琴的作品,除了《古拉格群岛》外,其它的作品都不知道。又一会儿,过来一群嘻嘻哈哈的外国人,拉着这个老头儿去打台球了。
  看得出,雨鹤挺想跟我聊一聊。艾里斯走后,她很轻松,又向侍者要了两杯咖啡。她瞥我一眼,又转移目光寂寞地望着窗外,轻声说:
  “一个星期以后吧,我就和这个英国老头儿去巴黎了……在欧洲度三个月的蜜月,然后再回伦敦。”
  “哦,哦,你和他结婚了?”很快就发觉自个儿说了一句废话,赶紧补救:“那,那,挺好的,祝贺你呀!”
  她感伤地一笑,这时侍者将两杯咖啡送到。她用银匙百无聊赖搅着杯里的黑咖啡,却不喝一口。
  “艾里斯辞去了北京办事处的职务、以后回来的机会大概也少了。”她又说,“昨天晚上,我跟女儿谈了一夜。她跟我说,她决不认这个英国爸爸,也不和他见面。她还说,毕业以后,她也决不去英国。”
  “嗯,她现在住谁那儿?”
  “还是住在姥姥家。”
  “算了,我劝你别再想那么多了。你的女儿是说说而已,以后,时间会医治好一切创伤的。”
  “不,你不知道她的性格,她是说得出来就做得出的。”雨鹤的明亮眼睛里忽然溢满了泪水,哽咽着说,“我是一个被遗弃的女人!到处都被遗弃,甚至也被女儿遗弃。我明白,我跟这个英国佬也没有感情。我有预感,我们俩……相处不会太久的!”
  一时,我找不到话安慰她,只好无言地一口口啜着黑咖啡。雨鹤的感情也平静下来了,也不喝咖啡,却大口喝着高脚杯里的威士忌酒。很快,把自己的一杯喝完,又把艾里斯剩下的大半杯也倒过来了。最后,干脆把我的那杯法国葡萄酒也喝掉了。
  忽然,她别过脸,问我:“你,最近见到过宋……宋先生吗?”
  “我有两个月没和他见面啦。不过,我们俩隔一星期通一回电话。我早已听说了……呃,呃,你们分手的事儿!”
  “他真可笑,到处讲,由于儿女们不同意,不能与我结婚,他很痛苦什么的。其实,我什么时候说过愿意跟他结婚啦?纯粹是自作多情!”她的脸蛋红扑扑的,像是醉了,嗓音也略有些沙嘎,“我原来挺尊敬他的,对他的印象蛮好的。他有学问,挺风雅,带那么一股中国旧知识分子的劲儿,也可以说是士大夫习气吧!哼,后来,我算看透他了……”
  我瞧她变得神情激动,就把话题往别处引。她却毫不理会,自顾自往下说:“他这个人很虚伪!不挨近了他,是看不出来的。他从来不和任何人讲一句真心话,平时总是阴阳怪气的,谁也猜不出他的心思。他的性格又很怯懦,谁也不愿意得罪。这一生都面面糊糊的,其实,许若娴就因为这一点才跟他离婚的!是许若娴亲口跟我说的。”
  “你见过许若娴?”我极好奇地问。
  “唔,是子君带我去过一次她家。我们俩聊了好久。”
  “啊……这样!是这样!”我觉得不可思议。也很想知道许若娴对她说了一些什么。可是,雨鹤并不继续往下说了。她点燃一支香烟,翘起二郎腿,痴迷望着窗外的夜景,隐约急驶过的一辆又一辆汽车尾灯加五颜六色浪花交叉迸跳。她深深吸一口烟,半天才吐出来。烟雾中,她又问我:
  “你猜,我对他有着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吗?猜猜看吧。”
  “猜不出。”
  “可怜。”
  她吐出两个字,神情是轻蔑又刻薄的。我对她产生了反感,觉得她对宋英夫的评价过苛了。我嚼一口咖啡,她身上散发出的法国香水味道,也使我有些不自在。坐一会儿,我们又聊了别的,我就向她告辞了。
  我其实还可以套出她的更多话来,也可以为写作补充更多的材料。但是,我还是不愿意眼睁睁看这样一个情形:她用一双无情的手,干脆就把这么一个干瘪软弱的老头儿,从头到脚剥一个精光,这又有点儿近乎残忍。也实在与中国人温厚中庸的处世哲学不符合。而且,这时,探察人们心理奥秘的好奇心也会转化为窥视别人隐私的猥琐情绪,我也不愿意这么做。
  不过,雨鹤的那些话还是影响了我。以后,我与宋英夫接触比较频繁了,主要是我们一起在搞那部明末知识分子的小说。也就是,我在本书中摘选的那些片断。这部历史小说终于未能搞成,故事太过于零碎,情节也太不完整了。英夫坚持说,可以成为一种笔记体艺术形式的小说;我却觉得,倒不如将其分解为若干短篇与中篇更合适。英夫是个随和又懒散的人,也就无可无不可地将这部稿子搁在那儿了。如今,当我重新翻阅那个黑色笔记本时,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事实,就是宋英夫对柳如是与钱牧斋的故事最感兴趣。譬如,小说开首写柳如是与钱牧斋的床筛秘事,罗水泊写得极简略,还有,描写柳如是与钱牧斋在秦淮河设筵席讨好阮大铖,用“白玉莲花”与“鞋杯”给阮大铖敬酒之事,就无全是宋英夫所描述,写得精彩极了,活脱脱刻画出中国封建知识分子的猥亵变态心理。我看了以后,不禁联想起,宋英夫怎么会将那些历史人物的心理状态反映得如此惟妙惟肖呢?他是不是与叶雨鹤在一起时有过同样的心态呢?他温文尔雅的表情后面,又蕴藏了多少复杂细微的心理秘密呢?我挺想知道。想通过平时的随意聊天,能挖出一些材料。这自然是枉费心机。他是一个心理防卫很强又敏感的人。我想尽办法企图套出一些话来,老头儿却常常不置可否地一笑,极狡猾地溜出我设下的圈套。我也曾经想办法去找子君,她却与男朋友一起跑到深圳了。
  我与英夫接触,反而情绪上有些不自然了。我们闲聊天时,他也常常向我投来警惕的眼神。有一段时间,我们的来往也减少了,我却想象着他的生活。他孤独和抑郁吗?他每天早晨还提着那个鸟笼子去遛鸟吗?他是不是隔两天还练一次颜体字呢?出席会议时,他还穿那件银灰色西服,系一条红领带吗?仍然是道貌岸然地昂着头,说话声音却挺轻微吗?说实话,我还真是挺惦念他呢。给他打了两次电话,都未能找到他。是小阿姨接的电话,说他最近经常出门。
  前几天,我在长安商场门口碰见了他。他穿了咖啡色皮夹克,戴一顶极俏皮的贝雷帽,正挽着一位胖老太太的胳膊往外走。他惊喜地向我打一个招呼,又立刻介绍那位老太太,说是新结婚的老伴,原来是越剧团的一个演员。老太太五十来岁的模样,风韵犹存,说话嗲声嗲气。没讲几句话,眉毛眼睛已在脸上跑了好几圈了。
  “瞧!我的身体多硬朗!老朋友们都说我像一个运动员。”英夫得意地挺一挺胸脯,呵呵笑了,他拍一拍我的肩膀又说,“到我家来玩儿!我的老伴儿,做一手刮刮叫的淮扬菜,请你来品尝!哈……看我是不是胖了?心宽体胖呀,人家说我是黄昏之恋!”老伴撒娇地拽他一把,他却又仰头哈哈大笑了。
  我没料到,他又开始了一段人生的最后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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